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艱難的笑
定下來我結(jié)婚日期的時候,爸爸躺在自家的炕上,媽媽一刻不高地坐在靠近爸爸頭部的地方,伸手可及的是一碗白開水、一條白毛巾、一小塊饅頭和幾根自制的棉簽,這些白色的組合是爸爸維系生命的全部和所有。同樣顏色的還有屋外土墻上凹處殘留的積雪,它們看上去白得扎眼??赡苁窍氲轿逄旌笏亩鹤咏K于結(jié)婚成人,或者是出于對站在炕前的親家公、親家母的禮貌和不能忙前忙后招呼的歉意,他艱難地笑了笑。
笑,總是美好的,笑的艱難卻讓人痛心。近20年過去了,在淡然無名的日子里,我才偶然想起并漸漸明白,那個冬日,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艱難的笑耗費了爸爸余留的大部分精力。58歲的男人,笑,應(yīng)該是一份自信和成熟的自然之笑,這笑中應(yīng)該滿含了無數(shù)生活的歷練、淘磨和沉淀,以及對人生的體味、洞悉和清晰的把握,或者說,一個58歲男人的笑,應(yīng)該是和善、慈祥、寬容的魅力之笑。但爸爸的笑卻源于艱難,源于病痛的折磨,源于不自然。其實,爸爸已經(jīng)不能站立起來表示他的情感,甚至連說話都需要很大的努力,靠媽媽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才能聽清。這時刻,媽媽就是爸爸復(fù)雜的內(nèi)心,就是爸爸想表達的聲音。就是爸爸與這個世界溝通的代言者。
只有這一絲笑的艱難,是爸爸自己的。
我想,這樣的病痛折磨一定讓爸爸積攢了滿腹對親情、對人生別樣的感悟,卻已無法表達。或許話及多時,往往無言。
無言的還有院子里那些個叫做百日紅的、月季的、毛竹的、夾竹桃的、冬青的,都有名有姓,都是爸爸親手栽種和伺撫的,如今卻蜷縮在臘冬的季節(jié)里。光禿禿寒顫顫地不吭氣,好像爸爸艱難的笑和它們沒有絲毫關(guān)系。只有那條曾經(jīng)被我無數(shù)次欺負和暴打的大黃狗靜靜地哀趴在門邊,頭縮在兩條前腿中間,兩日未食。
我似乎不能客觀地理解這面前的一切和對后來做出應(yīng)有的預(yù)測及判斷。我依然堅持跟隨岳丈的車順道到80公里外我的那間12平米的新房辦一些和喜慶有關(guān)的事情,第二天再回返。但我覺得應(yīng)該給爸爸打個招呼才對。于是我就上了炕。這樣的土炕或者叫做火炕幾乎就是我的另一個襁褓和樂園,從小就在這樣的土炕上長大,適應(yīng)了炕上炕下的生活。小時候炕高人低,總是爸爸那雙有力的大手從后背腋下掐住我,一下子把我放到炕沿上。到后來可以自己踩著小板凳或者杌子上炕,現(xiàn)如今,長大并快要結(jié)婚成人的我可以和爸爸兩月前一樣輕松上炕,盡管爸爸上炕后再也沒有下來過。我從炕沿往前挪,靠近爸爸。記憶中,我似乎很少如此近距離地面對爸爸,而如此近距離地面對爸爸,我莫名地感到了恐懼和生疏,如同陌生人。爸爸微顯變形的臉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有那雙無神卻沉沉的眼睛。“爸,我走了,明后天就回來了!”我對爸爸說道。爸爸沒有說話,頭努力地朝著我相反的方向微微動了一下,我明白,爸爸是想把臉側(cè)過去不理我,但他已經(jīng)沒有氣力做到。我看見爸爸的眼角濕著,可能早已濕了吧。媽媽皺著眉頭用眼光示意我下炕去,不要再說什么。
這是我說給爸爸的最后一句話,我明確地告訴爸爸我要走了。我永遠也無法知道我的這句話是不是讓爸爸滿懷傷心,但負疚感,如同燒紅的烙鐵一直烙在我的心上。而爸爸沒有說話卻真的走了,走得很遠,很遠。直到現(xiàn)在,我都堅信我沒有讀懂爸爸的眼神,甚至不愿讀懂。
爸爸對我的期望造成了他對我的失望。從小我在我們弟兄當(dāng)中學(xué)習(xí)成績最好,拿回來的獎狀最多。老師的夸獎像家里的負債一樣越來越多。不管怎樣,我給全家?guī)砹藭簳r的歡愉,也博得了爸爸的期望。爸爸是獨子,在校讀書時也是頂呱呱的。只是為了盡孝,放棄了繼續(xù)讀書的機會?;蛟S,爸爸期待著在兒子的身上延續(xù)他未竟的上學(xué)的夢想。無論多難,爸爸從來不在我們弟兄面前說不讓我們上學(xué)的話。加之我又喜歡畫畫,這更助添了爸爸對于我的希冀。一次,跟著爸爸去鄉(xiāng)里,一位老者,據(jù)說和爸爸認識,指著我問爸爸:“這是你家娃?”爸爸笑著點點頭。“這娃將來是坐小車的料!”老者補充道。或許是和恭之語,亦或許是無意之言,但爸爸和老者寒暄的時候,我看到爸爸的臉是笑的,是那種水一樣快要溢出來的笑,可能爸爸的心也笑了。
還有一次,是在小學(xué)畢業(yè)剛?cè)氤跻坏纳蠈W(xué)路上,一喪事人家忘了置辦掛在靈前的畫,著急之余,看到背著書包從門前經(jīng)過的我,就把我拽了過去。毛筆,水墨,白色的對開大紙。我放下書包,挽袖抓筆,松柏、仙鶴、塘荷各一幅,就掛在了靈前。畫完,背起書包上學(xué)了。翌日,事情傳遍全村。那一次,爸爸也笑了,是那種燦爛的大笑,并加了一句話:“呵呵,你這是光屁股攆狼——膽大不知羞啊,哈哈……”
可是,就在我?guī)煼懂厴I(yè)前一年,爸爸病了。我由此放棄了繼續(xù)上大學(xué)的機會,并成了一名鄉(xiāng)村教書匠,且匠氣十足。時值教師地位低下,略有門路能耐者無不跳槽,唯我無奈。在社會面前的蒼白,前途的渺茫,加之家中諸事失利,爸爸從我身上看到了不期然的失望。后來,爸爸病重,希望我能早點結(jié)婚,又遭我屢屢推卻。過去的期望,現(xiàn)實的失望,未來可能的希望交織在一起,讓爸爸對于我,愛怨相交,唯無言耳。
院子里原是有一棵椿樹的,爸爸說椿樹是自己長出來的,沒幾年的工夫,挺拔峻高,枝繁葉茂,高出屋檐好多,爸爸總是坐在樹下,笑著看我們小孩爬樹,我們總是爬到一半哧溜滑下來,媽媽一邊干活,一邊罵我們爬樹把褲子磨破了。有時爸爸在樹下陰涼處鋪開涼席,看我們睡覺,給我們搖著蒲扇趕蚊子。爸爸得病的第二年,有陰陽先生告訴媽媽,說這棵樹對人不好,要砍掉,還有爸爸種植的幾棵冬桃樹。我不知道媽媽采用了什么手段說通了爸爸,砍掉了那棵椿樹。但爸爸的病并沒有因此而好轉(zhuǎn)。現(xiàn)在,我知道,中國古文中有椿萱的說法,椿樹指代父親,萱草指代母親。
我只知道,一夜的時間何其短,我卻不知。一夜的時間就是爸爸一生。第二天早上我在我的12平米的新房里忙著搬動新床的時候,村里來了兩位大哥的同學(xué)。他們早已想到了我的驚愕和悲痛。在勸說中我開始回返家中。我搞不清是自己要返回還是爸爸用了這樣無言的方式讓我返回的??傊?,我是回到了爸爸的身邊,帶著爸爸未過門的兒媳回到了家。家門邊多了一掛白幡,在風(fēng)中呼啦啦搖來搖去。
媽媽告訴我,爸爸的最后一句話是說給她的:“舍不下你和咱娃啊!”
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讓我在天寒地凍的季節(jié)把喜悅和悲傷同時砸在了心坎上。
“先辦紅事,后辦白事!”巷里管事的大伯揮揮手,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這一揮手,攔住了所有活著的人的爭論;這一句話,卻似乎是對棺材里的爸爸說的。
結(jié)婚當(dāng)天,暖陽藍空,天氣好得出奇。媳婦娘家的送親隊伍中,只有個別人知道這件事情,大家伙兒從城市化的地方來到鄉(xiāng)村,沾親也罷,帶故也罷,眼睛里是對農(nóng)家環(huán)境和迎親隊伍中吹吹打打的王八班子的新奇,是好天氣和好姻緣帶給他們的盈盈喜氣。我對他們表現(xiàn)出了一種說不清真假道不明理由的喜悅表情,只有碰到知情人時,沒有言語,只用眼神來交流。我知道,在虛掩著門的正房里,媽媽用了一席碩大的紅色被面蓋在了爸爸的棺材上。爸爸正在用這樣的方式安安靜靜地感受著一份他期待已久的紅色喜慶?;蛟S,爸爸笑了,這笑,我們看不見,但一定不是艱難的。
夜晚的院落異常安靜,黑色的夜掩飾了一切煩囂和雜亂,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偶爾聽到正房外幫忙守靈的鄰家大爺發(fā)出的哀嘆聲,如同天上飄落的幾片雪花,真實而真切。我想,他是在哀嘆人生無常嗎?他想起了他的爸爸,還是在替我們沒了爸爸的弟兄仨擔(dān)憂?這樣安靜的夜,也適于我的洞房。簡易的洞房里,沒有電,也沒有平常的鬧洞房,我和我的新娘簡單地坐著,無語。一根火柴“哧啦”一聲點燃了一柄紅燭,一點點漸次亮起來的燭光閃耀著燃薄了黑夜的厚度。這時我看到了我的新娘子臉上晶瑩的淚光在閃爍。她和爸爸見面的次數(shù)不多,卻對各種事情的態(tài)度十分相同,每每院中憩坐,談興濃厚,頗為投機。我知道,我的新娘子的晶瑩的淚是為了爸爸。有風(fēng)吹過,紅影曳綽,燭淚點點順著燭身流下,無形無蝕,而燭花盛開。淚燭搖搖熱短檠,幾許牽愁,幾許照恨?我于淚眼蒙嚨中又看到孩童時的自己托著雙腮趴在灶臺邊,看奶奶用針尖輕輕挑動燭花,像是在挑動著光明,挑動著希望?;蛟S爸爸就是她的希望吧。
燭,在燃,像是生命之燃?;蛟S生命本身就是一個燃燒的過程。有光、有花、有淚……還有痛。燭痛嗎?
我聽見了燭花燃放的斑駁生命之聲,像落花飄地。
我看見了遠古的生命之光穿云渡霧而來,如魂魄飛升。
我在一滴滴噬一般的時間里,逡巡著碰到了來來往往或熟悉或陌生的路者,我沒有看到爸爸,我想看到爸爸……
殮日。近正午十二時,大哥哭了,他拉著我走到爸爸身邊?!岸?,還有什么要放在咱爸身邊嗎?”放什么呢?我空無所有,我只有無盡的燭一般的痛。即使我對于今后漫長的生活尚有奮求的信心,我的雙手亦無從捧起這樣渺無茫無的信心呈給爸爸。空的無,空的有,均如此。爸爸身邊的哭聲逐漸大了起來,連成一片,像蔓延不控的火勢,像恣意肆流的洪水,起起伏伏像是一種獨特的樂聲,爸爸生前的善良、勤勞、仁孝都在這樣的樂聲中重復(fù)和延續(xù)。負責(zé)合棺的木匠師傅沒有受到這情勢的絲毫影響,他緊靠棺材站在凳子上,就像站在一件普通的家具邊,嘴里咬著一支畫線用的鉛筆,時而彎腰瞇眼看看,時而刀修斧鑿,木屑飛濺,時而挪動棺蓋,試試平整,是否嚴絲合縫。后來,有人遞給他一大把釘子,是那種巷里張鐵匠打的八寸大釘,黝黑冷峻。木匠從兜里掏出一小沓巴掌大小的紅布,一一套在釘子上,這是規(guī)矩,并把釘子淺淺地預(yù)釘在各自的位置上,一切齊備?!爸骷夜苁碌?,到時辰了,還有什么沒有?”木匠的聲音大而洪亮。管事的大伯看了看跪在棺材前哭成一片的孝子們,拉了拉大哥,大哥哭著點了點頭,大伯扭頭朝著木匠一揚手。木匠從腰間拿出一柄大錘,毫不猶豫地揮起,照著八寸大釘狠狠砸下去,咣的一聲下去,我感到這黝黑冷峻的八寸大釘一下子釘在了我的心上?!斑?”“咣咣!”的聲音急促而理性地響著。木匠以極快的速度溧亮地完成了他的工程,也結(jié)束了大家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幾張燒過的黑色的紙錢蜷曲著從靈前的紙盆中飛出,跌跌撞撞。
媽媽拿出一只黑色瓷罐,囑咐大哥每日用餐時要把一個饅頭掰成四瓣置于其內(nèi),并用右手持竹筷一雙,逆時針攪動三圈,直至下葬,罐內(nèi)因有水,饅頭逐漸發(fā)酵,取“發(fā)家”之意,叫做“發(fā)罐”?!鞍l(fā)罐”是要放進墓室的。
出殯前兩日,要置辦簡單酒席“請人”,就是請幫忙辦事的人。滿院子黑壓壓圍著小桌坐滿了被請的人。一盤盤菜上去,一瓶瓶酒下肚。有總管領(lǐng)著我們弟兄仨,白衣素服,站在大家面前,像是沒爸的孩子。像是委屈可憐的孤兒。
“后天的事情就拜托大家了,這里娃們謝人了!”總管大聲喊著。
話音落,大哥帶著我和弟弟真真切切地雙膝跪地,深深地叩頭,背拱成弓,低頭不起。那老式青磚砌的地面好硬啊,我聽到了跪地的聲音是那樣脆生生扎心,像冰裂,像樹干的斷折,像不應(yīng)承受而必須承受的堅扭。熱膝落于冰地的那瞬間,我隱隱約約聽到正房里媽媽的啜泣聲。大約媽媽是在用輕輕的啜泣陪伴著我們兄弟,告訴我們還有一份愛,在我們身邊。我想起滿院的青磚都是爸爸媽媽一塊塊撿來,刮掉黏附著的泥灰,又一塊塊砌在院子里的。我們跪的地方曾是那棵椿樹的根部,當(dāng)年的嬉耍和笑語換成了膝跪和泣痛。這青色的磚上可否還有爸爸的手溫?這深深的根部有多少爸爸的男兒血性和他的笑聲?臨謝人之前,總管大伯告訴我們:“好娃哩,雙膝跪地,是為了你爸,沒有人扶起,自己可不要起來噢!”我倒希望,不要有人扶起我,就讓我靜靜地長跪,透過青磚感知來自地下的心語,我希望自己就是每年春天長在磚縫間的小草,依靠著的,是爸爸媽媽的體溫和勤勞。
離我們最近的一位老人起身隨手拉起了我們,嘴里呢喃著:“娃犧惶哩,犧惶娃!”
半小時后,院子的墻上貼了一張政府布告一般的黑字白紙,是辦事的具體安排,分工明確,各司其職,落實到人。幾人燒茶,幾人蒸饃,何人盤爐,何人端盤,某某禮房,某某陪禮,早飯午飯的菜單,領(lǐng)取毛巾肥皂香煙的賬房,還有靈堂的布置,鑼鼓的組織等等,都有了實在的安置。媽媽、大哥、我,還有弟弟跪坐在爸爸棺材邊用干草鋪就的地上,和爸爸一起遠遠地看著院墻和院墻上的這張紙,似乎看到了名單上的人即將忙乎匆匆的身影,好像我們成了地道的局外人,插不上手,插不上嘴。
左鄰右舍的嬸嬸娘娘們都坐在正房的炕上忙活。笸籮里的針、線、頂針、刀剪、布頭等等全部齊備。白色的粗布、成把的麻線在她們的手里麻利地翻轉(zhuǎn)穿梭著,她們以這樣的方式給爸爸的兒女們做著意謂“上孝”的服飾,邊做活,她們邊念叨著爸爸的好、爸爸的孝、爸爸的能干,還有爸爸的笑。似乎爸爸的好、孝、能干,還有爸爸的笑都被她們在念叨中縫進了孝服。做著說著,就有人眼睛紅了,引來大家的一番勸解。
孝服都用粗白布簡單縫合做成,較為寬大,近似于戲袍,無論上衣還是褲子,都不能纖邊,均為自然裁剪形成的毛邊;頭上所戴的白布孝帽貌似戲中生角的帽子,扁而挺,不同之處是孝帽須附以麻布眼簾,祭奠慟哭之時,須將麻布眼簾垂于眼前;麻布孝鞋,亦是用白面熬成的糨糊將麻與白紙敷于布制鞋面經(jīng)太陽曬干而成,而守靈七日,鞋面上的麻與白紙會逐漸脫落,每每形似斑駁之狀;孝棍約一米見長,用麻繩白紙纏綁著稻稈做成,只給男子正式祭奠時用,凡輩分低于逝者的本家本姓之男子,均人手一根,長幼同此,俗稱“拉孝棍”,村俗常以“孝棍”的多寡來判定人丁的興旺與否。除此之外,作為長子的大哥還要在背上用麻布披著“泣孤吾父”四個用毛筆寫成的大字,字呈拙態(tài),似無心而為。我不是長子,我無從體會背字的感受,卻分明感到了大哥所背負的是一種傳承而來的仁孝傳統(tǒng),背負的是下輩們對待爸爸生前的每一個日子;另外,孝帽兩邊吊著兩個用麻線串著的棉花團,與耳同齊,意喻老人辭世,猶天之傾覆,以棉團塞耳,任人論評,縱是罵聲,亦充耳不聞,或聞之不應(yīng),只求順時安葬;孝鞋也只能隨腳趿拉著,不能和其他孝子一樣穿在腳上。如是種種,緦麻孝服,狀呈不思衣冠之整,不求面顏之潔。拖沓是所有的裝束、儀式等民俗賦予孝子的最基本特征,體現(xiàn)極盡苦痛、萬事俱淡的孝之“道”。這似乎讓我隱隱約約理解了披麻戴孝的些許含義。纏繞的麻、纏繞的人生、纏繞的情感,理不清,理還亂,奈何人生一世,雖如草木一秋,卻何以一言難以道清?而人生如戲,戲亦為人生,老人們常說,臺上是瘋瘋,臺下是憨憨。我們這一身孝服,連同遵從的程序,莫非是一種現(xiàn)實之戲?而白色的孝,孝之素,如同世界的底色,黑白分明,又黑白無界?;蛟S這一切都是一種象征,一種方輿位域獨特的象征,一種黃土高原樸樸實實的象征,有著最原始的農(nóng)家粗獷質(zhì)地。一方水土之上,這些蕓蕓然若浮云般在歷史中飄蕩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靈,用著這樣代代傳襲的葬制,來承接冥冥杳古的祖先和今人逝者的脈通,并仰敬于天,俯耕于地,臻而達以天、地、人相合。而最終又所謂魂歸天,體融地。
出殯的日子,鑼鼓是需要“請”的。從記事起,家鄉(xiāng)的鑼鼓就和喪事聯(lián)系在一起。小小的我,經(jīng)常到辦喪事的人家附近,站在遠處,看漢子們敲打著高大的鑼鼓,喧天如雷的鑼鼓聲震得胸口顫麻,耳窩發(fā)癢,飛舞的鼓槌在空中劃動著曲線,劃動著一份獨有的悲壯。村里分為東西南北四幫,每幫各有自己的鑼鼓隊。爸爸的德望披及全村,四幫鑼鼓俱至。鑼鼓巨大,鼓面兩米有余,須以車推,或六人方能抬動。鑼鼓放置的地方在各幫社員聯(lián)合出資建成的祠堂。臨近正午12時出殯時辰,在王八班子的奏樂伴隨下,大哥帶我們拉著孝棍魚貫出入各個祠堂,跪“請”鑼鼓,于是鑼鼓隨后趕到。四面鑼鼓靈前對字擺開,四名鼓手鼓前穩(wěn)足,身后一圈鐃鈸諸手站立,再其后是所有幫忙的人,親戚,看客等等,高高低低實實匝匝擠頭伸脖踮腳尖密不透風(fēng)。“請——”有掌管出殯的司儀拉長聲調(diào)揚手扯嗓大喊道?!班蕖彪S著齊刷刷渾厚的應(yīng)聲,四名小伙子手端木盤,木盤超過頭頂,腳步飛快,來到鑼鼓前,將四張木盤分別擱于鼓面上,木盤內(nèi)四碟涼菜、一盅烈酒、一雙竹筷。四名鼓手抱拳環(huán)圍讓過,拿起筷子,只吃一口,實為象征,而后端酒仰脖,一飲而盡。復(fù)撤走木盤,繼而挽袖執(zhí)槌,臉色莊肅,以槌頭指鐃鈸諸位,提示即將開始,槌頭包以紅布,鐃鈸者在紅色槌頭所指之下,均高擎鐃鈸,意喻準備妥當(dāng)。槌雖無聲,環(huán)繞一周,卻如生命之旗,亦如生命之靜音。而后四位鼓手弓腰叉腿,槌緩緩抬起,距鼓面兩尺余,以眼神相會,微微點頭,繼而八槌齊下,“咚”的一聲響起,槌落鼓響,八方動天,急促緩重有別,花樣各式不同,或側(cè)身高抬右槌,單槌落鼓,或頭部幾欲碰到鼓面,兩只鼓槌在臉旁細點密敲,又忽而跳起,雙槌高舉,重重落下;或槌在空中相碰;或鼓點落于鼓之中央,或落于邊側(cè),或落于鼓箍,地方不同,聲音不同,節(jié)奏不同,參差錯落,槌舞、發(fā)舞、身舞,鼓動、心動、地動,汗灑鼓面,甚而臻以裸臂擊鼓,虎口滲血。日:鼓手持槌,如持逝者及其孝子之托,不能有絲毫雜念,須拼力為之,鼓人合一,可謂生命之鼓,故當(dāng)鼓手體力不支時,須另有鼓手持槌接替,但鼓點如舊,震聲如舊,不能差錯。在此期間,孝子們須一直長跪頓首泣哭,這一番近半小時的鑼鼓,家鄉(xiāng)人稱之為“震靈”,或許這震靈就是一種超度吧。至鼓聲戛止,一雙紅頭鼓槌拋置鼓面,司儀又一聲叨喝:“謝人——”大哥又領(lǐng)我和弟弟疾步躬身鼓前跪謝,最近的一位鼓手便隨手扶起大哥。
常常看到電視上所謂的威風(fēng)鑼鼓,以藝術(shù)見稱,但與家鄉(xiāng)真正的黃土鑼鼓相比,相形見絀,似乎落于花拳繡腿之嫌。我一直以為,真正的鑼鼓就是家鄉(xiāng)的喪事鑼鼓,黃土人的粗獷,黃土人的豪放,黃土人的雄威,黃土人的樸實,盡在鼓聲中?;蛟S這就是黃土人的特質(zhì),黃土人的品性。而疊加在這豪放雄威、樸實粗獷之上的精魂,就是黃土人的悲壯,這是所有黃土人最為血性的底線,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埋藏在靈魂深處,埋藏在黃土大地上。就像黃土、像黃河,是經(jīng)過沖刷、經(jīng)過磨礪、經(jīng)過沉淀、經(jīng)過檢驗的。
正午12時整,幾十條強壯的漢子熟悉不熟悉的都擠站在爸爸棺材邊,以繩索木桿套之,以肩扛之,待管事的大伯一聲大喝:“起靈——”號啕哭聲再度響起,王八班子的樂聲再度響起,鼓聲再度響起,在幾十條漢子的雜亂叫喝聲中,在紙錢飛揚中,爸爸動身離開了他一手創(chuàng)建的家業(yè),離開了他的花兒、草兒、狗兒、孩兒……總是在出門的時候,那樣艱難;總是在回家的時候,那樣開心。爸爸這一次出門,何時方歸?天上的哪一位圣靈,在用一雙慧眼看著爸爸這一次出門,見證著安排著下一次下一世的重逢?窄的巷,兩邊密集的鄉(xiāng)人,真切的觀望的淚都在撫托著爸爸。哭聲可以讓悲者釋解傷痛,讓生者慨嘆生之不易,可以讓逝者靈魂安度嗎?按照習(xí)俗,抬起的棺材是不能落地,不能停滯的,從出門的那一刻起,幾十條漢子就在不停地跑,爸爸也在不停地跑,另有幾十條漢子緊隨其后,有人摔倒,有人替換,塵埃在上百人的腳下驚起而飛揚、飛升……紛雜的叫喊、紛雜的腳步、紛雜的塵埃、紛雜的哭聲,人生啊,何嘗不是這樣一段紛亂的奔跑?
那一片爸爸安息的黃土地在距離家五華里的山腳下。
土坎邊,一棵柿子樹下,丈把深的土窯,只有一米多的寬度,面南背北,下去尚有內(nèi)窯,內(nèi)窯是放置棺材的地方。寸粗的大繩,碗粗的木樁,漢子們絲毫不吝惜氣力,一點點一寸寸把爸爸的棺材緩緩放到了內(nèi)窯。
“媽媽,大爺在里面會不會憋得慌?”鄰家小孩問他的媽媽。他的媽媽沒有回答,雙膝跪地,眼淚就下來了。這一跪,是為了爸爸曾好生收留她,給了她一個好婆家,給了她一生的依靠和幸福;這一跪,是一份情感的寄托和了結(jié)。每個人的眼淚都相同,每個人的故事都不同,每個人的感恩都在心里。
大哥在沙啞的哭聲中下到內(nèi)窯,認真擦拭了棺材,放置好發(fā)罐,懷抱爸爸的遺像倒退著出來,上到地上,接過遞過來的鍬,在土窯的四個角分別鏟土示意可以下葬。在大哥轉(zhuǎn)身的瞬間,依然是幾十條漢子、幾十把鍬,把窯邊的黃土迅速鏟到窯里去,一鍬鍬黃土翻滾著落下去,一股股精靈般的黃塵起揚飛升,落到孝子們的哭聲中,落到漢子們的身上、臉上,和著汗珠形成一道道的黃印。
“請人”時那位拉我們起身的老人干到臨近結(jié)束,放下鍬,蹲在柿子樹下,劃著火柴,燃起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唉!人吃土一輩,土吃人一口啊。”
柿子樹下,隆起一個黃土包。那是爸爸的歸宿,我們的另一個家。
這一個黃土包,成為我心中的一個永別符號。這一份永別,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再見。再見時的笑,再見時的艱難,再見的不言,讓我感受到了再見的分量。
之二 合歡樹下
小時候,我家土窯洞前有一棵頗大的合歡樹。曾經(jīng)一個人偷偷爬到樹上認真觀察過合歡樹的葉子。我很奇怪,這樣復(fù)葉互生的葉子是如何在夜晚來臨的時候,像睫毛一樣就慢慢合上的。然而它就在你眼前慢慢合上,你卻睜大了眼睛也無法清晰地觀察到它的過程,似乎它是在你眨眼的那一瞬間合上的,直到天黑了,你看不到葉子,看不到你自己,甚而你的眼睛也要合上了。于是悻悻地回家,睡了。
合歡樹的花,我們叫做絨線花。粉白相間,絲絲縷縷,像江南雨巷中石板路上女子的傘。溫情而不熱烈,馨然而不張揚,香溢周身而含蓄內(nèi)斂。從小喜歡合歡,只是一種直覺,喜歡她什么,卻不知所以然。能夠靜下心來默默思考這樣的問題,是需要過了青春的,在青春的日子,是無暇顧及這些的。當(dāng)然,現(xiàn)在看來,合歡的東方式典雅之美是我欣賞的內(nèi)核。長長的睫毛,開合有度;粉色的花龐,風(fēng)中徼曳;無飾而質(zhì)素,無華而恬淡。貴在其合(和),合(和)而歡。
在合歡樹邊長大,從來不記得合歡樹何時開花。似乎花開四季,任其自然,或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粉色的傘張開了,就仰了頭來看看,或哪一日雨打花謝,落英繽紛,亦未曾特意關(guān)注,隨她去也。從未想過要把她花開花落的日期記在心間,似乎也沒有必要,是啊,憑什么要記住呢?小時候能夠記著的除了老師的手板恐怕就是自己的生日了。這一天,媽媽會偷偷在我的褲兜里塞一顆熟雞蛋,貼著腿的地方會立刻感到熱乎乎的,那種喜悅勝過一切花朵的吸引。對于這些自然生態(tài)的記憶。只是偶爾從爺爺爸爸的嘮叨中能夠聽到幾月麥子幾月豆的農(nóng)家諺語。真正記住合歡開花絨線朵朵的日子,是我在師范學(xué)校上學(xué)期間,十八九歲的時候。校園小路的兩邊幾乎都是合歡樹,每年臨近畢業(yè)的日子里,校園開滿粉色的傘。畢業(yè)生們天南海北地相聚,又天南海北地客離,夾雜了青春的強愁。三年的廝守,合歡樹下的合影成了畢業(yè)的象征,粉色的傘被插在了頭上,舉在手里,定格在鏡頭中。有一次,我只身返回校園,那時偌大的校園里已經(jīng)放假,空無一人,一夜的雨,打落了粉色的傘,落地沾泥,紅淚點點。我感到一份莫名的憂傷,或許也是那種青春的強愁吧。
青春、粉色、畢業(yè)、合歡樹,還有傘。我記住了合歡樹的花期。
她倆就站在合歡樹下,站在眾多粉色的傘下,站在青春里。
我并不認識她們,也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么。
她們是我在下班途中看到的陌生路人,只是她們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連同那棵碩大的合歡樹一起吸引了我,我把這組合看成是一道美麗的青春風(fēng)景。我從她們身邊走過,似乎是從青春身邊走過,帶過一陣無言的風(fēng),風(fēng)中仿佛也染了青春的顏色和味道。就在我從她們身邊走過的瞬間,我聽見了她們的道別。
“再見!”
“再見!”
她們的再見聲,清脆、歡悅、輕松、高揚。我能聽到她們的“再見”背后尚有無限的日子可以供她們繼續(xù)再見,有多少這樣可以繼續(xù)的日子,就有多少值得期盼的美好和希望,我想,她們對此應(yīng)該是堅信不疑,甚至沒有“疑”的必要,或者壓根就沒有“疑”過。青春是她們可以恣意暢想的資本?;蛟S她們剛剛畢業(yè),約好了相聚的日子,或許她們只是隨意的道別。但我都為這樣的“再見”而心生感動,這是一份青春的再見,也是一份希望的再見。
回到家,妻已做好飯,菜的紅綠顏色似乎也成了一道鮮艷的風(fēng)景,兒子隨著電視音樂扭動著身體,揮舞著雙臂,嘴里哼哼著周杰倫的漢字和調(diào)子。我坐下來,拿起筷子,想,我還有多少再見呢?合歡樹下的再見我們不再擁有,是因為我們不再擁有青春。遠去的青春已經(jīng)成為我們回憶中值得珍惜的內(nèi)容,成為我們羨觀的風(fēng)景。偶與同學(xué)相聚,茶余談心,我常常說,如果可能,我愿意像小時候推磨一樣,把時間推回去,再回到曾經(jīng)的青春里。即使身在鄉(xiāng)村,家境貧瘠,均可。青春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再者,如果有機會可以和青春說說話,談?wù)勑?,青春會給我說些什么呢?說:過程不同,重在心境?說:不同階段,不同得失,亦不同風(fēng)光?說:和人生一樣,青春是一次性的,當(dāng)你回首時,不要忘了青春的莽撞?
想想合歡樹下的童年,合歡樹下的青澀。應(yīng)該說,合歡樹下的再見,對未來而言,無論合而離,離而合,都是一份美好。
懷念青春,懷念一份人生的再見。嵇康說,“合歡免忿,萱草忘憂”。我想,他指的是合歡的盛開吧。
之三 微者的旅行
這是一個大體橢圓而不規(guī)則的神奇球體。她的外圍包裹了一層厚厚的云氣,或許這就是她的衣服,我們姑且詩意而美好地叫做云衣吧,她就在這樣潔白的云衣包裹中側(cè)身慢慢旋轉(zhuǎn),讓太陽的光芒溫暖地漸次撫照在她的肌體之上,以此成就著生命繁衍,日夜輪流,四季更替,花開花落。是什么力量讓這漂亮潔白的云氣和她不離不棄?是什么力量讓她億萬年沿著自己的路線永遠向前?藍色的大海是她的孩子,黃色、黑色,或者紅色的陸地是她的孩子,翠綠的群山也是她的孩子。設(shè)想從無限的高度和空間看她潔白涌動的云衣,透過云衣看她斑斕光彩的孩子,從她的孩子身上看其中的一個海子、一座山、一方土地,再而次看一只船、一爿地、一棵樹,從那只船上看劃槳唱歌的妹子,從那爿地里看鋤草揮汗的農(nóng)夫,從那棵樹下看歇腳憩坐的行客,再從妹子的腳下看水中靜游的魚兒,從農(nóng)夫的鋤邊看地里吐芽的小草,從行客的身邊看樹下繁忙的螞蟻……我總是想,縱是站在山頂,站在最高處,我們還是微者?!稄V雅·釋詁二》日:微,小也。微到何種程度?蘇軾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這個承載著我們一切的球體,不知從何時起,我們自作主張給它命名日:地球。這樣的命名或許是因為我們只能生活在大地上,對于大地富饒而不吝嗇的給予有了欲望般無窮深厚的情感,亦或許我們認為大地已經(jīng)無垠廣袤之至。盡管我們已經(jīng)知曉大海的輿域遠遠廣闊于大地,但我們并沒有把這個球體改叫做“海球”或者“水球”。
我愿意反復(fù)地訴說,這是一個多么可愛的球體。她的潔白的飄然云衣,她的微微側(cè)身,她的舞蹈般的旋轉(zhuǎn),她對著陽光的笑臉,她的五彩肌體,讓我著魔般著迷。我寧愿相信,她是宇宙中唯一的詩化精靈。我不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些什么,看些什么,我只知道,她在執(zhí)著中美麗著,在美麗中孕育著。如果我能夠直面于她,我將仰望著說:“您,就是我們的孕育之母!”因為她的美麗、她的神奇就是我們的依附,這份依附,足以讓我們永懷感恩。
這不算完,還有。
讓我們再從地球自身向外,把那雙可以閱示一切的大眼睛借搬到地球的最高度,透過云衣勇敢地向外望去。能看見那些孩童們永遠也數(shù)不清的星星們遠遠近近遍布于穿著漂亮云衣的球體之外,一個個一閃一閃懸掛在空中,像魔術(shù)師的戲法。疏密相間的銀河莫知其大,唯知其美。與嫦娥飛天一樣,極富想象的中國先賢把動人的牛郎織女并同愛情的故事送給了一條未知的銀色星河。嫦娥吳剛,牛郎織女,月亮,銀河。這些都曾是人們不能企及而渴望的領(lǐng)域,人們把這份不可及的渴望編成了或優(yōu)美或凄美的縹緲故事,把縹緲的美麗送給了縹緲的未知。這是一種向往,是對愛情和自由的向往,也是對未知的向往。而向往總是美麗的。
面對這一切,我清晰地感受到的,是地球之微,或許地球自己也感受到了。
站在山巔,我們是微者;旋舞在宇宙中,地球亦為微者。我們往往只看到了自己的高大。卻忽略了自身之外的空間和時間。我們需要高大,一種自信范疇的高大,讓我們有信心勇敢向前;同時我們需要卑微,一種謙恭式的卑微,讓我們可以靜下心來踏踏實實地做事,一步一步地向前。正如旅者,朝著一個心中的目標堅定前行,卻需要腳下的每一步都穩(wěn)健實在。實際上,人以及人以外的所有,地球以及地球以外的所有,不都是旅者嗎?天地如逆旅,往來皆過客,誠是如此。
微者,旅者,行役倥傯,倏忽而過,都是一個過程。
一次進山,遇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路不長,盡頭有一間土屋。密密匝匝的蒲公英擠占了路的大部分,一條小狗在開滿了蒲公英的小路當(dāng)中搖尾趣耍。絨絨蓬蓬的蒲公英在陽光的逆照下成片閃著銀色的光,我本能地端起了相機,卻不知該拍什么?!巴捠澜?童話世界!”隨行的朋友不住地低語,生怕自己的聲音破壞了這如幻美景。一陣風(fēng)吹過來,銀色的傘一朵朵,一串串起而飛升,搖曳著,四野漫飄。我仰頭,默默地看著,不知道他們到何方去,追視著他們,如同看著美的歷程,或許美的歷程就是生命的旅程吧!他們都能找到歸宿而生根發(fā)芽嗎?
我想起了百萬角馬的生死跋涉和遷徙,途經(jīng)沼澤泥河,縱使葬身鱷魚巨口,亦踏著死亡前行,義無反顧。更有鮭魚無以復(fù)加的血腥逆流之旅,只是為了回到故鄉(xiāng)產(chǎn)卵。產(chǎn)卵期的鮭魚全身轉(zhuǎn)呈紅色,且愈來愈紅,若秋楓之紅。在溯溪向上拼命擁擠的過程,或皮膚裂破,綻露出血肉之紅,或力盡身亡,亦或被獸鳥吞噬,但它們毅然回游。此時的河流當(dāng)?shù)厝朔Q做“血河”,這一份生命的悲壯,叫人潸然淚下,想象自己就站在那撼動人心的血河邊,看流動的紅色,如同在閱讀生命的絕美。紅色的生命,紅色的昭示。
微者的旅行,是一個生命的過程,也是一個再見的過程。一舉手,一投足,一眨眼,一股風(fēng),一陣雨,都是一種勇敢的生命再見過程。與自己再見,與過去再見,在再見中衍生,在再見中前行。審視生命之微,揮手過往,我似乎理解了一切自然生物,飄落的秋葉,五瓣的臘雪,冬眠的動物,野草繁塵,風(fēng)雨雷電等等,甚至包括它們給我們帶來的不便。曾經(jīng)設(shè)想用藝術(shù)化的攝影圖片重新拍攝《本草綱目》,但真正閱讀了《本草綱目》之后,我發(fā)現(xiàn),對于自然萬物的理解,我遠遠不及李時珍。在李時珍的眼中,各種各樣的生命體,都是他活生生的朋友。即使是水,也有潦水、甘泉、屋漏水、新汲水、井水、葉露,等等各不相同。更重要的是,李時珍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朋友,這是一種最高尚的融合。在那一個無法想象的久遠年代,李時珍背囊行涉,遍臨山川,嘗草品性,他最具自然性,他是真正的自然之人。
甚至,我喜歡梭羅瓦爾登湖式的生活。我不能完全做到,我卻可以崇求,崇求一份自然性。我尚在人群熙來攘往、摩肩接踵的都市里擁擠著滾打著,我們每天喊叫著我們自身的文明,在文明中領(lǐng)取了叫做薪酬的錢,然后駕車到大自然當(dāng)中去花錢,我們時刻沒有忘記自己是花了錢的旅游者,心理上銘刻的是以自我為主體的本位思想,在大自然中,我們舉起了人人都有的傻瓜數(shù)碼相機。折花踏草,讓自己站在自然身邊,褻瀆著一種永遠,嘴里叫著“美啊,美啊”。我想,有時候,一種所謂的文明,一種科學(xué)的施行,其本身也是一種對自然的戕害。而熱愛大自然,需要理解大自然;理解大自然,需要感恩大自然;感恩大自然,需要擁有自然性;擁有自然性,就會領(lǐng)悟生命的過程原是一個再見的過程。
這個再見的過程,正是生命其本身,正是微者的旅行真諦。這個過程,說不說再見已經(jīng)不再重要,或者說,已經(jīng)沒有必要。
梭羅說:“只有我們失去了這個世界,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和我們之間的無窮關(guān)系。”
梭羅還說:“我的房子坐落在一個小山腰上,緊挨著一片大森林,我的周圍長滿了幼小的北美油松和山核桃,離湖六桿之處,有一條狹窄的小路,從山腰一直通到湖邊。我的前院里長著草莓、黑莓、永久花、狗尾草、黃花、矮橡樹、沙櫻烏飯樹和落花生?!?/p>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边@景狀,孔子喜歡。梭羅說他也喜歡。
之四 傾聽再見
我背著旅包等車的時候,在路邊,看見一位白發(fā)老人,懷抱一稚童,正在和另一位老者對話。這稚童,約略周歲,雙眸亮晰,清似水,澈如泓,炯然有神。
“好久不見,誰家孩子啊?”
“呵呵,重孫子,呵呵!”白發(fā)老人一邊回答,一邊低頭用手碰了碰孩子的臉,像是在對他說話。
“來,和老爺爺再見!”白發(fā)老人抓起孩子的手,揮了揮,做再見狀。
“再見!再見!”另一位老者也低身對孩子笑著說,眼睛里也滿含了真誠的童稚。
車開動的時候,望著車窗外,我想,我們很小就在用再見的方式和這個世界溝通?;蛘哒f,我們很早就學(xué)會了說再見。但,再見是什么?再見只是暫時的別離?就像再見聲中,天上飄過的那朵云彩,樹上落下的那片樹葉,還是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或許,再見也是不期然的后會,也是永訣,是不舍。說再見,可以天天見;說再見,不知何時方見;說再見,未必能見;說再見,已然不能見。不言再見,已經(jīng)再見。再見,是一種旅行式的生命狀態(tài),是隨遇而安,是樂天知命。一日過去,脫下鞋子,臥榻入夢,就與一日的陽光再見,與一日的森林再見,與一日的工作再見,與一日的自己再見,與合歡樹下的青春再見。任何一種生命都值得贊美,任何一種生命的過程都是一份感動。我們把“成功”叫濫了,或許,一個普通人,須發(fā)冉冉,自然終老,就是一種成功。人的再見如此,大山的再見如此,大海、地球、宇宙的再見亦如此。有感動,就有感恩。再見需要感恩。感恩父母,給了我們最純凈的愛;感恩自然,給了我們生命的精彩;感恩地球,承載著我們的所有勇敢地在宇宙中旋舞。
我的生活地,有一座山,叫做歷山。山之巔,有坪日舜王坪。史載舜德若云,耕于歷山,群象為之耕作,飛鳥為之耘種。我喜歡獨身憩坐坪上,憶想自己的童年,憶想親情,想美麗的球體,想大象引犁,泛起的土浪像一行行歷史,想鳥兒啄籽,落在土中的是詩一樣的希望。
坪上總有風(fēng),風(fēng)總是吹著我。
志摩說,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朋友說,生命的回聲不用說再見。是的,我俯耳,靜靜地傾聽再見的心聲。
責(zé)任編輯 楊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