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苜蓿街的人管年輕的和尚不叫和尚,而是叫和尚子。洗耳就是竹清寺的和尚子。和尚子,過來吃一碗茶吧;和尚子,買一把梳子吧,還俗了之后用得著它哩;和尚子,嘻嘻,摸過水月庵的尼姑嗎?和尚子,和尚子,他們都是這么叫的。
和尚子洗耳,俗姓李,名奉賢,小字阿多。阿多初中畢業(yè)后,家里供不起他念書,就跟隨表叔出來打工。表叔和竹清寺里的方丈相熟,先是雇來打短工的,后來見叔侄倆干事利索,就讓他們留下來,打理寺廟后面的幾畝菜地。阿多和表叔吃住都在寺廟里面,天長日久,廟里的和尚也就把他們當成了自家人。畢竟是吃人家嘴軟,平素不念幾句經(jīng)也怪不好意思的。表叔大字不識,常常會把經(jīng)念歪掉。表叔念經(jīng)時,阿多就在一邊指點。洗耳記性好、悟性高,很多經(jīng)文念了幾遍就會。表叔說他有佛性,是胎里帶。表叔說,阿多,你干脆做和尚吧。阿多問,做和尚有什么好處?表叔想了想說,做和尚有三大好處:年輕時不會被人戴綠帽,老了不會看見自己的白頭,再說了,這一輩子也不用為自己的吃飯犯愁,俗話說得好,和尚無兒孝子多,單是廟里供奉的豬頭就叫你吃不完了。是啊是啊,做和尚有那么多好處,阿多有什么理由不做和尚?方丈見阿多也著實聰明伶俐,就讓他人佛剃度,給他取法名洗耳,還發(fā)給他三衣一缽、一份戒牒。兩年后,方丈破例保送他去閩南佛學院念書。洗耳念的是??疲餍尢炫_宗、凈土宗兩門課程。洗耳的成績門門優(yōu)異,他的畢業(yè)論文還在一份權威的學刊上刊登過。畢業(yè)那陣子,洗耳的同學為分配工作忙著托人找關系。洗耳卻沒一點動靜。洗耳答應過方丈,學成之后一定要回竹清寺來。出家人是不能打誑語的。就為這,洗耳至少錯過了兩次機會:一次是出國的機會,那回有位海外高僧來佛學院招生,一眼就相中了洗耳,那人遞給洗耳一張名片,上面的頭銜是:東南亞佛協(xié)咨議委員會會員,斯里蘭卡佛協(xié)理事;還有一次是留校執(zhí)教的機會,佛學院的幾位執(zhí)事曾在執(zhí)事會議上提出要讓洗耳留校,以后表現(xiàn)好的話,還可以給他評助講的職稱。這兩個機會擺在洗耳面前,但他都拒絕了。跟洗耳同一屆畢業(yè)的同學大都找到了稱心的工作。有的還分配到泰國、馬來西亞、斯里蘭卡、緬甸等地的寺廟。只有洗耳一人仍然選擇回竹清寺。那時候,方丈和尚雖然已經(jīng)圓寂了,但洗耳為了報答師父的知遇之恩,還是愿意在竹清寺待下去。
論待遇,竹清寺也不比別處的大寺廟差多少。寺廟里新近訂了各色報刊,裝了閉路電視,過得跟世俗生活一般無二。和尚子們也不清凈,—個個都想在這里賺足了錢,再還俗討個齊整媳婦。賺錢的法子比先前多了。香客上香,三支以內(nèi)免費,但要先掏錢買這里的梵唄磁帶、佛經(jīng)之類的。游客上了鐘鼓樓,忽然心血來潮要敲幾下鐘,那也是要錢的。這里還有一個素菜館,一到中午就有人站在門口招飯,一盤素菜的價錢比湖上居還貴。寺廟里的和尚子還拉起一支隊伍扛起七八條槍棒,組成了武僧團,附近的僧眾想要過安生日子,都得拜他們的碼頭,向他們交保護費。寺廟是旺氣了,口碑卻大不如前。鎮(zhèn)上的人都說,現(xiàn)在的竹清寺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竹清寺了,現(xiàn)在的竹清寺簡直就是一個黑社會組織。新來的方丈和尚從前是跑江湖賣藝的,現(xiàn)在即便披上了僧袍,也還是黑社會老大的面孔。竹清寺的和尚子們?nèi)疾皇浅运氐摹?/p>
洗耳跟他們都不同,我行我素,所以也就顯得落寞一些。
這一天,和尚子洗耳騎著一輛電動摩托車從農(nóng)貿(mào)市場采購回來,經(jīng)過一家冥器鋪時,瞥見有人從那里面探出頭來向他招手。洗耳剎住車,回過頭來,見是一個瘦長的老人,被一個少婦攙扶著,步履蹣跚地走過來。老人沒有叫他和尚子,倒是很恭敬地合掌行了一個禮,叫他一聲小師父。洗耳也合十回了一個禮。小師父,還記得我?老人神秘兮兮地說,前些日你給我的亡友做道場時,我跟你打過一個照面的,你還送給我一串小佛珠,跟我結(jié)了佛緣。沒等洗耳細想,老人就拉著他的袖子,用低啞的聲音說,能借個地方說幾句嗎?洗耳遲疑了一下,就把車子推到路側(cè)一棵柳樹的涼蔭底下,鎖上,拔出鑰匙,等著老人發(fā)話。老人帶著一臉惶然說,小師父,我有難了,這一次我是決計逃不過了。洗耳把老人細細打量了一番,此人氣色不太好,病相已流入皮內(nèi)肉外,恐怕真的是兇敗之兆,就說,看老人家的氣色,莫非是得病了。
正是,老人點了點頭說,小師父,你說這世上還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嗎?我蹲了二十多年的監(jiān)獄,出來后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在家納福了,誰曉得去醫(yī)院體檢時,醫(yī)生說我已經(jīng)到了肝癌晚期,料想這也是前世的惡業(yè),今生的果報了?,F(xiàn)如今,我沒有別的牽掛,只想問二聲小師父,像我這樣失手殺過人的人,在陽間雖然已經(jīng)受了牢獄之苦,死卮是否還要照樣打入十八層地獄?
不錯,洗耳說,地藏菩薩經(jīng)上是有這樣的說法:殺生害命的人將來要受到短命的報應,至于說下地獄,經(jīng)書上也寫了,即便偷些谷米、衣裳,死后也要下地獄。殺人作惡的業(yè)力太大了,自然要在地獄里經(jīng)受千百億劫的痛苦。這些也都是經(jīng)書上說的。哎,哎,我不敢亂咬舌頭,否則就要遭受口舌生瘡的報應了。
洗耳的回答深深地刺傷了老人的心。老人忽然低下了頭來,自言自語地說,我這二十多年的面壁懺悔原來也不頂用,我還是要遭天譴的,我還是要下地獄的,我這人真是不幸哪。
洗耳怔怔地站著,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老人。在人來人往的街頭,竟然會有人拉住自己的袖子,跟他探討死后下地獄的問題。他覺得有些不自在了。那一刻,有人在街心的大榕樹下跳起了街舞,有人穿著旱冰鞋來回滑動。四周都是那么喧嘩、動蕩,可是沒有一個人會想到自己死后是否要下地獄的問題。鄧麗君的《甜蜜蜜》從身后的唱片行里飄送過來。洗耳每回聽到鄧麗君的情歌就感覺舌頭甜得發(fā)膩。有時他也難免發(fā)出輕聲的感嘆,說世俗的生活多么美好。
現(xiàn)在,這個好天氣里竟無端地添了一抹陰郁的色彩,洗耳的心里怪怪的,很想盡快結(jié)束他們之間的談話。眼前這個老人正沉浸在憂傷和絕望之中,仿佛大水已經(jīng)漫過他的雙肩,隨時都會把他帶走。老人穩(wěn)定情緒之后抬起頭來,問道,你說說看,像我這樣的人在陰間大約還要判多少年的刑期?
洗耳掐指算了算說,若是打入十八層地獄,它的刑期相當于陽間二十三億億年以上。
這個數(shù)目超乎老人的想象。老人眼下肉枯,聽了洗耳的話,眼圈微微有些發(fā)紅,有如一朵枯萎的喇叭花。 這是命,他說,我命里也許要坐一輩子的牢,就因為我提前釋放,觸犯了上天,所以就設法重重地懲罰我,讓我得上不治之癥,還讓我下地獄。照小師父剛才的說法,我這陽間的二十多年刑期還抵不上陰間的一個零頭呢。
有沒有可以減免刑期的法子?站在老人身邊的少婦問道。那女人其實一直站在老人身邊,可她開口說話時,洗耳卻微微吃了一驚,仿佛她是剛剛從老人身后閃現(xiàn)出來的。她的目光滿含期待,洗耳不敢去接她的目光。
洗耳沉思了半晌說,多念地藏菩薩經(jīng)興許可以減免將來的刑獄之苦。不過,即便是第一層地獄的刑期也相當于陽間一百五十三億年。
老人苦笑了一聲說,我是沒有來世的了。我現(xiàn)在即便是天天數(shù)豆、掐珠計數(shù)念佛也消除不了這一生的業(yè)障啊。早些年,有個算命的說我前半生要在牢里過,后半生沒處著落。想想也是要墮入地獄繼續(xù)坐牢了。他說得沒錯啊。
女人噙著淚水說,阿爹,他們說我長著克夫傷父的面相,難道這些也都是真的?
老人打斷說,胡扯,那個戴蛤蟆鏡的張山人說的全是瞎話,你莫聽他的。前些日子也是他說我耳朵比眉毛高,一定會長命百歲的,可我連六十這道門檻也跨不過去了。
說起面相,洗耳也忍不住看了女人幾眼,她面色紅潤,眼睛清清亮亮的,看不出什么神情帶煞的跡象。他的目光收回時,有一種久違的悲憫忽然涌上心頭。
老人見洗耳面露窘色,也就沒有繼續(xù)聊下去,他雙手合十向洗耳說了聲謝謝,就拉開了步子。洗耳騎上摩托車時,女人忽然回頭問他,小師父,你可有名片。洗耳當即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寺廟名稱、法號、電話號碼。洗耳遞上去時,特別聲明,這是我們方丈的名片。少婦看著名片自言自語地說,哦,你就是竹清寺的和尚子。
和尚子,和尚子,這女人到底還是叫出口了。
第二日
洗耳,沏茶。
方丈和尚脫下米黃色的夾克衫,換上一件僧袍時,朝門外嚷了一聲。
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茶已沏好,擱在桌子上呢。
我是讓你給客人沏茶,方丈和尚說,客人剛剛打來電話,說她已經(jīng)到了山門。
方丈和尚剛吃完早粥,摸著大肚皮,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兩根香腸般肥厚的手指捏著一根小牙簽,小心翼翼地挑著牙縫里的肉屑,被煙熏黃的指甲修剪過了,卻仍然帶著煙味。檀木桌上有一本功德芳名冊,上面寫著捐贈者的名字、贈物的名稱以及捐款的數(shù)目。方丈的目光在每個人的名字上停留了許久,又游移到窗外,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清晨的竹清寺仿佛人定的老僧。寺廟在青山的懷抱之中,離云很遠,與世俗的煙火倒是很親近。山腳下的市聲隱隱可聞。
洗耳沏完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間,盤腿靜坐。房間極小,只有一桌一椅,伸手可觸四壁。房間小,洗耳也沒有抱怨。洗耳說,房間譬如衣裳,容膝即安。小有小的好處,沒有人會想到這里搶他的位置。幾年下來,洗耳已把坐功修煉到家了。拿師父當初的話來說,是把尖屁股磨成了扁平屁股。屁股底下現(xiàn)在也不需要墊上那么厚的蒲團了,坐久了也不會感到腿麻腰酸了。洗耳打坐,還有一個習慣,喜歡松開褲帶,讓身心放松,所以,遇到什么急事,一不留神褲子就嘩的一下掉下去了。聽到走廊里響起腳步聲,洗耳趕緊系好褲帶。
客人來了,原來就是昨天在苜蓿街上碰到的那名少婦。我們又見面了,女人神情陰郁地說,我爹回家以后就起不來了,我這番是代他來進香還愿的。
女人向方丈室走去,留下一種與檀香很不一樣的奇妙氣味。
洗耳,納經(jīng)。
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方丈又扯開嗓門兒嚷開了。納經(jīng)是指接納死者家屬的捐贈物。方丈卻以為,凡是收下捐贈物,都可以統(tǒng)稱為納經(jīng)。洗耳聽了不覺啞然失笑。
洗耳把褲帶系緊了一些,低頭走進了方丈室,雙手像一本經(jīng)書那樣攤開,接過女人手中的一尊玉雕佛像、一個紅包。方丈和尚說他向來手不沾錢。不是嫌銅臭,而是把錢看得極淡。錢是什么東西?方丈說,錢便是眼前掠過的這一片浮云,就像他說自己看到女人,滿腦子便是骷髏??上炊娺^他在私底下數(shù)錢。方丈的手指在茶缸蓋里蘸了一下,把錢數(shù)得嘩嘩作響,比賬房先生撥打算盤還快。
洗耳,磨墨。
方丈卷起袖子,隨手拿來一支毛筆,等洗耳磨勻了墨汁,就飽蘸濃墨,在展開的白紙上寫下了“禪心”二字。方丈和尚也愛舞文弄墨,平素只寫這兩個最拿手的字?!岸U”字垂筆很長,“心”字像打坐和尚的屁股一樣,呈扁圓形。有些香客還把方丈的墨寶拿到街上的字畫店用綾絹裝裱,掛在家里的中堂。因此,這一帶凡是見到“禪心”二字的,大抵出自竹清寺方丈的手筆。
寫了“禪心”二字,方丈又鈐上一方鮮紅的大印。晾干后送給了那位女施主。
洗耳,你來把女施主的捐贈記在功德芳名冊上。
方丈從筆筒里抽出一支小狼毫交給洗耳。在方丈看來,寫大字是一種本領,而蠅頭小字就不起眼了??梢?,字是越大越好的。方丈不屑于寫小字,就讓洗耳代筆。洗耳拈著這支小狼毫。工工整整地寫上女施主的名字和捐贈物的名稱。女施主在一邊夸獎說,小師父的字跟人一樣俊,若不是已經(jīng)出了家,我倒真想給你物色—個對象。
洗耳聽了不禁感到脊背微微有些發(fā)熱,臉也紅到了脖子根。
方丈提議跟女施主合影留念,女施主欣然答應。方丈從抽屜中取出一個照相機,交給洗耳。女施主和方丈站在鏡頭前,擺好了姿勢,兩人各執(zhí)條幅一角。女施主身穿一襲繪有牡丹圖的旗袍,字畫相映,格外醒目,仿佛是她特意為了配上這幅字才穿上的。洗耳舉著照相機,透過孔眼,多看了女人幾眼。
照完相,方丈又揚聲說,洗耳,送客。
方丈立下的規(guī)矩:凡有客人登門,一個和尚迎來,另一個送往。洗耳就負責送客。若是貴客,方丈送一百步,而洗耳要送出三百步,也就是剛好到了山門。洗耳把女施主送到山門時,看見不遠處蹲著一只老黃狗,瞇縫著眼睛,有事沒事地叫了幾聲。那是廟里的放生狗,大約是到了更年期,狗的脾氣近來變得不大好,逢人就叫。寺廟里的和尚有幾回想打它的主意,說是“黃胖人想吃狗肉,狗想吃黃胖人的肉,倒不如早早將它宰了吃”,他們動手那天剛好被洗耳看見,只好拋下繩索悻悻地走開了。狗也知道感念,見到洗耳就搖晃著尾巴,叫得歡。有狗擋道,女人不敢出門。洗耳微笑著說,你不必害怕,它面相兇惡,但從來不會咬人的。女人退縮到洗耳身邊說,它還沖著我叫哩。洗耳說,它不是沖你叫,它是對著那堵墻壁上的墨字念南無阿彌陀佛。女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心底的怯意也減了幾分。洗耳破例一次,送客人出了山門。女人從老黃狗身邊經(jīng)過時,突然攥住了洗耳的手。女人的手又濕又滑,洗耳感覺是在觸摸一條鰻魚。
女人走遠后,她的影子卻無端地落人洗耳的心底。
晚飯之前,洗耳沒有像平素那樣凈手。吃過飯后,也沒有凈手。焚香時沒有,翻經(jīng)書時也沒有。洗耳把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有時還用右手輕輕地觸摸一下。
晚些時候,幾個和尚子把洗耳偷偷叫了過去。原來,一群人正攏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毛片,一個個不但眼睛放光,連身體發(fā)膚似乎也都有了光。洗耳想退出來,卻又被他們按住。他們說,洗耳,你見過女人的身體嗎?來,來,把你的手伸過來摸摸,這兒,那兒。有個和尚子說起了葷笑話,說是有個和尚子去嫖女人,先看前面,看了又看,連連稱奇,說她分明是像水月庵的尼姑;接著又看后面,更是驚奇,說女人的身體從后面看原來跟小師弟也是一個模樣的。聽笑話的人都哄然大笑。洗耳也笑了,但他們沖著洗耳笑時,他就收住了笑容。洗耳還聽師兄們講過另一個笑話。先前寺廟里來了一位女香客,美若妖物。許多正在做功課的寺僧都紛紛跑過去偷覷,頌經(jīng)堂里只剩下一個行走不便的老法師和一個小和尚。老法師對心神不寧的小和尚說,如果有一只鳥讓你心猿意馬,那么你就把這只鳥射掉;如果是一張臉蛋讓你方寸大亂,那么你就把這個美人頭割下來。小和尚說,師父呀,如此殺生豈不觸犯了佛門戒律。老法師用木魚敲了一下小和尚的頭說,蠢牛,你難道不會用意念殺死它們嗎?小和尚聽了拔腿就跑,還丟下一句話:師父呀,我用意念殺死你了,我要出去瞅瞅了。洗耳道行尚淺,不能用意念殺掉眼前的女人和心底里那個喊他“小師父”的女人。他甚至不敢拿正眼看畫面中的女人,但他還是忍不住瞟了幾眼。這些勾人魂魄的尤物啊,洗耳想,簡直就是殺人的利器。洗耳的身體一點點膨脹了,有血氣蕩漾開來。隨后從畫面出現(xiàn)的,是一個毛發(fā)濃亂的男人,他的雙手比雙腿更迅速地奔向這個女人。他們在地毯上滾了一圈又一圈,彼此間緊緊地摟抱著,像是要交換身體。女人的嘴唇殷紅欲滴,微微開啟時吐出蓮花般鮮紅的舌頭,舌尖顫動著,從上唇到下唇舔了一圈,又往里卷縮,從上牙舔到了下牙。她的牙齒跟皮膚一樣出奇地白。眼睛里露出的那一點寒光也是白的。這種野性的、近乎夸張的表情讓洗耳一陣陣地戰(zhàn)栗。他感覺她的牙齒和指甲會在那一瞬間變長,像刀片一樣鋒利,無所顧忌。他甚至擔心她會吃掉眼前這個男人。
哎喲,洗耳都看癡了,有個和尚子在洗耳眼前揮動著手說,你們快來看洗耳,跟點了穴似的。另一個和尚子也起哄說,洗耳定是被點住死穴了,他完蛋了。
洗耳漲得滿臉通紅,那一刻,他閉上了眼睛。洗耳不敢想得太多,很快就打住了邪念。
這一晚,洗耳有些心神不寧。他一閉上眼,腦海里就閃現(xiàn)出那個趴著的女人。她為什么會進入那個房間?是被人哄騙,還是自己主動闖入?這就不免要揣測一番了。睡覺時,洗耳夾緊了雙腿。
第三日
吃過午飯,洗耳照例要去菜園。洗耳每天要做的也就兩件事:佛事和農(nóng)事。而師父說,農(nóng)事即佛事,兩件事其實也就是一件事。無論種豆或種瓜,種下的都是佛性啊。
洗耳端著一個簸箕,向菜地里撒肥料,仿佛這些瓜菜都是活生生的雞鴨,他要撒給它們谷物吃。菜園里有空心菜、甘藍、馬齒莧,也有少量的山藥和馬鈴薯。洗耳吃的菜都是他自己種的。洗耳的表叔離開寺廟后,這幾畝菜地就由他一手打理。表叔教會他種菜的知識,很受用。像芟草、壓蔓、爬蔓、打權、疝瓜、除蟲,他樣樣都會。
過午的太陽照不到這片菜地,有個赤著膀子的老和尚正躺在樹蔭底下的草席上納涼。仰面朝天躺著,全是一派俗態(tài)。一件濕漉漉的衣裳就掛在枝頭,迎風飄動。老和尚形容枯瘦,仿佛脫盡了葉子的枯樹。他是剛來的掛單和尚。已在寺廟里住了些日子。據(jù)洗耳所知,他是持過午不食戒的。他吃午飯的時間總是比別人早,吃完之后就懶洋洋地四處走動,或者是哪里也不去,到了哪里就把席子鋪在哪里。
掛單和尚伸了個懶腰對洗耳說,你真是有心人,天天來照看這些瓜菜。
洗耳說,是啊,沒有人看管,這菜園早就要荒廢了。
洗耳看見一棵青菜上有一條鼻涕蟲在蠕動,就蹲了下來,伸手去捉。背后忽然又傳來那個掛單和尚的聲音:除蟲咧。
洗耳說,我除的是害蟲。
掛單和尚說,害蟲也是蟲,它也是有生命的。更何況,害蟲益蟲也只是人對它們的看法,在佛看來,每一條蟲都是平等的。
洗耳想想也有道理,趕緊松開手,把那條鼻涕蟲拋在地上。
掛單和尚說,你把它拋在地上,等于是要讓它餓死,這跟殺生又有什么區(qū)別?
洗耳又把鼻涕蟲重新放在菜葉上。
掛單和尚又說了,如果你把這些菜交給廚房里的火頭,難道就不擔心有人把蟲子吃進肚子?
洗耳看著鼻涕蟲,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他暗暗有些惱火地說,依你看,我應該怎么做?
掛單和尚說,很簡單,蟲子需要的也不過是一小片菜葉,你就把那一小片菜葉撕下來給它。
洗耳照著他說的把菜葉和蟲子一并放在地上。蟲子依舊懶洋洋地躺在菜葉上,渾然不知自己那一刻險些喪命。洗耳又看了看躺在那張草席上的掛單和尚,不覺失笑,說,它不僅是一條害蟲,還是一條懶蟲哩。掛單和尚微微一笑說,懶蟲最有佛性了。
洗耳覺得這個老和尚說的話有點意思,就跟他說開了。
掛單和尚說,這座寺廟里除了那幾尊泥塑的菩薩,恐怕就你一人還能夠堅持佛性一直吃素吧。
洗耳說,前任的方丈師父也是吃素的,但寺廟向來沒有實行斷肉制,他允許別的弟子在一個月內(nèi)吃一頓三凈肉。這一任的方丈就不太講究清規(guī)戒律了,有幾個和尚一回到家里就開始吃葷了。他們雖說是出家人,但照樣做男女俗家事,照樣吃肉喝酒。除了偷吃放養(yǎng)的雞鴨,他們有一回還把放生林里的長生狗給宰了吃。阿彌陀佛,那個智明師叔還把一坨香噴噴的狗肉放在我的碗子里,說吃吧吃吧,狗肉可以壯陽哩。
掛單和尚指著山坡上正吃草的牛羊說,牛羊都是吃素的,你吃了吃素的牛羊不也是等于吃素?
洗耳說,你這話就不對了,凡是動物,身上都有三分毒素。師父說了,動物若是死于驚恐或憤怒,它的身體就會分泌出一種毒素,我們每日若是吞食這些毒素就等于是慢性中毒,將來恐怕也會像動物那樣死于驚恐或憤怒。
掛單和尚又問,你沒吃過豬肉、鴨肉,但你可吃過豬血、鴨血?
洗耳說,豬血呀、鴨血呀,會污染我們的血液,我們吃它們身上的血,身上就有它們的血氣了,師父說了,佛事是不能帶三分血氣的。
掛單和尚靜默片刻,從懷里掏出一樣東西說,我這里有一包菜子,你把它種下去吧。
洗耳接過來問,是什么菜子?
掛單和尚說,我的法號叫苦瓜,這菜子也叫苦瓜。
洗耳說,苦瓜好,可以清心敗火。
掛單和尚說,還有一好,苦瓜自己內(nèi)心苦,可你若是把它跟別的菜一起炒,不會把苦味傳給它們。
洗耳說,一切苦都是因為有煩惱,難道說苦瓜也有煩惱?
掛單和尚說,那是因為我們覺得它苦味,才叫它苦瓜??喙献约簠s不知道甜或苦,因此也就沒有煩惱了。
說到這里,掛單和尚突然又轉(zhuǎn)向沉默,凝神注視著地上的某一點。洗耳驚訝地問他,你在看什么?掛單和尚說,我在看一條爬蟲。洗耳在地上掃了一眼,沒看見什么爬蟲的影子,就說,我這眼拙,眼眶里長的都是肉,你說的爬蟲在哪里?咦,我怎么就沒有看到?
掛單和尚說,你當然不會看到,它現(xiàn)在還像種子一樣正埋在泥土里面。
洗耳又追問,可你分明說自己看見了,難道你長著一雙天眼?
呆子,掛單和尚說,你來看看,這泥土表層的土粒現(xiàn)在都松動了,不是有一條爬蟲正在里邊拱動?不過一會兒,一條蚯蚓果然破土而出。洗耳拍了拍腦袋,心底暗想,原來,每一寸泥土都是有血肉氣息的。
掛單和尚淡淡一笑說,見明不見暗,見近不見遠,見前不見后,這都是人的局限啊。
洗耳忽然發(fā)覺,這掛單和尚不是一般的和尚。他那眼睛是純凈的、專注的。他看一條爬蟲的目光,是佛陀看水,或看一切水月的目光。平靜、無欲,有著洞穿世俗的透徹。
第四日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宮。爾時十方無量世界不可說不可說……
洗耳敲著木魚,口中念念有詞。他念的便是地藏菩薩經(jīng)。
老人十分平靜地躺在一旁的床上,還沒到拆帳、移靈的時辰,老人身上還蓋著平常所蓋的被子,只是臉上多了一方白毛巾。自從那天在大街上相遇后,洗耳便知道他已經(jīng)不久人世了,卻沒料到他會走得那么突然。洗耳是看著老人閉上眼睛的。老人臨死前對洗耳說,你給我念一段開路經(jīng),讓我早早下地獄吧。
我的爹呀——老人的女兒忽然拖長聲調(diào)哭了起來。
洗耳對老人的女兒說,你慢些哭,免得你父親還留戀家眷,不忍離開。洗耳又對那些剛剛吃完了飯、抹著滿嘴油腥的鄰居們說,你們暫時不要靠近亡者,免得他的靈魂沾染了油腥味。
中午時分,做法事的和尚都到齊了。他們念的還是地藏菩薩經(jīng)。和尚分三班,一班出聲,兩班默念,兩個時辰后輪換。從中午一直念到晚上,吃飯的間歇,就改用錄音磁帶播放經(jīng)文。
僧俗分開用餐,和尚們單獨在樓上的廚房吃。一炷香的工夫,他們就吃完了,聽到下面敲鼓的聲音都先后下樓去了。洗耳犯了胃痛病,所以比別人吃得慢些。他正扒著碗里的飯時,聽到隔壁的房間里傳來吵架的聲音。吵架的不是別人,正是老人的女兒和女婿。
老人的女婿說,你之前就答應過我,等你爹死了之后就辦離婚手續(xù),怎么?你現(xiàn)在反悔了?
老人的女兒說,我爹的尸骨還沒寒透呢,你就跟我提這事,你是不是成心要把我氣死。
你死了,我們也就不用離婚了。
你放心,我不會這么輕易就死掉。除非你殺了我。
你以為我會像你爹當初那樣愚蠢,一刀把你娘給捅死?我才不想坐牢哩。
我娘不是我爹殺死的,我娘是撲過來撞到我爹的刀子上才死的。
哼,說得好聽,他沒殺人為什么平白無故就坐牢呢?
是我爹承認自己有罪的,是我爹自己要求坐牢贖罪的。
我才不會跟你扯這些雞巴事。給我一句話,離,還是不離?等你爹送走了之后你就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回話。
老人的女婿甩掉一樣聽起來很清脆的東西,就氣咻咻地出來了,在樓梯口跟洗耳撞了個滿懷。老人的女婿對洗耳說,和尚子,你是出家人,比我們想得開,你去勸勸她,叫她知道一點羞恥,別糾纏著我不放。說完他就噔噔噔地下樓去了。
洗耳原本不想管這些俗家事,但他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師父說的一句話:救度一個人就是救度眾生。這么一想他就進去了。女人絞著手指坐在黑暗中,一聲不響。她身后是一個心形的壁鐘,閃爍著棗紅色的幽光(里面的電能已經(jīng)耗盡,指針怎么也無法爬到十二點那一格,因此它只能定在九點那一格上)。因為是帶著誠心來的,洗耳沒有考慮太多,開口就問,女施主是否有什么難解的心事?洗耳怕她沒聽清楚,又補充說,女施主若是不覺得我多管閑事,就不妨跟我說說你的苦衷,也許佛法能幫你化解煩惱。女人不做聲,洗耳就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女人忽然叫道,小師父慢些走,我有些不明白的問題要請教你。女人把頭發(fā)撩向兩邊,露出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女人問道,小師父,你知道我丈夫為什么要逼迫我離婚?洗耳想了想說,恕我冒昧地說一句,是不是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女人苦笑一聲說,他不是因為在外面有了女人才跟我離婚,而是因為要跟我離婚才有了外面的女人。他只不過是故意用這種激將法逼迫我離婚的。洗耳說,那么,問題就出在你們兩個人的身上了。
不,女人說,問題還是出在他身上。自從他在事業(yè)上徹底失敗之后,他就變了,變得自私、冷漠、性情古怪。這些年來他一直過著游蕩的生活。別人問他做什么時,他就掏出一張安利直銷員的名片,你也知道,這份工作根本不適合他。事實上他什么名堂也沒干出來,不過是拿安利直銷員做做幌子而已。他是很自卑的,那些忙碌的人漫不經(jīng)心地看他一眼,他都會覺得手足無措。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壞了,對什么東西都覺著厭倦,包括現(xiàn)在這種婚姻生活。說到底,他是厭世的。他這人有時叫人害怕,有一回,我們站在一塊懸崖上,他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
洗耳,快點下來啊。樓下有人催喊。
小師父,我不應該跟你說這些私家話的,女人嘆息了一聲說,是啊,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些?
洗耳退到門口,雙手合十說,我法名叫洗耳,原本就是要洗耳恭聽的。你把苦衷說出來,也許能讓心里更寬慰一些吧。說著他就敲著木魚匆匆下樓去了。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shù),作一恒河,一沙之界,一界之內(nèi),一塵一劫……
安利直銷員坐在靈堂里,抽著煙,漠然地看著地上堆積的煙頭和痰跡。和尚念經(jīng)的聲音讓他忽然感到一種不一般的快樂。他掐滅最后一根煙頭,起身向樓上走去。
女人還坐在那里。安利直銷員走過去,十分粗暴地抱起她,一只手伸進她的裙子,像是在黑暗中摸索電燈的開關。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下,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安利直銷員在臉上胡亂抹了一下,露出陰郁、古怪的笑容。他輕輕地咬著她的耳朵問,你剛才跟那個和尚子都說了些什么?
女人不吱聲,女人一直不吱聲。墻上的壁鐘到了正點也不再吱聲。安利直銷員把女人按倒在床上。女人像一具尸體那樣平躺著。安利直銷員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她的雙腿抬起來,扛在自己的肩上。他進去后,內(nèi)心的激情卻在頃刻間消失了。這些年來,他們之間的關系日益淡漠,夫婦之道也變成了一種差強人意的舉手之勞。當他戴上橡膠套時,覺得自己的東西完全像一個裝在塑料袋里的貨物。他把它拎出來,放在一個狹小的儲藏室。僅僅是完成幾個非常機械的動作。他們之間一點也感覺不出所謂的靈與肉的撞擊。就連那種肉與肉相濡以沫的感覺都沒有。他們出了一身汗之后,就轉(zhuǎn)過身來各朝一邊。床中間空出來的那一部分被一個想象中的人所占據(jù):男人想象中的女人和女人想象中的男人。所以,確切地說,那張床睡的是另外一對男女。
告訴我,那個和尚子剛才都跟你說了些什么?安利直銷員再一次問道。
第五日
三個人,安利直銷員、哲學家、失戀者,他們坐在同一間酒吧,品嘗的是同一種牌子的啤酒。談論的是同一個話題:女人。換個話題就是:男人。他們在談論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問題。
安利直銷員喝了幾瓶啤酒之后,他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深深地厭惡這種酒精的氣味。他最痛恨酒的時候,也是最愛酒的。坐在他對面的失戀者顯得猥瑣而又憔悴,他有一個長滿青春痘的北方情人,他有點離不開她。他喝酒的時候總是懷著一種無以慰藉的憂傷。他撫摸著一張永遠摸不到的臉,那張臉在酒沫中泛起、消失,沿著杯口流淌。安利直銷員打骨子里有些瞧不起這種小男人。哲學家,一個優(yōu)雅的飲者,他手中夾著一根煙,面對一個空杯子,品味著虛無:他需要的不是滿溢的酒,而是空杯子的安寧。因此,與其說他是來喝酒,不如說是來抽煙、思索、高談闊論。哲學家談論時,喜歡輪流使用左手和右手打手勢,他那樣子像是坐在車上打方向盤。他總是牢牢地控制著一個話題的走向。他熱衷于分析,并且總是站在哲學的高度,羅列出事物的基本原理。
哲學家對安利直銷員說,我之所以把失戀的朋友請過來,是讓你看看被人拋棄的痛苦。他又對失戀者說,我請他過來,也是讓你看看,想要拋棄別人同樣也是一件痛苦的事。你們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一個知道自己痛苦的原因,另一個卻不知道。哲學家指向安利直銷員說,你總是說自己活著十分痛苦,可你能否告訴我你痛苦的真正原因?
安利直銷員沒有作出回答。
哲學家接著說,假如你無法回答我的問題。這沒關系,在另外一座城市有人不經(jīng)意間說的話就算是替你回答了;正如你無法完成上線交給你的任務時,你也可以這樣想,在另外一座城市有人不經(jīng)意間做的事就算是替你完成了。所以,你可以什么也不必回答。只管在這里喝酒、嘔吐、發(fā)呆。
安利直銷員和那位失戀者繼續(xù)喝酒。哲學家看他們喝酒,自己不喝,做思考狀。哲學家說,我喝酒的時候從來不會思考,因為思考會讓我昏昏欲睡;同樣,我思考的時候從來不會喝酒。因為喝酒會讓我的思想昏昏欲睡。哲學家說這話時表現(xiàn)出一種冷靜、克制的風度。
安利直銷員不依,說他看不慣哲學家這種置身事外的超然態(tài)度,作為老同學,非要跟他干上一杯。哲學家并不推辭,倒?jié)M杯,一飲而盡。失戀者也摻進來,非要跟哲學家再干上一杯。
喝酒的過程就是一個讓膀胱不斷變重、腦袋不斷變輕的過程,同樣也是一個體液需要遞減的過程。哲學家說,有兩種方式可以解決肚子里的沖突問題:一條是向上的,即嘔吐;一條是向下的,即排泄。說完之后他就起身去解手了。
酒吧有著源源不斷的液體供應系統(tǒng),同樣也有一條源源不斷的排泄系統(tǒng)。哲學家和幾個飲酒者并排站在尿池邊。他們的立足點是一塊高出平地的臺階,瓷磚表面布滿了尿液和痰跡。一些人從臺階上下來后,另一些又跟著上來,哲學家卻遲遲沒有下來。酒并沒有妨礙他思考。哲學家站在尿池邊思考的時候,兩根手指十分優(yōu)雅地夾著那根玩意兒,就像是夾著那種他喜歡抽的雪茄。
安利直銷員忽然從身后竄進來。走到尿池前面,一只手撐著墻,另一只手解開褲扣。但他沒有排出尿液,而是哇的一聲發(fā)出一種干嘔。他的手指從褲襠里抽回來,伸進嘴里使勁挖。嘴里隨即噴出了嘔吐物,看起來像一堆松軟的糞肥。哲學家上前拍拍他的后背,跟他開了一個輕松的玩笑,試圖減輕他的內(nèi)在壓力。安利直銷員猛地轉(zhuǎn)過身來,惡狠狠地回了一聲:走開。然后又繼續(xù)嘔吐。
哲學家分析認為,一個對幽默缺乏領悟能力的人,是最容易動怒的。他露出了表示理解的笑容,并且退到了門口,不慌不忙地點燃一支煙,對著安利直銷員的后背說,男人流淚、排泄或嘔吐,都需要背對別人。可是,痛苦是要面對朋友的,尤其是像我這樣的朋友。相信我,我能解決你的痛苦。哲學家看著他,目光銳利得像一把手術刀。
安利直銷員徑直走向水龍頭,漱了漱口,洗了一把臉,又踅回到尿池邊,開始解手。可他怎么也尿不出來。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忽然兜上了他的心頭。
過了許久,安利直銷員才從小便池邊的臺階上下來,向哲學家要了一支煙,跟他聊開了。有一次,他用低沉的聲音描述道,我跟妻子站在一塊山崖上,我對她說,我沒有勇氣跳下去,你來推我一把,讓我們徹底結(jié)束兩個人的生活。她不敢,她也沒有這份勇氣。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憐,其實我并不是要想擺脫她,而是想擺脫眼下這種糟糕的處境??晌矣X得自己很軟弱,我一直無法擺脫她。
我明白了,哲學家進一步分析說,你并不是要拋棄她,而是要拋棄你自己。
第六日
女人打開門,一個光頭探了進來。
你來了,果然沒失信,女人說,和尚子,你到這里來怎么手頭還拿著一個木魚?
和尚子洗耳說,這是我們的法器,我們當和尚的,手不能離法器,口不能離佛號。
能不能讓我看一下你手中的木魚呢?女人提出了—個小小的要求。洗耳坐下把木魚放在桌子上。女人的手伸過來,撫摸著那個木魚,喃喃地說,嫁給一個朝三暮四的男人,還不如跟了和尚子,做他的木魚。
洗耳不敢正面看她,目光掠向一邊。但他分明看見女人修長的手臂上有兩枚呈橢圓形的淡黃色印記,仿佛少女的乳暈,顯然,這是她小時候種的卡介苗。
女人起身從酒架上取下一瓶紅酒,滿滿斟了一杯,問,和尚子,你喝過酒嗎?洗耳聽了滿臉通紅,倒像是剛剛喝過酒。女人端起手中的酒杯說,有時我想,我如果變成了酒,讓你喝下去,感覺出我的痛苦,那該有多好啊。女人湊過頭來,把酒杯送到他唇邊,貼著他耳邊輕聲說著。她說話像微風吹拂,讓他耳目清爽。
洗耳忽然回過頭說,我好像聽到屋子里有人走動的聲音。女人抬起眼睛說,是窗外的衣裳被風吹動的聲音吧。洗耳的目光越過女人的頭頂游移到窗外,陽臺上空還晾著幾件衣裳,空蕩蕩的褲管在風中飄動,仿佛有人突然躥上了陽臺,正要破窗而人。
洗耳試著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從舌尖一直滾入胃底,洗耳嗆了幾口,趕緊捂住嘴,像是說錯了什么話。洗耳又接著抿了一口,感到內(nèi)氣外行,一孔一毛便都有了酒味。女人問他,有感覺了?洗耳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有一點。女人盯著他看,仿佛她的目光能剔掉他的皮肉和骨骼,直接探入他內(nèi)心深處那個隱秘的部分。在洗耳面前,女人顯得孤單而無助,她的眼睛告訴他,她需要一個給她安慰的臂彎。那一刻,洗耳幾乎被自己隨時作出獻身的想法所陶醉。
洗耳看見女人的手像蛇一樣從酒杯和木魚之間伸過來,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他想掙脫出來,卻被她抓得更緊。他的手指從中慢慢地抽出來:先是拇指,繼而是食指,然后是無名指和小指。但她依然緊緊地攥住他的一根中指,讓它在自己手指圍成的小洞里靜靜地呆著。他的動作十分僵硬,那樣子就像是他的身體的一部分卡在她的體內(nèi)。他讓手指在某個小范圍內(nèi)來回滑動著。
女人輕輕地吐出一個詞。這個詞是帶有黏性的,立時把他的注意力黏附在上面。但洗耳接著就聽到身后忽然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進來的是安利直銷員。他究竟是一直躲在屋子里,還是剛剛從外面進來,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更麻煩的事已經(jīng)擺到他面前。洗耳不敢跟他對視。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應該放在哪里。女人卻很沉靜,淡淡地問他,剛剛睡醒?安利直銷員捋了捋蓬亂的頭發(fā),哈出一口濃烈的酒氣。他指著洗耳問女人,他就是你要找的那個男人?一個和尚子,看上去倒是挺清秀的。
洗耳連忙擺手說,不,不,我原本是來做法事的,我沒有那個意思?
安利直銷員露出狡黠的微笑說,你知道自己剛才說的話犯了五戒中的哪一條?說謊。
不錯,洗耳低下了頭說,除了殺生、偷盜,我還犯了妄語、邪淫、酗酒三戒。
安利直銷員說,你不用向我懺悔,我是不會介意的。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女人了。我現(xiàn)在跟她的關系只是鄰里之間的關系。你們繼續(xù)做你們的法事,我這就出去。安利直銷員走到門口又踅回來,很有禮貌地說,打擾你們了。
洗耳坐不住了,他帶著木魚站起來,想走。女人說,你留下。洗耳說,我必須走。女人帶著命令的口吻說,你必須留下。
第七日
洗耳坐在陽光下。
整座山丘呈現(xiàn)出接近半圓的弧狀?;∪?nèi)是層次分明的梯田、碧綠的菜畦、寧靜的池塘、一些安詳自足的牛羊;弧圈之外是一片碧藍的天空,幾絲浮云,初夏的陽光傾倒下來,滿山滿谷都是亮白的顏色。
太陽越升越高,熱浪伴隨著蟲子的嗞嗞聲飄散開來。洗耳依然坐在瓜菜中央,頭頂著陽光,青色頭皮上先是出現(xiàn)了一層油光,后來連油光也不見了,腦袋瓜子變成了一坨泛白、干硬的東西。洗耳像敲門一樣敲打著自己的腦袋,仿佛腦袋里面的另一個自己一直拒絕他進來探訪。
一個小沙彌問一個老頭陀,他在做什么?打坐入定?
老頭陀說,他好像在懲罰自己。
小沙彌又問,他犯了什么戒條?
老頭陀搖搖頭說,只有他自個兒曉得哩。他這樣坐在太陽底下,連頭皮都要烤出青煙來了。
到了中午,烈日當空。洗耳依然雷打不動地坐著。一個小沙彌跑過來對洗耳說,洗耳,有位女施主要見你。
洗耳說,我誰都不見,告訴她回去吧。
小沙彌又一溜小跑進了寺廟的側(cè)門。過了半晌,小沙彌又跑了出來。氣喘稍定后說,洗耳,女施主說她非要見你不可,你要是不答應,她就在如來佛祖面前一直坐下去。
如來如來,如何來就如何去吧,洗耳說,你告訴她,我是出家人,跟她終歸是有緣無分的。
過了半晌,小沙彌又回來傳話:女施主說她已經(jīng)跟丈夫離了,她要跟定你了。你種菜她也跟你種菜,你敲木魚她也跟你敲木魚。她還說了,你若是不答應,她就一頭撞死在佛祖面前。另一個小沙彌也上來勸道,洗耳,我勸你還是帶她走吧。
洗耳說,你去告訴她,我不過是一條為人助渡的船,乘客既然已經(jīng)過了河,就不必把船也帶上岸。船只能在自己的河流上渡人。
兩個小沙彌搖搖頭走了。
還有幾個小沙彌的影子依墻立著,有動有靜,極似皮影戲,忽然響起一陣咳嗽,他們都跟麻雀似的散開了。出來的是方丈和尚。他對洗耳說,洗耳,你不能待在這座寺廟了。要么你獨自一人悄悄走掉,要么你帶著這個女人馬上離開。
我沒有能力帶她離開,洗耳說,我跟她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呀……
兩個銅板才會碰得響,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方丈哼了一聲說,你想想,這種傷風敗俗的事要是被哪個記者捅出來,登在報上,我們竹清寺的百年清譽就毀在你一人手中了。
方丈對報紙很是敬畏。因為他平素愛看報,看社論、看社會新聞、看花邊新聞。方丈無聊的時候連訃告和廣告也看個遍。方丈擔心的是某一天某一份報紙的某個版面會突然曝出竹清寺的丑聞來。再說,那個女人要是真的血濺佛頭,他這一身袈裟都要難保了。
洗耳跪在地上,抬起頭,露出乞求的目光說,方丈,求求你了,讓我留下吧。
方丈拂了拂衣袖,氣咻咻地說,你走吧,算是我求你了,你趕緊走吧。
洗耳說,如果你不允許我住在寺廟,就讓我在這塊菜地里搭一座小茅廬住下吧。
方丈說,這座菜園也不需要你照看了,你走吧。
方丈磕掉腳跟上的泥土就向廟里走去。
掛單和尚來了。穿百衲衣,手持一缽。洗耳跪在他面前說。苦瓜師父,你帶我走吧。我不能在這兒常住了,我也要尋個別處去掛單了。我不能在這兒繼續(xù)待下去了。我必須離開。苦瓜師父,你帶我走吧。
阿彌陀佛,掛單和尚露出無奈的笑容說,我和你一樣,想要渡人到彼岸,卻常常會有一種無力感。這世間沒有—條船可以在陸地上渡人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洗耳說,渡人者不能渡于人,莫非這也是一種嘲諷了。
洗耳,我笑你太癡,掛單和尚說,何來渡人?何來渡于人?在苦海之中,人人既是共渡,亦是自渡。譬如將這菜園比做一舟,你我皆是同舟共渡。譬如舟覆,你我只能自渡。
可是,洗耳說,你我同舟,這到底是一種緣分了。
是啊,我們是有緣分的,掛單和尚說,你看這陶缽,原本只是一團泥土而已,它興許能長出好看的花草,長出耐吃的谷物,而現(xiàn)在,它卻托在我的手中,我與它就這樣結(jié)了緣;你再看這手杖,它原本只是一株棗木樹,若是沒有人把它砍削,它興許還是一株長在庭院里的棗樹,每逢秋天還能結(jié)出些許果子來,現(xiàn)在它卻握在我的手中,它與我也就結(jié)緣了。我身邊的一花一葉、一木一石,凡是為我們所取用,都是為了證求緣道。
掛單和尚從懷中掏出一本書說,你與我有緣,所以我就把這本書送給你,這本書里寫的是一個和尚從出家到還俗,中年以后再度出家的故事。旦暮無聊,你就拿來翻翻吧。
那是一本封面用牛皮紙包裹的書,邊角周正,里面的紙張有些泛黃。
掛單和尚說完之后就走掉了。陽光從樹隙飄落他的肩頭,靜若菊瓣。
然后是,那條老黃狗搖晃著粗壯的尾巴過來,在洗耳身邊默不做聲地坐下,陽光灑落一身,看上去像一尊鍍金的佛。
傍晚時分,洗耳站了起來,向南邊張望了一眼。對那條老黃狗說,咱們走吧。
遠處是村落,有煙火浮動,山是一片佛頭青。
責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