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疆總讓我魂牽夢縈。我已經(jīng)離開那兒好幾年,但那兒的事、那兒的人,總時時浮現(xiàn)在我眼前,讓我回味不盡。
那時候我在南疆的新和縣工作。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我和朋友們一起去了毗鄰的若羌縣,有幸見識了傳說中的阿爾金山——這座新疆最讓人景仰也是最值得一去的大山。
新和距若羌縣城800多公里路,我們當天趕到。接待我們的是縣里的一位干部,他得知我們的來意后,就建議去依吞布拉克鎮(zhèn)。這與我們的想法不謀而合,4.5萬平方公里的阿爾金山自然保護區(qū)就是在那里。
從若羌縣城到依吞布拉克鎮(zhèn)開車需要16個小時。為趕路,一大早我們就起了程。出發(fā)時方才知道那位剛結識的若羌朋友為防路上不測,特意設法給我們多搞了一輛車。陪同我們前往的是一位姓胡的朋友,待人熱情,說話有條理,一路上給我們介紹了許多情況。出若羌縣城東行七八十公里處,車子停了下來,他指著面前一大片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土墩說,這就是當年的米蘭古城,絲綢之路南線上的重要城堡,從這里向北去就是羅布泊的腹地了,樓蘭古城就在那里。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是茫茫的沙海,茫茫的沙海那邊是一線天際,天際的那端呢?看不見了,也許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古羅布泊人尋找的地方。
是啊,1000多年前居住在這里的熙攘人群哪里去了呢?一個興盛的樓蘭古國怎么一夜之間就變?yōu)閬喼弈Ч砣菂^(qū)了呢?竟然一點史料也未留。20世紀80年代,著名科學家彭加木想探個究竟,可惜他在那里迷失了方向,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車上了路,我陷入沉思之中。
不知誰“哎呀”一聲,我醒來。前面是一座險橋,橫臥那里,看上去多少年都沒有人走過。河水幾近干涸,河床裸露,四野蕭索,一片“沙暄日色曛”的景象。要不是路邊標牌的提示,我真不敢相信,這就是著名的米蘭河,一條被傳說是吳承恩在《西游記》里描述的喝了河水就能讓人懷孕的子母河。傳說終歸傳說,不必認真考究,否則,誰還會相信吳承恩筆下的“澄澄清水,湛湛寒波”的子母河,就是眼前的這個樣子。
一過米蘭河,就開始爬山。這里沒有完整和固定的路可言,車幾乎是在亂石中行走,平坦一點的河谷,眼下是路,雪融化下來它就成了河,雪水退去,路也不知被沖到哪里去了!所以僅有在這個季節(jié),才是通過這里的最佳時期。
進山不久,我們乘坐的車左前輪就放了炮。走下車,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讓人感覺就像進了炕爐里一樣,悶得出不來氣。環(huán)顧四周,滿目都是鐵紅色,近嶺遠山光禿禿的,在正午的陽光下油光發(fā)亮,天空中沒有半點云彩,面前沒有二絲風,靜得出奇,連太陽曬裂石頭的聲音也能聽得見,仿佛一切都已死去,只有遠處偶爾升起的旋風才是這個世界唯一活動的東西。用曾路過這里的瑞典探險家斯文。郝定的話說,這里是“死亡的土地”、“亞洲干旱中心”、“地球第三極”。除了這些,我還真沒有找到比這更恰當?shù)谋扔鳌?/p>
車一直在曲折的山道上顛簸,翻過塔什達坂后,便見到村落的痕跡,這是一天路途中唯一有人煙的地方。這里叫“96”,得名于此處距新疆青海交界處的石棉礦還有96公里,當年筑路工人劈山開路在這兒搭建了臨時工棚,隨著312國道的開通,建設者們也離開了這里,留下了幾間低矮破舊的土房,后來一對河南夫婦在此居住下來,成為312國道阿爾金山段上唯一的“加油站”。遺憾往往就是在一剎那間浮現(xiàn)又在一剎那間消失中產(chǎn)生的,我后悔當時沒有在這里停下來聽聽這對河南人的故事。
大概晚上10點半鐘,我們抵達目的地。此時的依吞布拉克鎮(zhèn)巳被夜色籠罩,周圍的山留下黝黑的影子和美麗的輪廓,太陽雖早已退進了山里,卻努力地把一絲絲的余暉涂抹在西天的云彩上,街兩旁店面里的燈也都亮了起來。鎮(zhèn)黨委門前站著一群人,不知在這里等了多久,看到我們的車子便立即迎了上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帶著憨憨的笑,率先向我們示意,他就是依吞布拉克鎮(zhèn)的黨委書記曹新光。吃晚飯的時候,曹書記介紹,依吞布拉克是若羌縣最東南的一個鎮(zhèn),轄鐵木里克、祁曼塔格兩個鄉(xiāng),距縣城256公里,與青海、甘肅、西藏交界,鎮(zhèn)域面積近10萬平方公里,相當于一個江蘇省,總人口1461人,平均海拔4000多米,年均降水量不足50毫米。
二
第二天,我們在曹書記的陪同下向阿爾金山深處挺進,目的地是祁曼塔格鄉(xiāng)。出發(fā)前各自準備各自的事情,師傅們忙著加油檢車,我們忙著收拾行李,曹書記卻一頭扎進鎮(zhèn)上僅有的一個商店里,足足買了4袋子蔬菜和兩箱子酒,忙著往車上裝。我心里很是納悶,在山上不就停留一天嘛。幾個人怎么能用得上這么多菜、這么多酒呢?!
出依吞布拉克鎮(zhèn)東行兩公里進入青海,為繞過玉素甫阿力克河與附近的沼澤地,我們兜了個大圈子,于中午時分抵達阿爾金山保護區(qū)的北大門——鴨子泉保護站。接受站里的檢查后我們繼續(xù)前行大約一個小時,來到了玉素甫帕力克山川。川東西走向,南北山脈對峙,連山不斷,略無闕處,川面寬闊而平坦,人行其間猶步世外。車行中我突然發(fā)現(xiàn)南面山腳下白茫茫的偌大水面,就忙問曹書記,這里這么多水怎么一點植物都沒有,是堿水吧?曹書記笑著說,你說的是南面的山腳下吧。那不是水。那怎么可能呢,山和云彩都投影在里面,能說不是水?他看我不相信就示意司機往水的方向開。隨著車的接近,我所看到的水面逐漸變小,直到完全消失,四周盡是平坦坦的戈壁。離開那里一段路回頭再看,視覺上還是水,像迷了眼睛似的。對這一現(xiàn)象的解釋傳說有多種,光學現(xiàn)象、磁場效應、地熱學說,等等,但都無據(jù)可查。
繼續(xù)前行,進入瑯谷?,樄柔蛶X相對,斷崖林立,兩側凌空吊著的一個個大石頭,險得看上去似乎有一絲頭發(fā)碰上就會掉下來。司機說,在這里。速度不能快,喇叭不能鳴,否則會與山體形成共振而驚落石頭。車子慢慢地走著,誰也不做聲。都屏著呼吸,我的心一直吊在喉嚨眼兒里,唯怕石頭掉下來。此前我曾去過不少山,盤旋在懸崖上的路也不止一次走,但卻從來沒有過如此提心吊膽的感覺。
車出瑯谷豁然開朗,一個山間盆地平鋪眼前,與剛路過的光嶺禿山相比簡直是另一個世界。山泉水瀅瀅地流淌在石頭上,聚三散五的雜樹迎著風不停地舞動著剛泛綠的嫩條,零星星的不知名字的草已冒出了新芽,溫馴的牦牛,低著頭專心地尋找著吃的,機靈的羚羊,像是被打驚的兔子。一溜煙似的向山上跑,稍遠處結群的藏野驢對我們的到來根本沒有半點反應,簇擁著慢騰騰地走。
盤旋祁曼塔格山脈北坡,爬上鴨子泉達坂,向南望去,蔚藍色的天空下阿雅克湖處子般寧靜。它是庫木庫里盆地東部的水流聚集地,是阿爾金山保護區(qū)內(nèi)的最大湖泊,從達坂下到山麓,才看清了它的全貌,一個躺睡的長長的月牙。湖中間靠北岸有一處小島,雖然植被不多,卻是這里成千上萬只鳥的棲息地。
過阿雅克湖東行,是一片古老的巖溶地貌,面積一萬多平方公里,林立的石峰,有的像劍、像樁、像塔,拔地而起,直插藍天;有的像龍、像虎、像獅,伏地而臥,威懾四方;還有那溶溝、石芽、甬道、走廊和“靜掃群山出,突兀撐青空”的角峰,更是千姿百態(tài)。
從新和出發(fā),在經(jīng)過一連3天40多個小時的顛簸后,我們終于于落霞時分來到了祁曼塔格鄉(xiāng)。鄉(xiāng)政府是十幾間土房組成的四合院,孤零零的,在遠山的襯托下顯得十分靜穆;院子中間高高的旗桿上掛著一面國旗,迎風招展著;正房屋頂上電視機的衛(wèi)星接收鍋子,牢牢支在那里。兩位年輕人迎上前來幫助卸運東西,一對夫婦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在拾掇著做晚飯,司機面色蠟黃,一下車便尋找地方嘔吐。我頭痛難忍,穿上從車上拿下來的棉大衣,鉆進房子里。其實,我們在路上都已有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應,只想為趕路,誰也沒吭氣兒。盡管如此,晚飯,我們還是都堅持吃下去東西,不然,以后幾天的高原路程怎么去對付呢。
夜里,我們幾個人擠在一間房子里,中間生著爐火,暖融融的。但我怎么也睡不著,覺得肺失去了功能,喉嚨眼兒里塞進了東西,一到快入睡時就悶得出不來氣,煩躁不安,輾轉反側。我以前還真沒有過失眠,誰知第一次遇到竟是這般難受。我索性起來到院子里,風不大但很刺骨,昨晚洗臉盆里的水已結了冰,黑黝黝的山陰沉得讓人害怕,電光閃爍在山外的云彩里不做聲,動物的怪叫就好像是伴著閃電的雷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遠方傳來,晴朗的西半空,天藍欲滴,星星似乎就在跟前,仿佛伸手可及。我忘記了一切高原反應的不適,沉醉在這美麗的夜色之中。不一會兒那東邊遠處的云卻升騰起來,閃電露出了真面目,呼風喚雨轟隆隆地走過來。我趕緊回到屋里,蜷縮在床上。
原來,這一帶就是傳說中的魔鬼谷。平時晴朗的天空,一旦變臉,頃刻之間黑云壓頂,風雪冰雹鋪天蓋地,雷電擊死動物,尸體隨著冰土層消融而形成的暗河四處漂移,人們談“谷”色變。據(jù)科技人員考察,發(fā)現(xiàn)魔鬼谷里有大面積強磁性的玄武巖和大大小小的鐵礦脈、石英體,由于濕空氣受昆侖山主脊和祁曼塔格山的阻擋,匯集谷內(nèi),形成雷雨云,加上地下磁場的作用,產(chǎn)生“雷暴”。由于谷中沒有樹木,兀立的動物便成了雷電劈擊的目標。
天終于亮了!雷風大雨也早已離去。我好像處在幻覺之中,懷疑昨晚的一切都是夢。
我雖一夜未眠,但也未覺有半點困乏,這大概也是高原反應癥的一種吧。
三
昨晚的雨給今晨的路添上了一層冰,車行上面咔嘭嘭地響。我們披著朝陽出發(fā),到兩戶牧民家里。在這里要找到兩戶牧民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來回要走上200多公里路。車行3個多小時,太陽已升得很高,氣溫由零度上升到了10多度,路上的冰早已化去。上天像是使了什么法術。竟把一年四季濃縮成為了一天,讓我們來感受“早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的滋味。
翻過一個沙丘,曹書記突然指著遠處斜坡上的一個黑點說,那就是一戶人家。
它的右側是世界海拔最高的庫木庫勒沙漠,米黃色的沙山被藍天映襯著,柔和而明快,沙峰波浪般的曲線逐漸延展,層層疊疊,無休無止,連著大片淡綠色的沼澤,遠處祁曼塔格山脈中的雪峰像是常臥在那里的云彩連綿不斷,天空的云朵在一貧如洗的黃沙上投射出悠閑的影子,庫木庫勒沙山北坡的沙子泉,似乎不愿意離開這里彎彎曲曲地迂回在沙灘上。照理說,這幾乎不可能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畫面中的風景,卻在這里神奇般地融為一體,讓人神醉情馳。
我們停下車,一個放牧老漢老遠就向我們打招呼,走近發(fā)現(xiàn)有曹書記便更是親切,拉著手就往房子里去。房子不大全是用牛糞堆成,圓圓的頂子像個蒙古包,與周圍天然合一,就像長在那里的一個大蘑菇。房子里除了一個土炕、一些被褥和一口地鍋外,幾乎沒有別的東西。戶主是維吾爾族人,叫賀加不拉·買買提,個頭兒不高,一頭長發(fā),滿臉胡子,看上去40多歲,講漢話,大聲大語很爽快。不多時,一位年輕婦女提著水從門外走進來,微笑著向我們點了一下頭。曹書記介紹說,她是賀加不拉·買買提的愛人,還有一個女兒在若羌縣城讀小學,這時我突然留意到炕頭墻壁上的一張學生獎狀,心中一亮,仿佛一座閃光的阿爾金山就在眼前。我看到了希望和未來。
賀加不拉,買買提一邊用刀熟練地劈著燒飯用的木柴,一邊和我們聊著天。說話間,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問曹書記,您這次怎么沒有給我家?guī)Р藖?我們都20多天沒有吃菜了。曹書記連忙解釋說,正準備跟你說呢,菜從鎮(zhèn)上拉來了,昨夜下雨,車上坐人多,怕路上不好走,今早卸在鄉(xiāng)里了。我已經(jīng)安排過,還有幾斤酒明天一塊兒送來。這時我才忽然明白為什么曹書記在鎮(zhèn)上那個商店里一下子買了那么多的東西。
一同吃過午飯。
在我們即將要離開那里的一剎那,賀加不拉,買買提的心情突然沉悶起來,他那一臉不愿讓人離去而又無奈的表情,就像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刻印在我的腦海中一生都不可能忘記。像是離開久居的故土要遠渡重洋,我們不忍上車,與賀加不拉,買買提一起一直走了好遠?!叭ヒ步K將去,留也如何住”。車離開了,沙坡上賀加不拉·買買提還久久地站在那里。
這天晚上我們回到祁曼塔格鄉(xiāng)政府,還是住在昨晚的那間房子里。賀加不拉·買買提的直言埋怨和曹書記自然流露的婉轉解釋,牛糞堆起的小屋與四周高聳的大山而形成的難以讓人接受的對比,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升騰,升華。這一夜我想了很多,很多。
初陽即起,向遠望去,山上多了一層雪。我知道昨晚又是一個寒冷的夜。
四
返回途中,曹書記講起了自己的身世,他是河南人,1981年高中畢業(yè)參軍到新疆,后來轉業(yè)留在了當?shù)?,一?0多年。我問他河南老家還有什么人。他說兩位老人都在,父親1931年出生,屬羊,今年虛歲都74啦,母親屬雞小父親兩歲……我問他回老家多嗎?他說不多,一共就兩次,早些年交通不便,回去一趟光路上就要20多天,現(xiàn)在路好了。但工作忙又沒有時間回去了,整整12年都沒有見到過父母。
12年!不就是中國傳統(tǒng)12生肖的一個輪回嗎?在這個輪回的往復中,千百年來,有多少白發(fā)老母掐指翹首盼子歸,又有多少熱血男兒守土邊疆老不回啊!
他接著對我說:馬上鎮(zhèn)址要搬遷,計劃著明年還要上幾個項目,肯定我還是沒時間回去,父母都那個歲數(shù)了,還能等我多少年呢?!我是太想回去,也是太該回去看看了,哪怕就一個晚上的時間也能陪他們說說話啊!說到這時,他的聲音嘶啞了,兩眼淚光。他停住了話,低下頭,一動不動。整個車上也一陣沉默。我知道他在隱忍,不想在客人面前流下淚,他要把它咽下去,藏在心里,留在夢中。
責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