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起來的小貓
我教書,教國文,我有時極為痛苦。“國文”究竟是個甚么東西?是哪一個指定了這么個名稱?天底下簡直沒有比這更糊涂的事情?但痛苦的不是這個。我相信沒有人狂妄荒謬到要來管我教了些甚么,如果這真在那兒“教”。在這個國度中生活有個最大的方便,即對于制度下的甚么可以全然不理睬,因為實在無從理睬,不,根本就沒有甚么制度!我痛苦,因為我孤獨。走近一架琴,坐下,試按一按幾個鍵子;拉開窗前的長簾,扣了工作衣的扣子,撩一撩頭發(fā),提起一管畫筆;我是多么羨慕那種得其所哉的幸福呵。室中無一呼吸,而遠方有無數(shù)雙眼睛耳朵向著他們。我,一個教員,一個教員是多么寒傖的東西!一走進教室,我得盡力穩(wěn)住自己,不然我將回過身來,拔腳就逃。不過我的“性子”常常很好(我這一向睡得不錯),我走進去,帶上門(我把自己跟他們一齊關在里面),翻開書(一切做來安詳從容),我講了:
——上回我們講到二十七頁,“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南閣子——且何謂閣子耶?’……”我說這句話寫得真好,這在文言文,普通文言文里,不多見。“聞姊家有南閣子”,忽然一折,來了“且何謂閣子耶”這么一句。我們想想本來要說的話可能另是一個樣子,話說了半截,忽然思想中帶了一帶,帶了一帶:“南閣子是甚么?”自己問自己,說出了口,問姐姐:“且何謂閣子耶?”這寫得多有神情?——所以,我覺得“且何謂閣子耶”上面加一個破折號?!?/p>
底下,因勢利導,我想從此出發(fā),說說歸有光(文章)的特色,他作文章態(tài)度與一般人有甚么不同。我思想活潑,聲音也清亮;但是,看一看下面那些臉,我心里一陣凄涼,我簡直想哭。
他們?nèi)珨?shù)木然。這分析得比較細,他們不大習慣?那他們至少該有點好奇,我愿意他們把我當一個印第安人看也好。可是就是木然,更無其他。一種攻不破的冷淡,絕對的不關心,我看到的是些為生活銷蝕模糊的老臉,不是十來歲的孩子!我從他們臉上看到了整個社會。我的腳下的地突然陷下去了!我無所攀泊,無所依據(jù),我的腦子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的聲音失了調節(jié),嗓子眼干燥,臉上發(fā)熱。我立這里,像一棵拙劣的匠人畫出來的樹。用力捏碎一支粉筆,我憤怒!
但是,我自己都奇怪,一邊批判著一邊恨恨的叫著,忽然傷狗似的大吼一聲,用力抓揪自己的頭發(fā),把手里紅筆用力摔去,平常決不會有的粗野態(tài)度這時都來了;這樣也有不少年了;(我的青春I)我仍然有耐心把一本本“作文”改了。有時候要大喜若狂,不能自禁了,當垃圾堆中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點火星;即便只是一小段,三句,兩句;我趕緊俯近它,我吹它,扇它,使它旺起來,燒起來。我擇出這本卷子,給這個看,給那個看,“不錯噢”?“很有希望,噢?”我狂熱得不計較別人的眼睛怎么從卷子上收回去,怎么看我。自然,有時我是騙了自己,閃了一下的不是火,是一種甚么別的東西。這是一種嘲笑,使我的孤獨愈益深厚。但一有一片小小的光,我的歡喜仍是完滿的,長新的。
我又是得意非凡,一個初中二年級學生把她的草稿交來給我先看看,她文章里說到家里幾只小貓,一回家她就先去看看小貓,跟它們玩半天,她說她老想小貓要是老不大起來多好啊。我想:這孩子!我好好的看了她一眼,覺得她眉目之間有一種秀氣,美起來了,說“很好,拿回去抄吧”。下了班,在隨后的閑談里我不知在誰的話后面插了一句。
“許多東西是與生俱來的,比如藝術,大概真是一種本能,”我躺在椅子里,抽著煙.對這個世界很滿意的樣子。
可是第二天,她把作文本子交來,關于小貓的那幾句沒有了,我愣了愣,我把本子還給她。我說:
“你本來有些很好的東西,你為甚么丟掉呢?你覺得——我希望你把原來的稿子找一找。還找得到么?有些東西最好保留,如果你愿意保留,有興趣?!?/p>
下了班,飯后照例有閑談,我仍舊在那張椅子里,抽著煙,可是我沒有說甚么。我愿意等,等到我話到了時候,或者,哎……或者甚么,沒有“或者”了!
二、死去的字
也許是偶然,我發(fā)現(xiàn)幾個詩人喜歡一個比喻,喜歡用飄動的旗子說出向往,期待,或其他甚么的種種感情,用旗子形容一顆心。我想這是受外國的影響,因為中國人很少看一面旗子。第一,我們沒有好看的旗子,沒有一面旗子能夠喚出任何感情。(俞平伯先生寫過一句“國旗本來是獵旗”,那是很早的事情了。似乎并沒有人注意過。)平常能夠引升人,招邀人的,或者應推鄉(xiāng)社做會時飄在十里方圓最高的樹上的長旖吧。但那畢竟是旖,不是旗了。而且即使有旖,因旖而揚頭,開胸,眼睛放光的,多半是有詩人嫌疑的人。至于喜歡船上的旗,海上的旗,在無邊廣漠之中的一小片顏色,那你比一般人不同,你非是詩人不可。詩人,大家要你住到旗子上去呢——喔,我這是胡扯,一個惡劣的小丑打諢,我只是看到兩個字,“心旌”,在這兩個字之間徘徊了一下,想了一點東西。
“旌”我想是旗一類的東西吧。“心旌”。我覺得這兩個字原來很美??墒?,可是現(xiàn)在這兩個字死了。我們通常只還有一句話,“心旌搖蕩”。而“智識程度很高”的人的口中大概沒有這句話;若說這一句話必伴以一個嘲諷的扁嘴,一種滑稽之感。這果然滑稽,一說這個大概容易想起大鼓,蹦蹦,彈詞,紹興戲。只想到大鼓蹦蹦彈詞紹興戲,沒有人想到“旌”。若干年后連那句“心旌搖蕩”也會沒有的。(寧愿沒有了吧!)因為唱大鼓蹦蹦彈詞紹興戲的又將唱現(xiàn)在的智識程度很高的人口中的話;至于那時的智識程度很高的人則不曉得說些甚么東西了。字就是這樣死的。
有些字比較活得長些,但只剩個殼子,本身已確無意義。比如“清新”這兩個字老出現(xiàn)在我認識的一個說話根本完全沒有意義的人(這種人照例一天到晚說話極多)的口中,“空氣很清新”,“頭腦很清新”,我不相信地感覺到“清”,尤其是“新”;他整個是個既不清也從來沒有新過的人;他沒有嘗到空氣,也絕無頭腦。字死在人的嘴唇上。
那么還是詩人來吧,給我們“造”一堆比較有光澤,有生命,比較豐富的字,像旖一樣旗一樣的字。因為你們比較清新。雖說,誠然,“語言是個約定俗成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