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的啤酒肚,挺著,一張麻子臉,仰著。胳肢窩里還夾著個黑皮包。
那伍老板走進哈爾沙村時神氣十足,由縣招商辦主任王國林相陪,哈爾沙村村長白沙在村頭恭候。頭上也有一輪秋日亮亮地照著。
一個光屁股男孩騎著柳條馬,從他們旁邊“哧溜”地跑過時,濺起路上泥點,他皺了皺眉頭。白沙村長就慌了,趕緊俯下身子,抻著衣袖擦凈落在他锃亮皮鞋上的泥點,賠著笑臉說,鄉(xiāng)下孩子不懂事,不懂事。伍老板伸手理了理油光的中分頭,雙眼色迷迷地打量著周圍,沒說話。
那個光屁股男孩回過頭,定定地瞅一眼伍老板那張白麻子臉,旋即向前跑去時大喊,伍老板來了!伍老板來了!聲音很響亮,透出一股驚喜,可聽著更像是喊狼來了、狼來了。
你聽聽,伍老板,連小孩都盼著你來呢!你算是俺們村最受歡迎的貴客了!白沙村長憨笑,很巴結(jié)。
是嗎?不敢當,不敢當。伍老板矜持地笑一笑。
隨著那男孩的喊叫,村街兩旁伸出了很多腦袋。躲在那些一幢幢參差不齊的土房門后墻角,有的手上沾著面團,有的剛洗完頭滴著水,有的人則直接從茅房里跑出來,一邊提著褲子,一邊伸頭張望。老的少的,男男女女,臉上都堆出笑容,嘁嘁喳喳地議論。這窮酸村街上還有一景,那就是每家每戶窗前、墻頭、房頂都一色兒攤曬著同樣一種東西:紅紅的尖辣椒。這紅尖椒,又名翹天椒,百姓叫“紅色一號”。有的裝在土筐內(nèi),有的攤在塑料布上,有的干脆把屋里的炕席拿出來晾曬在上邊,在干爽的秋日陽光下,煞是鮮艷奪目。整個村莊都顯得紅彤彤一片,房屋、街道、樹木幾乎都淹沒在這紅色海洋里。
你瞅瞅,伍老板,家家戶戶曬的都是咱們的紅尖椒,今年可是大豐收呢!白沙村長熱情介紹,將軍般地揮了揮手。
嗯。伍老板鼻子里哼了一下,目光漠然掃過那堆“紅色一號”,然后就停留在附近矮墻后頭的一個紅衣少婦身上。一雙圓眼睛頓時有了色彩。矜持的臉也松弛了。
那小媳婦,誰家的?挺靚的嘛。他臉上的每一麻坑,都顯出笑意。
別瞎惦記。一直沒說話的招商辦主任王國林。這時說了一句。
誰惦記了?王主任你真逗!伍老板嘿嘿樂起來,悄聲反問他,是不是你的相好?要不縣里哪個頭兒的一面小彩旗?不是有句話嘛,家里紅旗不倒,外邊彩旗飄飄!哈哈哈……聽說你們縣干部都愿意下鄉(xiāng)哩,為的就是插彩旗啊!把紅旗插遍山山鄉(xiāng)鄉(xiāng)!哈哈哈哈!
那王主任便紅了臉,申辯,你胡咧咧啥呃?你個伍老板,人一有錢就變壞變色,一點不假!
啥叫插彩旗啊?你們說啥呢?那白村長摸不著頭腦,看著二人,給俺也插一個唄?
兩人聽后更樂了,王國林揮揮手說,你就別插了,干好你的紅色一號就行啦!
是哩,是哩,王主任說得對,干紅色一號,干紅色一號。那白村長就呵呵憨笑,又說,那咱們還是談正事吧,這紅辣椒——伍老板,現(xiàn)在俺們是全村動員,男女老少齊上陣了呢,自打上回你交代,不收剛摘下的鮮濕椒,要收曬干的紅干椒后,這兩個多月俺們可沒干別的,你瞧瞧!白村長又將軍般地向前揮了揮手。
沒錯,老白說的是實情,他們可是天天眼巴巴地盼著你來喲。這時王國林停住笑,也不失時機地墊話。
那伍老板鼻子里又只“嗯”了一聲,沒別的。
白沙村長看看王國林,又看看伍老板,謙恭地問,領導們是先吃飯還是先視察紅干椒?
王國林搶話說,當然是先視察后吃飯!
飯就不必了,回縣城吃吧,伍老板拿一種詭秘的眼神看著王國林,老王,你不是說這里有好玩的地方嗎?在哪兒呢?
別急,別急,看完辣椒,喝完小酒,談完正事,好玩的事自然就有。王國林打哈哈。
一旁的白沙聽得莫名其妙,摸摸頭說,咱們這窮沙村有啥好玩的,變壓器都叫人偷著賣了,沒有電,連電視都看不成哩!
王國林趕緊使眼色,你這個村長咋當?shù)?,村里有啥好玩的都不知道,真是個木頭人!他拍著白沙肩頭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就別藏著掖著了,人家伍老板來一趟容易嗎,縣里開招商會。我千請萬請才把他從大老遠的遼陽請來的,今天我又抓住會議空當,說動伍老板來視察驗收你們村紅干椒,容易嗎這!
是,是,俺明白,俺明白。白沙趕緊點頭附和。
那伍老板的圓眼睛從白村長身上,掃到王國林那張有些恍惚而顧左右的臉,盯住他問,王主任,你不會是用瞎話把我給忽悠來的吧?
哪能呢,咱們倆誰跟誰啊!保證不會讓你自來一回!不就是插小旗兒嘛!
伍老板的目光還是有幾絲狐疑。
請領導們趕緊驗收了紅干椒,再談插旗吧!一旁的白村長笑著催促二人,俺老婆殺了老母雞都燉好啦,就等領導們過去喝兩盅了。
王國林說,好,先驗收紅干椒,再陪伍老板喝一壺。
紅干椒我已經(jīng)看過了,飯就不吃啦,王主任,咱們回縣城吧,我看這里也沒啥好玩的。伍老板突然這樣對王國林說,口氣挺堅決。
那紅色一號,你連摸都沒摸過呢!白村長有些急了。
還用得著上手摸嗎?掃一眼就知道了。王主任,我說了,咱們回縣城吧!伍老板的麻臉這回板起來了。
真的要回?
真的要回。
回不去了。
為啥?
我把送咱們來的小車打發(fā)回去了,交代明天再來接咱們。
調(diào)回來。
車又干別的事去啦,調(diào)不回來了。
那咱們搭長途班車回去。
一天就一趟,早過去啦。
走著回去!伍老板發(fā)狠了。
王國林笑了,五十公里沙坨子路,咱們倆天亮前都走不到縣城,半路還要經(jīng)過一群野狼窩哩!那王國林看看西下的日頭,有些壞壞地看著伍老板,老白家倒是有一頭黑毛驢,要不你騎它走?
好一個王國林,你真是把老子給騙來了!伍老板跺一下腳,大叫。
伍老板在哈爾沙村,一待就是五天。
每天倒是好吃好喝招待。
今天的主菜又端上來了,是小雞燉土豆。
伍老板嘴里哦了一聲,眉頭皺起說,又是燉小雞?
對著哩,俺交代過了,伍老板是俺們村的貴客,每天輪流一家殺一只小雞,全村一百多戶,伍老板在俺村待一百天,就殺一百只小雞,也是個百雞宴呢!黑瘦黑瘦的白沙村長依舊笑呵呵,態(tài)度謙卑。
你殺了我吧,我現(xiàn)在自己都快成小雞了,都能聽到肚子里雞打鳴了!
伍老板說笑啦,俺們這窮沙村也沒別的啥葷腥好嚼咕的,除了小雞還有田鼠,可田鼠那東西不能給你當下酒菜不是。白村長不慌不忙,看得出他其實是心里很有數(shù)的一個人。
接著,白村長朝門口招了招手。他的胖媳婦就端上來三道配菜。黃瓜蘸醬,大蔥蘸醬,小白菜蘸醬。那伍老板呻吟般地哼哼著,不再說話了,五天來頓頓吃的都是這些東西,他看了都想吐。
別說,俺縣上下來的干部都愛找這些東西吃哩,說是綠色。白沙村長的花樣還沒結(jié)束,他又朝門口揮了揮手。于是他的胖媳婦笑顛顛地端上來最后一盤東西:紅干椒。鮮紅干透,每一顆約一寸多長的紅色一號,裝在一個粗瓷白盤里,十分美麗誘人。
齊了,這回齊了。白沙村長把菜碼齊了之后,自己蹲在土炕下邊的一條板凳上,像一只趴墻頭的老山羊,沖伍老板擠擠眼,吃吧,伍老板。 這紅干椒,也不能當菜吃,你頓頓都擺上它干嗎呀?伍老板苦笑。
好看,好看不是,瞅著心里喜慶不是!俺們村在伍老板關照扶持下,今年所有的地都種了這紅色一號,三百多畝好土地啊,每畝豐產(chǎn)三百多斤,一共收了九萬斤紅辣椒,伍老板!那白沙村長蹲在板凳上,慢條斯理地掐著手指頭,一筆一筆算賬。接著又說,按照伍老板跟咱們簽的合同,刨除水分每斤按三塊錢收,加一塊共計二十七萬元,全村一百一十戶人家,每戶收入都可達到兩三千塊呢,這可比咱們原先的種苞米多收入四五倍,合算多了!全村百姓都想給你磕頭哩,俺的伍老板!
伍老板的麻臉,立馬耷拉了下來。
那白村長依舊笑呵呵說,吃飯吧,咱們先不說這些了。
伍老板問他,你還是不過來—起吃?
不了,這飯不是給俺準備的,俺沒資格吃。今天的小雞是第一組的巴郎家殺的。巴郎!進來一下!隨著喊聲,從外邊顛兒顛兒跑進來一個五大三粗的30多歲漢子,愣愣地問道,啥事,村長?
沒事,叫你向伍老板伍領導匯報一下自己的情況。
好吧。俺家五口人,有八畝地,河灘好地三畝,沙坨子孬地五畝,今年全種了伍老板的紅色一號,全指望它了,俺連口糧都沒種啊!憨厚的農(nóng)民巴郎苦著臉訴說起來。
說雞的事。白村長提醒。
是是,俺家只有三只下蛋母雞,俺媳婦指著它們下蛋換油鹽。今天俺那女人死活不讓殺雞,俺就扇了她一巴掌,現(xiàn)在還躲在家里抹眼淚呢!
你聽聽,伍老板,俺能上桌吃那個雞嗎?白沙說。
這么一說,我也不敢吃了,敢情這只雞值四五千塊呢!伍老板搖了搖頭。
那也比趙本山、宋丹丹的那只兩萬元的雞便宜多了。再說了,伍老板是什么人,做著大買賣,只要收走了紅干椒,一只母雞算個球!別聽巴郎這小子哭窮,伍老板你該吃吃,該喝喝,別餓著肚子!白沙村長開始真誠地勸伍老板進餐。
伍老板的確有些餓了,入秋日子短,農(nóng)村都吃兩頓飯,他的肚子很不習慣。于是他也顧不了許多,拿起筷子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等一下,還忘了辦一件事!那白村長拍一下腿,叫道。
伍老板愣了一下,又咋的啦?
打電話,伍老板忘了打電話!只見白村長從那條板凳上跳下來,從腰帶上解下鑰匙打開了后柜,從里邊拿出一部手機,遞給了伍老板。這是你的手機,麻煩伍老板,再給你們的公司去個電話,催他們一下!問問款啥時候到,車啥時候來?
昨天飯前,按你的意思不是打過電話了嗎?今天還要打呀?
當然要打。告訴家里人,今天你很好,有吃有喝有玩,就等他們帶款來運走紅色一號,履行合同了。這樣大家都放心。白村長還是那樣謙恭地笑瞇瞇奉承著伍老板。
你們這些人真麻煩,怎么就不相信人呢?要不還是我自己回去把款帶過來,好不好?伍老板來時還趾高氣揚的神態(tài),此時已然不見,顯得很誠懇,甚至像是在乞求。
那白村長就呵呵地笑了,露出滿是煙銹茶垢的黃牙,搖搖頭。
伍老板小看人了,侯寶林相聲里的那個醉鬼,為啥不敢爬那根光柱子?就怕摁電門把他給摔下來呀!哈哈哈哈,俺也是那個醉鬼呢。人家王國林主任費了那么大的勁,用盡心思,把你從大老遠給請來的,你這么一走,還跟兩個月前一{羊,找不到人影,你讓俺們種的這紅色一號都爛在家里,那俺這村長抹脖子上吊也對不住全村百姓啊!再說了,你當初光賣給俺們的這辣椒子錢就好幾萬塊,是村上借的貸款。所以,對不住了,伍老板。白沙村長依舊蹲在那條板凳上。如一只看守場院的牧犬,穩(wěn)穩(wěn)盯著伍老板。
伍老板無話。默默低下頭去,又仰起頭,長嘆一聲。一副虎落平陽任犬欺的樣子。
那個王國林呢?把我忽悠到這兒來,幾天都看不到他的人影,躲哪兒去了?快把他叫來,我有話跟他講!伍老板片刻后說。
不瞞你說,俺也找他呢,他是中間擔保人,又是招商引資人,俺們也沖他說話哩!
那他人呢?跑了不成?
這倒不是,聽說縣領導正在找他問話。他招商引資招來了不少騙子,給縣里造成經(jīng)濟損失,他還不得擦屁股呀!人家現(xiàn)在肯定忙得很。顧不上你這頭兒了。不過,王主任走時交代了,一定要好好招待你,不可虧著伍老板,稱你們是一起扛過槍的親密戰(zhàn)友,如果你掉下一兩肉,就拿俺是問呢!
伍老板又一時怔在那里。
打完電話,已經(jīng)饑腸轆轆的伍老板這才端起飯碗。
他剛要伸筷子夾一塊雞肉,卻有一只蒼蠅飛過來,落在了那雞湯碗里。
伍老板的筷子,舉在空中,呆呆地望著那只正在雞湯里掙扎的蒼蠅。
這時,白沙村長的又粗又黑的食指和拇指,穩(wěn)準狠地捏出那只已燙熟的蒼蠅。
沒事的,吃吧,俺們這里蒼蠅都是綠色的,沒受污染。他向舉筷不定的伍老板說。
你的手指頭也是綠色的?伍老板問他。
嘿嘿嘿,伍老板說笑哩。白村長的手往褲子上蹭了蹭。
伍老板干咽了幾口飯,便放下筷子。這頓飯算是草草完事。那一大碗雞塊雞湯全剩下,白村長怎么勸也不吃了?;蛟S他覺得自己也像那只貪腥的蒼蠅,撲到這里被眼前這位黑瘦老農(nóng)捏在了手指間,甚感自己可憐吧。
白沙沖門口喊,巴郎!快端走你家這碗值四五千的雞塊湯,慰勞你抹眼淚的老婆孩子吧!
巴郎猶猶豫豫地走進來,看一眼伍老板說,要不留給伍老板明天吃吧……
得得得,端走吧,明天二組的高洛家急著要殺雞呢,人家可不像你們殺個雞還哭天抹淚的!這殺雞指標,人家還是交換來的呢!村里規(guī)定誰家先殺雞先收誰家的紅干椒,大家都爭著搶著先殺雞,俺是看你家在村里算是貧困戶,才把你排在前頭的。
是是,俺明白,白村長很多地方都照顧俺……那個老實巴交的巴郎低著頭。端著雞碗,走到外屋想從碗里撥出些雞塊留給村長家,又被村長媳婦擋下了。白村長送他到院門口,悄悄說,晚上你過來陪伍老板玩牌,玩完牌在俺家陪睡,向你老婆請個假吧!
巴郎臉呈難色,低聲說,俺手頭沒錢,這你是知道的。
俺先給你墊著就是,不玩大的,哄人家伍老板打發(fā)時間嘛,能有多大輸贏?俺是看中你睡覺機警,給村里看場時從沒出過事,這才相信你不會讓伍老板起夜時走丟了,嚇著了啥的。
明白啦。那巴郎應了一聲,就先回家了。
白沙回屋時,正碰見伍老板從屋里出來,準備飯后走一走,遛遛彎。白沙就笑瞇瞇地陪在旁邊,弓著他微駝的背,一副體貼入微的樣子。
你還沒吃飯,回屋先吃飯吧,我自個兒遛遛。伍老板對他說。
那怎么成呢,伍老板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村狗都很野,萬一咬著你,俺可就不好交代了,是吧?
我不在村街上遛,昨天走了一趟,都趕上遛猴子了,全村人都躲在門后看我。
你是大人物,王主任請來的貴客,大家好奇嘛,伍老板就別見怪。今天想往哪邊走一走?
那你陪我去前邊河灘吧,那兒肯定沒人。伍老板知道擺脫不了白村長。
好吧,那兒是沒人,可有蚊子,沒關系,俺給你拿一把拂塵就行了。白沙從外屋墻上摘下一把用馬尾巴編扎的老拂塵,遞給伍老板。那伍老板拿在手上,搖了搖揮了揮,就笑了,自嘲說我成了電視劇里的老道了,拂塵—揮,法力無邊!
兩個人說著話,穿過前邊小菜園子。那里番茄紅,長茄紫,豆角掛滿藤,兩只母雞正爭著追逐一只螞蚱,張著翅膀一撲一撲的,十分賣力。為了混一口飯吃,它們也在拼命。
河灘被黃昏晚霞涂染得火紅火紅。一條小沙河猶如一根細長的絲帶子,從西邊遙遠的天際流過來,再向東南曲曲彎彎地奔淌而去。他們兩人悠閑地走在河灘草地上,遠遠望去,好似一對親密無間的摯友在那里敘舊,絕不像是一對爭奪螞蚱的母雞。晚霞披在他們身上,朦朦朧朧如幻如夢,簡直是一對西方油畫中的人物和景色。
這條河,水深嗎?
淺著呢,沒不過小腿。
噢。是條小河。
不過水下邊全是淤泥,前些日子有一個要飯的啞巴,不知深淺地想蹚過河來,結(jié)果陷進泥潭里淹埋了。白沙淡淡地說。
噢?伍老板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揮揮拂塵,驅(qū)走纏上來的蚊子,又問,河南岸離公路遠嗎?
也就20多里吧,得穿過10多里的老黑崖,解放前那里是土匪窩,現(xiàn)在成了野狼窩。伍老板真想離開俺們村莊,還是走正道,往村東方向走大路,不會出意外事。
伍老板笑了,你讓我走嗎?
當然讓你走了!你是俺村的貴客,辦完合同里的事,全村人都會拿八抬轎抬著你,把你送到縣城的!
伍老板又無言了。望著迷茫的河南岸遠處,不由得輕輕嘆氣。
天黑下來了。美麗的黃昏時光,十分短暫。從河南岸傳來狼嚎聲。
哇,真有狼啊?伍老板驚愕。白沙村長微笑,沒說話。
這時,那個巴郎跑過來了,告訴白沙村長玩牌的人到齊了。
白沙叫巴郎陪伍老板先走著,自己留在后邊,一旁撒尿。
見人走遠,白沙就朝河南岸輕輕打了個口哨。不久有一人嘩嘩蹬過小河而來,并沒見他陷進淤泥不拔。來人悄悄笑問白沙,爺學的狼叫不走樣吧?
少廢話,回家先睡一覺,后半夜過來守在外邊,不許露出身影。白沙此時顯得很威嚴。
那人輕應一聲,便真像狼般悄沒聲息地消失在河岸夜幕中。
白沙獨自在那里佇立片刻,沖黑暗的河野低語一句,媽的,俺老農(nóng)掙點錢太難了。
當他回到家時,巴郎和另三個老爺們正等著他。媳婦帶孩子已回娘家。
那個伍老板似乎也想開了,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樣子,笑呵呵地上了牌桌。手氣還不錯,幾輪下來贏下幾百塊。那巴郎抓了抓亂草似的頭發(fā),苦著臉對白沙說,俺說過俺打牌不行的,你看看,把你墊給俺的二百塊都輸干凈了,又欠了一屁股債!
沒關系,從你賣辣椒款里扣就行了。白沙說。
那不成,這牌也不是俺自個兒要玩的。巴郎有些急。對面的伍老板笑瞇瞇地看著他。
爺也輸了不少,咱四個里,就伍老板一人贏!另一農(nóng)民,那個明天搶著要殺雞的高洛說。
伍老板是啥腦瓜,憑咱仨老農(nóng)要是贏了人家,那他就不是伍老板了!白沙對輸贏倒并不在意,接著又說,俺們輸?shù)倪@點錢算啥,有一次王主任喝醉了酒說,陪賈縣長打牌他輸?shù)袅呷f塊,這才當上招商辦主任,還是副科級。
敢情你們是跟王國林一樣,有意輸給我的?伍老板問。
那倒不是,這點錢對伍老板來說不夠塞牙縫的,俺只是想讓你高興,圖個樂和!白沙說。
哈哈哈,你們這些人啊!哈哈哈哈……伍老板突然爆發(fā)出大笑,指白沙的手顫抖個不停。
打到半夜時,伍老板到外邊解手,人高馬大的巴郎陪他出去。院角的黑暗中,伍老板突然從衣兜里抓出一大把錢,塞到巴郎手里低聲說,這是今晚我贏的五百多塊,全給你,求求你放我走……
這、這……巴郎愣住了。伍老板見對方猶豫,從兜里又掏出一把錢說,這是前兩天贏的五六百,也給你,我知道你很需要錢,求求你放我走吧,就說我趁夜黑跑了,他們不會怪你的……
那巴郎的眼里放出異樣的光,朝屋內(nèi)燈光處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只見他的那只寬大如鐵鏟子的手,一把攥住錢,揣進了自己兜里去。然后,他的厚嘴唇往角門那兒一努,從那邊走,別走大門。
伍老板的那顆心撲騰撲騰亂跳,頓時樂瘋了。他沒想到這么容易得手,真是金錢面前沒英雄,何況一個快窮瘋的農(nóng)民!他連謝字都顧不上說,拔腿就朝那個小角門躥去,逃命的兔子也就像他這樣吧。只聽見身后傳出那巴郎的嘿嘿低笑聲,如貓頭鷹叫。
伍老板的腿是從小角門邁出去了。同時,他腳下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只見那軟物噌的一下翻身立起,他的腳就被一只伸上來的手揪住,一下子把他給掀翻了。接著,撲上來那彪形大漢扭住了他的雙臂,膝蓋頂壓在他后脖子上,使他動彈不得,呼吸也變得困難。與此同時從旁邊也躥上來一只大獵狗,對這只被撲倒的獵物狂吠個不停,十分囂張。
這邊,從屋子里慢悠悠地走出來白村長。他緩緩吸了一口嘴巴上的煙,然后把煙蒂扔在地上踩了踩。只聽他幽幽地問,伍老板,你怎么得罪了俺村最狠的獵手黑豹子?他要是盯上一個東西,他和他的獵狗會追到天涯海角也抓回來的!
老白,求求你,快叫他松手啊,疼死我了!
黑豹子,快放了俺貴客!
那黑豹這才起身,拍拍手,呸地吐了一口說,下次爺睡覺時別踩著爺!而后揚長而去,頭也不回。那只獵狗緊跟著他。
伍老板揉著被扭痛的手臂,瞅了瞅在一旁哧哧偷樂的巴郎。
白沙村長彈了一下手上的一把錢,依然幽幽地說,多謝伍老板把贏的錢又還回來!不過,伍老板還是想法快落實咱們的合同,催家人帶款過來吧,何必這么急慌慌走夜路呢,這黑燈瞎火的。
我沒跟你說嘛,家那邊正在湊款子呢,二十七萬,是小數(shù)目嗎?那伍老板的嗓音都帶出哭腔來。
第七天。
伍老板已經(jīng)很適應了哈爾沙村白沙村長家的寄居生活。
他也不著急離開了。每天照吃照喝,也不再挑肥揀瘦,有時還幫助白村長干干這干干那。還跟每日輪換來陪他的村里男人開開玩笑,保鏢,你家殺沒殺雞呀?雞肥不肥?人家問到他紅干椒什么時候拉走時,他仍然滿口應承,快啦,那么大一筆款子,家里流動資金一時倒不開呀。
白沙村長和他的村民們,只好耐心地侍候著他,看護著他。
這一晚,等白沙媳婦回了娘家,屋里只剩下兩三個老爺們時,只見那伍老板笑嘻嘻地對白沙說,老白,咱來你村一個星期了,也給咱開開葷唄。
白沙沒聽明白,說,不是天天給你殺雞吃呢嗎? 我指的不是這個雞……嘿嘿嘿嘿。那伍老板的麻臉露出色色的笑。
白沙這回聽明白了,真想上去就給他一巴掌。心里罵,這個有錢人怎么這么無恥!
告訴你吧,我們出來談生意,接待方都給安排這一項喲。洗腳啦,按摩啦,嘿嘿嘿。
白沙忍著沒理他。一旁來陪的巴郎,一句話沒說就出去了。不一會兒,他身后牽著一條母狗回來了,沖伍老板說,你就將就著跟它開葷吧,它也正發(fā)著情呢!
伍老板的麻臉,頓時變了,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巴郎,干啥呢你這是!快把狗牽出去!白沙繃著臉忍住笑,呵斥巴郎放了那條嘴巴直流口水的母狗。又轉(zhuǎn)過臉安撫伍老板說,他跟你開玩笑呢,別往心里去。伍老板想女人也是人之常情,既然是你們談生意有這規(guī)矩,也提出來了……只見他把嘴巴貼在伍老板耳邊,壓低了聲音,明天吧,俺給你想個法子。
真的?伍老板臉上的不快頓時掃光,圓眼睛又色迷迷地閃動起來。
第二天傍晚天還沒太黑,伍老板就催促起白村長。老白,有譜兒沒有啊?
白沙說,看你這猴兒急的,等天完全黑了的。要不俺這樣大搖大擺地帶著你,傳出去是逛窯子,成何體統(tǒng)?俺這村長當不當了?
是,是,我明白,我聽老白的。伍老板低聲笑,搓著手,你們這兒還真有窯兒姐啊?難怪王主任說有好玩的地方,嘿嘿嘿嘿。
誰說俺這兒有窯兒姐了?王主任是逗你玩兒瞎說的。人家可是正經(jīng)女人,俺只是帶你去跟她聊聊天,開開心罷了。
嘿,光聊天那我去那兒瞎耽誤工夫干什么!伍老板頓時泄了氣。
除了聊天,你能不能辦成其他事情,那就看你自個兒的本事了。反正俺村里的老光棍們,都愛去她那里聊天,出來時個個都容光煥發(fā)的,像是吃了藥似的。
真的?
是啊,小青年按時髦話編排說,那個女人開的是心理診所,給他們喝的是心靈雞湯!
哈哈哈哈,老白你真行,還整出這新鮮詞兒!心靈雞湯,對,對,就是心靈雞湯!哈哈哈……好喝著呢!
白沙擼了一把腦袋,憨笑說,俺也不懂,聽小青年們講的。
他們出發(fā)了。趁著夜幕降臨,悄悄行走,如一對尋腥的公狗。
也不遠,村北一堵矮墻后的那一家。伍老板立刻認出來了,失聲悄語,咦,這不是那個紅衣少婦家嗎?
白沙哧哧笑,不語。
到了院門口,白沙停住腳,朝里喊一聲,看狗啦。隨聲跑出來一個男孩,七八歲模樣。伍老板也認出來了,是那個騎柳條馬的男孩,依舊光著屁股。他忍不住問,她還有個男孩啊?
是有個男孩,但沒有男人,去吧。
見白沙轉(zhuǎn)過身子,要回走,伍老板說,你不陪我進去呀?
那叫啥事!俺當電燈泡呀,那你咋喝心靈雞湯啊?呵呵呵。放心吧,明早俺來接你。
伍老板盡管有一絲遲疑,但還是在忐忑又興奮中,如被勾了魂一般,就隨那男孩走進了那座黑糊糊的院子。
白沙村長望著他的背影,嘴里罵一句,狗日的,日,日死你吧!
屋里點著一根蠟燭,拉上窗簾后外邊看不見里邊有燈光。光線很暗,三間房中間是灶房,東西各一問娘兒倆分住。那男孩把他領進西屋后沒再出現(xiàn)。
紅衣少婦笑吟吟地迎接他,30多歲,健壯而豐滿,有幾分姿色。屋里還算干凈,地上有一張舊沙發(fā)。從那面鋪塑料炕席的土炕上,散發(fā)出一股六六粉或敵敵畏之類的藥水氣味,這味兒白沙家也有,他知道那是殺跳蚤或臭蟲的。他們開始說話,有些尷尬。少婦介紹自己叫“山烏樂兒”,就是山上的一種帶刺兒的紅果果,村里人給起的外號。
山烏樂兒,很好聽。伍老板說。
現(xiàn)在不這么叫啦,改啦。
改叫啥?
紅色一號!
啊?紅色一號?哈哈哈哈!伍老板爆發(fā)出大笑。
那女人自己也笑了笑說,他們都說俺是全村頭一號美女,俺平時又愛穿紅的,可俺現(xiàn)在成了紅尖椒了,啥事啊,格格格格……片刻后,她停住笑接著又說,俺真名叫山丹,丈夫在兩個月前跟俺吵一架后跑了,聽說在沈陽打工,又姘了—個女人。
所以,所以,你才這樣?
俺咋樣了?格格格格。
開、開心靈診所,給別人喝心靈雞湯啊。伍老板也開起玩笑。
你說的啥呀?那個過去叫“山烏樂兒”,現(xiàn)在叫“紅色一號”的女人,大膽地看著他,眼睛很亮很大。
就是給別人當彩旗……
彩旗?那女人抿嘴樂,村里人總愛拿俺開心,尤其那些光棍,當然還有些不光棍男人,也都愛上俺家來串門聊天,俺有啥辦法,也不能把人家趕出去吧。聽村長講,你也閑得慌,想來聊天是吧?
是,是,閑得慌,閑得慌。伍老板趕緊說,臉上的每個麻子坑都在發(fā)亮。
那女人從后柜上端來一小盤瓜子,又沏了一杯紅茶,挨著伍老板坐在那個舊沙發(fā)上說,咱們開聊吧。
伍老板愣了,復又大笑。好,好,咱們開聊,開聊,我還是叫你山烏樂兒吧,這名字更好聽。那女人稱無所謂,隨你高興好啦。
伍老板細細地打量起這女人。根據(jù)他的眼光和經(jīng)驗,這少婦胸大豐臀,雙眼勾勾,肯定是個很浪的騷貨,自己不一定能整得過她。他知道自己玩意的尺寸,可別是胡同里耍麻稈吧。他突然自卑起來。正當他想入非非,“山烏樂兒”說,村長交代過了,你是俺村的貴客,叫俺好好招待你,俺村是窮村,俺家在村里更窮,伍老板可不能蒙俺虧待俺啊。
你這樣的人也受窮缺錢啊?
這世道誰不缺錢啊!尤其待在俺這窮村。唉。
伍老板怕話題又回到紅干椒上,趕緊轉(zhuǎn)移話說,大妹子打算怎么招待我呀?
那“山烏樂兒”就哧哧笑,不語。低頭含羞的樣子,一下子勾得伍老板魂都快沒了。他開始動手動腳。她半推半就。不小心撞倒了那根蠟燭,屋里頓時漆黑一團。伍老板再要抱她時,那里已空,黑暗中從炕那邊傳來那女人的哧哧笑聲。伍老板打開打火機,借幽幽的一縷光線,發(fā)現(xiàn)那女人正在那里解她紅褂子的衣扣,勾勾地看著他,猶如一張溫柔的紅色美人圖。這更激發(fā)了他的想象力和勇氣。正當他要餓狼般撲上去時,傳出了那女人的說話聲,跟火機光一樣幽幽的。
伍老板真想辦那事啊?
嗯。他用力地點點頭。
那咱們把事、事……先講清楚……
當然,就照縣城的價兒,我知道縣城啥價兒。
俺指的不光是這個……
還有啥?
那紅干椒你啥時候拉走,啥時候給錢?俺家倒一棵也沒種,可全村的人都盯著你呢,多麻煩呀!
你們家真的一棵也沒種?伍老板眼睛頓時閃出亮光,覺得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是敵對的村民,有希望爭取成為解救自己的基本群眾。見那女人肯定地點頭之后,他說,這事是有點麻煩,你知道大哥也有難處啊,這么多的錢,一時上哪兒湊齊?
那么說,你來時壓根就沒計劃拉走紅干椒嘍?
也不能這么講……
那你還來俺村干啥?
是王國林這小子把我給騙來的,說這里有好玩的地方……不過,現(xiàn)在看來這兒還真有好玩的地方。伍老板的眼睛,火辣辣地盯著那女人露出的白頸及胸口,又說,“山烏樂兒”大妹子,咱們辦事吧,大哥不會虧待你的。
格格格格……“山烏樂兒”突然爆發(fā)出大笑。那伍老板聽著,心里疹得慌。
你笑啥呢,大妹子?
俺笑村長這幫傻瓜蛋,還做著美夢呢!
火機燙手,伍老板關滅了它,屋里又伸手不見五指地黑。伍老板說,你就別管這事了,反正你也沒種辣椒,咱們還是先快樂快樂吧。他又要撲上去。
你還沒脫衣服呢……黑暗中又傳出“山烏樂兒”那幽幽的勾魂般的聲音。
對對,我脫衣服脫衣服,嘿嘿嘿。他三下兩下就脫掉衣褲,赤條條站在黑暗中,伸手摸索那個女人的身子。你在哪里啊?快點燈吧,我啥也看不見呢!
點啥燈啊,俺可不想看見你不穿衣服的丑樣!“山烏樂兒”哧哧笑,沙發(fā)前茶桌上有那個東西,你自個兒戴上吧。
伍老板明白這是指給他小弟弟預備的安全衣。他笑了,別看是村妞,挺講究衛(wèi)生,自己在這方面也一貫很小心。覺得這事關乎家庭事業(yè),不可馬虎。于是他摸索著,找到一個,就給自己小弟套上了籠頭。
突然,他“啊”的一聲大叫。他感到小弟那兒有種針扎般的疼痛,火燒火燎的。他趕緊扒拉下來那套子,打亮火機看,只見那精美的塑膠薄衣內(nèi),沾滿細細的紅紅的辣椒粉末!
套子里怎么沾有辣椒粉?他大叫。
哈哈哈……肯定是俺那淘氣包兒子干的!哈哈哈……你咋就偏偏拿了他裝辣椒粉玩的那一只呢,真是!
所有的那玩意我都沾了辣椒粉!門口伸進來那光腚男孩頭,憤憤說一句。
你這小兔崽子,找打!“山烏樂兒”笑罵。解釋說,這孩子恨來這里的所有男人,唉。
快,幫幫我,我這兒辣疼得不行了!伍老板呻吟著叫,快找水來,我得洗一洗!
“山烏樂兒”從門旁水缸里舀了一盆水,伍老板就蹲在那里洗他小弟弟。“山烏樂兒”在一旁捂著嘴樂。可沒洗多久,那伍老板又殺豬般地叫嚷起來。不好啦,不好啦,越洗越沙疼了,你這是什么水?怎么有一股子敵敵畏六六粉的味道!
“山烏樂兒”失聲大笑,哎喲,俺忘了,那個盆里剛才拌藥來著!為歡迎你,俺大搞衛(wèi)生,屋里撒藥消毒來著。對不住,對不住,俺給你換個盆!
那伍老板無比痛苦地呻吟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打亮火機,察看下身,這一下他嚇得變了臉大叫,不好啦,我小弟都紅腫,起了水泡泡啦!
哈哈哈,伍老板,啥叫泡妞?得有泡泡!這才叫泡妞!格格格……沒事的,洗干凈后明天就會好啦,放心吧。那“山烏樂兒”安慰他。顯然她很有經(jīng)驗。
換盆,清水洗,沙疼的感覺漸漸減弱。他小心翼翼地拿衛(wèi)生紙包裹好小弟,左三層右三層的。然后,他小心著襠部坐進那沙發(fā),喘口氣,定定神。他一邊穿衣褲一邊悲哀地想,這一下,今夜的好事全泡湯了。伍老板心里很是有些不甘。而且,好不容易擺脫了那個笑面虎白村長的控制。他突然想,為何不利用這次好機會,想法逃出這鬼地方?于是,他心中重新燃起另一種希望。他慢慢打量著那個只解開紅褂子一個扣子的女人,心想,雖然沒辦成她,倒可以利用她。
當他打起她主意的時候,那“山烏樂兒”也看著他,在重新點燃的燭光下,她那雙大眼睛似含有怨艾之光。或許為沒掙著他的那份錢而惱恨自己兒子呢吧。這倒更有助于利用她。于是他試探著問,“山烏樂兒”大妹子,你想不想掙錢啊?
錢不咬手,誰不想啊,可你的小弟不成了呀,格格格……
我還有個讓你掙錢的辦法,比小弟給的還多還大!
噢?“山烏樂兒”的眼睛亮起來。
你幫我逃出這村子,我付給你這么多!伍老板沖她伸出五個手指,像雞爪。
50?
伍老板用可憐的目光笑著搖頭說,那是你們縣城小姐價!
500?
膽子再大點!伍老板鼓勵她??赡莻€缺乏想象力的女人,搖著頭再也不往下猜了。
5000!我先給你5000,逃成了我再加這個數(shù),5000!
啊?!天啊,這么多!這可是天文數(shù)字,俺的娘哎!那女人驚叫。
干不干?
村長會殺了俺的……“山烏樂兒”臉上有矛盾之色。伍老板就做起策反工作,像一個特工或地下工作者。他鼓勵她不必怕姓白的,逃出去后拿他給的錢外邊找個出路,要不他給她找個活兒干,不回這個鬼村子了。說著他從那個從不離身的小黑包里,立刻掏出一大把錢,放進她的手里。這里就是5000!
那“山烏樂兒”捧住那把錢時,雙手不由得哆嗦。
你說的,錢不咬手。
好,我干了!咱們這就走!“山烏樂兒”一跺腳,一咬牙,下了最后的決心。她死死攥住了那把錢。
他們行動起來。
他們向村北方向突圍。
“山烏樂兒”告訴他,村東村南村西都有人把守,唯有村北方向連著大漠沒有路,所以沒派人。她知道有一條穿過沙漠的小路,叫伍老板放心跟著她。那伍老板心中可是暗暗竊喜著,樂顛樂顛地跟隨在那個女人肥臀后邊,把自己的一切希望放在了這貪錢的女人身上。同時感嘆,有錢真好。無錢下地獄。
沙漠?;嫩?。小路崎嶇。
太陽出來了??釙?。大漠里如蒸鍋。他們倆像一對蒸鍋里的青蛙。
走了整整一天,他們還沒走出那片沙漠。那女人帶著他一直在茫?;嫩缋镛D(zhuǎn)悠。
后來起風了。沙漠中的小路被風吹沒了。風很烈,擊打得他們睜不開眼,臉頰都皸裂了。到了晚上,他們貓在一個背風的沙窩里過了一夜,天亮后接著走路。伍老板開始叫苦不迭,那女人起初還哄著安慰他,后來見他喋喋不休,索性由他去不管他了,自顧前邊一人走。伍老板有些后悔紅色溫柔·“廷安杯”征文作晶專欄跟她跑出來??涩F(xiàn)在想退回去也找不到路了。
第三天。伍老板實在走不動了,他的那雙曾經(jīng)是锃亮的皮鞋殼里,灌滿沙粒,磨得他雙腳都起了血泡泡。這下倒好,他身上可是泡泡滿身,干裂的嘴角和舌尖上的水泡尤其令他鉆心地疼痛。中午時,喝光了帶出來的最后一瓶水之后,那女人“山烏樂兒”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她們村有一個跟她歲數(shù)差不多的女人,她今年在自家的所有地里都種了紅尖椒,連房前房后的瓜菜地也沒落下,她男人卻反對她這么干,覺得不應該全賭在這辣椒上,萬一出了岔子這一年吃啥喝啥。她罵她的男人窩囊,沒腦子,沒發(fā)財?shù)拿瑏砹诉@么好的機會都不敢去逮住它。兩口子因此大吵了—架。兩個多月前,你伍老板來俺村說不收剛摘下的濕椒,甩手就走了,可忙壞了種辣椒的這些人。那個女人就起早貪黑地忙著曬辣椒,可剛開始曬就下起陰雨,紅辣椒堆在屋里和倉房開始發(fā)霉發(fā)黑,紅濕椒變成黑爛椒,損失了一半。她過去沒弄過,不知道咋搞。她男人跟她又大吵了一架,跑走了,再沒回來。那個女人也賭氣,開始喝酒放縱自己,招全村光棍和好色男人去她家耍牌賭博,干起別的勾當,就你說的插彩旗吧,開心理診所喝心靈雞湯。
講完故事,“山烏樂兒”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子就往前走了,也沒看一眼那伍老板。
伍老板愣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嘴里只吐出一句:原來……“紅色一號”!
見她頭也不回地走遠了,他才感到一絲恐懼。顯然她這是恨他,丟下他不管了,要他自己死在這沙漠里!
等等我!別丟下我!他從后邊追趕起來,可沒幾步就跌倒了,又饑又渴,筋疲力盡,他實在走不動了。于是,他就在那里爬,一步一步艱難地爬,沙地上拉出一條很長的溝溝。生的欲望,促使他拼著命往前掙扎著,嘴上、臉、額都沾滿沙子,像一只受傷的獸類。由于嚴重缺水,干裂的嘴唇滲著血絲,雙眼也變得模糊。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他絕望地向前伸出手,喊聲微弱。那鐵石心腸的女人仍然不回頭,他就拼盡生命的最后一絲力量喊,回來!我這里有存折……
那女人站住了,回過頭鄙夷地看著他。心里說,村長連你身上的虱子都數(shù)過了,除了黑包里的幾千塊零用錢外,啥也沒有,哪兒來的什么存折?
伍老板慢慢脫下他腳上的皮鞋,不知怎么地扭開了鞋后跟,從里邊凹槽里真的掏出了一張存折,裹著薄塑套,遞給了走回來的“山烏樂兒”。是活期存折,上頭赫然寫有十五萬元!“山烏樂兒”登時目瞪口呆。伍老板向她解釋說,他的公司是個皮包公司,紅干椒原計劃是倒賣給下家,可下家又不要了,他個^.又沒有能力搞走這么多紅干椒。這點錢是他給自己預備的一筆救急錢,關鍵時刻才可動用。只要她救了他的命,把他從這大漠里救出去,錢全給她,心甘情愿。
“山烏樂兒”不說話,一哈腰扒下來他的另一只皮鞋,三弄兩弄也擰開了鞋后跟。只見從里邊也掉出來一張存折,一看,上邊存有十萬塊!
格格格格……哈哈哈哈……
“山烏樂兒”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大笑。大喊,村長你贏啦!
她頭上,太陽煌煌。她笑得花枝亂顫,身上掉下幾多沙塵。
她的紅褂子在陽光下閃耀,顯得那么的美麗誘人而又溫柔。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