走進普洱茶

父親喜歡喝茶，我是在父親的大茶杯里認(rèn)識了茶這種東西。父親的茶杯是一個玻璃瓶．準(zhǔn)確地說是我們吃完了麥乳精剩下的空瓶子。父親喝茶是從拇指食指和中指開始的，父親的三根手指一捏一松，一小撮茶葉便進了喝茶的瓶子里，然后滿滿地注上開水，那些茶葉在玻璃瓶中快樂地舒展開來，調(diào)皮地互相追逐，水也開始配合茶葉的舒展而透露出春天的氣息，由鵝黃而嫩綠而蒼翠。那個時候，我覺得喝茶是一件很美的事情，特別是冬天，看父親釅釅地啜上一口茶，我的前胸和后背不由得溫暖如春、清香四溢?？上У氖歉赣H和母親不允許我喝茶，他們說小姑娘不能喝這種東西，喝了睡不著覺長不高個子。我可沒那么聽話，偷喝父親杯子里的茶水，偷嚼父親里三層外三層包了裝在罐里的茶葉，成了我童年和少年時期的一大愛好。父親喝茶夜夜鼾聲，我是父親的女兒，一樣隨了父親的德性，在偷著喝茶的歲月里踏踏實實地睡覺、蓬蓬勃勃地發(fā)育。

偷著喝父親的茶，卻一直不知道父親喝的是什么茶，還以為天下就只有父親喝的這一種茶，直到有一天自己可以堂而皇之地買茶喝茶的時候，卻不知如何下手，竟然發(fā)現(xiàn)茶原來是那么豐富變化的東西，種類產(chǎn)地，五花八門，仔細(xì)想想，父親喝的應(yīng)該是西湖龍井，因為父親的茶都是叔叔寄來的，叔叔在杭州，叔叔每年春天從杭州寄來的茶一定是西湖龍井了。我后來有聲有色地喝自己買來的茶就認(rèn)準(zhǔn)了西湖龍井，只是我喝不出在父親那里偷著喝的清香和快感，很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買的西湖龍井絕對不是叔叔給父親寄來的西湖龍井，叔叔的龍井茶應(yīng)該是正宗的獅峰龍井。認(rèn)識這個問題之后，口味開始發(fā)生變化，喝的茶更多更雜了，對茶的體會也不再是那種明媚而純凈的春水的意境了。

很偶然的一天，云南西雙版納的普洱茶走進了我的視野，它粗糲寬厚的茶性感動了我，澄亮凝重的舉止喚起了我的共鳴，這一款茶就是香港陳國義先生發(fā)掘出來的“88青餅”，也就是勐海茶廠八十年代末期出品的常規(guī)茶“7542”。這可不是一片簡單的茶，它將民俗的精髓與現(xiàn)代飛躍發(fā)展的經(jīng)濟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又對兩岸三地流行的文化和通俗的哲學(xué)作了很好的勾兌。喝茶、賞茶、說茶、品茶、玩茶、藏茶、養(yǎng)茶、炒茶，一切文學(xué)的、歷史的、藝術(shù)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醫(yī)學(xué)的、科技的概念都在普洱茶的世界里得到運用，一片大葉種曬青的普洱茶早已不是一芽一葉的簡單內(nèi)涵了。

普洱茶完全打破了我從父親那里得到的茶的概念，喝一杯普洱茶已經(jīng)無法再用清香四溢來做形象的描述。不過我非常喜歡面對普洱茶的感覺。一茶在手，認(rèn)識它首先從它的包裝進入主題，好的普洱茶就是有出處有年代有歷史有故事的茶，這些信息通過文字、色彩、圖案紙張、質(zhì)地等公之于眾。有意思的是，在普洱茶越陳越香的傳說得到科學(xué)論證之前，任何一款普洱茶都沒有時間的標(biāo)識，如果要考證它的年齡，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茶人在解讀它的包裝之后，憑一切能調(diào)動的感官來把握，而這些都包裹在特定的心情和環(huán)境之中，因了這個前提，喝普洱茶——喝陳年的普洱茶永遠(yuǎn)都是朦朧而詩意的。

進入一款普洱茶要從一把茶刀開始。傳統(tǒng)的云南普洱茶大都將曬青的毛茶蒸壓成形，或坨或餅或磚，全憑廠家喜好。很有年頭的普洱茶，也許你能用手使勁掰下一塊，只是那分量卻完全沒有把握，普洱茶的沖泡太講究投茶量了，一克的差別能讓你把絕頂?shù)暮貌韬鹊檬裁炊疾皇?。為了能將普洱茶喝出水平，喝出真情，你在擁有一餅普洱茶的同時一定要先擁有一把茶刀。茶刀可以是不銹鋼的，也可以是牛角或者紫檀木的，手指寬，巴掌長短，薄薄的，不要太鋒利。當(dāng)你借助茶刀來體會普洱茶的時候，別忘了這種茶是有生命的，你應(yīng)該順著它呼吸的紋路游走，讓它的完整性在下一個階段也能充分體現(xiàn)。

與普洱茶的親密交流還要借助一把好的紫砂壺，壺的地道可以襯托茶的精妙。君山銀針如果不讓它們在平口深腰的白色玻璃杯中起起落落，也就沒了君山銀針的風(fēng)度；獅峰龍井若是泡在晶瑩的高腳的玻璃杯中，這才有雀舌宜人之感。普洱茶一定是用紫砂壺來沖泡，特別是陳年普洱。細(xì)膩純正的紫砂壺在沸水的翻滾中，很好地用溫度守護著陳化的老茶，在茶水瀉出壺嘴的瞬間，你可以體會到什么叫氣韻非凡。你再揭開壺蓋，一片老茶久遠(yuǎn)的歷史和紛繁錯綜的故事，會在不經(jīng)意中與你撞個滿懷。好的紫砂壺是品評好的普洱茶的開端。

最后要來說說水了，解讀普洱茶所有的信息一定落在水的載體之上。喬木茶也好，臺地茶也罷，男子漢的“班章”或者皇后般雍容的“易武”。無論有無年代和歷史，有無廠家和編號，是生茶還是熟餅，都要在沸騰的水中尋找答案。先說水溫吧，100℃是沖泡普洱茶的最佳水溫，這個溫度讓普洱茶的活力得到充分展現(xiàn)，進入沸點的水．在為普洱茶蕩滌塵埃之后，非常熱烈地向每一片每一條茶葉進軍，茶的所有內(nèi)涵和外延一次又一次為水所析出，被水所確定，與水融為一體，這才有了普洱茶的靈魂，普洱茶的靈魂靜靜地臥在它綿長濃郁、晶瑩甘滑的茶湯之中。普洱茶產(chǎn)自云南，但是在云南喝普洱茶卻不能明白普洱茶的真諦，原因很簡單，那里水的沸點沒有100℃。對于老茶而言，能夠走出云南，前往廣東、香港、臺灣是它們的福氣，粵港臺的云南老茶們已經(jīng)讓身價飆升到令人咂舌的境地，“能喝的古董”成了普洱茶的代名詞。說完水溫要說說水的質(zhì)地，大部分喝茶的人不太講究這個，其實太硬或者酸堿度過高的水不適合沖泡普洱茶，它會破壞茶的整體性，影響茶的口感，最好是純凈水或者pH值在7.2左右的礦泉水。這樣的水不張揚不焦躁，它在與普洱茶的交流中能讓自身化為一種舒適寧靜的背景，毫無保留地襯托普洱茶的個性，讓品茶的人在茶水中認(rèn)識真正的茶性。

普洱茶的沖泡也是一個值得聊聊的話題。老茶客講究浸泡，特別是對只有幾年歷史的新茶，只要20秒以上的一浸一泡，許多隱藏的秘密就能準(zhǔn)確地在茶湯中顯露無遺；新茶客喜歡出水稍快，他們還沒學(xué)會享受豐富變化的茶內(nèi)容，他們在適應(yīng)水兌茶的時候慢慢認(rèn)識茶性。臺灣人嚼茶更有一絕，叫“留根悶泡”，就是每次出湯要留根，茶湯不能出盡，這樣泡茶，每一泡都有不錯的顏色，只是普洱茶瀟灑靈秀的特質(zhì)被無形地予以禁錮．這也許就是為什么臺灣人喝茶藏茶炒茶，卻沒有像香港陳國義、廣東林榮坤、上海劉秋萍這樣的經(jīng)典普洱茶人的緣由了。

喝龍井或者廬山云霧的時候，買茶是三兩半斤一買，因為綠茶不易保存，放上一年半載，茶就走了味變了色失了茶性。喝上普洱茶之后。買茶發(fā)生了本質(zhì)的變化，最初是一片兩片地買著喝，覺著口感不錯再想買點時，不好意思，漲價啦!這個價還會一直漲下去，等它變成十年八年的陳茶，那就不是誰都能夠掏錢買得起的。為了能喝上便宜的好茶，藏茶就成了普洱愛好者的必然選擇，這是普洱越陳越香的論斷所起的主導(dǎo)作用。普洱茶的收藏說不上十分講究，只要通風(fēng)、避光、無異味，保持一定的溫度和濕度就可以，簡單一點說，人能舒服住著的地方就能藏普洱茶，客廳里、過道上、臥室角，擺個架子就能隨意放茶，這叫家藏；弄個廠房，做好通風(fēng)防潮，一件件碼放整齊，這叫干倉。收藏普洱茶除了喝茶的需要之外，投資成了最熱門的話題，一桶七子餅茶在北京竟拍出了160萬元的天價。老茶的價格高處不勝寒，新茶的價位也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如今喝普洱茶、玩普洱茶的人跟風(fēng)而起，一味地追著普洱茶的價錢走，把好端端的茶喝成了股票，捂盤拉升，炒作概念，普洱茶在某一天突然比金子還顯貴重，這讓人非常迷茫。面對一片心儀的普洱茶是把它沖泡著喝了呢，還是留著它等到垂暮之年拿來拍賣?在慎重的考慮后有這樣的結(jié)論：一旦遇見喜歡的茶，多買，再多買一點……一筒七片，一件十二筒，我已經(jīng)好幾年這樣一件又一件地去買我喜愛的普洱茶，我的小客廳早已成了茶的世界，我戲稱自己在與普洱茶同居。

喝自己收藏的普洱茶是一件既痛苦又快樂的事情，快樂的是每日每月每年都能體會到我的茶在變老、變成古董；痛苦的是每喝一泡茶都在跟自己得意的愛物過不去，然而，無論痛苦或快樂，在豐富的情感體驗中享受豐富的普洱茶物質(zhì)、普洱茶文化，不能不說是一件時髦而有意義的事。

生活中有了普洱茶的元素之后，喝茶變得熱鬧繁華起來，它不再是一個人與茶葉茶水的關(guān)系，它是許多人與許多茶的關(guān)系。普洱茶一定要五六個愛茶之人圍坐著，一道道品喝，將評頭論足、故弄玄虛穿插在茶水的淺嘗深啜中。一次茶會或會茶，起碼要三個小時。茶友們聚在一處，拿出各自四處收集而來的得意之茶相互吹噓，開湯、泡茶、聞香、觀色、品茶、看茶底、報茶價、講典故；茶博會、專賣店、拍賣會、包裝設(shè)計、專利申請、茶馬古道都在說茶中成了句子、段落和文章。高興的時候，茶客們也談茶之外的政治、經(jīng)濟和相干不相干的文化娛樂；郁悶時，宣泄一下，互相安慰幾句。偶爾碰上特別經(jīng)典的茶品，眾人都會非常興奮，羨慕一番，感嘆兩句：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這個好東西呢!也有茶友一時大意，讓自己千辛萬苦收藏的茶品受了潮、串了味，大家跟著心疼：可惜，好茶可惜了。廣東這地方，四五月特別濕熱，過著家居生活的普洱茶們，很容易在這個季節(jié)發(fā)生霉變，藏茶者各顯神通——空調(diào)房、抽濕機、防潮劑，能用的方法都試試。茶客們有的在琢磨：我能不能開一間代客存茶的茶行呢?普洱茶價格大起大落的時候，喝茶成了夸耀財富或者怨聲載道的工具，一個月之內(nèi)三四倍地賺錢，一個星期之內(nèi)幾乎賠上老本，剩下孫子的孫子也喝不完的普洱茶。炒作，讓平和質(zhì)樸古老的普洱茶蒙羞。

喝普洱茶這種群體行為中其實孕育著許多引人注目的東西：是文化也好，是生活也罷，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種附庸風(fēng)雅的庸俗而已，但是這種庸俗之中有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交融，有經(jīng)濟和文化的照面，有個人與社會的相會。很想向公眾呼吁一下，讓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暴漲暴跌的普洱茶，以文化的形式。在它的收藏地獲得一塊公共綠色家園。炒茶和藏茶畢竟只是茶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茶的唯一真諦是品飲。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