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居住在縣城。城不大,但既是一縣之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因縣城在唐宋時曾是州、郡、府的所在地,所以地面上遺留的古跡就不少。比如城西的太平塔,城南的“荊公”(王安石)讀書臺,城北的胭脂井,還有城中心的四牌樓,青磚灰瓦,飛檐翹角,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引人注目的是城東的洋教堂。
洋教堂當(dāng)然是洋人蓋的,只是洋神甫走后,這里曾一度成為民國縣府的治所。后來,這座教堂毀于戰(zhàn)火。時過境遷,新的人民政府成立后,也在這座遺址上蓋起了一座小辦公樓。辦公樓全用木頭興建,等縣府遷進一幢鋼筋混凝土砌成的建筑物里時,這座小木樓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嶄新的樓房之間,一直沒派上什么用場。縣城機關(guān)住房緊張,有位領(lǐng)導(dǎo)靈機一動,便將這木樓變成了職工宿舍。但大概是木樓過于陳舊而失修的緣故,總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許多職工在這里住了不到一年半載,就各自找門路搬了出去。
那天,興沖沖地從領(lǐng)導(dǎo)手里領(lǐng)了一把鑰匙,我就來到小木樓。
走進木樓的走廊,只見木樓里的房門一扇扇緊緊關(guān)閉,陳舊而油漆剝落的房門豁嘴缺牙的,像一尊尊兇神惡煞般,露出一副副猙獰的面孔。我有些慌亂。正猶疑著,突然一陣凄涼的二胡獨奏聲從一扇門縫里飄泄了出來,聲音穿過岑寂的走廊,像水一般涌進了我的耳膜。
隨即我聽到一陣動情的歌聲:
金線線,銀線線,
夜夜繡不斷,
荷包裝滿妹的心喲
千思萬念沉甸甸。
……
任那銀河九十九道寬
任那黃水九十九道彎
你我總會一炕頭喲,
哥妹心相連。
……
歌聲顯然出自一位女孩的嗓子。
純情、具有濃郁黃土高原風(fēng)味的民歌,伴隨二胡的獨奏聲,顯示出南方小城從未有過的寬闊、蒼涼、渾厚之感。我聽呆了!心里盡管郁悶,但還是東張西望,尋思歌聲是從哪扇門里傳出來的。但每扇門都關(guān)得很緊,我不敢敲門,只好躡手躡腳,輕輕從小木樓里退了出來。
一走出小木樓,漾在外面溫暖如春的陽光里。我長長地噓了口氣,冷不丁,渾身卻打了個激靈?;仡^望望那黑魑魃的木樓,只見樓頂上聚集著一群鳥。那些鳥,披著一身漆黑的羽毛,拖著長長的尾巴,成群結(jié)隊地蹦跳在屋頂上。似乎也被這凄愴涕零的歌聲吸引得入迷了。二胡聲戛然而止,鳥兒們像醒悟了什么似的,“嘎嘎”一陣叫喚,就遠遠地飛去了。
“這么凄涼?”我站在小木樓下,心里挺納悶。
這二胡獨奏,蒼涼而甜美的歌聲引發(fā)了我的好奇心。沒怎么猶豫(當(dāng)然也沒辦法),我就搬進了這座小木樓。但奇怪的是,自從我搬進木樓住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每天倒是聽見孤獨而寂寞的二胡獨奏聲。但再也沒有聽到那優(yōu)美動人的歌聲了。
住久了,我才從住我一墻之隔的朱良口中得知,拉二胡的名叫陳青黃,父親是一位軍轉(zhuǎn)干部,他從小與母親隨軍,是在陜西的一座兵營里長大的。父親轉(zhuǎn)業(yè)后,分配到這個小縣當(dāng)上了公安局副局長——他家是分了房子的。只是他從小獨立生活慣了,喜歡一個人住。于是,他父親就在小木樓里給他要了一間。他屋里值錢的就是一把二胡。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拉著他心愛的二胡。那時候,縣城里還沒有卡拉OK及其他的娛樂活動,鄰居們聽了二胡聲,就耐不住寂寞地鉆進他的房間,共同聆聽那二胡拉出的青春的歡樂與憂傷,傾聽他年輕而脆弱的心靈和愛情的訴說。
大家年齡相仿。青春的心緒與躁動一起隨著二胡聲彌漫在小木樓里。大家都喜歡他,都用羨慕的眼光看他。
可這水乳交融的鄰里關(guān)系,沒有維持到半年就出現(xiàn)了裂痕。
那天,陳青黃在房里像往常一樣地拉二胡。突然響起了一陣“篤篤”的敲門聲。二胡聲沒有停,但那敲門聲卻越來越響、越來越猛,惹得小木樓里所有的房門都開了。我也打開了房門,見被敲的是陳青黃的門。敲門的是章回。章回身穿一條大花褲衩,露著圓滾滾的白肚皮,睡眼惺忪地喊:“陳青黃!陳青黃!你拉什么拉?吵死人了!”
陳青黃顯然聽見了。他打開房門,問:“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你成心不讓人困覺啊?!”章回吼了起來,“拉,拉你的魂!”
“礙你么事啥?”陳青黃“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二胡聲又哼哼唧唧起來。
章回吃了個閉門羹,便有些惱羞成怒?!班剜亍钡兀@回竟是打門了,說:“再拉,再拉;再拉,明天,我就找你們的領(lǐng)導(dǎo)去!我明天要陪領(lǐng)導(dǎo)出車……”說著,他又用腳踹門。
陳青黃又開了門,蓬頭散發(fā),眼睛圓鼓鼓地盯著章回,火氣上來了:
“你成天只曉得領(lǐng)導(dǎo)長,領(lǐng)導(dǎo)短的,馬屁精!我就拉了,你怎么著?”
“拉,拉,拉你媽個尸巴子!”章回也不示弱,隨即沖入陳青黃屋里,猛然抄起那把二胡,“砰”的一聲,就將二胡在地上摔了個八瓣。似乎還不解恨,邊罵,他還邊用腳在上面胡亂地踩,嘴里憤憤地:“叫你拉!叫你拉!”
大家一時愣住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陳青黃一時似乎也沒反應(yīng)過來。望著地上二胡的殘骸,嘴里囁囁嚅嚅,說不出話來。手哆哆嗦嗦,就要去撿那二胡的碎片。我沒有想到章回會這樣,心里“咯噔”一下,彎腰也幫著撿。陳青黃手一伸,擋了我,眼睛紅紅地瞪我一眼,咬著牙。半天在牙縫里擠出了兩個字:“虛偽!”——我不知道他是罵章回,還是罵我,只覺得面子上下不來,心里一陣委屈。但陳青黃這時已經(jīng)瘋了,拿起摔碎的二胡桿就朝我們掃來……
我們悻悻地退出了他的房間。
他“砰”的一聲就把門鎖上了。
小木樓一下子就安靜了。
從此以后,我們就再也沒聽見陳青黃房里傳出二胡聲。陡然沒有了這種聲音,小木樓安靜倒是安靜,但大家忐忑不安,仿佛失了魂似的,心里失落落的。我的心更是一下子掉進了冷水窖里,只覺得脊背骨都涼颼颼的。一進木樓,我便變得手足無措。更為要命的是,街坊鄰里,抬頭不見低頭見,陳青黃見了我,頭卻連抬也不抬一下,似乎把我也當(dāng)成了摔爛那把二胡的罪魁禍?zhǔn)住N矣行┎幻骶屠铮舱f不出什么。從此,小木樓除了一部黑白電視機偶爾傳出一陣嬉笑聲,和武打片鬼哭狼嚎的打斗聲外,每天再就是鍋盆碗盞的撞擊聲。木樓像一座墳?zāi)梗浔摹?/p>
就在這緊張而冰冷的空氣里,我度過了一個難熬的夏天。
南方的夏天,天是一日一日地晴正。天晴的日子,天空仿佛飛濺了太陽的碎片,那碎片似一片片魚鱗,又像瘌痢的頭屑,在天空嗶嗶剝剝地炸落??諝饫飶浡还呻y聞的腥味,惹得我們嗅不得也躲不得。于是,我們一個個龜縮在木樓里,發(fā)狠地用電扇驅(qū)散熱氣。但電扇是熱風(fēng),怎么扇,身上沁出的還是一身臭汗;用手發(fā)狠地甩這臭汗,怎的也甩不脫??s頭縮腦,我們一個個像晾在岸上的魚,橫七豎八地或躺在床上或地板上,喘著粗氣。為解決這敷熱,每天下班我所做的“功課”就是拎桶水,把地板擦上兩三遍,到晚上再把舒席鋪上。這樣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一覺。
相比較那水泥鋼筋的建筑物,其實這小木樓顯得陰涼多了。
這天,我正在做這功課。朱良“咚咚”敲門進來了,他一進門,就咋咋呼呼地告訴我:“章回這家伙結(jié)婚,你曉得不?大家都在湊份子,一人五十元,你給了嗎?”
“我不曉得,沒給,你給了?”我問。
“我當(dāng)然給了,給了兩百塊呢!’’朱良說。
看我微微吃驚的樣子,朱良轉(zhuǎn)而又叮囑我說:“你用不著大驚小怪,老規(guī)矩,五十就行了,我是求他辦事。這家伙成天圍在領(lǐng)導(dǎo)身邊,吃香喝辣的,牛B大著呢!我還不得趁機托托他?”自從搬到這木樓,朱良和我倒是無話不說,他有什么心思也從不瞞我。
朱良畢業(yè)于一家商校,是個中專生。畢業(yè)后,分配在這個縣食品公司當(dāng)會計。當(dāng)時食品公司屬于壟斷性經(jīng)營,工資效益都不錯??涩F(xiàn)在政策一開放,各種肉類食品都讓擺攤設(shè)點,賣肉的小鋪如雨后春筍般地起來了。食品公司窮得連工資也發(fā)不出來。朱良一直想跳槽。住我們這小木樓的都無權(quán)無勢,沾點官“腥”的就是陳青黃,可這小子心思從不花在這上面。倒是章回,盡管只是一個小車司機,但消息靈通、門路廣、點子多,縣里一有什么新聞都瞞不了他。聽說縣里要新成立一個叫物價局的單位,正招人,他就把消息透給了朱良。從企業(yè)跳到行政管理部門,朱良當(dāng)然求之不得。也是病急亂投醫(yī),他就指望上了章回。章回也滿口答應(yīng)。只是事情拖了一個多月,八字還沒見到一撇。我不忍掃他的興,但想想,還是提醒他一句:“我可聽說這次是公開招考,你得做好應(yīng)試的準(zhǔn)備,走走正路吧!”
“考試?考試我可不怕。怕,就怕這考試是紙做的靈屋,糊弄人又糊弄鬼!咳!不管,我雙管齊下吧!”
朱良顯得很有把握。
我沒吱聲。轉(zhuǎn)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對他說:“對了,湊份子這事你可別忘了陳青黃,他那家伙腦袋瓜子不開竅。都是鄰居,牽頭你就得有結(jié)尾噢!不然。到時,你里外不是人?!?/p>
“曉得!曉得!說起來,上次是章回過分了些,青黃這家伙其實也只是不諳世故罷了。我跟他說了!”
說著,說著,轉(zhuǎn)眼到了章回結(jié)婚的日子。
章回的婚宴是在縣城一家飯店里舉辦的——
天氣雖然很熱,但章回七大姑八大姨的,加上同事和朋友,去的人很多,場面很熱鬧。在這小縣城,一般人家的喜事都選擇“五一”、“十一”或正月、臘月的,選擇夏天結(jié)婚的人其實很少。開始,我并沒有在意此事。后來在飯桌上,我才知道章回結(jié)婚原來是為了趕著分房一他們縣委辦最近又蓋起了一幢樓。但粥少僧多,分房時只能按官職、年齡、資歷排隊。像章回這樣的單身漢若是“排隊”,只能是往后靠了。章回張羅結(jié)了婚,無疑領(lǐng)導(dǎo)就不得不考慮他——那時候還沒有“商品房”這一說,大家工作都奔著單位里分房子。章回志在必得,于是就用了結(jié)婚這一招。
那時候,這一招很靈。
但房子還沒有到手,章回的新婚洞房還放在這擁擠陳舊的小木樓。
喝過喜酒,朱良、我、陳青黃一路走了回去。路上,朱良有點羨慕地說:“章回這家伙,還真是鬼點子多!走,我看差不多鬧完了洞房,走快點,我們回去聽聽墻角,看看章回這家伙今晚干的好事!”——新娘子房里無大小。鬧新房,聽墻角是熱鬧事,我自然響應(yīng)。
陳青黃一聽,嘟噥了一句:“那有什么聽頭?”我以為他還在為他的那把二胡和章回慪氣,也沒多想,扯著他躡手躡腳的,就走到章回住的房前。
章回結(jié)婚是小木樓里的一件喜事。他的洞房還是我們用一上午的時間幫他布置的。在玻璃的窗上.我們貼了兩個紅紅的雙喜字,在他的屋里牽了彩燈和彩帶。此時,站在窗前,只覺那燈光朦朧著,紅紅的喜字貼著水紅色的窗簾,暖暖地從窗戶里透泄出來,在夜氣里泛出一層淡淡的紅霧,彌漫著一種情愛的氣息,溫馨而撩人。只是這木樓的窗戶很高,我一米八二的個頭也夠不著,更遑論朱良那矮個頭了——“搬石頭!搬石頭!”朱良招呼陳青黃。陳青黃果然聽話地搬了兩塊石頭,于是三個人鬼鬼祟祟地就站在石頭上,小心地推那窗門。但窗子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什么也看不見。
“死章回,這大熱天還關(guān)窗子!”朱良小聲說。
“新娘子聲音很好聽的,聽昕她說什么,聽聽她說什么,唉!鮮花插在牛糞上,章回這家伙糟踐了人!’’陳青黃開始不積極,這下卻急不可耐了。
“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你瞎操么心?”我頂了他一句。那時,我沒摸過女人的手,對男女之事也模模糊糊,心里既新鮮又慌張,還有些心虛。
“章回他媽的真有福氣!”陳青黃咂咂嘴,兀自嘆息。
“你又想你的‘米脂婆姨’了吧?”朱良揶揄了他一句——那時,朱良知道陳青黃的事情,常這樣說他。陳青黃立即乖乖地不做聲了。只仄耳聽著,神情恍惚的,不小心就把窗臺上的一只花盆打翻在地。
聲音很快驚動了里面?!鞍取钡囊宦?,新娘子打開了窗門。我們一看,新娘子已卸下了婚紗,綰在頭上的頭發(fā)像瀑布一樣披散了開來,襯得眼睛格外的亮。半明半暗的燈光,氤氳著,照在她的臉和她緊身的小紅衫上,看起來楚楚動人。新娘子款款地移步走到窗前,輕啟芳唇,落落大方地招呼道:
“我有什么好看呀?進屋吧!大熱天,哪里睡得著啊!來,你們吃喜糖!’,
“那好!”陳青黃趕緊說了一句,“章回小氣鬼,章回舍得嗎?”
“有什么舍不得?我們老夫老妻了,誰還在乎這一晚上啊?!”章回聽岔了話,穿著背心,光著膀子就晃到窗前,說,“來,時候還早,過來打牌!”
“打牌?”我有點不好意思,說,“你可是洞房花燭夜啊!”
“嘿!難怪陳青黃罵你,你就是文縐縐的,虛偽!你見過陳青黃打牌嗎?他都上場,你個‘麻將蟲’手不癢啊?”章回說,“進屋吧!聽什么墻角,哪個不打是小狗啊!”
“打就打!光棍還怕痞癩,赤腳的還怕穿鞋的?”陳青黃嘴里嘰咕。朱良也附和道:“要打,我可是要一夜通宵啊,嫂子,你可別讓我們打著不盡興,特別是你章回,贏錢就要睡覺,可不行啊?!”
朱良這話是有指的。老實說,我們幾個就算章回麻將打得“賊精”。他吹自己會算卦,打牌還選日子。一般不輕易出手,一出手也從來不輸。有回我和朱良不服,特地找了朋友過來,三人一合計,就想整他。開始也還順利,一風(fēng)下來,章回就輸了幾張“毛澤東”。但他不慌不忙,說聲:看我的,我先輸后贏啊!三下五除二,理好牌再打,一下一下地,果然只有他和牌的份。朱良奇怪,說他理了牌,就把牌翻過來,但還是控制不了他。章回吃、碰、摸,不是“大對子”,就是“清七對”;不是“草一色”,就是“清一色”。不一會兒,他就“一吃三”,不僅把輸?shù)膸讖堏A回去,還讓我們每人掏了幾張。我雖喜歡打牌,但全憑“手氣”。對牌缺乏研究,于輸贏也看得坦然。還是章回,要是贏了上半場牌,他就借口“明天要出車”、“等會兒有事”之類溜之大吉,把我們晾在那里——久而久之,我還看出他的一點“道道”,他牌要是打得不順,他就東扯西拉,傳播他所知道的一些小道消息。小車司機,又給縣里一把手開車,消息自然全是官場的。都關(guān)系到小城機關(guān)干部升遷調(diào)動之事。他一說這個,自己的牌打得揚揚灑灑,可別人心里惴惴不安,牌也打得小心了,好像還有點讓他。
麻將就是這樣,只要你讓一把,整個“牌風(fēng)”立即為之一變。只是常常別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贏錢走人了。因此這也算章回反敗為勝的妙招。
“打牌,你可不要賴皮噢!”朱良說。
“情場得意,牌場失意。嘿嘿!你今晚怕沒有那么好運氣了!打就打!’’
于是就打。新娘子拖出桌子,擺好椅子,又抱出麻將墊和麻將,發(fā)了喜煙和喜糖,給每人還泡了一杯熱茶。我們幾個光棍哪里享受過這般待遇,心情更爽。不管三七二十一,在章回的洞房打了起來。新娘子在章回身邊坐了會兒,說聲:“不看你的臭牌!'’便坐到陳青黃的身邊了。我和章回對面,朱良坐在我下手。
幾個人心思都在麻將牌上了。
四風(fēng)打下來。我不輸不贏。贏得多的還是章回,有五百多塊錢的樣子。朱良說是輸了幾十塊錢。顯然,輸?shù)米疃嗟谋闶顷惽帱S了。這下,陳青黃的臉變綠了。朱良說:“情場得意,牌場失意。陳青黃八成又是情場得意了!”
陳青黃莫名其妙地紅了臉。
“也是,說是生手打麻將贏錢,看來不準(zhǔn)!”我隨口說。陳青黃很少打麻將,按理,贏錢的應(yīng)該是他。但幸好我后半句沒說出口。不然,陳青黃又得罵我虛偽了。
雖然是夏天,早晨的風(fēng)卻異常的涼爽。一陣晨風(fēng)襲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隨即,我就讓風(fēng)裹起了身子。睡眼惺忪地伸個懶腰,我揉了揉讓夜風(fēng)吹酥的骨節(jié),聽到身上的幾個部位發(fā)出咕咕吱吱的聲響。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在電影院門前的水泥臺階上睡了一夜。慌忙抖凈身上的塵屑,抬起頭對電影院墻上的玻璃看了看自己。玻璃櫥窗里電影廣告上的摩登女郎,立即對我發(fā)出甜甜的一笑。
我心里一驚,喉嚨古怪地響了一下。
顯然,昨夜我喝醉酒,又跑到這電影院前的水泥臺階睡了——睡水泥臺階,老實說我并不陌生。第一年高考,父親嫌學(xué)校包住的招待所里嘈雜,就給我寫了一封信,要我寄宿在縣城他的一位朋友的宿舍,好安心復(fù)習(xí),高考時能考出個好成績。我揣著父親的信,鉆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總算找到了父親朋友的住處。可一打聽,父親的那位朋友卻因公出差了。我還是第一次進縣城,人生地不熟,一下子就沒有了主心骨,惶惶如喪家之犬,在街頭上浪蕩著。炎熱的七月,我在馬路上躑躅到路燈熄滅,才疲倦地找到這電影院的臺階躺下來。
高考的成績可想而知了。
“昨夜,怎么躺這里了?”我心里一陣懊惱,身子骨一下就沉了起來,賴在臺階上坐著。
傍晚時,父親進城了。父親進城跟我說,母親見我老大不小的還沒有對象,著急了,于是就在鄉(xiāng)下央人給我張羅了一門親事。女方雖是鄉(xiāng)下人,但家里是個“萬元戶”。開始女方說同意。但后來托人一了解,就嫌我在城里混了幾年沒見長進,又沒有房子,很有點瞧不起我。嫌我這不行那不行。我能忍受。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揭短,瞧我不起。我一聽,一氣之下把門就“哐當(dāng)”一下,丟下父親,跑到一個飯店里喝酒去了。
喝完酒,已經(jīng)夜里十二點了。因房間讓給父親睡。我就約好在陳青黃那里借宿一夜??晌一氐叫∧緲牵惽帱S房間的燈亮著,窗子卻拉上了窗簾。我喊了兩聲沒人應(yīng)。見自己屋里燈滅了,也不好吵醒父親。就在門口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心里著急了起來,也是仗著酒勁兒,我扒著陳青黃的窗縫就朝里望,這一望不要緊,卻見他與一個女人赤裸裸地纏在床上,正忘情地工作。我嚇得酒醒了一半,躡手躡腳地縮下身子,飛也似的跑了出去。路上,心還咚咚直跳。后來我又到一個同學(xué)的住處,和同學(xué)坐了一會兒,本來想說借宿,但那同學(xué)身體胖,耐不住熱,嘴里一個勁地嚷:“熱死了!熱死了!',一下子就弄得我張不開口,快快地陪他說了幾句不成不淡的話,失望地走了。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溜跶了一會兒,我進了飯店,又喝起了酒。
后來,后來……我就不清楚了。
街道上開始有人了。先是附近進城賣小菜的農(nóng)民,三三兩兩,挑一筐筐鮮綠綠的小菜,或拖著板車,吱吱呀呀地趕路。他們似乎都沒工夫注意我。接著。就是城里一些喜歡晨練的老頭、老太出來了。很快。又有了拎菜籃子買菜的男人和女人。買菜的男人似夢里的事哪會都真實·小說新干線乎占了多數(shù),一個個都腆著大肚,招搖過市的。我害怕里面有人認(rèn)出我,就裝作很悠閑的樣子,把手反靠在背后。這里看看,那里瞧瞧。
“你早啊?”還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
“早!”我機械似的應(yīng)著,一路小跑,就朝自己住的小木樓奔去。
回到房間打開門,見床上的一床毛毯居然疊得整整齊齊。父親不知什么時候走了。我心里一時不是個滋味,倒在床上,就拉起毛毯蒙頭蒙腦地又睡了起來。睡得天昏地暗的,早飯、中飯都沒吃.心里一陣凄惶。
不知睡到什么時候,房門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不用猜,是朱良!我懶洋洋地爬起床,正想數(shù)落他幾句,他卻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起了我:“你這家伙,和陳青黃這兩天干什么去了?奇怪,都找不到人。我差點要登尋人啟事了!”
“在呀!”我盡量掩飾著自己失落的心情,說,“說我呢!你昨天連鬼影子也不見,害得我一夜找不到地方睡?!?/p>
“昨晚,啊!昨晚我去同學(xué)家打牌了,一夜沒回,房子唱了一夜‘空城計’,你看,你看,你今天就沒上班。我下午到你單位找過你了?!敝炝紦u搖頭,“怪我,怪我,不說了。吃飯去,吃完打牌,昨夜我那同學(xué)輸?shù)貌环裢磉€要打,你賞光啊?!”說著,不容置辯,就把我拖了出去。
“好吧!”聽說要打牌,我心里就來勁了。趕緊與朱良以及他的那同學(xué)去了食堂。在食堂里吃完飯,洗了碗,回到房間。剮走到木樓,章回開著他的“一號車”,在我們面前賣弄地畫了個漂亮的弧線,“哧溜”一聲就停到了我們身邊。停好車,他滿面紅光,神采奕奕地下車,利索地鎖好車門?!敖裢碛钟谢顒?‘三差一’吧?”他咋呼道——我們把打麻將叫“活動”。
“是是是,想曹操,曹操到!你啊?好事總少不了你!”朱良說著,就簇?fù)砦覀冞M了他的房間。
二話沒說。“嘩啦啦”地,我們立即洗起了麻將牌。
朱良、章回、我們經(jīng)常一起打牌,“牌風(fēng)”、“牌品”彼此熟悉,無話可說。只是朱良的朋友像“上刀山,下火海”一樣,牌打得又慢又緊,十分拘束。這牌一打拘束了,出牌、摸牌都很慢。這不,他捏著一只牌,慢慢地拖到自己面前,翻過來看看,然后又翻過去。嘴里雖不出聲,喉嚨卻發(fā)出奇怪的嗞嗞聲。以為他要出牌了,他又將那牌插入了自己面前的牌里,然后又捏著那只牌,懸在半空……高高地拎起,放下;放下,又拎起。如是者三,牌才隨他那顫抖的手打進圈子。我性子急,心里有些不耐煩。但和他是第一次打牌,不好說他什么。倒是朱良看出了我的心思,忍不住數(shù)落了一句:“哎呀,你快點啊!打牌打得比生孩子、閹豬還難!”
這一說,那人更慌了,咬牙切齒的,終于把手里一張牌打了出去:\"T/毛!”
“五、八毛的!我和了!”話音未落,章回就推倒了自己的牌,我伸頭一看,果然是他和了。但我感覺,章回的情緒似乎不大對勁。往常這種牌他可不輕易和的。再難的牌。不到萬不得已,他都會自摸。況且打出的還是他的上家。和了牌,章回看了看手表,說聲不打了,一把就將牌推開了。
我心情不好,也不想打。翻翻面前的錢,發(fā)覺自己又輸了。都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我今天情場也算大大的失意,但也沒占到便宜。
“唉!看來這話也不靈了!’’我想著,走回了自己的屋。
迷迷糊糊地,我眼睛剛合縫,就被一陣吵鬧聲弄醒了。靜心一聽.好像又是章回與陳青黃吵,間或還有一個女人聲。這回當(dāng)然不是為了二胡,仿佛與那女人有關(guān)。我好奇地貼在門背后聽了聽,聽出那女人是章回的新婚娘子。章回的火氣很大,似乎又砸了東西——章回一發(fā)脾氣就摔東西。鬧了半天,我才隱隱約約地弄明白:原來章回和我們打完麻將,回屋不見新娘子。以為新娘子回娘家了,就打了電話問。一問娘家沒人,卻聽陳青黃的房里傳出她的聲音,氣得一腳踹開了陳青黃的房門。
“深更半夜的,你在這里干什么?”章回吃醋了。
往下,往下……事情就不好說。章回說,他倆正滾在床上;新娘子說,沒有這事。她回家見章回沒在,也沒有水喝,就到陳青黃房里討水喝。聽到打麻將聲.知道章回也在,順便就在陳青黃那兒坐下了,她是在翻陳青黃床頭的書時,章回進去的。
“你只曉得成天打麻將,還不能讓我聊聊天啊?!”
女人嚶嚶地哭,翻來覆去的,嘴里就是這話。
寂靜的夏夜,她的每個字都很清晰、完整地傳進了我的耳朵。
我還沒有遇見過這事,心里有些慌亂,不知是開門勸架好,還是關(guān)門不睬好,將門只輕輕地拉開一條小縫。朱良卻“哐當(dāng)”一聲不由分說地進來了。我還沒開口,朱良小聲地“噓”了下,說:“別做聲,別作聲,這種事是曉得的人越少越好,你就省點心吧!鬧不到—會兒,你就等著吧!”
果然,一下子就悄無聲息了。
但新娘子好像還在輕輕啜泣。我和朱良頓時也沒有了睡意。從朱良嘴里得知,陳青黃在陜西原有個女友,只是隨父親轉(zhuǎn)業(yè)到這小縣城后,女方嫌這里窮,而陳青黃的父親一個團職干部,到這里也只當(dāng)了個科級的副局長,就不想把女兒嫁過來。女孩來過一回。“你不曉得?”朱良問我。頓了頓,他又說,女孩父母現(xiàn)在把女孩鎖在家里,不讓她與陳青黃聯(lián)系了。陳青黃失戀后,成天就拉個二胡排遣失戀的痛苦……
“你記得章回結(jié)婚的那天吧?那天,我覺得陳青黃不大對勁。你想想,平時打牌,我們‘三差一’求他都不打,那天他卻打得一肚子勁,告訴你,他看上了章回的老婆!他悄悄跟我說過,章回老婆與他女友不僅長得相像,還要飽滿一些,你曉得不?陳青黃又買了把二胡,與新娘子常在雪湖邊唱歌呢!章回天天出車在外。哪曉得自己戴了綠帽子?”
聽朱良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不吱聲了。
等我第二天見到陳青黃時,我發(fā)覺他的臉又綠了,臉腮瘦了一大圈。心里說不出個滋味。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座縣城現(xiàn)在的繁華在那時已開始露出端倪:飯店、土菜館、理發(fā)店、洗腳屋、歌舞廳、網(wǎng)吧、茶座,等等,如今在小縣城里早巳讓人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小城像大城市的尾巴,自己還不能主動帶頭鬧出點什么,只是拽著大城市的屁股慢慢地擺動些花樣……比如,食品公司解體了,就出現(xiàn)了擺攤設(shè)點的肉鋪;供銷社關(guān)門了,就出現(xiàn)一些私人商鋪,百貨大樓也越辦越紅火。國營飯店開不起來,私人飯店卻人滿為患。還有舞廳,盡管這小城接受得還比較慢,出現(xiàn)的僅有縣工會和縣文化局兩家,多少還有點“公辦”和控制的意思,但一時也紅火了起來。
奇怪的是上舞廳跳舞的小伙子、姑娘并不多,經(jīng)常去的都是一些四五十歲的中老年人。他們一進舞廳,不像年輕人還要學(xué)幾天,而都能像模像樣地跳起來。漸漸地我鬧明白了,原來在五十年代,在他們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他們就跳過。那時候流行“慢三”、“快四”,還唱俄羅斯的歌曲。這下一開放,他們就又找回了感覺,釋放了自己被關(guān)閉了十幾年的情感。舞廳里一時人聲鼎沸,各種風(fēng)流韻事在小城不脛而走。
在我們這小木樓,最先進了舞廳的恐怕就是朱良。
朱良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叫小愛。兩人一見鐘情。小愛喜歡跳舞,就成天泡在舞廳。跳著,跳著,兩人就如膠似漆了。自己嘗到甜頭還不算,朱良還慫恿我去。
“晚上,我在舞廳里等你啊!”有一天下班,他和小愛手牽手地站在我面前,誘惑我。 也是。那陣子,章回成天出車,陳青黃見不到人影,朱良天天泡舞廳.一桌麻將總也湊不齊人手。我正閑得無聊??戳怂麄z成雙成對,恩恩愛愛,卿卿我我地滿街晃悠,我很羨慕。心里有些神往,也想去舞廳看看。
點點頭,我算是接受了。
那天傍晚,吃過晚飯,我就早早地趕到了舞廳。但走近舞廳那漂亮的玻璃大門時,我卻躊躇起來。我緊握拳頭,周身發(fā)燙,血管膨脹。我忽然想起在學(xué)校時,一遇到與女同學(xué)一起的娛樂活動,我就躲,以至同學(xué)們都喊我“絕緣體”的事,心里一陣發(fā)笑。但想想,還是硬著頭皮闖進去了。一進門,我立即感覺一陣寒意,發(fā)覺許多的眼睛似乎都朝我射來。我習(xí)慣用眼睛審視別人,還不習(xí)慣有這么多的眼睛看我。立時,我就像一只要被人攫取的小羊羔一樣,渾身哆嗦。
沒等我猶豫,舞廳里的音樂就響了起來。
“是狐步舞!”我聽見有人說。悄無聲息地,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靜靜地觀看。果然,就見一群“狐貍”從“森林”里、從“山巒”里溜達出來了。他們踏著音樂的節(jié)奏,邁著奇怪而又規(guī)則的舞步,或大搖大擺,或輕輕緩緩,夸張、扭曲、極盡身體之能事,讓我目不暇接,眼花繚亂。我一下子呆了,看了那些狐貍舞的動作、姿勢,心里一陣好笑。
幾只打扮艷麗的小“狐貍”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踱到我面前,飛眉拋眼地挑逗我。
我嚇得慌忙擺擺手:“不會,不會?!?/p>
她們對我翻了翻白眼,疑惑地溜走了。
一會兒,音樂變了。場上響起了悠揚的慢三步舞曲,這音樂馬上趕走了“狐貍”。舞廳里的男男女女全像換了人樣,變得斯文、舒展起來。男人摟著女人,女人摟著男人,男男女女的,在舞廳里違迤地走動,動作悠然而優(yōu)雅。舞廳微弱而帶有色彩的燈光閃爍著,男女們膠在一起,就顯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了。我朝舞場張望了一下,這下看見了朱良和他的女友小愛。小愛緊緊地依偎著朱良,像一只溫柔的小綿羊,朱良將臉緊緊貼在小愛的頭上,在灰暗迷離的燈光里,我突然發(fā)覺,朱良長得很俊秀,渾身散發(fā)出一種冷淡的美,不加修飾的如同大理石雕塑般的臉龐透著一股英氣,有一種迷人的氣息。
一位姑娘邀我上場,我本來還想推卻,但身子卻跟她稀里糊涂地站起來了。不會跳舞的男人在舞廳里像一個體面的木偶,上場被一位陌生的女人摟抱,就變得像在表演拙劣的木偶戲了。我有些不自在。攥在她手里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但幸好她并不嫌棄我,說是帶著我跳。我就努力地保持鎮(zhèn)靜,配合她,機械而被動地跳了起來。
燈光下,我看清我的舞伴是一位漂亮的,個子高挑的女孩。她披著一頭長發(fā),隨著舞步的跳動,她那散發(fā)香氣的黑發(fā)時而打在我的臉上,癢絲絲的?!胺潘?放松!”她不停地輕聲指導(dǎo)我,手柔柔地搭在我的肩上。我看她那眼睛里,像漾著一湖春水,波光瀲滟。跳著、跳著,我分明感覺她的呼吸越來越緊促,她的手指在我肩上慢慢蠕動。接著,她就和我貼緊了。我長這么大,還沒有被女性這樣摟抱過,幸福得有點暈眩。
我們轉(zhuǎn)到了朱良和小愛的身邊。我對朱良古怪地笑笑,咧咧嘴,朱良說:
“可以了,可以了.就那么跳啊!,,
受了他倆的鼓勵,我的膽子更大了起來。這人膽子一大,全身放松,舞步也就輕盈、歡快了起來??删驮谖覄傆悬c感覺時,舞伴的手突然無聲地滑落了下來,她有些意猶未盡,抱歉地對我笑笑,我一愣,差點就踩到了她的腳背。原來,悠揚的音樂停了下來。
一曲跳完了。
出了舞池,我們找了一個位子坐下。朱良和小愛也湊了過來。在聊天中我才知道,和我跳舞的女孩叫唐姣,在人事局工作,是外地剛分來的大學(xué)生。一聽說她在縣人事局工作,朱良一下子就來了興致,問起了物價局“招干”的事。唐姣有點莫名其妙地望望我,我就把朱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說了。唐姣猶豫了下,信任地望著我說:“沒有啊!沒有一個叫朱良的人,錄用的人,下午都發(fā)了通知啊!”
“不會吧?聽說朱良還考了第一名哪!”小愛插嘴道,“我前天托人問了,朱良考的成績是第一啊!”
我也聽人說朱良考試的成績是第一。我不僅聽說,我還知道朱良為參加這次考試,沒日沒夜地復(fù)習(xí)了一陣子。我更知道,朱良天生的就會考試。朱良說他在學(xué)校讀書時回回考試都是前幾名,我不敢擔(dān)保。但我知道他這些年不甘心自己一個小中專文憑,不斷參加自學(xué),考了大專又考了大本,還獲過縣工會“自學(xué)成才積極分子”的稱號,在縣里做過一次演講。況且這次除了考試,朱良還找了章回那條“野”路子,應(yīng)該不會出問題吧?我有些不相信,讓唐姣再想想,唐姣連想也不想,就搖搖頭,說:“物價局就報上了三個人,我還能不記得?”
“走,我們?nèi)フ宜?”
朱良一聽傻眼了,連忙拖起我,丟下小愛和唐姣就不管。我有點發(fā)蒙:“找誰呀?”朱良說:“我去找錢局長,人家都說我是考了第一的,千真萬確,我去問他。”
我們在舞場就這樣不歡而散,匆匆分手了。
出了舞廳。在路上,我才知道,朱良在章回的安排下找過一回物價局的錢局長。熟門熟路,我們很快就到了錢局長家,朱良一個人氣呼呼地走在前面。毫不猶豫地就敲開了門。錢局長打開門,把頭從門縫里探了出來。我立即看到了他的那張臉,大概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他眼睛紅紅,臉腮上凸起的一個肉堆上還濺著一星肉沫。邊開門,他邊用牙簽剔著牙齒,見是朱良.顯然愣了下。這時,他家沙發(fā)上坐的一位老者見我們進來,立即就起身告辭,然后沖我古怪地笑了笑。
朱良沒在意,我卻“卡”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起來。
“錢局長,說是成績出來了,有我嗎?”朱良開門見山。
“沒有。”
“我可是考了第一的!”
“誰說的?再說,也不僅僅是筆試,還要綜合考慮!”錢局長作一臉無辜狀:“你別急,下回會有機會的?!?/p>
“綜合考慮?”朱良突然一聲冷笑,臉立即就變了色?!熬C合考慮?權(quán)錢交易吧?!人生在世……”朱良聲音忽然變得異樣了起來。邊說,他邊開始打起了手勢?!叭松谑?,”他每說一句話開頭都用了人生在世,“人生在世,”……人生在世,不能只考慮權(quán),也不能只考慮錢,還得要有良心,要行得正,坐得穩(wěn)…”朱良說,倘若他這回考試考的是第一,就應(yīng)該錄用他,否則這就不公平,不合理。
接著,他就用種種理由闡述不合理的危害與弊端。
我知道朱良遇事沉不住氣。但還沒有聽過他這樣亂七八糟地說話,對他又是擠眼,又是打手勢,還假裝咳嗽。可朱良分明沉浸在自己情緒宣泄快感之中了。他沒有看見錢局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臉上麋集著烏云黑暴,像是一場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奏。
“你不要胡攪蠻纏!'t終于,錢局長吼了起來。
“你也不要仗勢欺人!”朱良也不饒人:
“他媽的!肯定有人偷換了我的卷子,瞞天過海!”
朱良終于用了荒誕的罵人的字眼,這臟話分明撕扯著錢局長的尊嚴(yán)和霸氣。錢局長氣得全身直哆嗦,臉上那塊多余的肌肉不停地顫動。轉(zhuǎn)而,他順手朝朱良臉上就扇了一巴掌。掌聲在朱良的臉上停留片刻,然后燦然地綻開,飛快地結(jié)出了五顆仙人指一樣的紅印。朱良蹲下身子,嗚嗚大哭起來。
我傻了!但我看清了錢局長是用左手抽打朱良的,錢局長是個左撇子。
那些年,最為流行的一件事還有大報小刊的刊登“征婚啟事”。我自忖家在農(nóng)村,父母年老體弱,我的愛情運一直不好,我又生性膽小怕事,我內(nèi)心清楚自己干不出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再加上縣城小得屙一泡尿都能轉(zhuǎn)個來回,沒幾個人不清楚我的底細。寫“征婚啟事”,找外面的女孩恐怕要好得多。于是有一段時間,我就迷上了寫征婚啟事,滿世界地寄發(fā)。當(dāng)然不久也有好多的回信落到我的小木樓里。我所能做的,就是把這些信拆開,看看,按省份分門別類地整理好,鎖進我的抽屜里。
我桌子左手邊的抽屜橫七豎八地躺著這些信。
但是。我從不敢再有什么動作。條件好的,我害怕高攀不上;條件差的,我又不甘心。天高皇帝遠,人生地不熟,后來,我每接到一封信就害怕。
我漸漸地就把這“征婚啟事”當(dāng)成一種游戲。
朱良進來了。如果說朱良以前進門總“咚咚”地敲著,把動靜弄得很大,那么現(xiàn)在他就不喜歡打招呼,像幽靈一樣身子一閃,就進來了。為此,我說過他一回,叫他進門一定要打個招呼,或者還像以前那樣敲門也可以——因為我習(xí)慣了。但朱良顯然不管這些。他說,他不管我是不是有興趣和他說話,他是愿意也想和我說話的。他這一點讓我反感,但也無可奈何。
可這回,他一進門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神情恍恍惚惚。
“你曉得誰擠對我進了物價局嗎?”一進門,朱良就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你猜猜?”
“猜什么?進物價局的不就是三個人嗎?!”由于朱良,我也很關(guān)心這事。
“是上回在我房間打牌的那個家伙,叫陳亞軍,我那同學(xué)?!敝炝颊f,“真他媽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上回我就犯疑心,他在鄉(xiāng)鎮(zhèn)蹲了幾年,進城也從不找我們同學(xué)玩,怎么一下子就找上了我?什么狗雞巴朋友!”
“他?”我眼前立即浮出了那晚打牌的情景。點點頭。說,“他好像很有心計,但你也不要老想這事。章回呢?對了,你該問問章回,他總曉得一點內(nèi)幕。”
“章回?他媽的,他這幾天連鬼影子也沒看見!看來,他是一張寡嘴。山高水遠的,吹牛不犯死罪,實際上誰也不尿他。不說他!不說他!”
“等下回吧!總會有機會的?!蔽页脵C勸他。
“下回?我一沒靠山,二又沒有金錢,還能指望什么?這輩子都沒指望了!”朱良垂頭喪氣的。突然,又張開雙臂,說:“你不知道,這社會就像是一張網(wǎng)啊!網(wǎng)住了我們自由的翅膀!”他像詩人一樣吟誦了起來。
我無語。
“你做什么事?”見我沒理他,朱良話題一轉(zhuǎn),硬生生地問,“你又收到了許多求愛信吧?你他媽的就知道意淫,也是個窩囊廢!滿大街都有!你就不曉得找一個?對了,唐姣好像對你有意思,還問過你,不管三七二十一,你把她弄上床不就行了?我家小愛……”
朱良放蕩地說著,說著,忽然就一陣怪笑。話突然停住了。他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我看他的眼里布滿網(wǎng)狀的血絲.嚇壞了!
朱良的脾氣一下子變得古怪和暴烈了。他在房間里一個人踱來踱去,大聲嚷著:“你曉得嗎?我和小愛要吹了,她大大說我是個廢物,說我是食品公司殺豬的,我還不如一個殺豬的!”
“給我煙!給我煙!”接著,朱良找我要香煙抽。我給了他一支,他吧嗒吧嗒地吸起來。吸了半截,卻把煙扔到地上,又用腳踩,踩完了,他索性就把我一包煙搶了過去,將一盒煙全倒了出來,在地上擺成了一個圓圈?!?.618,黃金切割率!''朱良說。我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他就開始砸東西,見房里有什么就砸什么。煙缸、書、鋼筆、收音機……抓起來就砸,東西“叭”的一聲落在地板上,他就隨著那聲音跳一下,說:“對!就是這東西!我找到了!找到了!他媽的,以前就章回狗日的懂八卦,周易、文王、伏羲,孔子……現(xiàn)在我全懂了!八卦也讓我破譯出來了!哈哈!狗日的錢局長。陳亞軍,就是你們壞了我的事!你們你們……”
朱良瘋狂地叫起來,聲音凄凄慘慘。過了一會,他筋疲力盡,眼睛翻成了死魚眼,張大嘴巴只是喘氣。
我驚呆了!
“你病了?”
“我病了嗎?”
“你病了,你的眼睛太紅!’’
我說著,心里一陣恐懼。驚慌失措地趕忙跑出去差人去找朱良的家)k.--朱良和我一樣,在縣城沒有親戚,有的,也只有小愛家了。我也顧不得那么多——房里,朱良一個人仍在嚷著。語言清晰,邏輯混亂,銳利的喊叫聲不斷地沖擊著我的耳膜,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向了無底的深淵……
天色向晚。黃昏的夕陽在熱浪中扯得絲絲糊糊,晚霞映照得小木樓格外凄涼。大家聞訊過來,把朱良弄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圍著他,變著法子哄他休息??芍炝己翢o感覺,拿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在手指上拭了拭,那閃耀著寒光的刀刃上,立即就有一滴殷紅的鮮血淋了下來。朱良對那血直發(fā)愣。小愛驚叫了聲。 很快,聲音驚動小愛的大大,小愛大大一步?jīng)_上前,就把朱良緊緊按住,嚷道:
“家里出了你這么個孽種,算是完了。要人樣沒人樣,要鬼樣沒有鬼樣,整個一個殺豬的!女兒跟你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他奪下了朱良手上的刀。
“我不信狗日的錢局長能翻云覆雨,一手遮天!”
朱良嘴里不干不凈,睜大眼睛,傻子一樣地望著小愛的大大。沒有水果刀玩,他就雙手交叉。搓著自己一雙大大的手掌。我心里一酸。我內(nèi)心清楚,朱良現(xiàn)在沉浸在一種什么樣的幻想里。只有我知道,朱良的腦子肯定在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想象怎樣扇出去那一巴掌,應(yīng)付那一巴掌帶給他的奇恥大辱!朱良打量著自己的手掌,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手掌能發(fā)出“叭”的聲響,并能迅速地落到一個人的臉上。他揚起了手掌,朝桌上的一塊美麗的玻璃板就砸了下去。就一巴掌,光亮的玻璃板立即綻開了一朵殘菊般的圖案……他很高興,嘴里咕噥了句。
我的耳膜似乎也隨那玻璃碎裂,面前一片朦朧,只覺得一行熱淚奪眶而出。轉(zhuǎn)身一個趔趄,我跑回自己的房間,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床上。
“朱良瘋了!”我終于冷靜地想清了這個事實,心里一緊,一種強烈的內(nèi)疚和負(fù)罪感緊緊地包裹著我。
多少年以后,我還在一直思考這個問題。我想,那晚,要是我不陪他到錢局長家去,要是錢局長沒有給他一巴掌,要是擠對他的不是他的同學(xué)陳亞軍,要是小愛的大大不罵他是“廢物”……或者,要是那天下午我們沒有再談那事,要是……朱良是不是就不會發(fā)瘋了呢?朱良素來說話不繞彎子,心直口快的,這樣一個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想不開呢?但事情是沒有如果的。那時我才二十四歲,朱良還比我小一二歲。我們涉世不深。生活經(jīng)驗不足,閱歷不夠,我們脆弱的心靈還無法承受來自人生的突如其來的打擊,我們生活的那個時代和環(huán)境,還不足以讓我們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溝起一條通道……
朱良的瘋狂是命中注定的。
他很快被送進了縣里唯一的一家精神病院。
直至送走了朱良,我也沒看見章回和陳青黃的影子。我們小木樓死沉死沉的。樓道里沒有開電燈.我在房里也不想開燈。整個的木樓漆黑黑的一團。靜極了!我胡亂吃了幾塊餅干,喝了一點水,就和衣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夜里,我好像還做了一個夢,夢里又和朱良、小愛和唐姣一起。還在那舞廳里跳舞,朱良摟著小愛,我摟著唐姣,跳著,跳著,朱良就將我往唐姣懷里推推搡搡,唐姣也不氣惱,順手把我抱得緊緊,她的胸脯壓迫在我的身上,我動彈不得,又有些幸福地不讓她離開,轉(zhuǎn)而,她忽然像蟒蛇一樣把我纏繞住了……我心里一驚,原來是一泡尿把自己脹醒了。 拉開燈,我朝樓外一個公共廁所走去,淋漓盡致地撒完尿。正往回走時,猛地,我聽到一陣嚶嚶的哭聲,我定了定神,只見聲音是從陳青黃的房間里發(fā)出來的,可我再也不敢多想,就悄悄地溜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不料,小木樓卻又出現(xiàn)了一件大事。
“一號車翻了!章回摔死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打開房門,鄰居們就竟相傳播著噩耗。很快,消息就在縣直機關(guān)傳揚開來。小城就是這樣。一有點風(fēng)吹草動的,一會兒就滿城皆知了。
等我上班時,這種傳聞的“版本”竟多了起來。有人說,章回送他的情人在西河里游泳,情人下車后,他倒車時,不小心掉進了西河里;也有人說,他將車開到西河橋上,他遇見了他的舊情人,情人不理他,他就發(fā)瘋地開車攆,不料,車子打錯了方向,撞斷了西河橋的欄桿。摔進了西河……無論怎么說,章回在西河橋上摔死的事實確鑿無疑了。我沒有想到,章回竟死得那么快,那么慘!我想象著轎車在西大橋上疾馳,章回便悠悠然起來,微欠身子,挺了挺胸,手就不由自主地摸進口袋,很自然地又叼了一根煙燃著,十分貪婪地吸上一口,噴一口煙霧……一種愜意隨著裊裊的青煙彌散開來,彌漫整個車廂……他喜歡邊開車邊吸煙。
想到這兒,我的眼睛一陣潮濕。
我們趕到殯儀館時,章回已經(jīng)四腳朝天地躺在那兒,身上搭上了一塊白布。他眼睛緊閉,臉上涂抹的一層白白的粉里透出一抹紅暈。顯然已經(jīng)化妝師化妝過了。他尸體的周圍布滿了鮮花和花圈,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他的身邊捶胸跌足,號啕大哭。這是他的母親。他的瘦弱的父親佝僂著背,一聲不響地站在母親身邊,眼淚嘩嘩地流。新娘子緊緊地挽著他的胳膊——告別儀式簡單又樸素,沒有司儀,沒有悼詞,只播放著錄音的哀樂……送行的人自發(fā)地排著隊,緩緩走到他面前,對他的遺體三鞠躬。告別儀式結(jié)束后。章回的遺體就被司爐工拖進火葬爐里去了。
小城當(dāng)時流行火葬和土葬并用。即先火葬,骨灰放進骨灰盒后,又將骨灰盒埋進地里。所謂入土為安。章回的父母在火葬場不遠的地方為他選了一塊墓地,他的骨灰盒被他父親捧出來后,人們自覺地讓開了一條通道。等骨灰盒上了第一輛車后,忽然,排成長龍似的小車,司機們不知是自發(fā)地為他們的同行送行,還是誰在搞惡作劇,忽然一起按響了喇叭,“滴滴——滴滴”,一時間充斥整個天空的就是這轎車?yán)鹊拈L鳴聲。尖銳、刺耳的鳴笛聲淹沒了鼓樂隊奏出的哀婉、低沉的哀樂。
我突然心里感到一陣痛,一種刺骨錐心的疼痛。
車子到了墓地,天刮起了一陣大風(fēng),風(fēng)吹得樹上或綠或黃的樹葉,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了。落到頭頂上,落在裝著章回的那雕鏤精致、漂亮而又疹人的骨灰盒上。章回那小小的骨灰盒,在人們的凝視下便緩緩地落人一口早已挖好的墓穴里。一時,鞭炮聲大作,他的家人,親戚齊齊下跪,所有的頭都低了下來……但這時,我發(fā)覺章回的老婆仍在傻傻地站著,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心理,我趕上前,按了按她的頭,讓她跪下……
浩浩蕩蕩的天地間,霎時天昏地暗,人泣風(fēng)號。
回去的路上,我在人群里看見了陳青黃。陳青黃悄無聲息地走在章回老婆身邊,不知說了一句什么話,結(jié)果卻把女人逗笑了。陡地,我一愣,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股悲哀。
“這家伙!”我在心里鄙夷起他,“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啊!”
回到小木樓,我正準(zhǔn)備去食堂吃飯,陳青黃卻尾隨著我過來了。見到他,我氣不打一處來:“你有家,么事不回家吃飯?” “還是食堂里的飯好吃!”陳青黃有點討好地說。我不想理他,徑自向食堂走去。前腳追后腳的,他屁顛屁顛地也跟上來了。
那時候,政府食堂是我們單身漢的樂園,也是人們最肆意、最熱鬧,信息最為集中的地方。物價上漲、人事變動、甲當(dāng)官、乙提拔、李結(jié)婚、張打老婆、享受補貼,等等,人們永遠有談不完的話題。這回,人們議論的中心自然是我們所住的小木樓了。短短的日子里,朱良瘋了!章回死了!大家都說這木樓“晦氣”,說木樓的“門頭”不好,說褻瀆了“主”……我進去時,大家眼睛盡管有些異樣,但和我都還點點頭??伤麄円灰姷轿疑砗蟮年惽帱S,不約而同地,他們都不說話了。
食堂鴉雀無聲,只剩下人們咀嚼飯菜的聲音。
“像么話?飯里有一只死蒼蠅!”冷不丁,響起一個憤怒的聲音,大家或抬頭或輟筷,或慢吞吞地吞咽飯粒,都朝那聲音望去,卻是陳青黃!陳青黃用湯匙挑著一只死蒼蠅,橐橐地就走近窗口,將蒼蠅伸進打飯的窗口,聲音也吼了進去。
“這么不講衛(wèi)生,太不像話了!”
他的聲音很大,全場人心里一震。一個炊事員立即走過來看了看,臉紅一陣子,白一陣子,很不自在。但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食堂異常的寂靜。陳青黃還在窗口前站著,炊事員臉由白變紅,最后竟恢復(fù)了正常,像想起什么似的,他大聲說:“蒼蠅又怎么啦?你不吃莫吃,你滾!你不也是一只臭蒼蠅?!’’
“么話?我,我是蒼蠅?我……”這回,倒是陳青黃的臉由白變紅,脖子漲得老粗,他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了一樣,最后一個“我”字,竟像一粒飯?;讼聛?。
“我滾!我倆滾到司務(wù)長那里,你說清楚,你不注意衛(wèi)生,還不讓我講,怪事!”
陳青黃說著,就把盛著蒼蠅的那只匙子放進碗,隨手牽了牽炊事員的衣角,炊事員滿不在乎,一揮手,就說:“屁話!哪個和你找司務(wù)長,要找,你去找!”陳青黃一個踉蹌,不由自主地又扯住了炊事員的衣角。炊事員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陳青黃的頸脖子被炊事員鎖住,動彈不得,話自然就結(jié)巴了: “你,你,動手打人?” “打人,老子打的就是你!'’炊事員雙手本來派不上用場,有了他這話提醒,他很快就騰出一只手,“啪”地就在陳青黃臉上打了一下。
“走,我們找司務(wù)長評理去!”
“我不去!”
這樣僵持了幾分鐘,我實在看不下去,就上去解圍。
一下子,眾人也都圍攏了上來,紛紛說:
“算了!算了!多大的事!”
“陳青黃,你就省一句嘛!”
大家寵辱不驚,大徹大悟的,卻一個個勸起了陳青黃:“不值得!不值得!這點小事。有蒼蠅,你扔掉不就算了,何必找打?”
我有點發(fā)愣。陳青黃更是昏了頭。他望望面前攢動的人頭,暈乎乎的,猛地喊:“你們!你們怎么都這么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手中那只碗摔在地上,奪門而出。
沒幾天,我就聽說陳青黃辭職了,要去海南。果然,臨行前他一個人悄悄地來到我的房間向我辭了行。那晚,我們竟坐了很久。那陣子,正是小城出現(xiàn)去海南“趕?!钡牡谝粨芾顺钡臅r候??h中學(xué)一名美術(shù)老師去了,文化館的一個作家走了,廣播站的一位長得漂亮、聲音甜甜的播音員也飛走了……一股“趕?!钡臒崂耸剐〕歉訜峄鹆似饋?。平靜、安寧的小城,平時就像是一潭死水,這下卻又像死水里被誰扔進了一顆石頭,蕩起了一圈圈巨大的漣漪,人們羨慕、觀望、懷疑、鄙視、幸災(zāi)樂禍……習(xí)慣平靜生活的小城,各種議論聲蜂擁而起,趕海一時成為街頭巷尾、茶前飯后人們咀嚼的最大話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小城里流行了很久的就是這支歌。
章回死了!
朱良瘋了!
陳青黃走了!
我居住的小木樓似乎處在風(fēng)雨飄搖之中。只是縣城里住房緊張,就幾天工夫,也仍有新的職工搬進來,當(dāng)然也有老的職工搬出去。章回的老婆,就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搬進了新房。小木樓陌生著,又年輕著.仿佛只剩下我一個老住戶了。我和那些新住戶沒有什么來往,孤零零的,過著百無聊賴的日子。外面一有風(fēng)吹草動,我的心就格外地緊張,我巴不得這個兇煞般的夏天早點過去。
但說來奇怪,那個夏天卻格外漫長,后來,嗡嗡盈耳的竟都是哪里哪里干旱了;哪里哪里禾苗枯死的消息??h直機關(guān)也忙忙叨叨,開始組織、抽調(diào)干部下鄉(xiāng)防旱、救災(zāi)了。小木樓因此顯得更為冷清、孤單……
離開這里不久的鄰居們,也不斷地有他們新的消息傳來。比如,陳青黃,就有人說在海南見到了他,他在一家大公司上班,生意紅火,身邊漂亮的女人就有好幾個;也有人搖頭,說他在海南很落魄,白天在街上流浪。晚上睡在海邊的一個廢舊的破輪船上……還聽說,章回做了幾天新娘就不幸成了寡婦的女人,也和工商局離婚的一個男人好上了,還籌備八月中秋結(jié)婚呢!也有的說,陳青黃把她帶到海南去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我懶得去理它,只覺得一切恍若隔世。
倒是在縣城街頭我意外地碰上了一回朱良。朱良面容蒼白,眉毛濃黑,咧著嘴,大大咧咧地告訴我,他恢復(fù)健康了。在北方一座有名的精神病醫(yī)院,他遇上了一位著名的醫(yī)生。那醫(yī)生給了他珍藏多年的中醫(yī)古籍,因此,他寫下了幾十萬字的讀書筆記。他說,他想當(dāng)一名精神病醫(yī)生,為中國的一千多萬精神病人奉獻出自己的青春和才智。
不知為什么,我聽了他侃侃而談,更加心懷惴惴。
不久后的一個上午,朱良回小木樓的房間收拾東西,我進去看了看他。一見到我,他就遞上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寫他痛苦而憂傷的愛情的,寫小愛:“帶有幾分童聲,也有幾分少女的莊重。她喜歡看《米老鼠和唐老鴨》電視動畫片,她看著,還不時地捂住小嘴一個勁兒地笑,笑聲是那樣脆、那樣甜?!绷硪黄?,名叫《一個康復(fù)的精神病患者的自述》。講述的是他得病的前前后后,許多關(guān)心他的人,比如李浩醫(yī)生、李青福院長、縣里和單位的一些領(lǐng)導(dǎo)和職工。特別令人感動的是,他動情地敘述著小愛的爺爺?shù)教幗o他找醫(yī)生看病。將自己省吃儉用積攢的錢,給他買了一套三室兩廳。他說,沒想到,他這次回來,老人家卻與世長辭了,他再也無法報答老人家的恩惠了。
說著,朱良嗚嗚地,孩子氣地大哭起來。哭著哭著,他的眼睛又紅了。我的眼睛濕潤,心里一陣張皇,還是為他擔(dān)心起來。
南方夏天的黃昏仍曠亮得很。由于好長時間沒有下雨,夕陽攪得地上塵埃滔滔的,街上的行人似乎都有些躁動不安地晃來晃去,在彌漫的灰塵里,人顯得影影綽綽,所有的腳步都匆匆地蹦跶著,又如皮影戲般地蹦跶幾下,就不見了。有那么片刻,我的心安靜了下,但爾后又像蚌殼一樣慢慢而痛苦地裂開了。
我沒想到,我的擔(dān)心沒幾天就得到了印證——這使我的情緒在這個夏天壞到了極點。我根本無法安心上班,就是上了班,也成天坐在辦公室里,常常盯著窗外發(fā)呆。
“朱良又瘋了?”
“你曉得。朱良真的又瘋了?”
一連幾天,當(dāng)我知道朱良赤身裸體,在油菜田里瘋瘋癲癲,被不明真相的人捉住毒打了一頓的消息后。不斷地。就有人向我打聽他。同情和嘆息、善意的和不善意的,弄得我心煩意亂,我的精神幾乎也要崩潰了……望著漸漸墜落的太陽,我恍恍惚惚地,覺得太陽發(fā)出的光線正漸漸順著朱良的頭,順著朱良的身子,順著朱良的腿消失了……最后,朱良赤身裸體地奔走在油菜花的田野里。就有許多人在搡他、揪他、毒打著他,朱良嗚嗚地哭起來……
我在辦公室實在坐不下去了。一股沖動莫名其妙地促使著我,我忽然朝著錢局長家的方向走去一走在他家門前的一個土堆上,我一屁股蹲了下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腳邊,立即散落一支支煙的黃屁股。
不知哪來的一條狗,突然狺狺地沖我狂吠了起來,我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爬起來,趕著狗。趕不走它,我就和它長時間地對視著,我古怪地想用目光震懾它,它卻毫不示弱地盯著我。我憤怒無比,惱怒地向它扔去了一塊石頭,它卻朝我又大聲地吠了一聲,朝前兩步,毫不畏懼地盯著我。
后來,我們還是這樣長時間對峙。再后來,我們就陷入了無邊的沉寂之中,倒是那狗,不時地發(fā)出一兩聲干巴巴的空洞的吠聲。
“狗日的!”我試著罵了一句,心里竟無比地暢快。
突然一聲咳嗽聲,狗立即在我的視線里飛掠而去。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我把眼睛投向大街,街上三三兩兩的,一對情侶正依偎著走過去,又走過來,沒有人注意我……我的胸部急促地起伏,厭煩、粗野與憤怒,就像毒蛇一樣在我內(nèi)心交織、纏繞、扭動。
“狗日的!狗日的!”
我嘴里變得惡毒無比,內(nèi)心在大聲地吶喊。
那熟悉的人影離我越來越近!在空曠的街巷里,他就像一只橫行的螃蟹走在街上。我朝自己手掌心啐了口唾沫,就朝那影子慢慢地移了過去……我的手掌在悄悄地發(fā)著力,我充滿幻想。我相信我重重的一拳會電閃雷鳴般地伸將出去,為朱良那一巴掌復(fù)仇雪恥…--影子,離我越來越近,我胳膊上的肌肉在收縮,碩大而橫行的影子離我只有咫尺之遙,我的手掌心沁出了汗,汗水一滴一滴地激勵著我。巨大的激動和強烈的不安,愈來愈沉重地壓迫著我,我的心燃燒了起來……我能看清錢局長那永遠消退不了的紅暈的臉、酒糟的鼻子了!我的眼睛噴出了火……
“小伙子,吃飯啦?”突然,錢局長笑吟吟地問。
“我,我……”我愣住了,左右張望了一下,四周沒人,他是在和我說話。
“你出來散步?你和朱良是朋友吧?”錢局長問。
“是!”我身子搖搖晃晃,兇巴巴地說,“怎么啦?”
“他怎么就那樣經(jīng)不得事啊?誰說他考了第一?想當(dāng)然啊?!?/p>
我嘴里直打哆嗦。
“可惜了一個好小伙子啊!”錢局長嘆了口氣,“早曉得,我也不該那么沖動!……”
我一聽猛然怔住了!舞起的拳頭在空中突然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很快,卻詭異般地定格、停住了!怎么啦?怎么啦?我怎么啦?我心里質(zhì)問著。接著,一口唾沫在我的嘴角卻化成口水流了下來。忽然,我兩眼發(fā)黑,眼前的一切在面前旋轉(zhuǎn)起來,我攥緊的拳頭慌亂地扭成一團麻花。
“我,我真的無用!”望著遠遠走去的身影,我一下子癱了!
尾 聲
我說過,在那個緊張而冰冷的空氣里,我在小木樓里度過了一個難熬的夏天。
夏天終于過去了。夏天過去,我也搬出了那座小木樓——這當(dāng)然歸功于唐姣。唐姣說。自從那回在舞廳里見到我,她就一下子“看”上了我。我不知道她看上了我什么,但還是和她結(jié)了婚——我做了唐姣家的“倒插門”女婿。再后來,唐姣由于工作調(diào)動,我隨她又不停地搬遷,從一個城市搬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部門調(diào)到另一個部門。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結(jié)婚生子。我知道,我是連拳頭也握不緊的一個沒有出息的男人!但世界上這樣的男人遠遠不止我一個,我過得窩窩囊囊,卻也心安理得。
夜深人靜時,我常常失眠,我忘不了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的理想和自己曾做的夢,盡管那理想與那夢的色彩實質(zhì)上是一樣的斑斕與渺茫,任我怎么抓,也抓不住。但在那時候,我就會想到陳青黃,想起陳青黃l臨走時跟我說的一番話:
“你真的甘心這樣過一輩子嗎?”
“我還能怎樣?”
“這不是你想說的!你把你自己弄得太苦,你知道嗎?你應(yīng)該不是這樣!你不能天天打麻將,這樣沉淪!”陳青黃說,“你不敢愛,不敢恨,你說的不是你想說的,你做的不是你想做的。直到永遠,你都是這樣!可是你不該這樣!”
“我知道?!蔽艺f,“這是命!”
“命?最大的命就是你自己!你是自己在殺自己。你掩飾多了,你的激情就會消退!我只說這一句,你愛聽不聽!”陳青黃最后說。
我無言以對。
但我終于還是離開了那個小縣城。臨別那座小縣城時,我和唐姣一起去縣精神病醫(yī)院看了一回朱良。朱良被養(yǎng)得白白胖胖,他已經(jīng)不記得小木樓,不記得章回、陳青黃,也不記得我了。他只記得吃飯。而且一定是大米飯,其他的都不記得了!另外,我所做的一件很偉大的壯舉,就是央求唐姣一道,去看了看曾經(jīng)埋葬我們青春與理想的那座小木樓。只是那小木樓已拆毀了,月光下,來不及運走的木頭和磚瓦還凌亂地擺在那里,小木樓成了一片廢墟。
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
我似乎感覺我只是做了一個夢,一個被時代無端延長了的青春期的、苦澀的夢!
“夢里的事哪會都真實?”唐姣說。
可為朱良、為章回、為陳青黃,更為自己,我還是牢牢地記住了這個夢。我所能做的,就是這個——我不瞞你。
責(zé)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