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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的車站

    2008-01-01 00:00:00
    十月 2008年6期

    車站上亂得像一鍋稀飯。

    一連幾天,石華保持住一個姿勢,呆呆地塑在凳子上,問天打卦。其實問也問不出什么來,但石華喜歡繃住勁,蹺起二郎腿,手撫在膝上,一臉的清湯寡水,故意在作勁。剛打了春,風吹得有些淡,似乎空氣里缺了鹽或鈣,清清白白的,欠了滋味。風吹得站前廣場上退了顏色,也吹得石華前心涼,后背沉,心里懸起了一根翅膀,趔趄不安,差不多快骨折了。按理說,換季時石華的生意會好些,但從一趟趟列車里下來的乘客們沒心沒肺的,大多板著個死魚臉,腳不停歇地走掉了。也不對,也有一些挑肥揀瘦的貨,站在對過的茶水攤子前,留下一陣子喉嚨響亮的牛飲聲,不把石華放在眼里。但石華不為所動,依舊眨起眼皮,望著低矮的垂云,頂多換一換手,支起下巴,繼續(xù)影癡癡地問天。對過兒是王學江家的領(lǐng)土,七步之遙,橫著一條水泥通道,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剛又送走了一撥乘客,王學江家的忽然撒了懶,站著不動,斜簽了身子,倚在保溫桶上,朝石華一個勁兒地看??戳藥籽?,也沒多大意思,王學江家的摸出一把葵花子,仔細嗑??ㄗ邮窃缟吓R出門前,裝進褲兜里的,現(xiàn)在和一堆硬幣混在一起,墜得沉。王學江家的自己能感覺得出,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所以得有個東西靠上,解解乏。石華自己不喜歡吃零嘴,但愛看王學江家的那一副招搖相,比戲還耐看。一般來講,王學江家的三根指頭捏起葵花子,往牙齒上送,舌尖一卷:就能利索地剝開子衣,呸呸呸地啐出來,天女散花。有時候,王學江家的也會換一個新動作,邊說話,邊展開半米左右的臂,往嘴里一丟,葵花子像長了腿,跳進了王學江家的舌頭上,心甘情愿地去送死。要是瓜子皮掛在嘴上,王學江家的也故意不揩,能掛上一兩個鐘頭,比別了一枚立功勛章還妖精。吃了一會子,王學江家的摸起來就比較費勁了??ㄗ硬卦谝欢延矌女斨?,躲閃著,心慌著,生怕被這一只汗津津的手攥住。于是,王學江家的生了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將褲兜里的統(tǒng)統(tǒng)掏出來,擺在保溫桶蓋上,慢慢擇。顯然,除了葵花子和硬幣外,還有衛(wèi)生紙、一小串鑰匙、猴皮筋、茶包、塑料袋等等。將多余的內(nèi)容剔除后,王學江家的便開始數(shù)數(shù),一毛錢,兩毛錢……三塊六,三塊七,口氣很斂,手上也無幅度,像教訓自家的娃娃。石華繼續(xù)問天,見鉛色的垂云悄悄變了底色,落下來沙塵,猶如頭上罩了一塊黃紗巾,呼吸也帶了些艱難。

    王學江家的數(shù)個整數(shù),將一摞硬幣碼齊,夾在掌心里,稍微拋了拋,又哀嘆一聲。嘆息是給人聽的,但周圍無人,除了石華這個呆子。王學江家的缺了知音,沒意思,又將當天的收入塞進褲兜里,目光中掛了一絲落寞。還剩下幾??ㄗ?,王學江家的很節(jié)約,丟進嘴里一個,舌頭一剝,咬了咬,居然吮出了一股子餿苦味。壞的。王學江家的趕緊啐掉,口腔也還苦麻麻的,忙端起幾案上的半碗殘茶,倒進去漱口。那一廂,石華終于放下了腿,撲打肩上的灰塵,笑吟吟地說,“喂,嗑瓜子嗑出了個壁虱,對不對?”王學江家的噴出一股子水,不像茶,更像苦膽似的,點了點頭。石華說,“人狂莫好事,狗狂拉稀屎,我叫你狂?!毕O拢鯇W江家的回說,“你聽不得錢響。錢一響,誰的尻子都會松開。石華你是眼熱我嘛,氣死你,不償命?!惫?,王學江家的大踏步走了幾步,褲兜里嘩啦嘩啦地叫,好像硬幣們爭搶著集合,在列隊、在報數(shù)。石華扭開去,蹙緊鼻子嗅了幾下,慢吞吞說,“孽障啊!”王學江家的不知石華在指天,還是在罵地。

    情勢很快就有了轉(zhuǎn)折。石華剛站起來,撣完肩上的灰,脊梁骨忽然一拔,挺得像腰后戳了一根標槍,利落落的樣子。王學江家的一見,氣焰就敗了,敗了就敗了,但心底里還有死灰復燃的念想。王學江家的假裝勤謹,挨個兒潑掉碗里的殘茶,用濕棉紗布揩凈碗,一只只地碼放好,又故意拍打了保溫桶幾聲,聽了聽里頭的水量大小。石華當然也聽見了,但就是不接茬兒,去恭維王學江家的,叫她赤條條地掛在半空里,空歡樂。下半天,許家臺車站一共駛停了三趟列車,一快二慢,出站口吐出十來個人,像便秘,稀稀拉拉地圍在王學江家的保溫桶前,捏著分幣買茶湯喝。石華上半天還行,賣掉了六瓶洗臉水,基本上和王學江家的能打個平手,下半天卻差遠了去,只得干巴巴著急,又不想讓對方笑話,于是塑在凳子上,一怨二恨地想心事。聽保溫桶里的水聲,王學江家的快拾掇攤子了,臉上的那個得意樣兒,像拿了先進個人的獎狀似的。石華決定滅了她的那股子威風,站起來,撣完灰,又把鬢角的頭發(fā)別在耳后,精神煥發(fā),說,“咦,幸虧冬天不怎么貪嘴,沒蓄下膘。要不,可真糟踐了這身衣裳嘍。”王學江家的聽了,忙站在保溫桶后,遮擋住自己,回說,“你呀,天生是個瘦肉型的,就算你天天開油坊,頓頓喝清油,你也胖不起來?!币唤诱校A的氣就消了,蛇打三寸頭,火也要滅頭三尾四,防的就是火頭和死灰,最要命。石華哀哀地說,“看你說得輕巧。我哪有那個福分呀,我就是個賣洗臉水的命,比不上你,賣的是大碗茶?!币叱龆吹脑?,王學江家的掂出了分量,又往后頭藏了藏,拽了拽衣襟,敷衍說,“呀,我是真沒了辦法,才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的。你石華何苦呢?心惠那么漂亮,隨便托個親,也能找個高干子弟的女婿。我要是你……”

    “可惜你不是我?!?/p>

    “抬舉你,你還含了一嘴的針,太傷人?!蓖鯇W江家的沉下臉,揭開蓋子,舀了碗茶湯,咕咚咕咚飲下去,掩飾似的,“石華,要不要來一碗。”

    “不了!涼茶害肚子?!?/p>

    王學江家的胖,胖得有些過分,胎里帶來的嬰兒肥。石華卻是瘦模子里倒出來的小點心,整個骨骼比王學江家的能小一輪,肩膀削削的,脖頸也細,加上膚色白,更像是南方來的女人。但石華是個標準的衣服架子,隨便什么上身,都能穿出格調(diào)和品位來。王學江家的當然不知道品位是啥,格調(diào)值幾個錢,可她眼熱,心底里羨慕得要死,一直覺得石華像一幅畫張子。畫張子就該貼在墻上,供人讀、讓人看,不該在車站上來賣洗臉水。不過顛倒一想,有石華在對過兒經(jīng)營,自己也不至于孤單,還養(yǎng)眼。王學江家的說,“喂,石華,沒見你穿過這件衣裳,三十多吧?”話太媚,王學江家的提不起氣,腰里的脂肪一顫一顫的,比解放軍的武裝帶還麻纏。“哪有那么貴,舍不得。三十多,頂如我要賣掉半條黃河的水?!笔A拾起剛才王學江家的扔掉的衛(wèi)生紙,擦了擦鞋尖,說,“心惠那個死丫頭,非嫌棄那條裙子,我改了改,你來看看,還可以吧。”王學江家的得了大赦令一般,忙顫巍巍地奔過來,箍了箍石華的腰,又叉開虎口,一柞一柞地量,夸贊說,“腰收得好,左右各剪上半寸,恰好抹出你的水蛇腰來?!闭f著話,手往石華的胳肢窩里搔搔,石華終于忍不住了,呵呵呵地笑起來。王學江家的追攆了幾步,假裝嗔怪地說,“小騷精!給我繃了一下午的臉,讓我難受。再叫你裝,你裝裝看。”石華躲了一陣子,隔了一排暖瓶當塹壕,捂住肚子笑,還嘴說,“豬樣子!人怕出名豬怕壯,你等著,總會有屠夫來拾掇你的一身膘?!备浇鼪]幾個人,王學江家的托了托奶子,無恥地做個動作,一吐舌頭。石華擺擺手,不想玩了,問,“下一趟會不會晚點,怎么廣播里不報?”“哼!廣播員瞌睡裝死了,跟她們站長一個球樣子,腦筋進了水,不大正常?!笔A說,“看樣子晚點了。我還有三瓶水沒賣光呢,你的見底了吧?”王學江家的回說,“還剩一些。下一趟是慢車,沒幾個干部坐,茶涼了也能賣出去,掙一毛算一毛,總比沒錢的好?!笔A愁苦地說,“看我這記性,原來是慢車呀,那更沒人來洗臉了?!蓖鯇W江家的卻不同意,伸出手,接了接空氣里的浮塵,大驚小怪地說,“瞧瞧,沒娘娃,天照應(yīng)。來了沙塵暴,誰不想把臉洗干凈了回家。才剩三瓶嘛,沒麻煩。”

    石華也說,“真下了,說下就下呀。”

    起了風,站前小廣場上人就更稀了。一會兒,高音喇叭開了,廣播員咳嗽上一聲,鐵路腔調(diào),嗡嗡嗡地說,“通知,廣播通知,出站口附近的喬萃喜同志,請你聽到廣播后,速到站長辦公室去一趟,有急事找你,有急事找你。下面再廣播一次……”石華手里疊著毛巾,低下頭,遠遠地覷一眼,見王學江家的紋絲不動。石華喂了一聲,指了指電線桿子上的聲音。王學江家的恍然一醒,訝異地說,“哦,這母狗,原先念我的名字呢。又有什么事,昨天剛給老莊縫完被子?!迸ど砼苓h時,王學江家的撇撇嘴,意思讓石華照看一下地上的家什。

    石華猜,今天該洗褥子了吧。

    稍候,又廣播了一次。這次是慢車到達的消息,沒晚點。石華坐在凳子上,見出站口挨挨擠擠地淌出了不多的人,東倒西歪的,便沒了去吆喝的念想。慢車來歷不明,但乘客們的臉上,一律布滿了夜晚與長路上特有的銹跡,黑黃、干皸、齷齪,欠下了不少的水分。王學江家的說得對,沒見一個干部模樣的。干部才不稀罕坐慢車呢,公家報銷,誰會遭這份罪。其間,有個長頭發(fā)的二流子過來,大大咧咧地問,喂,洗一下臉多少錢?石華沒客氣,慵懶地回說,一元錢。二流子搶白說,是賣呢?還是搶呢?石華說,太費水。

    心情糟,到手的一毛錢,被石華放棄了,也不心疼。

    下浮塵,就是換季的跡象,春天真的來了。往往,一場浮塵一場雨,焦渴的草木們,能在一夕間吐出葳蕤來。人也不例外。比如石華,混沌了一整個冬天的眼睛開始爍亮,心也濕突突的,仿佛有一簇青草要拱破地皮,掙扎著現(xiàn)世活人。望著出站口走完了最后一人,石華一惱,將半臉盆凈水給潑掉了。

    王學江家的上了樓,特地去了一趟茅廁,小解一下。喝了不少的茶湯,腰里的肉都快酥了,需要緊一緊。不是靠皮帶緊,靠的是莊銘燈。車站的低層是辦公區(qū)域,最頂一層是宿舍。莊銘燈二合一,都在一個大套間里操心料理。門楣上貼著“站長辦公室”的小牌,銅匾紅字,很有些權(quán)威感。當然了,他是車站的站長兼書記,一肩挑,沒人樂意給他的眼睛里扎刺,更談不上有誰敢犯上作亂。王學江家的熟門熟路,徑直走到了三樓西向的最里手,見門虛掩著,也不管不顧,直脫脫地搡開了門扇?!袄锨f!”剛喊完,見莊銘燈抬起頭,手里的鋼筆也停下了。

    桌前站著一個鐵路警察,自制服、藍袖套,也扭過身來看。

    “站長!”王學江家的趕緊改了口,馴帖地搓著手,一臉愧色。莊銘燈簽完字,將一摞發(fā)票遞給下屬,擰上筆帽,說:“行了!你回蘭州去休假吧,順便到我家里一趟,給家里人說,開春了太忙,秋天了我再回去?!本熳屚隉煟S手擱下了大半包,辭謝而去?!罢鹃L,昨天剛弄完被子,今天給你洗洗褥子?”王學江家的規(guī)矩地問。莊銘燈銜住煙,一只眼睛被熏瞇了,款款走前幾步,將門掩上,咔嗒一聲落了鎖。王學江家的依舊站住不動。莊銘燈繞著她走了好幾圈,伸出手,掐了掐王學江家的腰際上的肉,嘖嘖一唱。王學江家的跳了跳,癢癢肉,莊銘燈知道她的毛病在這,遂閃躲幾下,繳了械。莊銘燈掐住她,認真教導說,“喬萃喜呀喬萃喜,你個豬腦子,給你說了不下幾百遍,人前人后,是不一樣的??茨銊偛?,唐突得像個母狗,滿嘴亂跑舌頭?!蓖鯇W江家的乖巧,能認清風向,說,“我錯了還不成嗎,殺人不過頭點地,以后有人在,該喊你莊站長。”又接了一句,“褥子不是才洗干凈嗎,急吼吼的,還讓大喇叭喊我,像個催命鬼,弄得滿天下的人都知道你在找我?!鼻f銘燈說,“嘿嘿,這樣正式一些,總比你偷偷摸摸上來的好,越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越是沒人猜疑?!蓖鯇W江家的摘下他嘴角的煙,擲在地上,一腳踩滅了,嗔怪說,“怕什么怕,鬼鬼祟祟的,像個特務(wù)?!?/p>

    “一會子,要過一輛特快?!?/p>

    王學江家的問,“昨天不是過了一趟嗎?”

    “戰(zhàn)備忙,現(xiàn)在沒個準兒?!?/p>

    許家臺車站是個三等站,規(guī)模不大,小三層樓,外表刷成了磚紅色。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車站坐落在天(水)蘭(州)線之間,是隴海線上的重要區(qū)間,東進可抵西安,西行直達蘭州?;疖囁緳C們喜歡在這條長線上跑,隧道多,橋涵不少,時時有柳暗花明之感。鉆洞子時,司機們可以撒高尿、吸水煙,小酌幾口,瀟灑得可以,全然不把安全守則放在眼里。和蘇聯(lián)老大哥鬧翻了臉,關(guān)系一塌糊涂時,這條線上著實忙碌過一陣子,專列上載運的不是卡車大炮,就是坦克和裝甲車,讓許家臺車站的職工們心生驕傲,覺得不比前線的士兵們差勁,是大后方的砥柱之一,還是祖國大動脈中流淌的一粒紅細胞。一念想起,個個周身滾燙,加班加點,絕無怨言。但戰(zhàn)備警報后來被解除,許家臺車站一下子天高皇帝遠了,嵌在秦嶺山系的一條余脈上,說有有,說無無,只當是一個過路的站點,不太起眼。

    還不能撤。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局,就凸顯了許家臺車站的重要性。

    “呀,看我做什么,眼神怪兮兮的?!币话察o,王學江家的潑辣勁就犯了病,大咧咧地問,隨手捏了捏莊銘燈的臉。又說,“昨天過了一趟特快,你不是看過我了嗎?”桌上有餅干盒,鐵皮的,印著一輪旭日初升。王學江家的擰開,丟進嘴里一塊。莊銘燈說,“天天有特快,也不見全中國人消停下來,還得東奔西跑。”王學江家的回說,“當然嘍,你是站長,你不打信號旗,我哪敢發(fā)車呀。你說是不是?”一席話,讓莊銘燈覺得舒坦,手捂在了王學江家的奶子上,頓頓下巴,說,“你就這點好,欣賞你的正是這一點,拿得起,放得下,還隨叫隨到?!?/p>

    “我也喜歡你現(xiàn)在這樣子,沒一點官架子?!蓖鯇W江家的道。

    第一次睡王學江家的時,莊銘燈沒這么痛快。那時,王學江家的剛在車站出口前,擺了個茶水攤,自發(fā)的,給誰也沒匯報。一只保溫桶,一排搪瓷缸子,現(xiàn)買現(xiàn)接,做得很簡易。一天到晚,也掙不了幾張票子,還費人,下雨了沒處避,日頭大了沒陰涼,風把人吹成了一塊黑焦炭。這倒在其次。問題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出站口一帶的地盤,統(tǒng)統(tǒng)歸莊銘燈掌握,全憑他金口玉言的一句話。保溫桶被沒收過好幾次,受過警察的唾沫,還挨過警察的大頭皮鞋,又被拘過幾回,和一幫子流氓地痞參加過學習班??赏鯇W江家的就是死不改悔。一放出拘留所,她又把保溫桶擺在了出站口,賣五分錢一碗的茶湯。

    警察們上報給了站長。莊銘燈開始說,冥頑不化之人,有什么好客氣的,抓起來,塞進勞教所里,扣一個擾亂社會治安的帽子吧。鐵路派出所成立了專案組,摸了一下底,事情比他們預計的要差,也起了憐憫心。所長專門邀了王學江家的,求情下話,讓她別再給警察添亂,挨領(lǐng)導刮鼻子。后來,所長指點迷津說,你還是去找一把手吧,站長是這里的總負責人,他要是放你一馬,別說你賣茶湯,你就是在站前玩雜耍,拿大頂,耍猴子,我也睜一眼閉一眼嘍。王學江家的按圖索驥,上了三層樓,剛見第一面就起了沖突。那時,莊銘燈正在火頭上,售票員弄丟了一沓站臺票,折了一筆款,按路規(guī)處理,當是一次事故。但售票員想不通,二十幾歲的姑娘,犯了病,撒瘋似的在站臺上溜達,尋死覓活地想撞火車。派了人手盯著,三班倒地輪替,莊銘燈還不放心,時時站在窗臺前觀察形勢,七上八下的。王學江家的沒個眼色,偏偏這時候往槍口上欺,莊銘燈一下子大爆發(fā)了。莊銘燈說,呔,你知不知道,那里是有主權(quán)的,你擺上了茶攤,明顯是對我的入侵嘛。王學江家的聽慣了廣播節(jié)目,熟悉那一套,遂回嘴說,對對對,那里是你的領(lǐng)土、領(lǐng)空和領(lǐng)海,是你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可我擺個茶水攤,掙個毛毛錢,沒顛覆你,也沒殖民你,犯了哪一門子的王法?你告訴我知道。莊銘燈說,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王學江家的說,臭官架子,別給我打官腔。不歡而散。

    商量來,商量去,莊銘燈決定發(fā)一份公函,致礦機廠黨委,請他們出面協(xié)調(diào),管好自己的家屬,也為鐵路運行的安全考慮。礦機廠迅速來了一個電話,是莊銘燈親自接的,對方話很軟,理卻硬,不容置辯。繞了半天花子,礦機廠的才說,技師王學江的確是該廠的職工,卻是個臨時工,已被勸退了。至于家屬喬萃喜嘛,更不在花名冊里,實在難以約束。電話又介紹了情況,說王學江于前年染上了一種怪病,查來查去,才查清是一種叫肌無力的癥狀,人早已萎縮了,癱在家里,上有六十有四的老母,下有不爭氣的兒子,喬萃喜去貴單位附近賣賣茶湯,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赦之罪,為加強路地雙方的友好建設(shè),還請酌情處理,適當給予些方便。莊銘燈碰了軟釘子,明白礦機廠在卸包袱,扔累贅,自己也不想做雷鋒,但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一直脧尋著機會,想畢其功于一役,將一切害人蟲趕出國境線,還車站一個朗朗乾坤,一個有序的乘車環(huán)境。

    莊銘燈單身,是路局直接空降到許家臺車站的。年輕有為。站上的大部分職工,也是他從蘭州城里點兵點將帶來的,駐蹕此地,一手遮天。一年一換休,家屬們大都留在了城里,兩地分居。因了工資條里有一筆金額不菲的出差費,誰都樂得,誰也無怨言,只當是一份肥差,暗地里偷著笑,爭著搶,對莊銘燈言聽計從,一點也不敢打馬虎眼。電話外交后,王學江家的休整了數(shù)日,隔天一早,又擺上了保溫桶,碼上一排搪瓷缸子,坐在出站口前兜攬。莊銘燈站在樓上窺望,決定今天得拉下臉來,給這個肥婆娘來個下馬威。

    合該是一份緣。緣無大小,日照雪化,有緣修得同船渡。天南地北的人擠上同一趟列車,走上幾千里長路,就是前世里修來,今世里兌現(xiàn)的。后來,莊銘燈在床上摟住王學江家的,幾次三番地這么說道過。王學江家的心里甜,嘴上卻不饒,說,你還不是欺負我是地方的人嘛,扯那么大的官架子,嚇唬誰?往往,莊銘燈掀開遮羞布,露出自己,反駁說,瞧瞧,官架子在哪兒,在哪兒?王學江家的也不含糊,說,看看,不是支起了嘛,我還不信卸不下你的官架子。遂一享貪歡。

    那早上,剛起腳去討伐時,樓下吹過來一陣子罡風,掛在鐵絲繩上的濕床單,掉在了泥地上。莊銘燈的床單,夜里泡完,早上剛淘凈的。王學江家的眼尖,跑過來拾了,又在樓下的水龍頭上沖干凈,抱在懷里,貼住保溫桶,細細地讓床單烤干。莊銘燈收住腳,穩(wěn)住心,中午時分,喊王學江家的拿上來。

    。

    這樣子熟了后,王學江家的來得就更勤,不是打掃房間,拆洗被褥,就是縫補衣服,釘個紐扣啥的。王學江家的煥發(fā)出了身上的一股子女人勁,噓寒問暖,也知道莊銘燈是個單身,落落寡寡的,便照顧得仔細周詳。王學江家的沒少指責蘭州城里的那個女人,常說,要知家中妻,單看丈夫身上衣,真不咋的。冬上,王學江家的做了一條護腰,送給莊銘燈,說你常在站臺上檢查工作,風大,火車呼嘯,別把男人的腰給廢掉,那可金貴呢。還說,十單不如一棉,十棉不如腰里一纏,這護腰做的,嘖嘖。

    有次,給莊銘燈換床單時,樓下駛過了一輛空油罐車,晃得窗玻璃咔嚓響,地板也趔里趔趄。王學江家的問,地震了?莊銘燈說,快車穩(wěn),慢車才晃人,這是輛空罐車,更晃。王學江家的捂住心口,臉色煞白地說,心慌,搖得我也空落落的,我想吐。一說話,人就栽進了莊銘燈的懷里。那一刻,莊銘燈舉起了紅色信號旗,讓王學江家的終于停在了自己這一站,停了很長時間。

    但今天,誰也不晚點,還比那一趟特快要早。王學江家的吃完餅干,俯在玻璃板上,看莊銘燈的家庭照。相片被水洇了,淡黃的跡印子,粘在玻璃上,連皮帶筋的。王學江家的問過。知道上頭戴塑料眼鏡的那個瘦女人,是莊銘燈的老婆,一個老頭兒是他岳父,岳父腿上的娃娃是他女兒,剛六歲。王學江家的用指頭按在他老婆臉上,擦了擦,擦出了指甲皮大小的一塊干凈來,眉尖擰了擰,含了怨氣。莊銘燈老婆穿了一身鐵路制服,小翻領(lǐng),露出白色的襯衣口,左胸上的路徽很亮。人靠衣裝,他老婆精爽干練的樣子,有一股子蘭州城里的洋氣,這讓王學江家的很醋意。

    “喂,鐵賊,你別灌迷魂湯了,答應(yīng)我的那件制服呢?”

    “還沒呢!”

    “嘁,那你一個人坐特快吧。反正,我不發(fā)車?!?/p>

    莊銘燈放下手,嘿嘿笑,“你看你,說風就是雨的,我是站長,又不是裁縫匠,哪能說給就給的。剛才你見了,我批了條子,讓那個休假的回去領(lǐng)幾套來,還專門寫了你的尺寸,小翻領(lǐng),連大蓋帽都有?!边@是實話,剛才的一幕仿如眼前。王學江家的不再多言,從門后的衣鉤上,取下莊銘燈的制服來,里外看了看,撲哧一笑。莊銘燈說,“快些,還有三分鐘?!边呎f,莊銘燈邊解開脖頸下的紐扣,走進了隔壁的臥室,站在窗前。外屋里,王學江家的在忙亂,解除了身上不冬不夏的春裝,赤條條地說,“鐵路猴子,你可答應(yīng)了我的,我記下了。有了你們那一身狐假虎威的衣服皮,我在那里賣賣茶湯,誰也不會怪怨,給我臉色難受?!蹦┝?,又叮囑說,“對了,順便也給我一枚路徽,小號的那種?!鼻f銘燈在窗臺蓄勢待發(fā),硬邦邦的,王學江家的卻在磨蹭。特快正點到達,莊銘燈聽見了遠處的汽笛聲,窗框上的玻璃也在忽閃忽閃地動,腳下的地板也在咯吱響。嘿嘿,身后傳來了鬼祟的笑,莊銘燈一扭頭,見王學江家的戴了大蓋帽,上身穿著自己的制服,下身卻赤裸裸的,恥骨間的黑毛充滿了挑釁?!澳阊澴犹柿耍路€將就。怎么樣,像不像你的女職工?”王學江家的問。莊銘燈先是怔了怔,忽然間,一股子氣血沖上了額頂,血管賁張,渾身燥熱。再也不管不顧了;莊銘燈丟掉了官架子,急步?jīng)_上前去,攔腰將王學江家的抱住,放在了窗臺上。

    蒸汽機頭漾起了一團黑煙,喇叭長鳴,鏗鏘地駛進了許家臺車站。莊銘燈也不示弱,長驅(qū)直入地駛進了王學江家的身體里,靠了站。王學江家的坐在窗臺上,臉色潮紅,舌下生津,尖起了嗓門叫喊。那陣勢,仿佛身上起了一場火災。尖叫聲呼應(yīng)著汽笛,卻被汽笛稀釋干凈了,化成了一次次的戰(zhàn)抖,情難自持,讓王學江家的把指甲皮都掐進了莊銘燈的肉里,大蓋帽也歪斜了,仿若電影里的一個偽軍俘虜。莊銘燈一絲不茍地作業(yè),王學江家的也極端配合,終于停穩(wěn)后,兩個人才像特快列車一般,開了閘門,將自己放行。

    “我來了?!?/p>

    莊銘燈也總結(jié)說,“我也來了。呵呵,正點到達,沒啥故障?!?/p>

    “你真是個優(yōu)秀的火車司機?!?/p>

    “要開就開特快,特快過癮嘛,夠刺激?!?/p>

    四壁里安靜下來,王學江家的仍坐在窗臺上,叉開大腿,一副欲罷不能、回味無窮的架勢。莊銘燈取了衛(wèi)生紙,擦自己,又給王學江家的擦換,打掃戰(zhàn)場。王學江家的卻起了玩興,拽住墻上的燈繩,一拉,一松,鬼祟地笑。天花板上的吊燈一爍一閃,將兩個人的底細暴露在光線下,彼此都不害羞,還直愣愣地相互欣賞。莊銘燈說:“娘的,快下來,讓下邊的人看見,我還能起帶頭作用嗎?”“沒事,我穿著你的制服呢。天快黑了,下邊的人見了,還當是站長在檢查工作呢。”“你個肥婆娘,分不出輕重來,搞完就搞完了,頂如是一趟火車到了終點站,該進車庫了,誰還不肯下車呀?!鼻f銘燈被閃爍的燈光弄得很惱火,卻又不能提上褲子立即走人,該走的是王學江家的才是。每次都這樣子,莊銘燈一旦完事,就討厭起這個女人,身上的官架子也一寸寸地復蘇,重又取得了權(quán)威。王學江家的說,“老莊,你老實回答我?guī)讉€問題。答對了,我就拉滅。要是溜尖耍賴,對我玩心眼子,我就拉開燈,曬曬你的雞巴骨,叫你難受。”拿了人的手軟,吃了人的嘴軟,莊銘燈不好翻臉,氣餒地點了煙,盤腿坐在床上,說了聲好。王學江家的說,“喂,穿上制服弄,是不是有些刺激呀?”莊銘燈說,“當然嘍,我還想讓你穿上軍裝、護士裝、警察裝,等于你是各行各業(yè)的女人,我照單全收?!薄斑?那你有沒有和車站里的女人搞一腿呀?你是領(lǐng)導嘛,可以很簡單地就把女人抱上床的?!眴栠^多次了,莊銘燈懶得回答,卻又不得不答,王學江家的拉開了燈,想裸著下身,站在窗臺上展覽自己。莊銘燈趕緊說,“娘的!想是想過,不想是假的,以前在蘭州城里搞過一個未婚的姑娘,結(jié)果讓她老子給察覺了,她老子是一個大干部,給局里通了通氣。結(jié)果,一紙調(diào)令,就把我給發(fā)配到了許家臺來,以觀后效?!蓖鯇W江家的哎喲一聲笑開了,笑得腿上的肥肉亂顫,滅了燈,兩個人陷進了黑暗中。這是實話,王學江家的隱約聽說過?!皢眩瓉砟闶窃谶@里服刑呀,犯人還有刑期,你是幾年?我巴望著給你判個無期才好,讓你一輩子待在許家臺,看我賣茶湯,給我站好崗。”莊銘燈曉得她有口無心,專會在嘴上逞強,也不氣惱?!澳锏模揖驮谠S家臺這座監(jiān)獄里蹲著,反正我不急,天高皇帝遠的,我在這里還能說上話嗎?!蓖鯇W江家的拉亮燈,不屑地說,“許家臺這個鼻屎大的地方有什么好,你要能說上話,就在蘭州城里說上最好了。那樣子的話,我還可以去蘭州城里串個門,走走你這門親戚?!鼻f銘燈揪了一把王學江家的肥肉,對她的落后思想不滿,糾正說,“頭發(fā)長,見識短。什/厶,叫鼻屎大小?越南鼻屎大吧,可硬是打敗了美帝國主義;古巴鼻屎大吧,卡斯特羅同志硬是把古巴變成了一根刺,讓華盛頓坐立不安;阿爾巴尼亞鼻屎大吧,可它是歐洲社會主義的一盞明燈啊,喏,你就像恩維爾·霍查同志,燈繩在你的手里。”一句贊美,讓王學江家的舒坦極了?!班?,理不辯不明,現(xiàn)在我明白了。那你說,你究竟犯的什么錯,給發(fā)派到這里的?”

    “作風問題?!?/p>

    現(xiàn)在,王學江家的對莊銘燈自己揭發(fā)自己很滿意,說,“那你一朝被蛇咬,不敢再吃窩邊草了吧?”“嘿,我現(xiàn)在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喲。不是不想,哪個男人不是吃著碗里的,巴著鍋里的呀?不敢吃,等吃了,就發(fā)現(xiàn)窩邊是不毛之地,自己撂荒自己?!蓖鯇W江家的拉亮燈,虎視一眼,恨恨地說,“滑頭,不講實話。不敢吃,干嗎還把我哄上床,把我給欺負了呢?”莊銘燈煩這話,問過無數(shù)遍了,究竟想試出什么來?!澳悴灰粯?,你是地方上的,我有啥好怕的。再說了,你來給我洗洗被褥,縫縫補丁,大家都知道你是個熱心腸的人嘛。喂,喬萃喜,你不是也有這個需要嗎,你情我愿,總比……”燈又滅了,薄暗里傳來王學江家的啜泣聲,鼻子抽得很響。王學江家的說,“真也難為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苦,別看我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可心里吃了黃連草。王學江那狗東西,上個月還能舉一下手,昨天我發(fā)現(xiàn),連手都抬不起來了,肌無力,腿也不聽使喚,反正結(jié)果就是個癱子,比嬰兒還不如。”莊銘燈靠上前去,摟住了王學江家的,揩了揩她腮上的淚?!皠e難過。你在下面賣茶湯,風里來,雨里往的,挺辛苦。放心吧,我在許家臺一天,就不會有誰去割你的尾巴。大不了,我就說你是車站的編外人員,是我請來的。革命工作無貴賤之分,你也是在為人民服務(wù)嘛。”王學江家的破涕為笑,拉亮了燈,也抱住了莊銘燈的腰。

    這時,樓下的那一趟特快停夠了時間,加完了煤和水,汽笛一鳴,又要上路了。莊銘燈說,“你發(fā)不發(fā)車?”王學江家的說,“你是司機,你說了算?!鼻f銘燈一下子起了勢,將王學江家的抱在床上,邊認真作業(yè),邊說:

    “咦,咋一直沒見石華家的心惠?”

    王學江家的哎喲著,自說自話,“你桌上那塊玻璃板送給我吧。我拿回去裁成十幾塊小的,好蓋在茶碗上。下浮塵了,客人們可挑剔得很哪?!?/p>

    “很久都沒見心惠了,咋的了?”

    王學江家的說,“記住了老莊,你答應(yīng)給我一套制服,穿上了,茶湯賣得快?!?/p>

    禮拜三傍晚,石華回家時,家門上掛著鎖,燈也滅著。石華不悅起來,臉陰得像前幾日的沙塵天,一堆暗火在心里深埋。收拾完十幾只臉盆和一排暖瓶,石華進家,見桌上擺著剩菜,水煮白菜,干椒洋芋絲,一碟花卷也涼了,冰鍋冷灶的,一點人氣不見。石華站在套間門口,往里喊,“心惠,心惠你睡著了嗎?”無人響應(yīng)。石華一下子來了氣,拉亮燈,見心惠的房間里安靜如素。石華一軟,渾身的骨頭散了架,跌倒在床上。石華心里說,孽障啊,我造的什么孽呀?

    此時,女兒陸心惠是一幀相片,站在桌上,蕩漾地笑。相片是黑白的,但涂了水彩筆,顯得夾生。心惠嘴上抹得紅紅的,襯衣深綠色,兩條嚴肅有力的粗辮子甩在胸前,梢頭上綰著蝴蝶結(jié),艷俗得不成。綠配紅,不如豬,石華早就罵過心惠,但心惠只當了耳旁風,睬也不睬。石華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活人才要緊,心惠才要緊,一張爛相片惹不起她的怒火。賣了一天的洗臉水,水也沒澆熄她的憂心。不用猜,心惠現(xiàn)在準保去了許家臺車站,站在出站口前,賣弄風騷呢。念想至此,石華將心惠倒扣起來,眼不見為凈。

    掏出褲兜,將硬幣和毛票整了整,數(shù)出了今天的營業(yè)額,一共是四塊六。拋掉早上帶的找頭,掙了三塊一?;貋淼穆飞?,石華去了趟銀行,還換了兩張十元的新票子,對折著,干干凈凈的,重又塞進了褲兜。顧不上吃,也不覺得饑,石華揩了一把臉,徑直走出了門。剛上鎖時,聽見心惠她爸哼哧哼哧地回來了,手里拎著八只暖瓶,左右各四,身子矮矮的,往下墜,像耍雜技的人。石華收了手,沒掛鎖,眼睛瞥向了一旁。心惠她爸說,“咦,今天早呀,我才接了一趟開水,你就回來了。”石華沒心情說話,往外走?!翱靵斫咏游遥岵粍恿??!笔A止了步,剛一扭頭,見一只暖瓶從心惠她爸的手里滑脫,嘭地掉在地上,碎了。

    心惠她爸咧開嘴,雞血似的牙床都暴露了出來,慘慘地笑。他矮了身,放下其他的暖瓶,舉起碎掉的那只竹編瓶套,搖了搖,倒出里頭的玻璃碴,認罪似的含著胸。一地碎片,在地上幽幽地泛出一層冷光,比石華還冷。石華抱住臂,踱開幾步遠,又突地折身返回,站在心惠她爸跟前,上下瞅了幾遍。心惠她爸知道自己犯下的罪錯,哀哀地說,“好了好了,你別批判我好嗎,扣我這個月的零花錢,我賠算了?!笔A最看不起他的就是這點,窩囊廢,一片樹葉掉下來,就怕砸爛了頭。在礦機廠里,誰都敢伸手捏一把的軟柿子,摔了一只暖瓶,就如喪考妣的男人。石華從不放棄教訓他的每一次機會,卻又每每無功而返,但還是忍不住氣,說,“老陸,我今天掙了三塊一,賣掉了三十一盆洗臉水。”心惠她爸趕忙說,“心惠她媽,你消消氣,我知道一只瓶膽四塊六,你扣我的零花錢吧。我認了,是我不小心?!庇终f,“看你曬的,其實我心疼你哪,叫你在外面拋頭露面,真不忍心。”這句話及時周到,石華被弄得濕濕的,一陣子鼻酸,抿著嘴唇說,“不就是摔了一只瓶膽嘛,老陸,你也不至于低三下四,像殺了人似的。至于嗎?你挺起胸來,該罵罵,該喊喊,痛快一些,好不好?”心惠她爸受了鼓舞,梗了梗脖頸,呵呵地笑,雞血般的牙床再暴露出來,一副女人兮兮的樣子。石華罪過地閉上眼,麻繩提豆腐,拎不起來,心里說,奈何?心惠她爸起了惻隱心,諂媚地說,“心惠她媽,家里去吧,我給你揉揉肩胛骨,放松一下?!笔A驀地爆發(fā)了,一腳鏟飛了地上的碎玻璃碴,斷喝說,“揉個屁,你能不能戳正脊梁骨,把襠里的那半斤糟肉挺正了,驕傲一些,堂堂正正一點?!?/p>

    話音未落,心惠她爸哎喲一聲,摔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腿腳。石華低頭再看時,才明白剛才的那一壺開水,恰巧摔在了丈夫腿上,又赤腳穿著拖鞋,皮膚上燙起了一片燎泡。揪心的是,心惠她爸沒經(jīng)驗,死呆子,手撫過腿腳時,一層皮被活生生地抹了下來,露出粉嘟嘟的肉來。院子里,鄰居出來倒垃圾,納悶地望過來,還喊了一聲,問有沒有事。石華擺了擺手,矬下身,肩扶起了心惠她爸,直接送進了家里。一進家門,心惠她爸就原形畢現(xiàn)了,像個得了病的兒童,嬌氣得要死,哎喲哎喲地喊疼,眼角里還滲出了一層淚,等著給糖果,等著好言軟語地安慰。石華故意不睬他,翻箱倒柜了一陣子,找出一瓶多年前做魚時剩下的高粱酒,撕了棉花,給他消了消毒。又找出半瓶紅藥水,擦了擦。心惠她爸一直在喊,酒精中毒的樣子,抱著腿,腰弓成了一只蝦米。石華拍拍他,哄孩子般地說,“疼了就哭吧??迚蛄?,也就不疼了?!?/p>

    現(xiàn)在,丈夫掛了彩,后勤工作也歸了石華。石華攥起傍晚帶回來的七八個空暖瓶,想趕緊去接開水。遲了的話,鍋爐房就要下班了。剛轉(zhuǎn)身時,心惠她爸拽住了石華的后襟,愣怔地問,“心惠呢?心惠去哪兒了?”

    “我還正要問你的?!?/p>

    心惠她爸一骨碌起身,打開套間的門,往門背后瞧了瞧。稍頃,一瘸一拐地踮出來,沮喪地說,“娘的!軍大衣不在,怕是又去車站,等那個野狐禪了?!?/p>

    “罵狠一些!別娘的娘的,指桑罵槐了,我可沒做錯什么?!笔A道。

    鍋爐房和家屬區(qū)一墻之隔。

    先前不是這樣子。礦機廠景氣時,紀律抓得很嚴,上下班的職工們必須繞道,才能進出廠區(qū),門端里也設(shè)有崗哨,看你是不是穿了小帆布的廠服。但后來衰敗了,原因是戰(zhàn)爭沒打起來,有人為了泄憤,就將圍墻刨開了一個洞。洞越刨越大,竟成了一個大豁口,供職工們方便來去。廠保衛(wèi)科很惱火,貼了一張布告。布告不是處罰決定,而是一首課本里的詩。詩日: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你自由!每天進出豁口時,職工們望著墻上銹跡斑斑的毛筆字,都會默誦一遍這首詩,臉上往往有晦暝難分的笑。遇上對面的人,嘴里說,爬出來了?或者說,咱倆一個屬相喲,都屬汪汪汪的。對面的人也很默契,尖聲回答說,給我自由!

    下班后,人也往里擠,擠成了一團蜂群,手里提著大大小小的暖瓶和水壺,去鍋爐房接開水。剛開始還交水票,一票一瓶,面值一分錢。水是天下最便宜的東西了,應(yīng)該和空氣一樣,想吃就吃,想拉就拉,于是水票惹得大家都不痛快。有的人討巧,往箱子里只扔一張,卻接了三瓶水。有的人往箱子里一遞,手心里其實空空如也。再后來,箱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層撕碎的紙頭,隨手在地上撿的鼻涕紙、過期的電影票、小學生的作業(yè)本、大字報的碎屑,作無聲的抗議。有一次,居然還扔進去了一條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帶,血糊糊的,令人作嘔。于是一了百了,水就成了免費的公共財產(chǎn),任由人接,數(shù)量不限。一下班,家屬區(qū)的人第一要務(wù)是去接開水,稍晚一步,鍋爐就涼了,淌下來的水溫吞吞的,只夠去洗鍋擦玻璃。

    石華在許家臺車站擺了洗臉攤子后,她男人就承擔了接開水的活。剛開始還順當,消息傳開后,人們的臉上便掛滿了意見,明里暗里,會說上一兩句風涼話。老陸,洗那么白做什么,晚上又當一回新郎呀?或者說,哎呀,你家心惠夠白的了,再洗,皮膚上沒了營養(yǎng),把那么漂亮的一枝花就給澆敗了。石華男人尷尬地笑,一句多余的話也不回,照舊拎著七八只暖瓶,歸順地排隊,像帶了一份歉意。大家對他都持網(wǎng)開一面的態(tài)度,礦機廠出了名的老好人,蔫了吧唧的,連一聲大屁都不敢放,開會時,常坐在犄角旮旯里,把白天當夜里過。原因無他。怪只怪石華男人解放前,參加過一個國民黨的少年軍校,學過機械專業(yè)。后來查階級出身時,還是石華男人襟懷坦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又把畢業(yè)證書和合影上交了,污點確鑿,不容抵賴。對石華男人的處理,本的是坦白從寬的原則,一紙命令,將他從天津衛(wèi)發(fā)派到了大西北的許家臺,在礦機廠里做技師。別小瞧這個圓鼓棱登的小豆子,平時怎么火上爆炒,都炸不出爆米花那樣的貨,卻在技術(shù)上是一把好手,再難日弄的機器,一讓他望聞問切上,準保會活轉(zhuǎn)過來,以一當十。石華是本地人,隨了大流,托上媒,嫁給了礦機廠穿制服的技師,等于是一步登天,洗凈了腳上的泥,端上了終生的飯碗。石華沒工作,只當家屬,很快生下了女兒后,就在家里一門心思地養(yǎng)活丈夫和心惠。有一天,王學江家的請石華幫忙推車,拉著保溫桶去了車站,站著看了半天賣大碗茶的熱鬧,才知道老天爺連一只瞎了眼的麻雀都不會虧待,皇天有路,也暗生了想法。后來,王學江家的建議說,石華,你管外面。讓乘客們洗臉,我管里面,叫乘客們喝茶解乏。石華說,我也是這個意見,雖說你我都是賣水的,總不能讓我沖了你的龍王廟吧。

    夜幕四合,鍋爐房前掛著一盞燈泡,在風中跳舞,撂下一塊圓弧形的光暈來。春風拂蕩,風中沒了前幾天的沙塵味,卻仍料峭。這一帶早晚溫差大,夜里帶了深度的寒意。好在人一旦待在一座鍋爐房前,便給了許多的暗示。也就不再打擺子抖激靈了。一根水管,三個龍頭,早就擠滿了人。石華揀了人少的隊列,站在末尾上,靜下心去等。不用說,鍋爐里此時沒多少庫容了,龍頭淌下來一根麻繩細的水柱,滴滴答答的,慢得像一趟入庫的火車皮。終于輪到了石華,一堆八磅的暖瓶,支在下頭,按著次序換。水繩越來越細,后邊的人不耐煩了,嘴里罵罵咧咧起來,顯見,都把病看在了石華身上?!恿碎_水不是自用,卻是去掙錢,中飽私囊,長了資本主義的尾巴。擱在誰身上,誰都一肚子氣,是可忍,孰不可忍。人們湊上前去,想跟石華說道說道,沒承想,無意中腳邊的一只暖瓶被踢倒了,嘭的一聲,一陣子悶響,出了今晚上的第二例事故。石華絕望地轉(zhuǎn)身,滿打滿地看了一圈,有些人借故走了,有些人還愣怔著,更多的攏過來,想看笑話。石華忽然有了殺一儆百的念想,想替心惠她爸出出平時的惡氣。一不做,二不休,石華上前,一把薅住了最近的一個小伙子,撕扯說,“一針一線,都是我掙來的,你不服氣?不服氣的話,你自己去車站上試試看,去吃吃那份苦。”小伙子也惱下了,扳住石華的胳膊,欺成了團?!疤栭T前家家過,你們欺老陸是個外地鬼,欺他倒也罷,還欺我吃飯的家什呀?!笔A逮住了機會,不依不饒,又想起心惠她爸的窩囊勁兒,就想給看客們一個顏色,此后封上他們的×嘴。暗地里,石華將此刻看成了一個不可多得的舞臺,值得一試身手。再加上數(shù)日來的郁悶,氣撒不到心惠頭上,只好拿外人開刀了。

    “小雜碎,你長三條腿,還站不穩(wěn),摔了我的暖瓶。賠!”

    有人勸架,你進我退的。小伙子來了精神,也回擊說,“心惠她媽,我說不過你的。我才一張嘴,你比我多,長了兩張嘴?!?/p>

    “你說啥?”

    石華費解,再追問一句。

    “說了又能咋的,你還吃了我不成?”小伙子是礦機廠的新人,不知天高地厚,引火燒身地說,“你多一張嘴,你家心惠也兩張嘴,說不過你?!?/p>

    “狗東西,敢罵心惠,你討打?!?/p>

    “要罵,讓心惠身上的兩張嘴來罵我,別去罵別人。我喜歡心惠來罵,罵死我,我一句也不回。嘿嘿,可惜了,心惠已經(jīng)開口罵過別人了,我還嫌棄呢?!?/p>

    石華釘在地上,僵了僵,又終于找見了理由,松了手,三兩下,就將小伙子的暖瓶給踢碎了。又蹲在地上,在一堆大腿中間,撿起一塊玻璃碴來,追攆上去,罵著說,“狗東西,看我不撕爛你的臭嘴,再讓你噴大糞,污了我陸家的門風?!毙』镒釉缇团苓h了,掉了一只棉拖鞋,背影倉皇。附近的人都袖手大笑,看足了這場好戲。石華畢竟有了些歲數(shù),不比年輕人,胸脯像魚鰓似的喘息無定,鬧出了一身的汗。猶不解氣,石華站在燈光下,當著眾人的面,攤開手心,亮了亮撲克牌大小的一塊玻璃碴,念臺詞般地說,“小雜碎,沒追上你,算你命大。以后,見一次,敲打一次,叫你長些記性。敢說我家心惠的壞話,看我把你……”手一緊,石華攥住了一把銳利的鋒芒。咔嚓一響,血從指縫里流了下來,比龍頭上的水繩還粗,還燙,“看我把你,——砰地,捏碎你襠里的兩只卵蛋,讓你再學著打鳴,學著扇翅膀,做好人?!北茄劾锖叩囊宦?,滿是鄙夷。

    石華演得很認真。等抬頭四望時,見大家都拎起空暖瓶,悻悻地還家去,既無喝彩話,也無鼓掌聲,只留下她一人,站在荒天黑地的鍋爐房前,形影相吊,唾面自干。石華是個心無城府的人,有氣撒在當面,決不背地里說人,老相識們都明白她的毛病,沒到火燒眉毛,不會這么動粗的。石華心說,走,統(tǒng)統(tǒng)都滾蛋,我在車站見了一整天的人,現(xiàn)在一聞見人肉味道,就心煩。說歸說,氣歸氣,手里的痛還在,每一根骨節(jié)都像鍘斷了,連皮帶筋的,十指連心。石華也不急,有的是土方子,自小就使慣了,一用就靈。石華走到鍋爐房后,抓了一把爐灰,高溫消毒的料,潦草地抹在手心上,拍了拍。在冷水管下頭一沖,居然止了血,好了。仿若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石華磕了磕牙,抖落了身上的郁悶,一下子輕松無比。又拿過空暖瓶,支在三只龍頭下,慢慢地控開水。有,總比沒有的好,集腋成裘、積羽沉舟的道理,石華還是懂得的。麻繩似的水線,滴入瓶嘴里,石華覺得那不是不值錢的水,實則是一滴滴融化了的鎳和錫,正在瓶膽里鑄出一枚枚的小硬幣。硬幣是家里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是床上的單、窗上的簾,是丈夫身上的三尺布,是心惠腰里的一杠棉。人的心其實就是一只鳥窩,冷熱自知,與旁人無關(guān),只有自己經(jīng)營得好與賴。老天爺是憐恤人的,坐在三尺頭上,打望著世上人,細翻著一本賬?!退闶且恢幌孤槿福l也沒見餓死過它。

    思想時,石華就丟了魂,一只軟木塞掉了,滑出去很遠,滾進了黑暗中。石華剛過去拾,冷不丁見圍墻的陰影里,站著一個細高挑兒的人,是陳報晚。

    “鬼!你嚇死我哦,一個大男人家的,腳下沒聲音,前世里是女人嘛?!笔A和陳報晚頗熟,所以不生分,直脫脫地罵道?!芭?,我來打開水,見你剛才在罵人,躲一躲。”嘿嘿,石華笑著說,“恐怕不是罵人吧,是在撒潑,女瘋子,叫你笑話了?!辈挥煞终f,石華走過去,搶下陳報晚手里的暖瓶,將自己壺中的開水折過去,滿滿一瓶,瓶嘴上漾著蒸汽,度數(shù)極高。

    “謝謝!”

    陳報晚淡淡地說。

    石華說,“謝啥,該謝的是我,我正想去找你呢。免了,就這里說?!?/p>

    陳報晚和心惠她爸同歲,同一年進的礦機廠,在廠醫(yī)務(wù)室里干活,見天穿著白大褂,干干凈凈的,有上海男人的那股子妖媚氣。因了上述關(guān)系,陳報晚偶爾去石華家坐坐,不蹭飯、不喝酒、不說笑,只荒涼地待上一時半刻,便蕭然自遠,仿佛一根細瘦的竹竿,在月亮地里游移。有一回,陳報晚塑在家里的凳子上,影癡癡的,盯著墻壁出神。石華在他眼皮前晃了晃手,也不見有絲毫的反應(yīng),像死了。問了他,陳報晚才說,我來你陸家,只為看看心惠,心惠是我在醫(yī)學院畢業(yè)后接生的第一個嬰兒,我得看著她乖乖長大,不能出一點小亂子嘛。一席話,讓石華和丈夫感激涕零。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讓心惠認陳報晚為干爹,喊一聲叔叔顯得太隔閡。一樁美意,沒承想遭到了陳報晚的極力反對。好長一段時間里,陳報晚都不在心惠家露面,見了面也不打招呼,埋首前行。過了幾年,念及陳報晚的善心,在春節(jié)大年初一時,石華提了一盒桃酥、兩瓶桂魚罐頭,帶上心惠去拜年,陳報晚樂極而泣,一下子給了心惠整整兩百塊的年錢,等于是他四個月的薪水。這以后,彼此疏遠的關(guān)系才接續(xù)上,也問清了內(nèi)訌的緣由。

    用許家臺的方言說,別看是個上海小扁頭,但陳報晚身上另有一股子犟勁,一尥起蹶子來,十匹馬也拽不動。陳報晚坦白說,我光棍一條,咋能當干爹呢,豈不是折了我的壽數(shù)。石華說,那你當心惠是啥?陳報晚想上半天,沒想透,干脆回答說,只當是我的一件作品,我親手接生在世上的作品,獨一無二。石華懵懂,悟不出究竟什么是作品,但猜想也該是一句好話吧,遂掏心掏肺地接受了。心惠她爸也從她,沒個人意見。那一陣子,心惠該上小學了,石華得了空,開始操心起陳報晚的婚事,跑了幾趟娘家,央遍了幾百里地外的親戚熟人,想給陳報晚介紹一個長相滋潤甜美的。孰料,沒打招呼,徑自殺上門去,頭一個就被擠兌了回來。陳報晚連門也沒開,怕賊似的,退避三舍。

    隔著門,陳報晚丟出一句話來。理由是,水土不服。

    石華的努力折戟沉沙,害得個人掏了腰包,扯了好幾丈的料子和華達呢,分給幾位候選人,安撫了安撫。從此閉口不提,一任陳報晚打單身,誓將光棍漢的身份堅持下去。但陳報晚對石華兩口子的個人產(chǎn)品——心惠來說,卻不吝贊美,夸贊連連。陳報晚說,天津狗不理的腸胃好,能服住大西北的水土;石華嘛,也是大西北的旱地植物,品性不錯,雙方一雜交,就能優(yōu)生優(yōu)育,也才有心惠這么茁壯的下一代。石華聽不懂陳報晚的說辭,知道他是由衷的贊美,卻對“雜交”這句話過敏。一提起來,渾身會浮起一片雞皮疙瘩。抗議了幾次,陳報晚換了個詞,說叫“嫁接”吧,天津的雄蕊,嫁接在了大西北的雌蕊上,你情我愿,互相接納,便成就了心惠。石華照例聽不明白,但勉強接受了。或許是為了印證陳報晚五迷三道的說法,心惠自小就出脫成了一個美人坯子,在礦機廠不大不小的天地里一枝獨秀,艷壓群芳。小學和中學,心惠都是在礦機廠自辦的子弟學校念完的,基本上沒出過那幾堵圍墻。剛讀到高一時,學校就停了課,心惠也懶散起來,一天到晚不是瘋玩,就是悶頭睡懶覺,從不翻翻課本,鞏固一下知識。其實,那時家里早就沒一頁紙的課本了,連一支鉛筆頭也不見。

    陳報晚對心惠的惜疼是放在臺面上的,石華知道,心惠她爸知道,廠里的同事和鄰居們,人人明白,個個心儀。有一回,陳報晚去上海探親,回來后,竟給心惠捎了一堆鐵皮盒裝的大白兔奶糖,另有一條布拉吉。心惠吃光了奶糖,卻一次也沒穿過那條布拉吉,嫌花色和樣式不好看,老土。陳報晚側(cè)面打問過幾次,心惠連脖子都不給,惹得陳報晚暗自神傷了半個月,掩門不出。但應(yīng)了那句老話,狗改不了什么的,抽了空,晚上照舊去心惠家里串門子。

    現(xiàn)在,心惠出了事,石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陳報晚拿主意。況且,陳報晚還是廠醫(yī)務(wù)室里,最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夫,業(yè)務(wù)一流。另一層意思是,陳報晚口風緊,加之對心惠自小就疼愛,沒有不幫的道理。半個月前,石華碰上陳報晚時,就隱約地說道了一下,打了預防針。否則,依了陳報晚的脾性,廠里最傲氣的人,瘦竹竿似的細高個兒,干干凈凈的白大褂,脖子見天梗上了天,此刻絕不會還蹲在鍋爐房的陰影里,放下架子,等著石華來談議談議的。石華見了陳報晚,如見救星,嗓子眼兒里登時哽咽起來,宛若吞下了一枚鐵蒺藜,進退失據(jù)。平靜了一番,石華扯了扯陳報晚,離開幾步遠,站在一片冬青樹旁,眼淚驀地淌了下來。

    “老陳,我不知道該咋樣說給你知道,堵得慌??傊@個坎兒過不去,我死的心都有呢。我死了,心惠也別想活?!笔A捂著帕子,涕泗橫流。陳報晚是聰明人,此前打過了預防針,早就悟出了癥結(jié)所在,斬釘截鐵地說,“怪怨有什么用?現(xiàn)在不是怪怨的時候,亂了方寸,于你,于心惠都是麻煩。”“剛才你都聽見了,我那么撒潑,不是為我,真的不為我?!笔A肩胛瑟瑟的,不像是夜寒,而是心底里揣了一塊冰,在慢慢地消融,讓她的體溫降至冰點,又說,“吵架不怕,怕的是他們話里有話,太傷人??峙拢埨镌僖舶蛔』鹆?,大家都瞧出來了?!?/p>

    “幾個月了?”

    石華說,“不清楚。反正,已經(jīng)顯懷了?!?/p>

    “你真糊涂?!?/p>

    “有什么辦法?心惠那死丫頭,嘴像上了鎖,閉口不說。罵不起作用,打又不敢打,怕傷了心惠?!笔A罪過地搖搖頭,懺悔般地牽住陳報晚的臂,“怪我!怪我太沒腦子,非要去火車站賣洗臉水。我一去,心惠也跟著去,結(jié)果在出站口,碰上了那個外地人,就把身子給失了。那家伙,真是個兇手,殺人不眨眼?!?/p>

    “不是兇手。”

    陳報晚糾正道。

    石華呀的一聲,狐疑地盯視著陳報晚,更涼透了。張了張嘴,話沒說出口。石華不明白,胳膊肘子往外拐,背上豬頭認錯廟,你陳報晚怎么會判定那家伙不是兇手?要么,你知道底細和究竟,心惠告訴你了?可迅即,石華否定了這一猜忌,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自己還不明白心惠什么人嘛?!罢f什么都遲了,肚子挺得像口鍋,天又熱起來了,棉衣穿不成,礦機廠的人遲早會知道的?!笔A捏著濕濕的毛巾,幾乎把半輩子的眼淚給淘了出來。抬手,將亂發(fā)別在耳后,石華又掉下來一大綹頭發(fā)。自從心惠事發(fā)敗露以后,石華常常掉頭發(fā),一抓一把,人也憔悴得剩下了一張皮,還大言不慚地嘲笑王學江家的太肥,說什么冬天蓄了膘。拉倒吧。陳報晚瞧出了石華眼底里的兩枚問號,囁嚅說,“你和老陸的意見呢?”石華說,“沒什么意見,真的,到這地步了,我有意見還管用嗎?你是大夫,只求把心惠肚子里的孽種取出來,取得一干二凈,讓心惠回到以前,別讓礦機廠的死鬼們看笑話,我就謝天謝地了?!标悎笸磉∈郑枪?jié)嘎巴嘎巴地響,難心地說,“石華你知道的,我不能做,這是犯法的事,萬一出了什么事……”石華攔住他的話,心一沉,直截了當?shù)卣f,“老陳,你比我是明白人,醫(yī)院去不成,要查結(jié)婚證的。心惠這樣子的處境,礦機廠也不會出具介紹信?,F(xiàn)在,我被逼上了絕路,老陸也是,心惠不用問,一人雙命。沒萬一了,死馬當成活馬醫(yī),你就答應(yīng)下吧。”石華想起預備妥的新票子,整二十元,手抄進了褲兜里,卻沒有勇氣拿出來,交給陳報晚。石華怕他會翻臉,更怕陳報晚尥蹶子,甩手而去。“陳大夫,你說過,心惠是你的作品,你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一個不明不白的孽種給毀了。對不對?”陳報晚不作答,仰天長嘆,忽然攥起拳,一記一記地往太陽穴上砸,憐惜地說,“哦!是了是了,心惠是我的作品,是我看著她長大的,可現(xiàn)在被毀掉了。我真蠢。去年秋天,心惠還偷偷來找過我,見她作嘔,吐天哇地的,問我要了一包藥片,止惡心的。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那應(yīng)該是妊娠反應(yīng),初期的。我蠢到家了。”石華的頭也開始作痛,腦子里掛了一根鋼絲似的,勾懸起來,掛在暮色背面。一瞬時,想起以前懷心惠時,自己也泛濫作嘔的那些稀薄記憶,石華真恨不得連心都吐出來,熱騰騰地端在碟子里,親手交給心惠,讓她去瞧瞧爛成了什么樣子,瞧瞧做母親的那一副愁腸。

    過了許久,陳報晚都沒再說話,唯有鼻息一波一蕩,比體溫微燙,卻比夜風更寒。不遠處,一只暖瓶忘了蓋木塞,裊裊的蒸汽冒出來,漾在半空里,又被一陣風吹凈了,猶如春夜里的蠟燭頭,掙扎不休。陳報晚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夜光表,亮起鎳幣般的微光。石華等著答案,腿都站木了。陳報晚長吁一口,說:

    “我得出一趟差,去蘭州城里買手術(shù)包。順便,我去大醫(yī)院再請教一下。說實話,我還從沒做過類似的手術(shù),手也生疏。”

    “老陳,天熱了?!?/p>

    “就一個禮拜?!闭f著話,陳報晚有備而來,摸出一支透明的玻璃試管,遞給石華,“明早,你接點心惠的尿樣,我先化驗化驗。空腹,頭一次尿樣。”

    站前廣場不大,點上一根火柴,跑完一圈,火柴或許還不滅。

    當然,這是個夸張的說法。——在心惠的眼里,太陽都會滅,遑論火柴頭了。一連幾天,心惠瞅見石華撤了攤,捎著一摞臉盆和暖瓶離開后,就從糖果店的一角現(xiàn)身,在夜漆漆的廣場上轉(zhuǎn)悠。那時,日光散了,夜寒像一塊黝黑的物質(zhì),將廣場塞得滿滿當當,簡直無處下腳。走上幾圈,心惠便有些燥熱,心氣一下子浮了上來,身輕如燕,覺得太陽并沒有丟,太陽其實揣在自己的肚子里,正暖洋洋地照耀著。一念若此,心惠就不再害怕,陡生出一份秘密的勇氣來。

    心惠不想回家去。心惠知道,上半夜最關(guān)鍵了,用一句成語來形容,就叫“稍縱即逝”,或者用一句俗語說,良宵一刻值千金。準不準確,心惠才不去管它,更懶得翻書去查,要緊的是不能放松警惕性。心惠她媽一直教導女兒,女孩子最貴重的品行,自然是提高警惕,時刻提防壞人壞事,防患于未然。不能讓細菌鉆了空子,污染自己??涩F(xiàn)在,心惠她媽再也不強調(diào)了,反倒是心惠自己心灰意冷地覺悟過來,繃緊了一根弦,在夜晚的廣場上來去逡巡,像個夜游神一樣。按照時刻表,心惠知道,上半夜一共有四趟客車經(jīng)停,三慢一快。四趟客車統(tǒng)共會停留六分鐘,短長殊異。心惠心說,勝負就在于這六分鐘了。

    但心惠連輸了幾天。

    早起時,心惠還在昏睡中,礦機廠的高音喇叭就開始響了,先放了一首進行曲,后來是廣播體操。天天如此,心惠早習慣了,要是不放喇叭,心惠說不上還有些空落落的,不踏實。今早上卻不同。迷蒙中,心惠覺得石華躡手躡腳,進了套問內(nèi),掀起被子,掰開了自己的胳膊。心惠倦怠著,任由石華三番五次地撥弄,還誤以為這是石華來示好,故意掖掖被角,察看一番,想講和。幾個月前,心惠和石華之間打起了冷戰(zhàn),究其緣故,當然是心惠的大肚子被發(fā)現(xiàn)了,石華怒不可遏。幾乎將家里的仰塵(頂棚)給吵塌,不見效果。剛開始,心惠采取了守勢,一問三不知,牙咬得比劉胡蘭還緊,硬死不服輸。漸漸地,心惠反撲過來,像胡漢三的還鄉(xiāng)團一般,一到傍晚,就去了許家臺車站上夢游。石華不得不退卻,將氣咽下去,獨自去消受,生怕心惠有個三長兩短的,會出人命。

    身上一冰,心惠一骨碌坐起,見石華手里捏著一根體溫計。先沒放穩(wěn),石華用手焐了焐,去了寒意,又諂媚地笑了笑,撫了撫心惠的頭,放倒心惠,將體溫計塞進了心惠的胳肢窩下。心惠量過體溫,大體知道約莫一刻鐘左右,所以石華并不走,斜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心惠的額,仿佛她真能摸出什么內(nèi)容似的?!霸囋嚋囟?,總歸是有好處的。現(xiàn)在換季,天氣變化大,你現(xiàn)在這樣子呀,千萬不能傷風感冒?!笔A一改前些日子的冷漠和惡劣,手上充滿了溫情。心惠假寐著,蜷得很緊,將凸起的肚腹收在腿面上,不吱聲。心惠心說,是你先投降的,別怪我不客氣,你以前罵過的那些臟話,像一盆子污泥沾在我身上,現(xiàn)在慢慢干了,你又來擦洗,裝得像個巫婆。“心惠,桌上壓了三塊錢,還有半斤糧票。白天的兩頓飯,你中午去陽春面館先吃蔥油面,下午去萬里金湯,那家的生煎包子可好了,豬肉餡的,嫩,可口。別胡亂吃,其他地方不干凈?!毙幕莶畈欢嘞胄?,結(jié)果心里真的失笑起來,說,心惠她媽呀,你就別作勁了,去賣你的洗臉水,掙你的分分錢去吧。石華當然不明白女兒的鬼祟,望著心惠睡得熱粉粉的臉蛋,一陣子鼻酸,盡力克制了,惜疼地低下頭,貼了過去,臉靠了靠臉?!靶幕?,夜里別去車站了,不安全,我和你爸操碎了心。心惠,算媽媽求你了!”心惠心說,瞧瞧,你現(xiàn)在徹底繳械了吧?!

    石華只當是心惠貪睡,怪不了她。懷心惠時,石華也是這么貪戀床榻的,身體的需要,更是一種嬌氣使然。坐夠了,石華從被子里摸出體溫計來,沖著窗外的天光,看了看刻度,自言自語說,“三十七度二,應(yīng)該是正常,在被窩里焐熱的?!闭f完,甩著玻璃棍,悄然出門了。心惠有些如釋重負,支起耳朵,聽石華在外邊嘮叨。聽口氣,石華在給心惠她爸擦紅汞,前幾天被開水燙傷了,脫下一層皮來,好在天氣不熱,并沒有發(fā)炎生膿。“老陸,你臥在床上,一天到晚盯著一盆水看,究竟能看出什么名堂?”是石華在問。心惠聽見她爸沉吟了一番,很哲學地說,“你不知道,我在研究水這種東西。雖說天天用水,須臾離不了它,可越是平常之物,人就越容易忽視它的存在,比如空氣,比如陽光,比如水。”石華換了調(diào)子,揶揄說,“研究個屁!你要是能研究出個眉目來,你早成了礦機廠的總工了,我也不至于去車站賣洗臉水,家里的條件也不至于這么差,靠你的死工資,餓不死,卻也吃不飽。再說了,心惠也不會出這樣的丑事,讓陌生人把肚子給搞大,恬不知恥的,還以為得了一張獎狀呢?!毙幕萋犓挚┛┮恍Γ卣f,“對頭!我研究的正是這個,自古都說,女人是水。那么,引導女人的話,到底用大禹的疏,還是用鯀的圍堵法,真是個要命的答案。女人呀,真像這一臉盆水?!笔A扔下瓶子,惱怒地說,“水,八成是禍水吧,死腦子!”

    這就是每一天的序幕,總在石華和心惠她爸的吵嚷中開始了。

    門外,石華支起加重自行車,車架上再安一副特殊的掛鉤,將十幾只暖瓶掛上去,再摞上一堆花哨的搪瓷臉盆。臉盆的搪瓷均不同,層層疊疊,像中秋夜里家家戶戶蒸下的千層糕,一層紅曲,一層姜黃,一層苦豆子,層層新鮮。龍頭上,掛著前夜里,石華淘洗干凈的十來條毛巾,蓬蓬松松的,迎風飄下香皂的氣息。石華是個麻利人,三兩下,就收拾停當了。推起車時,心惠她爸踮了腳,一瘸一拐地扶在后邊,一直要相送到車站,怕半路上出事,然后再回到廠里,繼續(xù)混日子。廠里最近有點問題,無工可做,但人必須到位,哪怕你是躺在工具間里睡覺,或是蹲在車間外曬春陽。人在,陣地就在,這是起碼的操守。

    今早上,心惠也不想打退堂鼓,也想守在陣地上,榮辱與共。心惠起身,準備收拾停當后,去車站、去巡邏、去值守,說不定還能堵住張襟亞這個人。

    念想若此,心惠起了身,蹲在床下的便壺上,叉開大腿坐著,撒完尿,又開始收拾自己。——這又是石華的把戲。前幾天,專門買了一只搪瓷的便壺,說是要心惠在家里方便,別再去院子里的公共茅廁,一是人多眼雜,怕人的眼毒嘴壞,看出破綻來;二是怕路上的煤渣路顛簸,會閃壞了心惠。先前,一家三口從不使用便壺,寒冬臘月里起夜,也是往院子最僻靜處的茅廁里跑,家里從無異味,更談不上屎尿之氣。誰不知道,石華是個潔凈人,門口的腳墊都碼了三層,除了醫(yī)務(wù)室的陳報晚,很少有人去做客,怕討人嫌。便壺買來的第一個早晨,心惠使用得小心翼翼,夾得很緊,幾乎是滴瀝出來的,怕驚醒了外屋里鼾睡的父母。不承想,石華聽見動靜,一打簾子,闖進門來,端起便壺詳察再三,還一個勁地說,有這東西真方便呀,以前昨就老土,沒想到這一茬兒呢。當時,心惠有些羞赧,不吭氣兒,也摸不透石華的興奮之因。晨尿濁黃,臊腥彌漫,一聞就惡心。心惠是萬般無奈,否則絕不會那么大刺刺的,叉開腿,垮下屁股,讓自己都覺得齷齪。石華抱著便壺出去了,過了一陣子,又干干凈凈地拎回來,像專門去清洗了一趟。

    其實,有些事情并不絕對。比如說到石華的潔癖,就是一例。

    家屬院一共是七排平房,對角線上各安置了兩座旱廁,每天午夜,都有許家臺附近的農(nóng)民來清運,像上了發(fā)條,十分準時。石華不隨大流,總在茅廁最干凈的時候,去清理自己身上一天的垃圾。早起和傍晚,是茅廁的上座率最高的時刻,尤其到了夏天,根本下不去腳,蚊蠅滋生,屎尿橫流,連想象一下都覺得惡劣不堪。依了石華的規(guī)律,一家三口都很勤勉認真地對待這一件大事,畫地為牢,潔身自好。再者,院子里橫豎扯起了幾根鐵絲繩,見天都有石華家的濕衣服和濕單子,晾得招招搖搖,仿佛一種宣諭,一種炫耀。沒去車站賣洗臉水前,石華家的門口總放著衣服盆、洗衣粉和肥皂,搓板都凹了下去,不見了棱角。

    這么潔癖的石華,卻在去年秋上換了個人似的,神志不清,迷迷瞪瞪起來。一連幾個月,時時往茅廁里跑,不為自己,只為了一種突發(fā)的心病?!切幕輨偝隽伺畮?,石華就風風火火地鉆進去,既不解褲帶,也不安靜,一個蹲坑,一個蹲坑地觀察,腰弓得都快折掉了,只差趴在了上頭。有人問,咋了,鑰匙屙掉了,還是把錢包屙掉了?石華并不接招,審查完一排蹲坑后,索索然地離開,眉頭皺得厲害,能藏進去一塊咸菜疙瘩。心惠當然也不正常,與石華上茅廁的作風背道而馳,自己滑向了無政府主義的道路,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院里的女人們私下里議論,石華一反常態(tài),進了茅廁后,一無內(nèi)容,二不工作,真的像俗語說的,占著茅坑不拉屎。莫非石華有了婦科病、糖尿病、尿癔癥?或者,石華到了更年期,提早了幾年?卻又看著不像,石華臉上照舊滋滋潤潤的,別說黃瘢和銹跡,自小連個標點符號大的雀斑也不見,光鮮得像牛奶敷的,蛋清腌的。打遠了看,石華和心惠不像母女,倒更像一對姐妹。離開了茅廁,剩下的時間里,石華也是有說有笑的,不曾變故什么呀。

    這是石華家的隱私,不足為外人道哉,就連心惠她爸也不周詳。立秋時,石華打掃房間,偶然發(fā)現(xiàn),預備給心惠的一沓衛(wèi)生紙,竟沒動過一張。剛開始,石華還不以為然,自己也是過來人,心說,誰沒個小小的紊亂,錯前錯后幾天呀。但漸漸地,石華起了疑,留意起了心惠的起居和變化,警醒得若一只獵犬。心惠是十二歲零八個月時來的初潮,石華記得很清楚,養(yǎng)女若母,石華自己也是這個歲數(shù)上長大的。很多年前的晚上,心惠在做作業(yè),忽然尖叫了一嗓子,嚇得面色慘白,四肢發(fā)軟。石華看見了凳子上的血。登時明白了過來,連忙將聽廣播評書的丈夫轟出了門,一個人來解決。石華擦洗完十二歲的心惠,讓她躺下,又灌了一只熱水袋,焐在心惠肚腹上。請了三天假,石華拿自己做例子,將心比心地,將女人生理上的變化和特征,一一講解給心惠聽。心惠才靜安下來,不哭不鬧,還引以為豪,覺得終于長成了大姑娘。自那以后,石華就多了一份責任、一道神賜的義務(wù),樂此不疲。每個月的那幾天,心惠一喊肚子疼,石華就會搖身一變,磨盤一般圍著心惠轉(zhuǎn)悠,噓寒問暖,里外周全。石華信不過國營商店里的衛(wèi)生紙,粗糙、發(fā)黑、硌人,價錢還貴。一回娘家,石華就捎來一大捆土紙,雖說樣子不光鮮,卻是真正麥秸做的漿,厚、柔軟、吸水性強,類似于畫家們使的宣紙。這還不算。到了自己家后,石華會在爐子上煮一鍋藥水,一張張地抻起來,在蒸汽里熏,熏到濕塌塌的地步,才掛起來晾個半干。滾沸的藥水,仿佛是一座革命的大熔爐,不僅使土紙脫胎換骨,煥然一新,還讓它白雪雪的,能在最新最美的白紙上畫畫,畫出地平線,畫出朝霞,畫出一輪光芒萬丈的旭日。晾完后,石華展開,一張張地裁切,然后對折起來,做成一條條長方形的紙巾,有備無患。用了心,那些紙巾里夾了一層溫情,有一股子濕意,貼心貼肺的。這是私物,石華一般會壓在心惠的床鋪下,齊齊的,碼成一層,讓心惠盡興去使。對這份義務(wù)和責任,石華極有耐心,心生驕傲,從不敢打馬虎眼,寧可自己去使國營商店的草紙,也絕不占女兒的小便宜。

    它們沒辜負石華,率先通報了心惠身上的秘密。

    剛開始的草率消失后,石華攥住心跳,盯起了心惠的梢。又安慰自己,只當心惠買了更好的用品(誰知道呢,女孩子的心,一天三變嘛),不稀罕土得掉渣的東西,好面子,怕被女同學們笑話。三個月過去,石華終究失望透了頂,一種大禍臨頭的不祥籠罩了她。預感是正確的。石華決定放棄去茅廁里跟蹤,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一樁心病,還自己一個痛快,也還心惠一個清白?!绻灏椎脑挕D翘煸缟?,心惠想和一幫子同學去爬山,石華沒準假,將心惠堵在了門背后,一上手,捂在了心惠的肚子上,說,咋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心惠寧死不屈,牙齒上了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倔勁兒。石華又說,你還有臉去爬山,你自己的肚子都成了一座山,讓誰,讓哪個狗雜種給爬了?或許,正是在那一刻,石華才明白了那句老話,女大不由娘啊。她從心惠的眼底里,看見了一團冰冷的物質(zhì),那團物質(zhì)像山上伐下的一塊山石,嶙峋、猙獰,重若千鈞,暗藏了無數(shù)的刀刃,咄咄地襲來。石華停了三天工,再也不去計較一毛錢一臉盆的水了,她自己鋪天蓋地的眼淚,就是世上最燙的洗臉水,淘自己、淘心、淘氣,卻淘來了這一場恥辱和絕望。石華將心惠搡進套間里,堵在門口,關(guān)她的禁閉,三天里沒做飯,想把心惠餓清醒。石華明白,她和心惠之間有了一條無形的壕溝,布滿了荊棘和地雷,也布滿了怨恨與惆悵,此生將難以逾越。

    那一段熬煎的日子里,秋天卻在屋頂上獨自燦爛,天高云淡,果實飄香,人字形的雁群馳向南方,在大地上留下斑斑點點的跡印子。往常,石華家的門前,常有一些男孩子在溜達,大多是心惠的同學,吹吹口哨,冒幾句怪聲,但大人一出來,他們就撒丫子跑了。石華明白他們在嗅什么,心惠的漂亮是一棵藤上的花,哪有蜜蜂和蝴蝶不繚繞的,曾經(jīng)還暗地里得意過,有一種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的感覺。但現(xiàn)在,揭起了疤,一股誰也料想不到的膿血淌了出來,心在暗暗揪扯。那天午后,石華驚訝地發(fā)現(xiàn),心惠房間的后窗上,有一塊光斑,繞來繞去地在墻上跑。石華慢慢踅到了屋后,才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子正拿了一塊碎鏡子,在給心惠發(fā)信號。石華追攆過去時,那孩子越墻而逃,不見了蹤跡。

    咯噔一下,石華恍然醒來,知道有一個俗語,現(xiàn)在最管用了,叫擒賊先擒王。既然心惠欲當劉胡蘭,可肇事的事主另有一人啊,何不另辟蹊徑,直搗黃龍。石華耐下性子,仔細回憶,將心惠班上的男同學,以及家屬區(qū)里對心惠有點好感的小伙子們,一一寫在了紙上。拿給心惠看,石華循循善誘地說,你可以不說,你指給我是誰就可以了,我去找他家的大人,讓他的家長來看看你的肚子。心惠木然不語,視若無物,根本就不配合。石華惱了,從廚房里拎來了菜刀,對準了腕子上的血管,只想一死了之。刃口壓了下去,石華哆嗦不止,見皮膚軟綿綿地破了,一條紅紅的細線,如燒紅的鐵絲,漸漸變粗,一股似有還無的血腥氣,漾蕩升起。石華狠了狠心,大腦里潑了墨汁似的,一片暈黑,手底下使上了勁。

    心惠搶過來,一把奪下了菜刀,丟在地上,用腳死死地踩住。心惠說,你究竟想怎么逼我?石華說,你別豬八戒倒打一耙,是你在逼我,我還有什么活頭?那時,石華已經(jīng)欲哭無淚,出了這樣子的事,出門半步,就是整個礦機廠最大的丑聞,被人譏誚不說,心惠的下半輩子也將殘廢了,石華和心惠她爸積攢了半生的口碑,亦將毀于一旦。石華說,心惠,你惜疼我的話,就告訴我,那個人是誰?心惠忽然撇撇嘴,說了你也不知道,你不認識他。石華問,你告訴我名字,我總歸會認識的。心惠說:

    你認識張襟亞嗎?

    張襟亞?

    心惠呵呵笑了,是嘛,給你說了也白說,我也才見過兩面。

    兩面?在哪里?

    話說破了,心惠再也不想瞞下去,索性竹筒倒豆子,一筆一畫地說,在車站,我在出站口認識他的,他是來光學鏡片廠出差的技術(shù)員,他對我好,我也對他印象不錯,所以,我和他就那個了。

    張襟亞,是哪單位的,來出什么差?

    不知道,只認識他人。

    石華曾像數(shù)硬幣那樣,算計過這一樁孽債的后果?!蟛涣?,找出那個人來,匆匆將心惠給嫁了,不管高矮瘦胖,也不論光臉還是麻相,只要紙包住了火,丑聞不出門,也就心碎地接受了。誰能猜出,現(xiàn)在竟然失算了,空空如也,肇事的事主,原來只是個過路人,是來許家臺一帶出差的外地人。石華被一道霹靂砍在身上,失了三魂,丟了六魄,一下子糠了。石華說,那他知不知道你懷了孕,心惠,你得給媽媽如實說話,再不說,一切都晚了。心惠躺在了床上,許是業(yè)已挺起的肚腹,令她不堪。心惠說,他不知道的,他咋會知道呀。石華忙說,你可以給他寫一封信,也可以去郵局掛一封電報呀,你要不方便,我替你去郵局。心惠擺了擺手,蒼茫地說,你往哪里掛?西安,還是蘭州?我都不知道他的具體地址,忘了問他,他就上車走掉了,還差一點誤了火車。石華失敗極了,最后說,那他還會不會再來?心惠眉角一挑,帶了欣喜的表情說,咋會不來,他一年來兩趟,上半年一次,下半年一次,趕明年春天,他應(yīng)該會來找我的。

    許家臺鎮(zhèn)上有一家醫(yī)院,石華早早掛了號,帶著心惠進了婦科門診。驗了血,查了尿,檢查完畢,心惠確鑿地懷了孕,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石華帶著乞求的聲音說,能不能做掉?大夫搖了搖頭,很權(quán)威地說,有點大了,現(xiàn)在做很危險,會大出血的。石華磕頭作揖地說,大夫,那什么時候做,最保險?大夫肯定地說,得要引產(chǎn),等胎兒五六個月時,人或許會少遭些罪的?!辶鶄€月,近兩百多天啊,石華知道這不是娶親嫁女、充滿期待的美事。它只是一段油鍋上煎烤、籠屜里蒸煮的絕望,是一段看似有限、實則漫漫無期的徒刑。石華撒了謊,哀哀地說,家里有別的事,她身體狀況也差,不想要這個孩子。大夫說,她丈夫呢?你做婆婆的,說了不算,讓她丈夫帶上結(jié)婚證來,簽了字才算。石華說,她丈夫在外地工作,證件也一時半會兒寄不過來。大夫接了別的門診,回說,沒結(jié)婚證也成,去孕婦單位開一張介紹信來。

    一張介紹信,就讓事情停頓下來,卡在了原地。但心惠肚子里的胎兒沒被卡住,依然按部就班地長大,與整個蕭索的季節(jié)對抗,不看誰的臉色行事,也從不聽誰的嘮叨怪怨。轉(zhuǎn)眼間,秋去冬來,心惠帶了一顆未名的種子,落地、生根、萌芽、成長,將自己變得臃腫肥碩起來。——幸虧啊,石華幾次都想感恩這個冬天,感謝那件舊軍大衣,能將心惠護起來,秘不外泄。那一段,石華雖然照舊去車站賣洗臉水,但人是懵里懵懂的,失了心魂。在石華的眼里,心惠她爸淘汰下來的那件舊軍大衣,罩住的不是女兒的肉體,實則是一樁丑聞,一件下三爛的故事,一個辱沒門風的大笑話。石華選了個日子,將心惠她爸叫到廠區(qū)外,一五一十地說給他知道。心惠她爸的反應(yīng),大大出乎石華的意料,讓石華恨不得撲上去,咬下他的一塊肉來。那天,心惠她爸沉默了許久,開導石華說,我剛進廠時,有一個女技術(shù)員也被搞大了肚子,結(jié)果,在晚上摸了電閘,尋了死,到現(xiàn)在還沒查出點瓜種豆的那個壞蛋。心惠她爸還說,這件事你不知道,那時候你沒嫁到礦機廠來,我也不認識你。心惠她爸又說,別逼她,萬一逼出了人命,一尸雙命,我們會痛心一輩子的。

    石華當時就開罵了,說,破鞋,誰生出了這么一個破鞋。

    同樣的話,石華也罵過心惠。事發(fā)后,心惠也知道了麻煩,自覺理虧人賤,昔日的同學玩伴們來喊去玩,一律隔著窗戶拒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躺在床上盯住仰塵(頂棚),差不多能將仰塵看塌。心惠她爸將自己的小廣播借給女兒,頻換臺,專讓心惠聽一些歌曲什么的。石華回了家,一聽見那種不知羞恥、鶯歌燕舞的聲音,氣就郁結(jié)成了團,摔碟子砸碗的。再一過分,就沖著心惠吼叫,破鞋、小婊子、娼婦,一句比一句臟,直說到自己先委屈下來,蹲在地上,哭上大半夜。罵也不能公開化,怕隔墻有耳,憤怒從舌面上低低地咆哮出來,帶著尖刺和毒液,卻起不了什么效果,反倒使自己常常毒發(fā)神傷,哀莫大于心死。冷戰(zhàn)就此拉開了帷幕。同在一個屋檐下,擠擠蹭蹭的,石華和心惠干脆不說一句話,視同路人。家里的氣氛也降至了冰點,冷若寒窖,百事皆哀。心惠她爸又那種脾氣,兩面派,和事老,和稀泥抹光墻,兩面討好,卻誰也籠絡(luò)不住。石華知道丈夫打著紅旗反紅旗,十足的反革命分子,自己在家里也被孤立了,一時間知音難覓,就去找了一趟陳報晚。隱約一說,陳報晚何其靈光,立馬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陳報晚說,鎮(zhèn)醫(yī)院的大夫說得對,現(xiàn)在不能做手術(shù),得引產(chǎn)。那一段,石華誰的話都聽不進去,除了陳報晚。畢竟,陳報晚對心惠惜疼有加,視同己出嘛。

    今天的運氣不錯,剛一擺好攤,石華就開了張。一對老夫妻過來,交了兩毛錢,嚷嚷著要洗臉。石華趕忙放好兩只臉盆,倒了開水,對了涼水,各扔下一條暄軟的毛巾。肥皂有點干,不好使。石華心一軟,打開一塊新香皂,遞了過去。老夫妻們洗得很熱烈,嘻嘻哈哈的,一股子蒸汽掛在臉上,將夜里的痕跡洗得一干二凈,了無蹤影。頭一遍洗完了,石華又倒了小半盆溫水,讓他們再淘一淘,又看著他們辭謝走人,腳聲都輕輕松松的。剩下的活就簡單了,潑了臟水,石華用抹布將臉盆擦得明晃晃的,亮出盆底里的金魚、花草和標語來,款款地支在路邊,又將毛巾掛起來,慢慢晾干。

    對過兒,王學江家的一直虛著眼,覷視著石華的忙碌。王學江家的正在扎茶包,拳頭大的一塊大葉茶,捆在紗布里,丟進保溫桶,泡化了,賣五分錢一碗。燙茶,正適合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jié)上飲,王學江家的一點也不愁。石華消停下來,坐在凳子上,又開始盯著出站口外的乘客,問天打卦。王學江家的想給石華一個驚喜瞧瞧,擺開了一排碗,將課本大小的玻璃蓋在碗上,動作細膩,心花怒放。石華果然看見了,嘴洞開,吃驚地說,“咦,你這主意不錯,蓋上玻璃,灰塵落不進去,客人們就可以放心地喝了?!蓖鯇W江家的回說,“干一行,專一行,我昨天才買的,老貴?!笔A踱過去,拿起一塊四四方方的玻璃,夸贊說,“真浪費,這么亮的玻璃,該鑲在窗子上嗎?!蓖鯇W江家的撇笑說,“五個厚的,一般都是干部們辦公桌上用的。我咬了咬牙,橫豎就給買了。”石華笑嘻嘻地不吭聲,心說,你身上的虱子都想賣錢,賣出個大熊貓的價錢,你還能舍得買這?!石華用指甲皮摳著沾在玻璃上的一條紙,紙是鋸齒形的,像剛剛撕下來一張相片。這時,石華看見王學江家的努了努嘴,朝著遠處頓了頓,說:

    “你家心惠來了?!?/p>

    石華側(cè)望而去,心惠穿著鎧甲似的舊軍大衣,叉開腿,一臉迷惘地走進了車站廣場。日光很亮,心惠的臉更亮,迎著光線,亮得一點血絲也看不見。石華咯噔一下,心里直罵說,又來找那個勾死鬼了,勾了你的魂,現(xiàn)在才知道急了呀。王學江家的撲哧一笑說,“石華呀石華,別光顧著掙錢,該給你家心惠說一門親了。你瞧瞧,你瞧瞧,一個大姑娘家的,叉那么開,絕對是想‘開’了,呵呵?!?/p>

    “亂嚼舌頭。我家心惠還小呢?!?/p>

    王學江家的嘖嘖一聲,“別霸著了。女大不由娘,心早就飛了,你瞧嘛,走得跟一個孕婦似的,像懷了七八個月的娃娃,腮幫子上還有暗瘢。”

    “跟你一樣子,好吃懶做,冬天蓄了暗膘?!?/p>

    心惠的目標是出站口。

    這是心惠鎖定的游擊區(qū),也是她第一次碰見張襟亞的地方。雖說隔了一秋一冬,但心惠仍能嗅出張襟亞的氣息來,不在風中,也不在陌生寡淡的人群里。它更多的來自舊軍大衣的內(nèi)部,來自一陣陣調(diào)皮的胎動。對此,一切都該秘而不宣,一個人秘密享受?!幕輿]一絲一毫的經(jīng)驗,現(xiàn)在突地變成了有孕在身的女人,依舊白紙一張,經(jīng)驗全無。冷戰(zhàn)繼續(xù)著,心惠不能去求助母親,也不能去給玩伴和女同學講,落了單,撒嬌耍蠻,皆是曾經(jīng)的記憶了,稀薄得厲害。此刻站在日光下曬,身上暖洋洋的,有一陣子徜徉感。心惠其實知道,只有一個人樂意聽她講,任她撒嬌,由她耍蠻。這個人就是張襟亞。——假如來了一趟列車,停在許家臺車站,他提著公文包,從出站口走出來,喊上一聲“陸心惠”這個名字的話。

    一念若此,心惠便躊躇滿志,心生斗志。

    上了臺階,就是小廣場。年久失修的水泥地面,剝落了很多塊,走起來坑坑洼洼的。心惠放緩了腳步,小心翼翼。遠遠地,石華和王學江家的扭頭在望,心惠故意不去看,仰面朝天,睥睨一切。剛在注目下走了幾步,心惠就亂了方寸,不是沒節(jié)奏,而是拖沓、累贅、丟三落四的,再也走不出少女時代的步伐了。先前的日子里,心惠當過學校的升旗手,白襯衣、藍褲子,腿腳并攏。雙膝之間,連一張卡紙都塞不進去。有一次,礦機廠來了一隊小臥車,是省上的大領(lǐng)導來視察。廠部挑來選去,選中了心惠,代表全廠的革命職工去獻花,動靜鬧得很大。心惠提前彩排了幾天,走得鏗鏘有力,步伐明快,擲地有聲,充分表現(xiàn)出了新一代青年的綽約風采。結(jié)束后,鍋爐房前還貼了一張表揚信,以此嘉獎心惠的突出貢獻。那時候的心惠,不論是集體活動,還是業(yè)余玩鬧,腳底下仿佛安了兩只彈簧,收腹挺胸,平肩送胯,走出的步子高邁、昂揚、輕快,幾乎能躍上天階?,F(xiàn)在,因了負重在身,心惠的雙腿叉開很大,左右各成一統(tǒng),互不理喻,還邁出一種外八字步,簡直邋遢極了。

    心說,給你們瞧瞧。心惠放慢了節(jié)奏,盡量讓每一步都回到從前,讓腳底板找見往日的記憶,也讓王學江家的和石華死了心,別再當猴戲看。可是,心惠很快就失敗了,在大腦和雙腿之間,還橫亙著一個腫脹起來的肚腹,大腦溝回里的指令,很難延伸到下邊,讓一雙發(fā)糕似的腳掌整齊劃一。它們散漫著,樣子別扭古怪,讓心惠的整個身體真如一位孕婦,黯淡無光,蠢笨無常。

    心惠放棄了,從口袋里箍緊了大衣,往另一側(cè)走去。

    這時,車站樓上的莊銘燈,恰巧踱到了窗口,想啐一口痰。驀地望見心惠時,莊銘燈迅速將痰吞了下去,開大了窗子,側(cè)出身子來。冬天的后半截上,莊銘燈再沒見過心惠,一直記掛著,有一種莫名的理由?,F(xiàn)在心惠出現(xiàn)了,反而使他多了一份忐忑,少了一份快意。緣故是心惠與從前不像了。春陽高懸,白天的氣溫躥升起來,街上的行人都換了春裝,但眉清目秀的心惠,卻與季節(jié)背道而馳,裹著厚重的軍大衣,在車站前蹣跚,一臉的倦意。昨晚上打了一夜的“升級”,莊銘燈本想洗洗睡了,或者,將哪個女人喊上來,坐一趟特快?,F(xiàn)在,心惠從天而降,莊銘燈的皮膚就癢了。

    “心惠,上來坐坐。”莊銘燈扔下的聲音,讓心惠納悶了半天,尋望一圈,才看見站長在樓上喊?!安涣?我就在車站上轉(zhuǎn)轉(zhuǎn),曬曬日頭。”心惠說?!澳銈€丫頭片子,是不是又在學廣播呀?你上來,我把廣播員喊進來,讓她教你說普通話,絕對正宗的鐵路話。快上來,三樓最里梢,我正巧閑著。”

    “你忙吧,莊叔。我隨便走走?!?/p>

    莊銘燈探出大半截身子,釣魚似的揚了揚手,“心惠,不許再喊我莊叔,記住了。你要想學廣播,我一句話就解決了,喊播音員專門給你輔導,進步可快喔?!?/p>

    心惠用手箍了箍耳朵,表示聽不清楚。莊銘燈扭頭,終于吐出了痰,落在窗臺上。心惠被人說破了心思——以前的心思。但她知道,此刻還有比鐵路話更要緊的事,遂客氣地擺了擺手,隨手一指電線桿子上掛著的高音喇叭。恰在這時,廣播也心有靈犀地說話了: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由蘭州開往北京的×××次特快,經(jīng)停本站,列車馬上就要進站了,停車三分鐘,停車三分鐘。上車的旅客,請您抓緊時間進站。接親友的同志,接親友的同志,請您遵守秩序,在出站口等候,在出站口等候……”

    心惠的手抄進口袋里,捧住肚腹,讓自己輕巧些,踩著空氣里悅耳的普通話,踱向了出站口。也許,天下的出站口都是一個德行,亂得不能再亂了,進站的人和卸下車的人對沖著,若兩股逆流交匯,暗中較勁,對抗、撞擊,形成了一團不大不小的旋渦。但時間很短,人流迅即分開,很快找見了各自的河床,分流而散,走得一個不剩了。心惠不喜歡看那些列車上下來的臉。從蘭州始發(fā),到達許家臺車站時,得經(jīng)過一個長夜的顛簸。——所以那些人的臉上,大多掛上了一層黃銹,像失水的苔蘚一般,油光閃爍,惺忪不堪。對石華而言,這可是賣洗臉水的絕佳契機。心惠卻不這么看。那些時閃時爍,若電弧光一般的面孔,讓心惠失去了起碼的判斷,不知張襟亞究竟在哪一根枝頭上露面,五官如何,笑臉何在。出站口前空了,鐵柵門也虛掩上。心惠將搜索的范圍挪向了石華。心惠猜,假如張襟亞下車的話,他一準會在洗臉攤子前要一盆水,將自己擦凈淘干的。第一次見到張襟亞時,心惠就坐在洗臉攤子上,替石華值守了一會子。也不是值,心惠更多的是在聽廣播,學那種冷冷的、不動聲色的鐵路腔,結(jié)果碰上了那個人。

    失望的是,現(xiàn)在石華的附近,競無一個客人。

    石華也定定地塑在凳子上,蹺了二郎腿,支起下巴,盯視著出站口的動靜。這趟列車是從省城始發(fā)的,不出意外的話,陳報晚該在這幾天回來了。那天早上,石華借著晨光,給陳報晚送去了心惠的頭一次尿樣,人沒走,一直在礦機廠醫(yī)務(wù)室的門口徘徊。半小時后,陳報晚出了門,朝石華做了個手勢。石華一見就明白了,事情是鑿然無誤的,心惠懷了胎,少說也有八個月了。后來,石華看見陳報晚拎著人造革的提包,匆匆去了車站。堅定的背影,仿佛去完成一樁神圣的使命似的,讓石華鼻酸了好幾天。掐指一算,陳報晚真的該回來了;否則,包住火的紙一直是脆薄的、暫時的、噩夢般的?;疬B阿房宮都能燒毀,連曹操的連營也能燒成灰燼,更別說心惠身上的那件舊軍大衣了。

    揪心的是,心惠還在車站廣場上轉(zhuǎn)悠,像個掃帚星似的,生怕別人的眼會瞎掉,故意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石華沉住氣,不想答理心惠,又擔心心惠會走過來,跟自己再糾纏幾句。冷戰(zhàn)持續(xù)著,石華心里的怪怨如冰河一般堆積,將家里敗亂的原因歸在了心惠身上,視若仇讎,形如冰火。但因為有了陳報晚的承諾,石華有了底,今早上才產(chǎn)生了示好的舉動,想著無論如何先退一步,服個軟,又是給錢給糧票,又是量體溫的,先哄著她將肚子里的孽障做掉,瞞天過海了再說。不承想,前腳剛走,心惠后腳就追了來,莫不是來尋釁滋事的。剛想好計策,忽聽對過兒王學江家的爛烏鴉嘴,放下幾個買茶湯的客人不管,朝著遠處說,“心惠,過來喝一碗吧,今天的茶湯好,是我花了大價錢泡的?!笔A聞聽,登時像吞了一塊臭抹布似的,恨恨地剜了一眼。

    心惠哎上一聲,居然臃腫地走過去,坐在王學江家的凳子上,端了茶湯,吹著水面上的浮沫。心惠也不給石華打招呼。眼不見為凈,石華罪過地弓下腰,抓起幾條毛巾,浸在水里,不停地搓洗。毛巾都是前夜里預備妥當?shù)模训?,蓬松出一股子香皂的清冽來。石華撅起屁股,夠上一塊粉胰子,又往毛巾上打,動作帶了氣,夸張難看。石華知道,自己此刻是一只鴕鳥,只有被笑話的份兒。王學江家的是何等人,沒有比石華更了解這個肥婆娘的了。

    顧客們陸續(xù)撂下碗,付了茶錢,掉屁股走人。

    場面一靜,王學江家的開始表演了。王學江家的邊擦著茶碗,邊顫著一身肥肉,慨然地說,“心惠,我可要告你媽一狀,我明人不做暗事,話說在當面,做真小人,不當偽君子?!闭f著話,王學江家的努了努嘴,朝石華撅起的屁股鄙夷一下,“我就不同意你媽的觀點。你說說看,白花花的開水,礦機廠又不收一分錢,賣成了洗臉水,一毛錢一臉盆,一天能掙四五塊呢。掙那么多錢干什么,生不帶來,死不拿走,像個財迷一樣,壓在箱底子里,捂都捂爛了,也不怕老鼠給禍害掉?!笔A聽得很顯,心說,就壓在箱底子里了,等你害病吃藥時,我可以借你幾十,上百也行。王學江家的端出一副打抱不平的死樣子,繼續(xù)撥弄是非地說,“沒別的意思。我不是害了紅眼病,不眼熱石華的口袋,我主要是替你心惠難過。誰不知道,心惠是礦機廠里的一枝花,比電影里的朝鮮賣花姑娘美,比畫張子上的演員漂亮,連我這住在礦機廠外的居民,都一清二楚,真替心惠鳴不平哪。話怎么說,常言道,兒要窮慣,女要富養(yǎng),心惠是家里的獨苗苗,就該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揣在兜里怕碰了,惜疼得死才行。石華掙那么多錢,還不是給心惠掙的,可你瞧瞧,現(xiàn)在打了春,天熱得快趕上我的茶湯了,竟然還讓心惠穿這么一件破軍大衣,我看不順眼,我一肚子兩肋巴的氣?!毙幕莶皇悄欠N見竿子就爬的主兒,也明白王學江家的撒嬌耍橫,故作公允,哪壺不開提哪壺,專揀惹石華生氣的話說。但此刻,心惠就想看看熱鬧,瞧瞧石華的回應(yīng),也借機報復一下心底里的不快。心惠說,“哦,說得對!那你借我一筆錢,我去百貨商店自己買,沒成衣,我就扯上幾尺好料子,找許家臺最好的裁縫,多做幾身穿?!蓖鯇W江家的吐吐舌頭,居高臨下地說,“咦!你心惠還能看上我那幾個毛毛錢嗎,你出門去商店,一般都要拿上大票子,少說七八十,多則上百塊。你媽拔下一根汗毛,不夸張說,都比我的腰粗。”王學江家的越說越得勁,掀起襟子,露出腰間的一圈白肉,扭了扭髖骨。心惠哈哈大笑,笑得噴出了一口茶,俯下身去。一彎腰,肚子里咯噔一下,類似于猴皮筋斷了的感覺,反彈一下,筋抽得疼。心惠臉煞白,扔下茶碗,捂住了肚腹。王學江家的早瞧在了眼里,卻不吭聲,又給心惠接了滿滿一碗,遞給她,“快喝了。我看你跟我一樣子,都是窮命,連喝水也能長胖。我算是完蛋了,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心惠你還年輕,要把自己收拾好,別弄成我這副樣子。”心惠不搭話,一任她絮叨,不想叫石華有歧義。

    石華淘完了毛巾,剩下的水還熱。一望四周,真的沒什么客人來,于是淡下臉,坐在凳子上,綰了褲角,將兩只腳伸進水盆里,慢慢浸泡。石華不想睬她們;或者說,光天化日之下洗腳,也是回擊她們放肆行為的一種態(tài)度。蒸汽從腳心里漫漶而升,沿著腿部,徑直躥進了上身,石華覺得有一種蹊蹺的東西,慢慢融化了?!毁龟悎笸砘貋恚枇岁悎笸淼囊浑p圣手,心惠身上的所有罪證,也將如心底里的這種物質(zhì),被自己悄然抹去,不存痕跡,而且將天衣無縫,神鬼莫知。于是心說,你們笑吧,笑得早,真的不如笑得好。

    心惠疼得有點厲害,鼻翼兩側(cè)浮出了一層汗,手杵在腰上,讓王學江家的誤以為她喝了燙茶,在出汗。王學江家的說,“心惠,快把軍大衣給脫了,你又不是菜農(nóng),在捂韭黃呢。給黃金刷油漆,給百合花涂染料,沒見過你這么糟踐自己的女孩子?!毙幕莶粸樗鶆印A硪粋?cè)的石華,支起耳朵,猜出心惠也不會那么差勁,被人當成玩偶,牽系在你王學江家的手上。心惠咳嗽幾聲,咳得像傷風感冒,有幾分裝腔作勢的因素。王學江家的終于放下碗,用紗布凈了凈手,靠在心惠旁邊,手背貼了貼心惠的額頂,像赤腳醫(yī)生。石華心說,三十七度二,我早量過了,不低不高,用不著你在這里顯擺,做什么狼外婆。心惠說,“沒什么?;蛟S著了涼,身上一陣子冷,一陣子燒:我焐一焐,發(fā)一身汗,好得會快些?!笔A聽出了心惠的意思,砸爛骨頭連著筋,畢竟是女兒,靈犀相通,不大會上你王學江家的當,中你王學江家的圈套,把軍大衣脫下來,等你抓個現(xiàn)行,發(fā)現(xiàn)心惠和陸家的機密,再唯恐天下不亂,四處去宣揚。王學江家的不依不饒,蹲下來,捧住心惠的腳,嘖嘖地說,“哎呀!你個死女子,腳腫成了面包,還說沒事——煮熟的鴨子,就屬你的嘴最硬了。逞什么能,快脫下來,讓我給搓搓,給你消消腫。”王學江家的真脫下了心惠的襪子,臉頰貼了貼白蘿卜般的腳,愛憐得不成。王學江家的將一只腳支在膝上,另一只捧在手里,悠悠地搓了起來。腳太腫,按下去一個坑,會等上好半天,坑才能緩緩上升,平復如初。心惠受不慣類似的寵愛,即便周圍無人,也臊了個面紅耳赤。心惠想,也不能太過分了,胳膊肘子往外拐,讓石華在對過兒如坐針氈,好歹,她還是生身母親喲。孰料,石華卻不這么想。石華的左腳變成了一只手,在搓洗右腳;右腳也變成了一只手,上卞拿捏著左腳,洗下來一層層泥垢。雙腳互換角色,運用自如,手指尖里蘊涵了太多的滋潤、太多的細節(jié)。石華閉上眼,洋溢在幸福的想象中,覺得王學江家的在給自己按摩,在給自己搓腳。心說,這個肥婆娘,自打認識的那天起,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人不壞,壞就壞在了——怎么說呢,石華記起了礦機廠那個狗雜碎的比喻,壞就壞在了身上的兩張嘴,一張嘴說古怪話,煽風點火;另一張則管不好褲帶,隨地大小便,惡心人。念想至此,石華撲哧笑出了聲,用眼角瞥去,見王學江家的根本忘了周圍的世界,兀自沉浸在個人的揉捏搓捋上,猶如一個熟練的技工,在車一枚零件,在修一只精密儀表。王學江家的說,“死女子,腳腫得厲害,千萬不敢馬虎呀。你又不是孕婦,精血不夠才發(fā)腫的。我瞧,八成是你的腎虧了,才長成了一塊雜面發(fā)糕。你是虛胖,狐假虎威的,不比我。我可是瓷胖子,隨便割下來一塊肉,夠你吃上幾年的葷腥?!毙幕菽_心發(fā)癢,抽了抽,卻被王學江家的抱得很牢,像老鼠誤鉆進了風匣,進退無主。王學江家的說,“少吃鹽,一定記住,鹽對腎臟是最有害的。女孩子家的,口味要淡,才能養(yǎng)得金金貴貴,皮膚好、臟器好,找一個好婆家才不犯愁嘛?!毙幕莅W癢得想笑,王學江家的抱著道具,貼了心惠的耳朵說,“教你個秘方,死女子。腎要是虧了,以后找了姑爺,也進不了洞房,更別說讓姑爺在床上心疼你了。腎主水,一個女人沒了水,死眉爛眼的,老鼠半夜也不會來打洞。”石華聽不周詳,但雙腳自在地運動,已使她心生快感,有一種濕漉漉的想法?!枷胍环詮募依锷俗児?,石華就跟心惠她爸沒了那種床戲。一來無興趣;二者,心惠被人打了秋風,占了便宜,似乎交媾成了一種罪惡,彼此從不主動,也絕無暗示。王學江家的越說越露骨,聲音也越發(fā)輕,故意引逗著石華。心惠忙打斷王學江家的,借坡下驢地說,“其實你不知道,我就想當一塊發(fā)糕,玉米的也好,蕎面的也成,讓人一口給吃掉算了?!蓖鯇W江家的扇了一下心惠的腳,啪的一聲,宛如舞臺上的驚堂木,批駁說,“不知害臊的貨,一個良家女子,咋能說讓吃就吃的,尊貴一些,架子拿穩(wěn)一些,不能當窮人吃的爛發(fā)糕,起碼也該是水晶餅和桃酥什么的,價錢高一些。不是我吹的,我眼里有水,認得準,你心惠的這雙腳,從胎里就帶了富貴氣,不是娘娘的命,至少也是個小貴人。你等著瞧!”心惠說,“你個封建腦殼,就不怕挨批呀。反正,我陸心惠一顆紅心,兩手準備,當不上無產(chǎn)階級的娘娘,我就去做工人階級的太太,照樣能吃胖。你信不信?”

    這時候,石華已經(jīng)洗完了腳,拿起·塊抹布,往干凈里擦。日頭高掛,風中含了源自鐵軌上的那股子溽熱,燥燥的,一波三蕩地拂來。一場好端端的說笑,卻平地里起了風雷,引出了一場糾紛與爭執(zhí)。石華掛了毛巾,端起臉盆,剛想去馬路那頭潑水時,聽見王學江家的壓低嗓音,對心惠說,“對了,忘了一件事。那天呀,我去給莊站長洗褥子,站長還問起你,說心惠咋好長時間沒見了。你要是見了站長,記著給他打聲招呼,人家牽心你呢。”

    “當然,人家是一站之長嘛?!?/p>

    王學江家的說,“莊銘燈有修養(yǎng),沒官架子,你多接觸一下,心惠。”

    “我也覺得他人不錯。”

    石華聞聽,不作二話,轉(zhuǎn)身就將一盆洗腳水潑了過去。水形成了一塊透明的簾子,在空中一躍,身段妖嬈,兜頭落在了王學江家的茶湯攤子上。使十幾塊玻璃蓋水淋淋的,小水珠子上映射出無數(shù)的小日頭來。王學江家的丟了手,騰地站起來,憋紅了臉,悻悻地望著石華,一副不明就里的無辜樣子。石華也生氣,哐當一下扔下臉盆,摔碎了盆底的搪瓷,恨恨地尋釁著。王學江家的問說,“石華,你吃錯藥了嗎?井水都不犯河水,你的洗臉水跟我的茶湯有什么過節(jié),害得你像個潑婦,這么作踐我。我跟心惠說說話,咋的了,動了太歲爺你頭上的土了?”石華說,“咋的了?今天看你不順眼,就跟你急。你屁眼太大,大得連心都屙掉了,你愛去叉腿,自己去叉好了,犯不著在這里誨淫誨盜,教唆心惠,把心惠往邪路上引?!蓖鯇W江家的一頭霧水,本想評評理,討一個公道,但見石華一副母老虎的架勢,先自氣軟了。在許家臺一帶,廠礦單位的家屬們,就有這股子牛勁,根本不把地方上的居民放在眼里,仿佛她們天生高貴,捧的是國營企業(yè)的鐵飯碗。王學江家的輸了一口氣,囁嚅地說,“好!石華你等著,我想舔你的尻子,卻舔到痔瘡上了,惹你不舒服,算我多情,算我爛了舌頭?!边呎f,邊將目光瞟向了一畔的心惠,想在心惠口中得到一絲安慰。心惠安坐不動,穩(wěn)若泰山,對眼前的這一幕充耳不聞。這一刻,心惠肚子里的胎兒也上了火,蕩秋千一般,絞得她腦際里一片空白。心惠想,該走走了,活動活動才是。

    王學江家的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沒處撒氣。恍惚間,王學江家的才想起,原先心惠和石華是一伙的。甚至,比同伙還嚴重,人家是血脈牽連的母女倆啊,手心手背都是肉,豈有向她說話的份兒。王學江家的忽然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坐在馬路牙子上,抓過來一塊玻璃板,拼力地往地上砸去。

    “不賣了,不賣茶葉水了,不賣這些隔夜的尿湯了。莊銘燈,莊銘燈你趕快把我攆走吧,讓我死了心,別在這里讓人當猴耍,別讓唾沫星子把我淹死?!彪鼥V中,王學江家的發(fā)現(xiàn),再怎么砸,五厘米厚的玻璃板,居然很結(jié)實,只磕破了邊邊角角的碎渣,其他的卻很囫圇,映著爍爍的日斑,喑啞無語?!扒f銘燈,莊銘燈你快出來,別當縮頭烏龜了,你快把我攆走吧。”

    “鐵軌沒蓋子,想走就走,想死就死。”

    石華說。

    王學江家的氣衰了,哀哀地說,“莊銘燈,你個鐵賊,你快出來看看。這一畝三分地上,你還說了算不算呀?!笔A真的想笑,卻沒笑出來。石華徑自走到對過兒,拿起王學江家的碗,自顧自地接了茶湯,一飲而盡。石華咂著嘴,評點說,“水沒燒開,一股子漂白粉的味道。不過,茶葉不錯,是七毛錢一斤的云南茶?!?/p>

    心惠起了身,不聞不問,挪動了身體,蕭索而去。石華嘴里哼哧一聲,說,“邪行!”也不知在說心惠,還是說王學江家的。

    一般來講,停靠在許家臺車站的,大多是一些慢行客車。每天固定有幾趟對開的直快列車駛停,卸下來一些天南地北的乘客,這緣于山里有幾家大型工廠。早些年,戰(zhàn)備疏散時,山里的平川塬梁上,陸續(xù)搬遷進了一家兵工廠,一家礦機廠,一家光學鏡片廠,外帶一座物資儲備倉庫。附近公社的農(nóng)民們割地避讓,去了丘陵或山頂上墾梯田,一句怪怨的話也不講。全國一盤棋,軍民一家親,大家都在一個大鍋里攪食,誰跟誰也不見生。許家臺一帶的布局是這樣子的,兵工廠在川地的最里梢,山巒掩映,林木茂密,有專用的公路線,布設(shè)了幾十里的高壓電鐵絲網(wǎng),一般不跟外人打交道,自產(chǎn)自足,神秘得要死。下來是物資儲備倉庫和光學鏡片廠居中,門口也有哨兵守衛(wèi),四處貼滿了“禁止通行禁止煙火”的告示牌。但這兩家單位有自己獨特的作息時間,他們的休息日,是地方上的禮拜三。一到禮拜三,他們的職工和家屬們,常騎了自行車,跑上十幾里地,去車站附近的國營商店里采買,那里的物流快,商品又及時,又新鮮。他們一陣風卷來,又一陣風地歸去,從不和外人打交道。據(jù)說,這就是地方和企業(yè)的區(qū)別,也是紀律所在。許家臺的居民們,雖說個個眼里含著艷羨之意,一說起時,卻都蹙緊了鼻子,不屑地說,關(guān)那個禁閉,頂如是在坐牢,一輩子活在屁大的地方,死在屁大的地方,有什么勁?另外,居民們對物資儲備倉庫略有耳聞,大不了是幾座倉庫而已,但對光學鏡片廠諱莫如深,一問三不知。經(jīng)見過世面的人,也能剖析出個子丑寅卯來,說光學鏡片嘛,其實是安裝在導彈上的眼睛,比顯微鏡和望遠鏡上的玻璃還精密,還復雜。還有人試探過去參觀,可剛一挨近大門,樹叢里會跳出一兩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斷喝幾聲,嚇得人夾緊屁股,掉頭返回,一臉的掃興。誰都知道,許家臺里有幾家保密單位,直屬中央管轄。

    離許家臺車站最近的,當屬礦機廠,是最不保密的機構(gòu)了。幾百人的單位,專門改裝一些推土機、挖掘機、翻斗車和大吊車。外行人只看熱鬧,明白底細的才說,這是佯攻之術(shù),萬一到了戰(zhàn)時,民轉(zhuǎn)軍,稍微一拾掇,推土機就是坦克,挖掘機和大吊車就是工兵團的裝備,翻斗車更不用說了,肯定會改成軍用的十輪大卡車,導彈和槍支還需要它拉到最前線,傷員也得拉下來治療。早些年,礦機廠剛搬遷進來時,職工們都很傲慢,覺得自己是一顆顆螺絲釘,砸不扁、蒸不爛、捶不壞,上在哪里,戰(zhàn)爭這部機器就能正常運轉(zhuǎn)。他們一技在身,也根本不將鐵路上的人放在眼里,遑論這一帶的土著居民。蹊蹺的是,和蘇修的仗一直沒打起來,后來干脆解除了警報,開進礦機廠需要改裝的機械設(shè)備也越來越少,但礦機廠一直運轉(zhuǎn)著,不見蕭條,不見氣餒。每天三次,礦機廠的高音喇叭準點播報,不是社論與文件,就是進行曲和樣板戲,紅紅火火的。傳聞?wù)f,礦機廠的領(lǐng)導班子也不愿坐吃山空,有負國恩。他們組織了一個請愿團,坐上吉普車去了省城蘭州,要求轉(zhuǎn)型,將礦機廠改成飛機制造廠。又傳聞?wù)f,省上大領(lǐng)導的臉色很難看,刮了班子成員的鼻子,批下條子來,讓礦機廠趕緊制造一批镢頭和鐵锨,支持三夏生產(chǎn)和冬季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這批任務(wù)沒多少技術(shù)含量,所以完成得又好又快,礦機廠還專門開了總結(jié)大會,提倡技術(shù)創(chuàng)新,增加鐵锨和镢頭的耐磨度與挖掘力。

    此間,角色也有了暗中的轉(zhuǎn)換。礦機廠職工的傲慢勁兒,漸漸像風蝕的水土,被呼嘯而過的火車滌為齏粉,一風吹凈。火車一響,黃金萬兩。礦機廠的人再也不喊鐵賊、鐵路猴子這樣的蔑稱了,而是稱之為鐵老大。廠里有不少的女子,以嫁鐵路職工為榮,仿佛她們能免費乘坐世上的火車,把中國地圖浪個遍。但遂愿的較少,于是更顯得稀罕,向往得緊。礦機廠的廠服不太好看,小帆布做的,收了腰、束了袖口、胸口上還印了別扭的油漆色廠徽——翻斗車的形狀,下書“××國營礦機廠”,土得掉渣。不像鐵路制服那么端莊大氣,上有大蓋帽,下有領(lǐng)章和路徽,出身正統(tǒng)。求索一件鐵路制服,便是許家臺居民,乃至礦機廠子弟最夢寐以求的想望。但心惠不這么認為。

    在心惠的眼中,許家臺車站最令人愉悅的,是站前的廣播。叮咚一響,提醒廣大乘客后,便由女廣播員開始播音,一字一頓,慢條斯理,連一點感情都不動,毫無色彩。冷冰冰的,不火熱,也不急促,頂多是重復幾句發(fā)車時刻,頂多是播報幾聲車次。然后一撳按鈕,關(guān)了,人也就消失無跡,像電線桿子上的喇叭一般,聳然在上,高不可攀。心惠覺得,比起礦機廠的高音喇叭來,車站的聲音更沉著、有教養(yǎng)、能入耳。在那種慢騰騰的嗓音里,是一種不疾不徐的節(jié)奏,是一份信心和決絕。相反,礦機廠的女廣播員像火燒了屁股,急吼吼地,連喉嚨都拉破了,還在那里尖起聲音,指手畫腳地鶯歌燕舞。第一次來陪石華時,心惠就愛上了車站的聲音,終于不能自拔,越陷越深,竟至于暗暗地學習起來,跟著念。

    起初,石華在車站賣洗臉水時,心惠是極力反對的。原因無他,只是好面子,怕以前的同學們笑話。家里又不缺那幾個錢,心惠是廠里的子弟,等下一批指標下來,說不定也就會入了冊,成一名正式職工。石華當了快二十年的家庭婦女,一直沒收入,現(xiàn)在好歹找見了一條生財之路,也就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口氣買來了一摞搪瓷臉盆和暖瓶,鋪在了出站口。本來是歧途一條,誰也沒想到,石華的收入?yún)s成了家里的主要支柱,比心惠她爸還高出幾倍。于是,家里人都閉了嘴,還樂呵呵地做了后勤。心惠去看過石華賣洗臉水的風采。她剛一坐在凳子上,就被喇叭里的鐵路腔迷住了。后來,心惠來得更勤,邊替石華守著攤子,邊跟著榜樣念來念去。結(jié)果,心惠在出站口上,碰上了張襟亞?!钌囊粋€人,標準的普通話,比廣播里的還悅耳,于是生出了是非來。這是后話。

    現(xiàn)在,心惠逛完了上半天,又快逛完了下半天,走得前心貼后肺,饑腸轆轆的。自打懷了孕,挺出了半壁江山后,心惠幾乎一直被石華拘在家里,從沒這樣暴走過。心惠覺得,肚子里沒見過面的這個胎兒,競也是個愛熱鬧的小家伙,一到了人多處,就乖乖地安靜了。人一少,又開始起義造反,拳打腳踢的,一點不愿意受冷落。心惠猜,或許這一點上,小家伙跟了張襟亞的習性,走南闖北,一刻也不得消停。有其父,必有其子,心惠想到了這句俗語。鬧得兇了,心惠就想象出一份鑒定書,類似于學校期末放假前的成績單,在操行這一欄里,心惠認真地填寫上:愛鬧,不踏實,猴子屁股坐不住,希望以后改之,云云。問題接著來了,該同學的姓名欄里如何填寫?姓張是肯定的,不過,姓陸也是不錯的選擇。再往下一想,學生的家長必須閱看,寫上意見,給班主任一份回執(zhí),那該交給誰呢?不能想,一思想這個問題,心惠就露了怯,唏噓不止,心里憋屈得要死,仿佛心臟已經(jīng)爛成了一只網(wǎng)兜,有無數(shù)的洞。竹籃也有無數(shù)的窟窿眼兒,所以說竹籃打水,一場空嘛。心惠起腳一暴走,這些惱人的問題,一般就不用再去思想,人輕松了許多,胎兒也躲在了暗處,一個人影癡癡地偷著樂。

    用了一整天的時光,心惠走了幾十圈,還順便留意了一遍各趟經(jīng)停的列車,檢查完了所有上上下下的乘客,一無所獲。對結(jié)果,心惠并不在乎。心惠知道,張襟亞一定會來接自己的,張襟亞說過這話,要接心惠去外邊的世界,離開許家臺這個山洼洼。

    廣場一隅,是一家國營甜食店,生意好得出奇。心惠開了票,站在隊尾,等著領(lǐng)飯。人們一瞧心惠的樣子,紛紛禮讓她,請她先行。心惠也沒客氣,領(lǐng)了一碗雞蛋醪糟,一只麻團子。外帶兩只豆沙餡餅,坐在了店外的桌子上。日光如雪,漂漂泊泊地落下來,人人的臉上仿佛搽了一層元旦聯(lián)歡夜里的彩紙屑,熠熠閃爍。邊吃心惠邊想,剛才一準是放了腹,沒收住肚子,讓人家給看出了破綻。不過不要緊,像電影里更夫敲著梆子說的,平安無事嘍!下一次,心惠叮囑自己說,尤其是進了礦機廠的院子,一定要收住肚子,挺起胸,把步子放正。周圍大多是陌生人。在陌生人中,心惠才覺得踏實,覺得安全,懷里的那個小家伙,也開始吃起了甜食,比平時還乖順。味道好,心惠剛咬開了豆沙餡餅,忽然聽見遠處的喇叭開了,一陣子電流跑過,接著叮咚一響——

    “通知,廣播通知,出站口附近的石華同志,請你聽到廣播后,速到站長辦公室去一趟,有急事找你,有急事找你。下面再廣播一次……”

    心惠從不放過一次學習的機會。心惠含著一口吃食,停止了咀嚼,也跟上念,在嗓子眼兒里念,不發(fā)聲。第一遍太急,算是溫習內(nèi)容。到了第二遍,心惠才注意語氣中的起承轉(zhuǎn)合和抑揚頓挫,中規(guī)中矩,有個七八成的樣子。心惠念第三遍時,喇叭關(guān)了,心惠剛抬望一眼廣場中央的電線桿子時,看見了石華。

    石華走得慢,邊走邊將頭發(fā)別在了耳后,一副利利索索的模樣。

    石華眼睛一恨,莊銘燈退開一米遠,舉了舉手,臉上皆是饞涎。莊銘燈看風使舵慣了,猜想石華心情不快,此時不便毛手毛腳。莊銘燈在門后的臉盆架子上,洗好一只瓷杯,捏了一撮茶,剛要泡水,石華說,“不喝,茶葉澀嘴,隔夜的尿湯,巴結(jié)誰呢?!鼻f銘燈固執(zhí),仍倒了開水,端在石華跟前,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石華問,“怎么了,你爪子癢了?”意有所指,莊銘燈心領(lǐng)神會,忙說,“老虎不磨爪,豈能抓住食。嘿嘿,我這是苦練內(nèi)功,備戰(zhàn)備荒嘛?!薄澳憧僧斝狞c,你那雙爪子好比是一小股地主土匪的武裝,散兵游勇罷了,跟許家臺的婆娘們斗一斗,還能逞逞威風,耍耍橫勁,一遇上正規(guī)軍,你就落荒而逃吧?!贝蛏叽蚱叽?,石華一進門就不客氣,惹得莊銘燈一頭的疙瘩,不明白石華吃了什么槍藥,咄咄逼人的。莊銘燈欺軟怕硬,做了個投降狀,歸順地說,“誰惹你了,水賣得不行,還是喬萃喜那個爛女人討你生氣了?”石華嘁的一聲,懶得計較,目光落在了辦公桌上,見玻璃板是新?lián)Q的,底下干干凈凈,見不到過去的那些相片了。石華說,“我是不是好久沒來你辦公室了,有幾個月?”莊銘燈掐了掐指,含混地說,“好久了。從去年秋末,你就端起了架子,對我莊某人愛答不理的。也不知道,我哪點上對你不起?!边吺竞?,莊銘燈邊打開一頭沉的桌屜,抱出鐵皮罐子來,將一把奶糖丟在石華眼前。又取出一包桃酥,喂在石華嘴前。石華躲閃不吃,莊銘燈非要喂,你來我往。推搡中,桃酥折了,掉在地上,碎成了粉末。莊銘燈便有些氣,沉下了臉。石華說,“別喂我。去喂你那個胖姑媽吧,喂肥了,你還可以咂奶吃肉,過過你的色狼癮,解解你褲襠里的饞病。”莊銘燈被一針見血,苦下臉,“你看你,你也是大廠出來的人,跟喬萃喜那么個土包子較勁,你有沒有意思呀?!笔A蔑視一笑,說,“別管什么車,上了許家臺車站,還不是得聽你的指揮,看你的信號燈行事嘛。你是什么樣的車都不放過,都插一杠子的,亂打旗子?!鼻f銘燈捂著太陽穴,先自笑了,鬼祟地說,“喬萃喜呀,她頂多是一列油罐車,不是石油,是人油?!笔A也笑了,“狗東西!那我是什么,你比喻一下?!敝朗A云開霧散了,莊銘燈遂興喜地說,“你石華,不是直快,也不是特快。你是一趟專列,秘密開行,一站抵達,幸虧你停在了許家臺喲?!?/p>

    說完話,莊銘燈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抱住了石華的腿。石華歡喜這樣的姿態(tài),扇了一巴掌,落在莊銘燈的腦后。莊銘燈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嬌氣橫生,欲繼續(xù)下去。石華聊賴地搡開他,從門后取下毛巾,“我用一下你的洗手間,熱,身上快長痱子了,洗洗再說。”莊銘燈也喜歡石華的這種沉著,哪怕山崩地裂、濁浪排空、泰山壓頂。也是一副不卑不亢、穩(wěn)坐釣魚臺的架勢。莊銘燈說,“你就這點好,有一種無產(chǎn)階級的優(yōu)雅和品位,我喜歡?!?/p>

    洗手間的門關(guān)了,水聲嘩啦。樓下一臺大功率的鍋爐,保證了此時此刻的氛圍。“你說啥?剛才。”莊銘燈貼在門板上,搜腸刮肚地說,“你呀,除了是一趟秘密的專列外,你石華還是許家臺車站上的西施,賣洗臉水的西施?!遍T吱呀切開了,石華潑出來一盆水,濺在莊銘燈臉上,弄濕了他。莊銘燈揩了揩,心里犯潮,水聲使他覺得壓抑。莊銘燈不再多嘴,踱到了窗前,見夕光已然落下,空氣里散布著一層金箔似的光暈,夜鳥開始歸巢。剛醞釀了一口痰,打開窗子時,莊銘燈看見心惠在廣場上徘徊。心惠仿佛丟了什么,左盯盯,右看看,目光還往樓上一瞥。莊銘燈趕緊藏在窗后,咽下了嘴里的痰,踮起腳,撤回到了內(nèi)室。石華在門里問了幾遍,得不到回應(yīng),又拉開門縫,不滿地說,“怎么,心疼你那個胖姑媽了,不吭聲。”“你說什么?”莊銘燈如墮云霧,懵懂地問?!拔梗隳莻€胖姑媽,下午是不是來奏了我一本?”“沒有的事,一下午我都在開會。喬萃喜奏你什么來著?她要敢來翻舌,說道你的不是,我非抽了她的筋,從廣場上攆走她。你信不信?”

    石華邊擦著頭發(fā),邊從門里出來,竟然又穿上了她那件抹腰的上衣,下身的褲管也招搖著,一甩一揚。幸運的是,石華的腳是光的,這讓莊銘燈略略有些安慰。“你不知道,我早上和王學江家的干了一架,管天管地,居然管到我家里的是非上了,沒給她好臉看。肥婆子,真是吃飽了撐的?!笔A簡約地說,不往細里描,點到為止罷了。莊銘燈點了煙,瞇縫起一只眼,掂量著石華的話。“算了,你打狗還得看主人,就當是我慣的,別往心里去?!笔A砸了一毛巾,抽在莊銘燈肩膀上,憤懣地說,“鐵猴子,只給你洗了洗褥子,就把你洗舒坦了?一輛油罐車,再咋洗,還不是一身肥膘,能淹死你呀?!笔A飄出一股子香皂的氣息,不知是剛才所為,還是從洗臉攤子上帶來的。莊銘燈愛嗅這一口,如同他平時愛吃糖醋里脊一樣,說不上原因。莊銘燈說,“你要是不解氣,石華,我明天找個茬,叫喬萃喜停業(yè)整頓,回家里去反省,給她一點教訓?!薄澳闵岬脝?那么好的一級膘,去國營肉店都買不來的?!鼻f銘燈伸出手,兩只虎口抹在石華的細腰上,做了個扼死的動作,“笑話!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寧可站長不干了,也得剮下她一身肉,替你出出氣。”話說得慨然,意志也英武灑脫,石華覺得很滿足,將髖往前送了送,莊銘燈換成了摟抱式?!八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王學江家的也不容易,一個人燒水,一個人賣茶湯,別難為她了。再說了,缺了王學江家的,我單獨賣洗臉水,不是更孤單嘛?!笔A又說,“她賣的茶一燙,人就喝得慢,一慢,就想坐在我的凳子上洗洗臉,泡泡腳。其實嘛,我和王學江家的,究竟也有一種互補關(guān)系,一筆寫不出兩個‘水’字來,饒她一次吧?!鼻f銘燈趕緊就坡下驢,堆笑說,“石華你心太善,我早知道。見第一次面時,我就能看出來,你是活菩薩,真的。”石華擰住莊銘燈的嘴角,似乎想掐出蜂蜜水來,心里卻很受用。莊銘燈表情變形地說,“她兒子快放出來了,就這個月。”

    “從監(jiān)獄呀?”

    莊銘燈揉揉頰孔,腮幫子一松說,“不瞞你說,還是我辦的呢。喬萃喜給了我八百元,我回了趟蘭州,托了路子,才給減的刑。不容易,腿都快斷了?!?/p>

    “那孩子冤枉死了,判得太重,不就搶了一頂軍帽嘛?!?/p>

    “咦!看你說得輕巧,把我的功勞一筆勾銷了,叫喬萃喜聽見這話,還以為我黑了她的錢,吃了過水面哪。斷斷不能讓她這么想,我苦愁死了。”莊銘燈摸過煙盒,明黃色的鳳凰牌——市面上最貴的卷煙,單盒能賣到七毛六。又說,“搶軍帽也沒什么。他趕在了風頭上,不判他,難道還判戴帽子的人嘛?!?/p>

    “那孩子乖。這一判,怕是一輩子給毀完了。”

    莊銘燈說,“能出來,喬萃喜就謝天謝地了,還顧忌什么歷史清白不清白的。我打算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等他兒子出來,我派他去車站當裝卸工,臨時的,能拴住他的心,一個月還能有個二三十塊的收入,別再惹是生非的好?!笔A有些鼻酸,抽了抽,哀哀地說,“真替王學江家的叫屈,日曬風吹,起早摸黑,客人又蠻橫不講理的,一碗茶湯才賣五分錢。光從監(jiān)獄里撈人,就花了八百元,媽呀,那得賣許多碗茶湯,才夠本呀?!鼻f銘燈有備無患地說,“我算過了,這一下,喬萃喜要賣一萬六千碗茶湯,才能賺回來兒子的自由,代價大了去?!笔A尚在心算,知道答案后,又迅速轉(zhuǎn)悲為喜,“唉,能出來就好,自由比什么都要緊。聽說,監(jiān)獄是個大染缸,多蹲一天,多染一份壞毛病。喬萃喜算燒了高香,碰上你這么個壞蛋,關(guān)鍵時候,還能使把勁,也不枉了她來給你洗一洗褥子,減減身上的肥。”莊銘燈壞壞一笑,“她家那口子是肌萎縮,快成廢人了,喬萃喜那么活潑健康,不能撂荒,廢了收成對吧?我使使勁幫一把,也是兩相情愿的事嘛。你看你,還會吃醋,故意說反話,往我眼睛里扎刺,給我難受。”

    “我也有苦愁事,你倒使不上勁?!?/p>

    石華道。

    莊銘燈問,“啥事?看眉頭擰成了疙瘩。你們礦機廠的家屬們,就數(shù)你最典型了,既有無產(chǎn)階級的優(yōu)雅和品位,又有地主資本家小奶奶們的驕矜氣,看不起人,打碎了牙齒,還硬往肚子里咽。你說說看,你咋的了?!?/p>

    “沒事!真的沒事,剛剛替王學江家的傷感一下嘛?!?/p>

    “那我現(xiàn)在也使把勁?”

    莊銘燈業(yè)務(wù)好,知道一趟專列的重要性,絕不是想發(fā)車就能發(fā)車的,須讓萬事齊備后,才能一站抵達,直達目的地。莊銘燈剛抱緊,貼上嘴巴時,石華搡開他,從洗手間里取來了一盒雪花膏。雪花膏是新的,上海制造。石華打開后,又揭起一層錫箔,狠狠地剜出了一指頭蛋大小,抹在手心里,搓開。石華不節(jié)約,并不往臉頰上擦,而是坐在桌子上,撩起褲管,擦在了腿肚子上。石華的腿肚子白晃晃的,像兩截剛從池塘里撈上來的白藕,皮膚緊繃繃,一點也不像是四十歲左右的女人該有的,彎出了一線優(yōu)美的弧度。擦完了,石華又擦起了腳指頭,每一條縫隙都擦得細致。腳踝骨微微凸出,宛若兩雙微型的乳房,在莊銘燈眼前晃來晃去,十分的誘人。莊鉻燈忍不住,剛想截住它們時,石華伸出腳來,懶洋洋地說,“姓莊的,走得太累,你給我檢修一下吧。”莊銘燈領(lǐng)命,十指緊攥,即刻變成了一只檢車錘,敲敲打打,悉心地按摩起來。

    石華第一次扮演專列的角色,還是在她剛剛擺了洗臉水時。先是王學江家的設(shè)了攤,石華覺得新鮮。夏季時分,擠出站口的乘客們,果真是渴壞了,一碗五分錢的茶湯,將長路上的火都澆熄了,再也不去吝惜錢包,個個牛飲。飲畢了,有的乘客還再買一碗,蘸了手帕,擦去臉上的灰土和油膩,洗出一身的清爽來。石華想,用一碗黃澄澄的茶湯洗面,孩子撒尿似的,水面不寬展,絕頂不如一盆清水洗得好,洗得涼快。當時,石華的心思活泛開來,取出攢了幾年的私房錢,給丈夫和心惠連招呼也不打,自作主張,買回來一摞臉盆和幾沓毛巾,次日一早就出門了。石華照貓畫虎,在王學江家的對面設(shè)了點。一開始就順水順風,像阿慶嫂開店那樣,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崃业臍鉁兀屖A連涼水都能暢快地賣出去,現(xiàn)去水龍頭下接,再現(xiàn)賣,還一毛錢一盆,比王學江家的水多一倍,錢也多掙一倍。王學江家的有點嫉妒,心說,哼,有你的好果子吃。但想象中的那枚好果子,并未取自莊銘燈這棵樹上。相反,莊銘燈后來搖身一變,做了護林員,將石華供養(yǎng)成了一枚鮮桃,稀罕得不成。

    有次,許家臺一帶的二流子們翻過車站圍墻,去鐵軌上砸刀子。

    砸刀子是將一根大號的鐵釘,用膠皮糖粘在軌道上,等呼嘯的火車駛過時,釘子被軋扁了,形成一柄彎刀。彎刀鑲上木柄,將刃口開了封,就是一把兇器。但砸釘子是一件極度危險的勾當,搞不好,火車會被顛覆,人亡車毀。車站派出所一直采取高壓態(tài)勢,但屢禁不絕,防不勝防。這次,警察們盯死了這伙二流子,卻苦于編組站上地勢開闊,不易抓捕。在出站口前,人很稠密,怕動作一大,會傷害了無辜乘客。一時間,莊銘燈陷入了僵局,思想不出個方案?;钤撎旖荡笕斡谒谷?,運氣撞在了石華身上。那幫二流子出了站,以為萬事大吉,又覺得酷暑難耐,就問石華一人要了一盆洗臉水。洗了不說,還給身上兜頭潑了幾臉盆,故意糟踐水。哐當扔下家什,砸得一地碎瓷,二流子們就想走人。石華不干了,拽住一個小頭目,一共要一塊一毛錢。小頭目說,老子就吃霸王餐,咋的?返身一拳,砸在了石華鼻梁上。登時,石華摔倒在地,渾身是血。但她很執(zhí)拗,硬是抱住了小頭目的腿,誓不丟手。直到莊銘燈率著一干警察跑過來,一網(wǎng)打盡。

    口供是在莊銘燈辦公室錄的,石華血流不止,嘴也腫了,所以基本上是莊銘燈用石華的身份在敘述,下屬老老實實地筆錄的。收尾后,辦公室里只剩下了兩個人,石華才想起疼,想到了委屈。石華一哭訴,莊銘燈的心里也難受,給石華擦了紅汞,又抹了松節(jié)油,照顧得周詳。莊銘燈說,你是為車站流的血,為保護國家財產(chǎn)做了犧牲,這樣吧,你就安心在出站口前賣洗臉水,我在一天,誰也不敢攆你走。石華回說,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許多天,怕警察沒收家什,有你這句諾言,我就放心了。石華又說,我知道,你是莊站長,官名叫莊銘燈。

    第一眼,莊銘燈就喜歡上了石華,肩胛削削的,脖頸細長,鎖骨在領(lǐng)子下隱隱凸現(xiàn),可憐楚楚的,與喬萃喜形成了反差。說完話,石華辭謝欲走,或許是失了太多的血,剛扶住門框,人就一頭栽倒在地。莊銘燈不想邀幫手,攬腰抱起石華,送進了內(nèi)室的床上,自己也乘人之危,脫了個精光,侍寢在側(cè)。約莫過了一個鐘頭,樓下駛過一列慢車,將樓板都快顛翻了,石華才醒過來。一見赤條條的莊銘燈,石華瞪大了眼睛,白多黑少,不吭不語,一副僵死的咸帶魚樣子,嚇得莊銘燈撲騰跪在床上,求饒不止。莊銘燈說,我實在控制不了,才爬上來的,你說,你會去告我嗎?石華望著天花板,幽幽地說,剛才是一趟慢車吧,我覺得自己睡在悶罐車里,憋屈死了。莊銘燈趕緊跳下床,關(guān)了窗戶,怕石華尋短見。又說,你會去礦機廠保衛(wèi)科告我嗎?石華開始笑了,長長吁了一口氣,說,都快四十歲的人了,一包豆腐渣,我還以為沒誰在乎我呢。莊銘燈咂摸半天,才品味出了話里的贊譽。

    你真優(yōu)雅,有大廠女人的那股子傲氣。莊銘燈回敬道。

    那以后,水到渠成,石華和王學江家的就在莊銘燈的眼皮底下經(jīng)營,各自心知肚明,卻也相安無事。偶爾,王學江家的將自己當成一輛特快,開進樓上的辦公室,交接手續(xù)?;蛘?,石華徑自上樓去,莊銘燈當牛做馬,領(lǐng)略一番大廠女人的品位。留在樓下的人,也順便照看一番對過兒的攤子,再將掙來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對方。但不知何故,去年秋末開始,莊銘燈喊了幾次石華,石華都不給面子,連一次優(yōu)雅都不來表現(xiàn)。對此,莊銘燈頗有些生氣,也有點無奈。直到看見石華的女兒心惠時,莊銘燈的心思才有了轉(zhuǎn)折?!幕菹褚晃话獾拦ぃ瑢⑶f銘燈這輛欲望叢生的火車,駛向了另一條區(qū)間。

    檢修完畢,莊銘燈的檢車錘變回了一雙手,又搖身一變,變作了一小股地主和土匪武裝,在石華的身上開始逡巡。石華的手是正規(guī)軍,打退了它。石華不喜歡被騷擾,喜歡的是陣地戰(zhàn),由己方做主,牽著敵方的牛鼻子走。石華站起身,解開了紐扣,往內(nèi)室走去。稍頃,石華就在一張寬展的床上挖好了塹壕,做足了攻勢。石華說,“咋樣,你上面,還是我上面?”莊銘燈拉了燈繩,臉在黑暗中通紅。這是莊銘燈罕見的害羞時刻,在車站上頤指氣使慣了,跋扈的心情現(xiàn)在有了馴服的趨勢,哀戚地說,“咋樣方便,就咋樣,還不是聽你的嘛?!笔A說,“把燈拉開,我可不喜歡鬼鬼祟祟的,又不是在寫變天賬,怕什么?!鼻f銘燈遵命,裸著自己,乖乖去拽下了燈繩。石華想起了王學江家的話,側(cè)轉(zhuǎn)身體豎躺著,匹手支在了枕頭上,目光很深邃?!袄锨f,喬萃喜說你一點官架子也沒有,恐怕說的就是你現(xiàn)在這樣子吧?我看也是,官架子沒有,連一點男人的架子也沒有喲?!鼻f銘燈便有些氣,手變作了遮羞布,護在了陰囊上。莊銘燈說,“那個狗雜碎,嘴巴里咋能吐出象牙來,你別聽她亂嚼舌頭。我主要是可憐她,要不然,我早就攆她走人,回去喝西北風了?!薄皠e攆她走!喬萃喜走了,我一個人賣洗臉水,還不孤單死呀,連個說話吵架的人都沒有?!鼻f銘燈說,“石華呀,你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心太軟。你知不知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你現(xiàn)在還幫著喬萃喜說好話,說明你心胸廣闊,沒一點私念?!笔A說,“馬就是被人騎的,女人也是被人欺的。你仗勢欺人,難道我還看不出來嘛。我可不是為了賣洗臉水,才讓你這樣子玩的,我才不巴結(jié)你?!鼻f銘燈抱拳作揖,告饒地說,“你的美意我心領(lǐng)了,我和你是有精神默契的,跟街上的那些俗事不沾邊。你石華就有這股子氣質(zhì),礦機廠里誰也比不上你?!笔A愛聽贊美,便加緊培植這種贊美的地基,說,“喬萃喜家里困難,能讓一尺。我絕不搶半寸。怪不容易的,兒子坐了大牢,丈夫又肌無力,還有個六十多歲的婆婆,才賣五分錢一碗的茶湯,想想就辛酸?!笔A的哀憐是由衷的。莊銘燈不失時機,騰地跳上陣地,騎在了石華身上。石華也正面應(yīng)敵。孰料,一秒鐘不足,莊銘燈就敗下陣來,繳械投降?!安恍校A我真的不行,今天準備不充分,改天吧?!鼻f銘燈腰下,掛著那根不爭氣的物件,像入冬時掛在晾衣繩上的干菜,死眉爛眼的。石華嘁的一聲,拽過來一條毯子,苫在身上,說,“費我的時間。有這工夫,我早賣了幾暖瓶的水了。聽聽,又過去了一趟客車,我算耽擱了?!鼻f銘燈抬抬腕子,說,“半小時后,有一趟蘭州開往上海的特快,你還可以再賣一些嘛?!笔A斜覷幾眼,莊銘燈羞澀地護緊自己,大言不慚地說,“媽的!咋會變成一個蒸汽機頭呢,本來是內(nèi)燃機頭嘛?!笔A問,“聽說,以后還有電力機車,許家臺也修嗎?”莊銘燈不曾想過,類似的專業(yè)術(shù)語會從石華的嘴里冒出來,但沮喪攫住了他,也懶得去追究細察。莊銘燈有氣無力地說,“電氣機車,不燒煤,不燒油,一開電閘,火車就會發(fā)瘋,一口氣能跑到上海和北京?!笔A更蕭條,剛收拾好自己這輛專列,停穩(wěn)在站臺上,卻始終得不到發(fā)車的信號,遂質(zhì)問說,“你這么蔫,還讓大喇叭喊我,唯恐天下不亂。我該走了,等下一趟買賣。”莊銘燈這才記起,有一樁緊要的事沒辦。本來是沖著事情來的。

    “有一封心惠的信,寄到車站收訖的?!?/p>

    石華一骨碌爬起,怔怔的,胸前的兩大坨奶子掛著,顫巍巍的,仿佛里頭至少灌了半壺的水,在波來晃去?!敖o心惠的?快拿給我看?!?/p>

    “快一個半月了,也沒碰見心惠,忘差不多了。早上看見心惠,才想起來?!?/p>

    石華火了,“給心惠做什么。我是她媽,你應(yīng)該先給我看?!?/p>

    話題一換,莊銘燈也顧不上照料私處了,出了門,從辦公桌里取來信,遞給了石華。信封是牛皮紙的,比較正規(guī),貼著八分錢的郵票。郵戳洇開了,涂了一團油黑。收件地址一欄,寫的是許家臺火車站,后綴詞是:請轉(zhuǎn)交。收件人一欄:陸心惠同志。發(fā)件地址一欄空白,一個字也沒有。發(fā)件人寫的是:知名不具。信封的背面,用藍墨水的鋼筆畫了一只鴿子,鴿子飛在一片云朵里,御風展翅。石華心說,有這么肥的鳥嗎,不是鴿子,是一只老鷹才對。再細察,鴿子的腿上綁著一束紙頁,大致是冀望于回音的意思吧。一拆,石華的臉立刻就變了,將一畔的枕頭拎起,砸在了莊銘燈頭上。石華說,“鐵賊,你咋給拆開了,是不是已經(jīng)偷看了?”莊銘燈嚇得縮了縮,理屈詞窮一番,仍辯解說,“一封莫名其妙的來信,誰知道是好意,還是歹心?;疖囌纠锸裁慈硕加校枚嚅L幾個心眼兒才是。我呀,還不是幫你把把關(guān)嘛。”石華雖說和心惠有點隔閡,但此刻將來信看成是家里的私有財產(chǎn),不容他人染指?!爸恢?,私拆信件是犯法的,你真是執(zhí)法犯法,還書記呢?!鼻f銘燈苦笑,指指石華,又指指自己說,“犯啥法?都和你這個了,水乳交融的,一封破信,有什么機密的,我早讀過了?!笔A沒了轍,抽出信瓤,“你看過了,一定有自己的心得。這樣子,你過來陪我讀,替我分析一下吧?!鼻f銘燈如遇大赦,和石華躺在了一塊兒,肩齊了肩。

    信紙是紅格子的,沒有抬頭,撕下時不很歸整,毛毛糙糙的。字寫得很大、很秀氣,藍墨水,一共一頁半。石華先翻開了末尾,落款是張襟亞,日期果然在近兩月前。再看開頭,竟是“尊敬的陸心惠同志”。石華說,“狗雜碎!心惠一直在等,結(jié)果等來了兩頁擦屁股紙。這玩意兒,擦屁股都嫌硌得慌,我家里不稀罕它?!鼻f銘燈怕她撕碎,督促說,“先看看人家說了什么,你再發(fā)表意見不遲。畢竟,這是寄給心惠的,你也是在偷看嘛?!笔A剜他一眼,莊銘燈的胳膊摟過來,墊在石華的腦后,像夫妻識字。

    尊敬的陸心惠同志,你好!見字如面。石華不解。莊銘燈說,“就是見了信,頂如見了人一樣,客氣的話,甭當真。”石華說,“你也甭當真??赡苁切幕莸呐笥验_玩笑呢,過家家,愛模仿大人的口氣。”離開許家臺,離開你們礦機廠的那一片秋林,距今已經(jīng)整整快半年了。莊銘燈說,“秋林,一定指的是礦機廠的植物園。那地方,以前是一片墳地,后來給平田整地了,疹得慌,經(jīng)常鬧鬼。心惠沒事,跑那里去干什么呀?!笔A說,“嘁,大人的眼里才有鬼,小孩子哪有?鬼見了小孩子,躲還來不及呢。”莊銘燈又說,“心惠是在這認識他的,明明白白寫著。你瞧,我現(xiàn)在掌心里都有汗,真替心惠操心呀?!笔A批駁說,“你算老幾?”其間,我曾寫過兩封信,一封寄達了礦機廠,一封寄達了許家臺鎮(zhèn)革委會,均泥牛人海,杳無音信。石華說,“也是!礦機廠有好幾個車間,不寫確切,誰能收到呀。”莊銘燈不同意,糾正說,“心惠在礦機廠獨一無二的,一枝花,誰不知道心惠的名字,八成是故意的,私下里拆了看。”石華踹了他一腳,憤懣地說,“德行!你以為礦機廠跟你們鐵賊一個樣子,那么沒水平?興許是投遞員丟了,也不一定呢?!爆F(xiàn)在,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碰見你,認識你的地方是火車站,所以不揣冒昧,寄至許家臺車站,盼望此信能順利到達你的手里,報告平安。莊銘燈撐起身,審視地望了望石華,志滿意得地說,“咋的,鐵路猴子再不濟,這點基本的素質(zhì)還是有的?!笔A按下他,胳膊卡在莊銘燈頸彎里。莊銘燈貼著她的一只奶子,見那一滴乳暈暗紅色,布滿了一層細密的小疙瘩,在跳突不止,仿佛一枚紅塑料的紐扣松了,隨時會掉下來。

    心惠同志,在祖國形勢一片大好,社會主義建設(shè)日新月異的年代,我有幸認識了你,并和你在大西北的山溝里,共同度過了美好的幾日,我覺得米(彌)足珍貴,我將此視為一生最大的精神財富。石華撲哧一笑,意味深長。莊銘燈起了反應(yīng),以為石華在鼓舞他,愈加放肆起來。心惠同志,懷揣著你的偉大友誼,我去了關(guān)外三省,又下了煙雨江南,還設(shè)(涉)足過戰(zhàn)略大后方的西南筑(諸)地,進行技術(shù)援助和支持。石華說,“這家伙,比你們鐵賊還逍遙,坐車免票不說,還游山玩水的,真是沒心沒肺?!鼻f銘燈問,“說誰呢?牙齒恨得這么發(fā)癢,跟階級仇恨似的?!薄皾L一邊去,別鬧我,我現(xiàn)在沒了心情?!睙o。時無刻,我都在想,我的每一份汗水里,有你的一半。我的每一份成果和獎狀中,也有你的功勞。心惠同志,我為你驕傲。另外,我可能一時半會兒去不了許家臺,春天的任務(wù)有了變化,改在了秋天。我相信,等楓葉紅了的時候,你我一定會相聚的。這封信,先報個平安。石華掩上信,不想再讀下去了。字里行間,石華猜出了這個家伙是個流氓渾蛋,是個地地道道的感情騙子,吃了心惠的豆腐,撒了種,留下禍根,現(xiàn)在拍屁股走人不說,還拉大旗做虎皮。一思想,石華的眼角擠出了些微的淚,鼻孔開始抽搐。莊銘燈停下了,剛起的勢,又被石華的傷感鎮(zhèn)壓了下去,悻悻地望著石華,想知道個究竟和所以然。石華的傷感來得快,去得也快,又拿起了信,往下讀。莊銘燈收回了他的兩小股地主和土匪武裝,幫著鑒別。

    心惠同志,因我所從事的工作尚書(屬)保密,所以只能是我給你寫信,而接不到你的片言只語,真的遺憾。石華將這一段讀了幾遍,往細里琢磨,說張襟亞是個騙子和渾蛋,卻也不像。哪有騙子得手后,還給受害人這么寫信抒情的?歸結(jié)到一點,石華猜想,這張襟亞八成是想繼續(xù)“釣”著心惠,等下一次來許家臺時,再行禍害之事。對心惠而言,豈不是一步錯,步步錯嘛。一相情愿的心惠,太可憐了,還蒙在鼓里,不知道這個花花腸子的家伙存了這份歹念。張襟亞走南闖北,絕對會四處留情,祖國山河一片紅,村村都有丈母娘呀。念及自身,石華甚至覺得自己也是個受害者。但這點個人的痛苦,比起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大潮來說,算得了什么呢。心惠同志,你說對吧?!石華心說,放屁,你就是個流氓,專政的鐵拳遲早會砸得你稀巴爛的,你等著,張襟亞狗雜碎。

    最后一句是,致以革命的敬意!

    念完信,石華和莊銘燈雙雙下了課,并肩仰面,蕭索地盯視著天花板。莊銘燈說,“咋的了,你讀完信,跟吃了麻藥一樣,連氣都不出了?!笔A說,“不是麻藥,是毒藥。我的心現(xiàn)在被毒瞎了,我是替心惠瞎掉的。”“這個張襟亞是什么人?信寫得不錯,蠻有文采的,說大話不上稅嘛。”石華恨恨地盯了一眼,說,“是心惠的一個同學,在外地工作?!薄澳械?,還是女的?”石華說,“女的!取了個男人的名字?!鼻f銘燈如釋重負地說,“現(xiàn)在的丫頭片子們,比咱們那時候還復雜,你給心惠提醒一下,讓她多加小心?!闭f著話,莊銘燈終于蓄足了力氣,翻身騎在了石華身上。石華一動不動,呆鵝似的盯視著天花板,若有所思,對莊銘燈的熱烈不聞不問。莊銘燈有些泄氣,說,“你活泛一些,響應(yīng)一下我嘛?!笔A依舊不吱聲,抱著信,護在了乳溝附近。莊銘燈運動了一番,終究覺得一個人索然無味,就想來猛勁,霸王硬上弓。得了手,莊銘燈的五官變了形,齜牙咧嘴地抽送著,感覺有一股子巖漿在體內(nèi)奔涌不休,尋找著歡樂的罅隙。石華靜靜地躺著,一任軌道上的列車滑行,車皮入庫。石華的心思在遠處,虛妄地飄在天際線上,可望而不可即。莊銘燈想給石華叫魂,喊石華的元氣回還,讓她變成一趟快樂的專列。于是,莊銘燈說了。莊銘燈說:

    “心惠,給些響應(yīng)嘛,熱烈一些?!?/p>

    石華的魂聽見了喊聲,知道在叫另一個名字,只好冰涼地掛在半空中,無動于衷。莊銘燈又說,“心惠呀心惠,火車快要進站了,火車向著許家臺跑,一路歡歌一路笑,一路把風景看個夠喲。”

    “心惠呀,越過隧道,越過橋梁,火車向著許家臺跑?!?/p>

    誰料,石華忽然起了身,一把掀開了莊銘燈,匆忙說,“火柴呢,把你的火柴給我?!鼻f銘燈持起身上的勢,汗津津的,趕忙進了外室,從抽屜里拿了火柴盒,遞給石華。石華站在門后的臉盆架子前,擦了火,將張襟亞的信點燃了?;饑姷匾涣?,將兩頁信紙吞沒了,變作了一捧黑灰。紙灰落在了臉盆的水上,勉強地掙了掙,慢慢沉在了底部。石華盯著水瞧,眉頭蹙成了一團疙瘩。賣了快一年的洗臉水了,石華從沒如此細致地觀察過水。水現(xiàn)在凝固不動,知白守黑,不知是誰在洗誰,誰更清潔一些。

    一扭身,石華征兆皆無地抬手,扇了莊銘燈一記耳光。石華攢了許久的力氣,出手如電,讓莊銘燈趔趄了幾步,登時捂住了臉頰,額際里金星四射。石華說:

    “狗改不了吃屎。這一巴掌讓你知道,別惦記心惠,心惠是我女兒。你不能把我們母女一鍋燴,串你襠里的那根冰糖葫蘆?!?/p>

    “我搞的是你。”

    “喊的卻是心惠!鐵賊。”

    莊銘燈不想狡辯什么,說錯的話,潑掉的水,由它去吧。

    門響了。

    待石華和莊銘燈駭然失措,潦草地穿上衣服,靜下心來,莊銘燈去開了門時,卻不見一人。走廊里空空蕩蕩的。只有幾盞吊燈,在樓下火車的顛簸聲里,搖三晃四的。石華蹣跚地下了樓,剛拐到門樓前時,見心惠雙手抄兜,站在一片陰影里。石華說,“心惠,你咋在這兒?”

    心惠說:

    “誰喊我了?剛才聽見誰在喊我?!?/p>

    來了三天的雨,自然出不了工。

    心惠在套間里躺著,廣播里白天放樣板戲,晚上播完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后,有一個多小時的長篇小說連播。聽小說時,心惠喜歡將戲匣子擱在肚皮上,仿佛肚子里的孩子早慧,也能分辨出人世上的愛恨情仇來。但很管用,聲音一響,胎兒便安靜下來,知足常樂。三天里,石華沒跟心惠多講一句話。那天碰見心惠時,石華又從心惠的眼底里,看見了一塊冰冷嶙峋的物質(zhì),一直在刺激她、在聒噪她、在譏諷她。石華有些忐忑不安。心惠偶爾咳嗽上一聲,石華也會暗中浮起一層雞皮疙瘩,手里就亂了。石華站在屋檐下擦臉盆,廊檐水汩汩流下來,家屬院里汪洋恣肆,爛泥遍地。接上雨水,石華用抹布擦洗,蘸了洗衣粉,將陳年的泥垢一圈圈揩凈。平時看不出多少泥垢的,但一擦,抹布是黑的。擦了三天,石華就開始想一個人,想王學江家的。石華覺得,其實,王學江家的和自己有一份戰(zhàn)友情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比心惠那個沒心沒肺的要好許多。再說了,那天和王學江家的吵了一架,也不能得理不饒人吧。石華對此有一種歉疚,覺得該去王學江家里說道說道,緩和一下關(guān)系。

    晚飯時,石華見心惠她爸回來了,一手舉傘,一手舉著筷子??曜由洗亮宋鍌€饅頭,剛從廠里的食堂買的,還冒著白蒸汽。石華讓心惠她爸脫下雨靴,自己換上腳,又接過傘欲走。心惠她爸說,“石華,你一見水就不要命了,這么大的雨?!笔A不吭氣兒,又折身回來,網(wǎng)兜里裝了去年晾曬下的干菜,還裝了一包蛋糕,護在傘下,揚長而去,丟下話說,“去看喬萃喜。”心惠她爸納悶地站著,嘴里嘀咕,用手接了一捧廊檐水,湊近一瞧,知道春天的雨水是最干凈的了。

    去王學江家的路上,石華繞遠一些,專門看了看陳報晚的門。門上照例掛著鎖,鐵將軍不下馬,顯見是還沒回來。石華略略有點失望,心里猜,會不會是癩蛤蟆避端午,陳報晚借機撒了個謊,不肯幫這個忙。理由有三:其一,陳報晚是廠醫(yī)務(wù)室里資格最老的大夫,醫(yī)術(shù)一流,還去請教什么?其二,連嬰兒都能接生出來,引一個胎,終止妊娠,不是更容易嘛。其三,說不上,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陳報晚會不會壓根兒沒登上去蘭州城的列車,而是去了上海探親。越想越亂,腳下的爛泥也翻了漿,寸步難行。廠區(qū)里無人,石華走在一排街樹下,剛剛萌芽的嫩蕊,鮮得像綠塑料,針尖大小。迎春花一枝枝綻開,鵝黃色,若一把把小人國的花傘。柳條也綠了,恰到了擰笛的季節(jié)。王學江家的住在礦機廠的圍墻外,是私房,勾連成片,很有些規(guī)模。房子大多簡陋,是拾來的爛磚碎瓦蓋起的,砌了門窗,頂上苫著規(guī)則不一的油氈,壓了磚頭防風。當初礦機廠擴建時,招了一批許家臺的居民,分派在各個車間里做臨時工,除了工資低,沒有醫(yī)療待遇外,其他的和正式工并無二致。王學江就是其中之一。但因了他前些年突然發(fā)病,肌無力,實在干不了活,廠里的勞資科就給辭退了。一家人卻沒離開駐地,不緊不慢地過著光陰,心理上還是半拉礦機廠的人。剛賣洗臉水時,石華幫王學江家的搡過幾次車,約略知道王學江家的地址。

    是一條逼仄的巷道,彎彎曲曲的,跟人的盲腸一般。水太深,地上擺著一溜磚頭,供行人踩腳。家家都落了閑:坐在屋檐下打撲克,下象棋,就著花生米喝酒吹牛。王學江家是最里梢的房間,門口壘著一堆煤。石華喊了幾聲,“喬萃喜,喬萃喜”,卻不見門簾里有回應(yīng)。再往前幾步,在門口搭建的一個廚房性質(zhì)的木棚后,坐著一個男人,影癡癡地笑。心說,或許這是王學江吧。石華堆了笑,再問。王學江躺在一個特制的圈椅里,軟得連脖子都抬不起來,笑肌卻沒壞死,咧起腮幫子說話。石華猜出來了,意思是王學江家的不在。走累了,石華也不客氣,搬來一個凳子,坐在廊檐下看雨。王學江家的保溫桶站在角落里,掀開了蓋,晾著??看暗膲ο拢矓[著一排竹套的暖瓶,沒有木塞,也晾著。門端里,架著一只煤爐子,燒蜂窩煤的那種,坐了一壺水,燒開許久了吧,壺蓋跳著舞,嗚嗚嗚地響。石華趕忙灌進暖瓶里,又去水缸邊接了一壺,繼續(xù)坐在爐子上。天色向晚,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也不見王學江家的,石華起身欲走。這時,聽見王學江家的在巷子里說話,“小心,小心腳下?!?/p>

    石華迎了上去,見王學江家的和一位老嫗,正抬著一筐子煤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來,趔趄不已??鹱哟螅瑬|西也沉,著實費了不少的力氣。老嫗是個小腳,踩不牢水中的磚頭,分量全壓在了王學江家的手上。石華蹬著雨靴,不顧及臟。接過了老嫗,抬到了墻下的煤堆旁。歇了氣兒,王學江家的抹了抹汗,一臉興喜地說,“哎呀,石華你是稀客,來了也不打個招呼,還讓你臟手。”石華說,“蹲家里也心慌,這雨下得人都快發(fā)霉了,想跟你嘮叨些閑話?!笔A眼尖,見王學江家的喜興外露,率真自然,對前幾天的吵架之事不存絲毫惡感,便擱下了心里懸著的一塊石頭。王學江家的將筐子傾在煤堆上,倒出來煤核。煤核燒了一半,有些黑,也有點灰敗,雨落在上頭,竟洗出了原本的樣子,烏金一般。王學江家的說,“不讓她去,她非要去,這么大的雨。還好,今天沒幾個人去撿煤核,你們鍋爐房倒了三卡車爐渣,拾了這么大一堆喲,發(fā)財了?!甭犜捖犚?,石華聽見她用了“你們”二字,劃開了距離。石華不想做大,說,“挺好,不用掏錢去煤場買了,省幾個是幾個嘛?!蓖鯇W江家的說,“羨慕你,不用在家里使煤爐子,煙熏火燎的,你們直接去鍋爐房接,想用多少用多少,真好。”石華撿了一塊煤塊看,掩飾自己。王學江家的說,“其實,煤核和煤矸石耐燒,填上一爐子,第二天去賣就夠了。”“那得燒多少壺呀?”王學江家的努努嘴,介紹說,“我婆婆燒的,連夜燒,一燒一夜。拉到車站去賣時,茶湯還燙嘴呢,這你知道嘛。”正說著,老嫗淘了一條毛巾,遞給了石華。石華說了聲謝。老嫗扭身走了,不理不睬的。王學江家的趕忙打圓場說,“聾掉了,都六十四了,閻王爺請不走。石華你瞧瞧,我婆婆的硬朗勁,恐怕能把閻王爺氣個半死?!崩蠇炞诶乳芟?,剝著一束蔥,或許知道她們在談?wù)撟约海紳M皺紋的臉上,居然有了一層薄薄的紅暈色。

    石華不想逗留,便將帶來的干菜和蛋糕,交給王學江家的,說一點小意思。王學江家的說,“咋能走呢,一口水都不喝,我婆婆還不擰我的耳朵。我怕她老妖精,打起人真疼的?!闭f著話,搶了石華的網(wǎng)兜,硬將她拉進了家里。老嫗燦著臉,也是挽留的表情。房間里一暗,待睜開眼時,石華已被讓到了凳子上,坐在了毛主席畫像下。家很清貧,一張大床、一面桌子、一只衣櫥,幾把條凳??看爸Я俗鲲埖膸装?,擱著菜蔬和一塊肥肉。雖是如此,家里很潔凈,一塵不染,床單被捋得平平整整,繡上了一棵黃山迎客松,一只仙鶴。石華聞見空氣中有一股子石灰水的味道,地上的磚縫不夾一絲灰土,仰塵(頂棚)是新糊的,用了白報紙,掛著一屋頂?shù)臐h字,密密麻麻。石華說,“娶新媳婦呢嗎,這么干凈,不忍心坐。”王學江家的綰了袖子,凈完手,搭過嘴,貼著石華說,“你來,我真的太高興了,我婆婆也高興。我們家呀,已經(jīng)四五年沒來過客人了。你等著,我給你做一頓拉條子吃,我的手藝蠻不錯的?!薄安挥昧?,我吃過才來的?!蓖鯇W江家的說,“哄誰呢,一看你嘴皮子干翹翹的,就知道還沒吃飯。我在許家臺沒什么朋友,你一來,算給我長了臉。院子里的人再也不敢小覷我了,知道我礦機廠里有朋友嘛?!笔A聞聽,再也不爭執(zhí)了,索性留下來,做一回客人。王學江家的揭開面盆,一團揉好的面剛剛醒好,怕是喬萃喜先前和下的。王學江家的說,“石華,你也別閑著,幫我擇一擇黃花和木耳吧。你拿來的干菜真好,我就借花獻佛,現(xiàn)炒現(xiàn)吃了?!备刹耸遣嘶ê投菇牵A去年初冬晾曬下的,春節(jié)時沒吃完,頂稀罕。半盆面、一堆菜蔬,石華不禁問,“咋能吃這么多呢,你家條件真好,像過大年一般?!蓖鯇W江家的俯過身,神秘地說:

    “還有一個貴客。加上你,兩位。”

    石華忽然醒悟,“你兒子回來了吧,是不是今晚上?”

    “派出所的等一下送回來?!?/p>

    這個話題戛然而止。王學江家的態(tài)度,以及門口老嫗伸長脖頸嘹望的神情,讓石華明白,這個家里最不堪的一頁翻過了。合上的那本舊賬里,夾雜著傷疤和眼淚,也夾雜著大人們的無助和希冀,但誰也不愿意再說道,現(xiàn)在只有歡樂盈溢在這個清貧之家。等次日天光一亮,開始的是新的光陰,一日三餐,像一鍋稀飯那樣簡單。有一瞬,石華甚至念想起了心惠。在心惠出事前,自己家里也曾這么簡單地快樂過,真實得像一枚針那樣,與礦機廠所有的人家一樣子知足常樂。但現(xiàn)在,心惠也坐了牢似的,心惠肚子里的胎兒,實際上就是她的監(jiān)獄,讓她暗無天日,一家人還陪了法場,一同擔驚受怕。心說,什么時候心惠也能被釋放出來,重新做人,圖個清清白白的光陰呀。石華的沉寂j讓王學江家的看了出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雖說王學江家的體肥,手上卻很利索,很快搟開了面,抹上油,搓成一劑一劑的條狀,等稍后拉成線,再下鍋。接下來,王學江家的準備熬臊子湯,先將豆腐丁、胡蘿卜丁、粉絲、洋芋丁切好,又將一塊肉攤開,切肉丁。“早上去割的肉,排了一個鐘頭的隊,好不容易央求了售貨員,才給了二兩‘丹頂鶴’。石華你瞧,呵呵,全是大肥塊子,只有一點瘦的,可沾光了。”石華說,“改天,我給你幾張肉票,你多割些肉,讓兒子解解饞。我家里肉票沒用,快作廢了。”王學江家的說,“咦!咋能天天吃肉呢,就這一頓,還是看我婆婆的面子,才做給她孫子吃的。老輩人說了,有福不可重受,油饃饃不能夾肉,我可不想再慣他了?!笔A揶揄說,“你賣茶湯,掙那么多錢干嗎,壓箱底子呀?”王學江家的說,“一個病漢,一個快成棺材瓤子了,一個還沒娶媳婦呢,把我切成三瓣,每一瓣都比你石華要瘦?!笔A看著王學江家的撅起屁股,在切凍肉,腰間的脂肪一顫一抖,心無芥蒂,石華內(nèi)心里濕漉漉的。跟在王學江家的屁股后邊,看她在鍋底里扔上一塊肥肉,煉出油來,又將菜蔬末丟進去,翻來覆去地炒。炒到六成熟,往鍋里添了水,待滾沸后,又打了芡粉,澆了雞蛋花。石華帶來的干菜,已被開水發(fā)開了,淋干水,等著人鍋,再炒幾樣熱菜。屋里院前,彌散著一股子飯香,被沉沉的雨霧壓在半空下,沁人心脾,勾惹饞蟲。

    忽然,王學江家的鼻頭一蹙,丟下鍋鏟,忙跑過去?!笆A,你轉(zhuǎn)過身去,別看這些腌饡。不爭氣的貨,早不拉,晚不拉,飯口上了來搗亂?!笔A拿了鍋鏟,繼續(xù)翻炒著菜,味道惡劣,顯見是王學江癱瘓日久了,大小便失禁。石華側(cè)望幾眼,見王學江家的抱起丈夫,仔細擦換,嘴上還哄著,像對待一個娃娃那般,“喲乖,喲,好了好了,等一下就舒坦了?!庇旨汆恋卣f,“哎呀,懶人的屎尿多,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咋來這么多的把把,造糞的機器。等我閑下手來,給你修理修理,上上螺絲?!币慌宰睦蠇?,笑瞇瞇的,并不去伸手幫忙,似乎知道喬萃喜一個人能行。消停了,石華起了菜,又將下一道菜扔進鍋,刺啦一聲。王學江家的淘了熱毛巾,給丈夫擦了臉,揩了手,親呢地捏住他的臉蛋,齜牙咧嘴,用一種貌似威脅的口氣說,“王學江,臊子拉條子,還有菜花、豆角炒肉,哈哈,饞死你了吧?忍著,等你兒子回來,大家一起開吃?!蓖鯇W江似乎聽懂了,僵硬地笑,人卻軟塌塌地窩在圈椅里,脖子若一枚曲別針。

    夜已然沉了。擱在桌上的菜,油也浸凝了,鑲了一層白邊似的。

    又說道了一會子,王學江家的剛解下圍裙,卻聽門外咯噔一聲,像板凳摔倒了。隔著窗子,石華見老嫗騰地起了身,如一枚箭矢飛去,往巷口上跑。——仿佛她一生的努力,就是為了這一次發(fā)射,一次迎招。王學江家的也慌了,無措地釘在地上,臉放紅光,眼淚刷地淌了下來。石華拽了拽,王學江家的才醒過來似的,哇地尖聲叫了一下,又蹲在地上,撅起屁股鉆進了床下。石華很納悶,不明白她何為。半晌后,王學江家的才扯出一只木板箱來,揭起蓋,從里頭取出了幾雙布鞋。嶄新的鞋子,成雙配對地捆在一起,黑幫子,白邊鞋底,手工納的底子。王學江家的左盯盯,右瞧瞧,終于挑出了一雙條絨布的,吹凈了灰,提著鞋子站在屋檐下。石華也跟了去。不大一會子,見老嫗拽著一個小伙子進來,相牽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踩在水面的磚頭上,一步一搖。石華猜,他或許就是王學江夫婦的兒子,搶了軍帽被判,現(xiàn)在減了刑,給提前釋放了(莊銘燈的話另有一說)。歲數(shù)不大,跟心惠差不太多,還一臉的稚氣,嘴巴上布了一層毛茸茸的軟須,頭皮發(fā)青,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子拘束勁兒。剛到近前,王學江家的忽然吆喝了一聲,“停下,快停下?!蓖鯇W江家的跳進院中的泥水里,顧不得濕滑泥濘,截住了二人。不管不問,王學江家的抱起兒子的一只腳,脫掉了黃球鞋,扔在一旁,替兒子穿上了條絨新鞋。又抱起另一只,如法炮制。換完了,王學江家的才釋然地站起,拎著兩只水淋淋的舊鞋,慨然地站在一旁,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老嫗咯咯笑著,聲音很含混。兒子摟住祖母,一跳而過,站在了廊檐下。王學江家的憋足一身的力氣,甩了甩胳膊,最后一使勁,將兩只舊球鞋扔在了房檐后,棄若廢物。石華聽王學江家的笑完,義正詞嚴地說:

    “穿新鞋,走新路。兒子,這有講究的,不能馬虎呀?!?/p>

    青皮少年囁嚅地說,“聽你的,媽!”

    “媽給你預備了一箱子新鞋,你一輩子都穿不完。記住,新鞋新路?!?/p>

    鍋已經(jīng)滾沸了,醒好的面劑子在王學江家的手里,成了魔術(shù)。許家臺的女人們,個個都會一手好茶飯,尤其是面食。石華見過不少,但王學江家的手藝,還是頭一遭見到,屬于上乘。王學江家的問,“石華,你吃毛細,一窩絲,還是韭葉兒?!笔A忙攔擋說,“別別別!先給兒子下,兒子走了長路,一準是餓壞了,讓他先吃。”王學江家的陰下臉,咋咋呼呼說,“哪有那樣的道理。你是客人,第一碗該是你的,他往后排,他奶奶和他爹還沒吃呢?!庇终f,“兒子,這是你石華阿姨,媽的結(jié)拜姊妹,你該叫姨娘的?!鼻嗥ど倌隄瓭?,嘟囔了一句,“姨娘好!”石華忙接了話,手撫了撫他的頭,慚愧自己沒帶個禮物來,還讓人喊了姨娘。王學江家的眉飛色舞,“警察幸虧走了,不然,他的羞臉更大,跟個丫頭似的。石華,我拉的韭葉兒最好吃,筷子寬,比紙薄,你先吃頭一碗。”王學江家的擴開臂,像老鷹展翅一般,扯開了面。原先腕子粗的面劑子,即刻變成了一團銀線,在空氣里舞動。王學江家的一收手,絲絲縷縷的銀線,忽然抱成了一團,齊心協(xié)力,往滾沸的水面上滑去。落了鍋,剛漂起來,王學江家的就撈進碗里,澆了臊子湯,又調(diào)了油潑辣椒、蒜泥水、醋等等的澆頭,遞給了石華。石華先讓給老嫗,又讓給王學江的兒子,均被禮貌地拒絕。老嫗彎著腰,給石華搛了幾筷子菜,請她別見外。石華禮讓不過,在霧騰騰的水汽里,慢慢吃了第一口。邊吃,石華邊心說,有家多好啊,家就像那一鍋滾開的水,什么樣的東西,也能煮爛,也能消化干凈,即便是厄運、苦愁和困難概莫能外。

    又上了一碗,石華沒動聲色,見老嫗讓給了孫子,孫子又端給了祖母。推讓了七八次,還是老嫗擱在了自己面前,笑成了花。石華想,是家教吧,卻又不準確。反復幾遍,石華也沒想出頭緒來,索性含著一種艷羨的表情,身陷其中。

    吃到一半,忽然聽見門外的巷道里,一個人悶聲悶氣地喊,“石華,石華在嗎?”王學江家的打起簾子,先踅了出去。石華也撂下飯碗,跟在了后頭。稀薄的燈光下,石華嘹望了一眼,從輪廓上知道,來的是心惠她爸。

    “咋了?”

    她迎上去。

    心惠她爸貼了耳,說:

    “心惠摔了跟頭,大出血,陳報晚正在家里急救。”

    按陳報晚的說法,那一刻,他下了火車,徒步回到礦機廠,剛走進家屬院時,見心惠在院墻外的樹林邊走動。地很滑,水洼密布,人踩在磚頭上,才不濕腳。陳報晚本想打聲招呼,還沒等開口,卻見一個小娃娃瘋跑過去,蹭倒了心惠。心惠跌在齊踝深的水洼里,暈死了過去,幾乎窒息。虧了老天長眼,陳報晚有急救的經(jīng)驗,匆忙抱起了心惠,掐住人中,又作了人工呼吸,心惠才回過神兒來。心惠體重,附近無人,陳報晚明白事理,又不能喊外人來幫助。連抱且拽,費時費力不少,陳報晚才將心惠拖回家里,安頓在了床上。陳報晚家也沒顧上回,直接拿出了手術(shù)包,開始搶救。心惠的下體里出了血,醒一陣子,暈一陣子,情況很糟糕。心惠她爸說,你前屁股走,心惠后屁股就出門了,許是在家里憋悶壞了,想去外邊吸吸新鮮空氣,放放風,我怎么攔,不答理我,攔也攔不住嘛。

    家里亂了,比火車站還亂,亂成了一鍋稀飯。

    石華有經(jīng)驗,一進家門,三七不問,就將門反鎖上,又將窗戶統(tǒng)統(tǒng)關(guān)閉。還不素心,石華又拿了枕頭和床單,把窗戶一一堵嚴實,將燈光遮住,不許外瀉。石華讓心惠她爸把廣播擰開。聲音調(diào)到了最大,震得仰塵忽閃忽閃地響,仿佛屋外有一輛油罐車駛過。忙消停了,石華才巴望地盯著陳報晚,一臉的哀求。陳報晚并不理會,按部就班地走著程序,一絲不茍,量完了體溫,量完了血壓,又在隔了衣服聽胎音。稍后,陳報晚讓換燈泡。燈滅了一會子,心惠她爸站在床上,換了一盞300w的,登時亮若白晝,四壁上晃著薄薄的人影子。心惠昏迷不醒,一身泥水地躺在床上,洇出了大片的污漬。石華有些生氣,接過陳報晚的剪子,沿著褲管,剖開了心惠身上的衣服。卷了卷,石華將水淋淋的泥巴衣服塞給門外的丈夫,讓他回避。心惠她爸聽了話,將十幾只暖瓶拿進來,準備好了三臉盆開水和一沓毛巾,以備不時之需。心惠她爸還開了竅,又將石華存在五斗柜里的衛(wèi)生紙取出來,疊成塊,放在門端里?!埵鞘A自己熏制的,用了藥水蒸,在日光下曬,暄軟細膩,一點細菌也沒有。

    心惠躺在白雪雪的燈光下,四肢攤開,氣色全無,顯得很無辜。石華是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心惠,她覺得眼生,不像是記憶里的女兒。以前,石華還時常帶著心惠,去礦機廠的公共澡堂里洗澡,給心惠打過香皂,擦過泥垢,一點點地看著心惠的身體發(fā)育出來,哪里凸顯,哪里凹陷,石華都盯得很牢。那時候,心惠還是青澀的,若一只尚未綻開的石榴,包裹得很嚴。后來,心惠的恥骨間和胸脯上,漸次長出了女性特征,乳房渾圓,髖部闊大,跟年輕時代的石華一樣。再喊心惠一起去洗澡時,心惠就有了推托之意,不想和石華赤裸裸地站在蓬頭下,你幫我擦,我?guī)湍隳ǖ摹:π呤且环矫?,心理上的距離是另一方面。心惠經(jīng)常和同學或玩伴們?nèi)ハ?,石華也覺得卸下了那份責任,沒必要再跟蹤了。跟蹤之責,遲早會交給另一個人,一個未來的人,一個男人。但就在石華懈怠麻痹時,心惠卻出了這樣的事,提前破了身,做了未婚而孕的小母親?!F(xiàn)在,說什么都是閑的,無濟于事,要緊的是保命,將心惠從死神的桎梏里解救出來,還她一條鮮活的生命。望著心惠發(fā)青的肉體,石華只覺得自己的眼睛里淌出了血,血是熱的,和心惠腿縫里流出的,是一樣子的顏色,鮮紅、濃稠,汩汩不斷。

    心惠的肚子挺聳著,皮膚繃得很緊,吹彈可破。在渾圓的山丘上,盤踞著虬結(jié)如麻的血管,若第一場春風拂過的枝條,染上了深刻的青綠。石華的眼花了,將指頭按在心惠的大腿上,居然按出了一個個坑,過上許久,坑洼才慢慢地漲了潮,恢復了原樣。心惠的乳房也不再閃爍,沉默地掛著,小小的乳尖,裂開兩瓣,似乎隨時會有汁液流出來,漫流恣肆。石華心里哀哀地疼,疼到了心臟攥成一團,被捏碎的地步。石華偎在心惠耳畔,一聲長、一聲短地喊著心惠的名字,聲聲寸斷,句句凝噎。起先,石華覺得心惠真的像一顆石榴,秋天的石榴?,F(xiàn)在石榴破了,那些醞釀的果汁帶著一個人的脈息,倏忽而逝。再看時,石華又覺得心惠已經(jīng)成了一具死尸,橫在床上,等著親人來驗來殮,入土為安。石華絕望地擦著淚,凄迷地望著陳報晚,知道他是現(xiàn)在唯一的救星。

    ,

    陳報晚也一直在發(fā)抖,戰(zhàn)栗不在手上,而是從心底里散發(fā)出來,仿佛一場秘密的地震,一圈圈擴大的震波,蔓延于全身,經(jīng)久不絕。陳報晚拼命遏止,卻禁絕不了這種駭然和驚愕。雖說干了幾十年的醫(yī)生,在廠里也是有名的一把刀,無堅不摧,但今天卻不一樣。陳報晚覺得自己站在了另一個輪回的出口,面對另一種抉擇。這是陳報晚第二次看見心惠的身體,記憶的鏈條卻始終彌合不起來,掉了鏈子,珠珠串串地撒了一地,覆水難收似的。當初,正是陳報晚將心惠從石華的肚子里接生出來的,那么小,六斤四兩,捧在手里,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心惠是他接生的第一個嬰兒,陳報晚有了驕傲感,一點點地看著心惠長大,長成了大姑娘。陳報晚從不隱瞞對心惠的私愛,如同他常常聲言的那樣,心惠是他的一件作品,是他從醫(yī)生涯中第一個可資紀念的作品。光陰荏苒,現(xiàn)在這一件作品被篡改了,像一堆碎片,散落在床上,黯然無光。在醫(yī)務(wù)室里,陳報晚見過無數(shù)的女人體,一律都公事公辦,叫她們躺在床上,叉開雙腿,態(tài)度如冰冷的器械,不動聲色。對心惠卻不一樣。陳報晚盯視著心惠的恥骨和陰部,再怎么想象,也難以猜出當初那么柔弱的一個女嬰,究竟使了什么樣的法術(shù),竟然變成了如此成熟的女人,還孕育著下一道輪回里的胎兒。陳報晚獨身良久了,對女人的渴望,一直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頹廢起來,消極了許多。此刻,是心惠,是自己的作品,而不是別的什么女人,裸呈眼前,等著他去救治,去觸及這一具滾燙的肉體??蔁o端地,陳報晚在一份隱秘的激動下,又布滿了一種莫名的慌亂。心說,做新郎的感覺也類同于此吧。一念及此,他控制住了戰(zhàn)栗。

    陳報晚的嘴上,還留有剛才做人工呼吸時的氣息,冰冰涼的。

    或許,恰是在這一刻,陳報晚的思想有了革命性的轉(zhuǎn)折。他暗暗下定了決心,不能去傷害心惠,更不能傷害心惠肚子里的胎兒。此時,陳報晚將心惠當做了自己的女人,要去呵護,要去護佑,要去成全。

    “老陳,要緊嗎?”

    陳報晚戴上了手套,打開了手術(shù)包,冷漠地說,“宮口開了,羊水也破了,血很快就會停的。不要緊,我知道該怎么辦。”

    “引產(chǎn)了吧,快取出這個禍害來。它多待一天,我就多受罪一天?!?/p>

    “你出去!”

    待在套間門外,石華的頭抵在墻上,磕了幾磕。心里有一張嘴,張開了,喃喃地祈禱著,保佑心惠平安。另一側(cè),心惠她爸的病又犯了,塑在桌前,一眨不眨眼地盯著臉盆里的水,不知他到底在細察什么。水涼下了,最后一絲氣體離開水面時,竟有些留戀,擦刮著表面的皮膚,如同有一條看不見的根,埋在了水深處。心惠她爸找的就是這條無形的根,但他的眼光掘不出來,只能望著水表的張力,望洋興嘆。一無用的男人。石華一瞧見丈夫的姿態(tài),心里惡狠狠地罵上一句,鄙視至極。結(jié)婚多年了,心惠她爸一直樂此不疲地保留著一些小趣味,像個長不大的玩童,先前養(yǎng)過幾年的金魚,全玩死了;又養(yǎng)過十幾只信鴿,不是被鴿虎吃了,便是進了他自己的肚子;還去許家臺周圍的山上打過獵,差點摔下山崖,丟了小命。在家屬院里,心惠她爸常常擠在一群小孩子中間,玩玻璃球,玩三角板,玩煙盒,玩鐵環(huán),不一而足,癮頭很大。心惠她爸幾乎從任何東西里,都能找見樂趣,比如一盆水。見他一副專注的樣子,石華幾乎憤怒得岔了氣兒。不假猶豫,石華走上前,一拍水盆,將水潑在了丈夫臉上,氣餒地說,“你眼里有沒有活?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心惠她爸慚愧地含含胸,歉意地說,“我能使上什么勁呀,女人們的事,怪怨不了我嘛。”石華說,“你癡了,還是傻了?你大眼瞪小眼,想發(fā)現(xiàn)什么,發(fā)現(xiàn)科學嗎?”心惠她爸強詞奪理地說,“想起來了。老祖先說,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太深刻。”石華不想跟他辯論高深,一伸手,擰住了他的耳朵,搡出了門。

    在門外,石華壓低嗓門兒,叮囑說,“趕快去一趟你們車間,借一把鐵锨和鎬頭。你自己去,別叫人看見,在廠外的植物園里找個僻靜的角落,挖一個坑,等著我?!毙幕菟趾傻卣f:“雨這么大,挖坑做什么?”石華恨得直磕牙,一股氣血郁結(jié)在胸口上,額際里金星四射。石華扶住了墻,委頓地說,“你瞌睡裝死呀。挖坑還能做啥,等一下陳大夫引了產(chǎn),取出了胎兒,得趕緊埋掉。天一亮,碰上上早班的人,不就遲了嗎?”心惠她爸說,“你這不是殺人害命嗎?還叫我給你當幫兇,我不干。”“不干,那你等著再過兩個月,直接做外公嗎?”心惠她爸說,“我得思想一下,我還沒做好精神準備做外公?!笔A戳了一指頭,罵道,“心惠也沒準備,她沒結(jié)婚就懷了孩子,傳出去的話,豈不是傷風敗俗嘛。以后,心惠還怎么戀愛,如何嫁人,你我當?shù)鰦尩?,還有什么臉活人,還不是一輩子被人戳脊梁骨呀?!背烈髌?,心惠她爸問:“挖多大的坑?”石華比畫了一下,說,“不要太大,夠埋一個胎兒的就行。”心惠她爸蹊蹺地問,“是死的,還是活的?”石華頭皮發(fā)麻地說,“陳大夫在引產(chǎn),引下的東西,肯定是死的,頂多是一泡血水,沒生命。醫(yī)院也做這種手術(shù),只不過,心惠沒結(jié)婚證罷了?!毙幕菟謸Q了雨靴,撐起傘,舉著手電筒走了。

    夜黑如墨,廊檐水潑下來,掛起一道透明的簾子,隔開了兩個世界。

    石華一動不動,意識漸漸地蘇醒了,如一塊新鮮的墓碑,慢慢地生出了一層苔蘚,風吹雨打,碑開始了龜裂,布滿了紊亂的裂痕。石華孤單極了,沒一個人樂意來跟她說道說道,緩釋一下深埋的悲苦。夜如此廣大,無邊無沿地落下來,仿佛幾十萬噸的黑色鋼鐵,令人不得喘息。石華覺得自己此刻是一個守靈人,守著夜,守著遠路上走來的一件莫名的東西。可那到底是什么,石華卻指認不出,有一絲悸動,又有一絲惶惑。忽然間,窗縫里傳來了哭聲,是心惠的。石華連忙進了門,站在了套間里。

    心惠已經(jīng)醒了,疼痛使得她有一副金剛怒目的表情,攥緊床單,大汗淋漓的。石華不敢怠慢,淘了熱毛巾,給心惠擦來揩去。但汗水決了堤似的,床單上洇染了一片濕,分不清究竟是漏夜的雨,還是心惠的體液。石華不敢去看,雖說自己也生育過,但在鬼門關(guān)上滾過一次的人,見了眼下的場面,猶心有余悸,驚魄萬分。心惠叉開的腿弓起,陳報晚站在其間,嘴里一直在鼓勵,說,“用勁,心惠,再用一點勁?!笔A看見了陳報晚手里的擴張器,器械上沾了血和一些黃色的液體,比起陳報晚臉上赤紅的面色來,卻黯淡了許多。陳報晚鎮(zhèn)定地操作著,一旦投入了手術(shù)過程中,他的手謹慎靈敏,極富一種專業(yè)精神,指尖上煥發(fā)出一種神采?!凹垼旖o我紙!”石華聞聽,忙奔向外室,再一頁頁地遞給陳報晚。心惠卻在那邊哀號,石華又跑過去,見心惠咬破了舌頭,血滲流不止,又拿上蘸水的紙,替女兒洗洗。石華忙過了頭,只恨自己分身無術(shù),四肢沉墜,不聽使喚。石華記得,在最后的一瞬,心惠腫脹的身體忽然塌陷了,癟癟的,仿佛一只吹到了極限的氣球,被一枚針輕輕攮破,一瀉而去。

    心惠疲乏極了,身體一癱,沉沉地睡了過去。陳報晚丟下器械,手里捧出一個物體,轉(zhuǎn)身出了門。石華沒跟上去,給心惠苫了一件毯子,將熱毛巾敷在心惠額上,試了試體溫,發(fā)現(xiàn)心惠很燙。石華的心登時空了,很踏實,懸起的一塊磚終于落了地?!藭r此地,陳報晚解決了一切,不僅給心惠還回了身體,還回了青春,也給陸家人還來了以后和平的日子、平淡的光陰。石華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去植物園掩埋之前,她還得好好兒謝一下陳報晚。石華從褲兜里摸出了一卷錢,捋平順了,整二百元,是幾天前專門去銀行換的。石華忍不住想笑,揭起門簾,走到了外室。

    這時,石華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來到人世上的第一聲發(fā)言。

    陳報晚細細高高地塑立著,正提起嬰兒的腳,拍打罌兒的臀部。一拍,嬰兒的嗓子通順了,啼哭聲若一朵花,一剎那開放了,引人注目。剛從水盆里沐浴完,嬰兒粉嘟嘟的,透出一層柔和細膩的膚色。陳報晚顛倒過來,抱順了,嘴角上抿著笑,眉角一挑,遠遠地望著石華。石華僵住了,思維停滯,血液凝固,連呼吸都不存在似的。半晌后,石華才淡淡泊泊地問,“陳大夫,咋回事?不是說引產(chǎn)掉的嗎?”陳報晚將嬰兒遞過來,石華木然地抱在懷中,手里的鈔票撒了一地,形同廢紙一般。陳報晚笑吟吟地說:

    “早產(chǎn)了,但很健康。你聽聽聲音,跟心惠那時候一個樣子?!?/p>

    石華說,“你弄錯了吧?!?/p>

    “是個女孩,真跟心惠一模一樣。我記得很清楚。”

    第二天放了晴,是個艷陽天。

    王學江家的拉著架子車,剛駛近出站口時,見石華早就擺好了攤位,在灑水。臺階上下凈凈爽爽的,打掃過了,連一片紙屑都沒有。石華端著盆,朝王學江家的笑了一眼,比天氣還晴朗。往日里,王學江家的一般先到,昨晚上和兒子說道了大半夜,撒了懶,才遲起了半小時。與以前不同,王學江家的覺得保溫桶變輕了,肩胛上的繩帶松松垮垮的,一來,架子車就停上了臺沿。剛收拾停當后,就有乘客來買茶湯喝。不用說,這是兒子帶來的好運氣。人稀了,王學江家的拿出合葉餅,遞給石華一塊,說,“你曬的干菜真好吃,喏,夾在餅子里很香的?!笔A接過來吃,問了問她兒子的情況,祝賀了幾句。王學江家的問,“你家里沒事吧,心惠她爸像著了火,害得你連一碗拉條子都沒吃完,讓我吃了你的剩飯?!笔A說,“沒要緊的事,我娘家來了人,喊我去招呼他們了?!?/p>

    八點一刻,有一趟蘭州發(fā)往武漢的特快,經(jīng)停許家臺。上車的旅客站成一隊,嘈嘈切切地擠在站口前,等著放行。王學江家的邊咀嚼,邊說,“你幫我盯著點,我去一下茅廁,等一下顧不過來?!笔A點了點頭。

    特快到了,下車的旅客也多,大約有七八個人擠過來,要洗臉刷牙,石華忙碌了起來。王學江家的也忙,一碗一碗地接了茶湯,遞給客人。天一熱,買賣自然會好,挨過了冷寂的一冬,她們盼的就是這樣的季節(jié),能掙上些錢,也不枉了起早貪黑的苦勞。人漸漸稀了,出站口兩側(cè)松泛下來。王學江家的在洗茶碗,石華潑掉了臟水,在淘毛巾。忽然,石華指著王學江家的凳子上的一件包袱,愣怔地說,“喬萃喜,你把東西拾掇好,別丟了?!蓖鯇W江家的擱下茶碗,忙不迭地跑過去看,見是一只被褥捆扎的小包裹。王學江家的抱在懷里,解開,一下子目瞪口呆了。

    王學江家的半天都不言語,像被一桿標槍釘住了,立在原地,張大了嘴巴,求助似的盯著石華。石華明白發(fā)生了大事,丟下手里的家什,索索地跑過去,用眼神問了問。王學江家的努了努嘴,意思讓石華自己瞧。石華揭開被單一角,見一個白粉粉的嬰兒,睡得正香,眼睛閉闔了,饅頭樣的小手握在胸前,不知天光大亮,世事循環(huán)。石華也被嚇呆了,忙遮起被單,護好了嬰兒。王學江家的說,“媽呀!這咋回事,誰把月子里的娃娃給丟了。我的媽呀,挨千刀的,這么大意?!笔A說,“別一驚一乍的,小心嚇壞了娃娃?!蓖鯇W江家的不敢動,雙臂焊在胸口上,緊緊地摟住了嬰兒,生怕驚嚇了。石華拿過一只條凳,按下王學江家的,讓她坐穩(wěn)了,才往四處瞅了瞅。車站廣場上人稀人稠,頂如是老樣子,誰也不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事端。過了半晌,王學江家的問,“是喝茶湯的人丟的,還是洗臉的人丟的,你沒看見嗎?”“我咋會看見,忙得兩只眼睛都不夠用呢。在你的攤子上,一準是喝茶湯的人丟的。”王學江家的自責說,“怪我,怪我,往錢眼里鉆,害得人家丟了娃娃。媽呀,特快早發(fā)車了,估摸著失主也上了車了吧?!笔A也焦急,說,“可不是嘛,車早走了,恐怕跑出去幾十公里了吧。”“媽呀,這個挨千刀的,真是個馬大哈。只顧自己渴,連身上掉下來的肉竟給忘了。石華,我給你說,我要碰上失主,非把他(她)的×嘴給撕爛了,真的。”石華說,“你別賭咒發(fā)誓了,先等一等,看看形勢再說?!笔A走開,從自己的箱子里取出幾塊干毛巾,對折了,墊在王學江家的臂彎里,墊高了嬰兒的頭。

    兩個人荒涼地坐著,等著想象中的失主跑過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賠罪,少不了受一頓結(jié)結(jié)實實的數(shù)落,叫他(她)知道為人的道理,做人的起碼原則。又過了半小時,王學江家的知道沒戲了,唏噓地說,“石華,我抱著孩子,你去給車站匯報一聲,讓他們打打電話,問問特快上有誰丟了月子娃娃,免得失主急瘋了。”石華忸怩不去,勸慰說,“要真的丟了,廣播里早就開始喊尋物啟事了,你聽聽,啞啞的,連個屁也不放?!毕胂胍灿械览恚鯇W江家的尋望著廣場東西,腦筋忽然開了竅,叮囑說,“石華,那你去問問老莊,他是站長和書記,以前出了這樣子事,他們是咋辦的?!笔A臉一紅,話里帶話地說,“要去你去,我又沒給他洗褥子洗床單,憑啥要去問他?!蓖鯇W江家的也臊紅了臉,緊了緊胳膊,敷衍說,“你石華貴氣,人家央不動你,下賤活只有我干了,我是丫鬟,你石華是少奶奶的命嘛?!痹捨绰涞?,王學江家的驚訝地一喊,“喂,石華,尿了尿了,尿了我一腿??靵恚靵韼鸵幌挛?。”

    石華解開了包袱皮,果見嬰兒醒了,攥著小拳頭,眨巴著眼皮,無知地望著天光和流云。石華的手發(fā)抖,小心翼翼地掰開小腿,見一條尿褲子濕透了,遂輕輕抽了出來。幸好,包袱里另有幾條,石華又給換上。換上,又揭開了,石華和王學江家的對視一眼,心知肚明一般。腿隙里空空蕩蕩,粉嘟嘟的肚子下,連個小雞雞都不見,是女嬰。王學江家的裹好,怕嬰兒受涼。剛換手時,發(fā)現(xiàn)包袱夾層里頭塞了一張紙條。王學江家的遞過去,“石華,你念念,我文化不成,認不全?!笔A接了,給王學江家的復述了三遍,揉了揉,扔在地上。

    女嬰,所以丟了,請好心人收養(yǎng)。紙條上說。

    “果然,世道太黑了,什么叫家里窮,養(yǎng)活不起?女娃娃又怎么了,女娃娃也是十月懷胎,爹娘老子身上掉下來的骨肉,就這么扔了,白白扔了?挨千刀的貨嘛。”王學江家的不滿,抱著嬰兒踱來踱去,似乎在哄著入睡。石華悶上一陣子,也附和說,“唉!天可憐見的,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丟在了火車站,有救頭。”“對!活該這娃娃命大,在許家臺的山里,還有將女娃娃扔在尿缸里溺死,丟在山陰后喂狼的事呢。這娃娃真的命大,遇上了你跟我,真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金子?!蓖鯇W江家的一副惜疼的樣子,嘬了嘬嬰兒的臉蛋,雙臂一環(huán),做了個搖籃的姿勢。石華也惜疼地說,“太小了,像只小羊羔?!?/p>

    “對!咱們就喊她小羚羊吧?!?/p>

    石華喜興地說,“小羚羊,這名字太好了。”

    “她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塊金疙瘩?!?/p>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說笑著,小羚羊卻睡得甜香,咂吧著嘴,許是早上吃飽了。恰在此時,車站上的廣播開了,播音員說,“廣播通知,廣播通知,出站口的喬萃喜同志,請你聽到廣播后,速到站長辦公室去一趟,有急事找你,有急事找你。下面再廣播一遍,再廣播一遍……”

    王學江家的蹙了蹙鼻子,剜了一眼高音喇叭,“娘的,狗雜碎!播錯了名字,應(yīng)該是石華同志才對?!笔A撲哧一下笑了,呸的一聲,“嘿嘿,莊銘燈讓你去洗褥子呢,我又不會干那事,洗不來。”王學江家的明白她在譏諷,慨然地說,“去他娘的腿,我還忙著哩,掉下這么一塊金疙瘩來,就算天王老子喊我去,也得看我老喬愿不愿意。”石華說,“你不去,那我更沒去的必要了?!蓖鯇W江家的說,“和我兒子說道了大半夜,一直睡不著,眼皮子老在跳。我就知道,會有好事在等著我。你瞧瞧,不迷信不成,人還是要迷信一些的。”石華問,“喬萃喜,小羚羊餓不餓?今早上,我湊巧帶了一包麥乳精,還有一小罐煉乳,昨晚上親戚們送的,本想犒勞自己,干脆給小羚羊喝了吧?!蓖鯇W江家的騰出一根指頭,橫在唇上,噓的一聲。雙雙落了座,車站上鴉雀無聲,靜得格外出奇,仿佛只剩下了她們兩個,全世界人民都隱匿了似的。小羚羊貼在王學江家的胸乳上,吐出泡泡般的口水,比一塊金子還安靜。兩個人對覷著,有很多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一般。結(jié)果,還是王學江家的打破了靜謐,說,“石華,我兒子喊你是姨娘,對不對?”石華點頭承認?!笆A,自打在這里開始賣水,我就拿你當親姊妹,結(jié)拜的姊妹,也沒有翻過一次臉,對不對?”石華也承認。王學江家的說,“我有一件事央求你,你務(wù)必要答應(yīng)。”石華頓頓下巴,等著下文?!笆A,我想請你替我保密,一輩子都別漏了口風,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你答應(yīng)我,搖頭不算,點頭算?!笔A猜出了王學江家的鬼思想,直脫脫地問:

    “你想收養(yǎng)小羚羊?”

    “是!”

    “那你咋給左鄰右舍的說,說你拾到的一個棄嬰?”

    “嘁!你說過我,說我心大,才不想那么多呢,費精神。頂多,這是我娘家過繼來的,給我兒子找的小妹妹,我的小女兒,我的尕肉肉。誰還敢說我?說我,我去撕誰的嘴?!编艿囊宦?,分外響亮。

    “不對,該喊你奶奶呀?!?/p>

    “屁話!我跟你一般大,四十剛過,喊奶奶折我的壽,我才不干哩。我還想下半生勤勤苦苦地賣茶湯,掙些毛毛錢,把小羚羊漂漂亮亮地拉扯大呢。”

    石華拿起毛巾,揩了揩眼角,哀傷不已。王學江家的說,“你看你,哭鼻子做什么,應(yīng)該替我樂呵才對。今天是個喜日子,石華你可不許哭?!笔A破涕為笑,哀憐地說,“我這哪是哭,我是高興才這樣子的,替你得了個女兒高興?!蓖鯇W江家的蹺了蹺大拇指,贊許說,“我家里的悲苦該到頭了。石華你知道,我婆婆老了,王學江又癱在床上,兒子才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一屋子的晦氣。結(jié)束了,家里以后就有了喜氣,不走霉運了。有小羚羊在,婆婆不寂寞,有寄托。王學江也不孤單,有了個盼頭。兒子更不用說,有個妹妹拴住他,他不敢再學壞。嘿嘿,小羚羊真是老天爺給我的福分喲?!笔A絞著一塊毛巾,絞成了一股子麻繩,眼皮上敷著一層水霧說,“真好!真的羨慕你家里人,和和睦睦的?!蓖鯇W江家的忽然將包袱送過來,眉開眼笑地說,“喏,你羨慕的話,你也抱抱她,叫我女兒把福氣也給你一點,撒你一身童子尿?!笔A手足無措,驚呆呆地撇過手,退縮著說,“別給我,我粗手笨腳的,怕抱不好,給你磕了碰了的,我賠不起?!蓖鯇W江家的驀地收了回去,摟在懷里,仿佛一只老鷹斂了翅,歸了巢,還戲謔說,“想抱,偏不給你抱,怕你一口叼了去呢。來,小羚羊,喊一聲石華姨娘,石華姨娘一高興,說不定給你買泡泡糖吃?!蓖鯇W江家的將嬰兒偏過來,貼在石華鼻翼下,故作深沉。石華聞見,小羚羊身上有一股子奶腥氣,與心惠一樣子。

    石華鐵青著臉,蹲下身,將剛才淘過的毛巾,又淘洗了幾遍。王學江家的也不睬她,兀自抱著孩子,坐在對過兒的凳子上,吹著酥軟的和風。約莫十點多時,王學江家的站起身,說,“石華,我抱小羚羊回家了,去給家里人一個大驚喜。你幫著照一下攤子,我叫兒子來值班。這些天,茶湯不值錢,女兒才是寶喲?!笔A蹲在地上,機械地點頭應(yīng)答,想站起來送一程,腿彎里卻使不上一絲勁。石華囁嚅地說,“你真要走,小羚羊也走呀?這么好的日頭。”

    “小羚羊要回家,要去認門嘍!”

    石華再也沒能起身,一屁股坐在濕地上,渾身垮掉了。廣場盡頭,王學江家的越來越遠,遠成了天上北歸的一只大雁,漸漸隱沒了。石華想哭,將毛巾含在嘴里,咆哮地號哭了起來。出站口涌出了一群人,擠在攤位前,又是喝茶湯,又是要洗臉水。石華不理不睬,一任他們自己去喝去洗,去過共產(chǎn)主義生活。哭夠了,石華把鞋子蹬上,扶著自行車站起來。這時,車站的廣播又響了,鐵路嗓子說,“廣播通知,廣播通知,出站口的石華同志,請你聽到廣播后,速到站長辦公室去一趟,有急事找你,有急事找你。下面再廣播一遍……”

    石華牙縫里說,“莊銘燈,閉上你的臭嘴。”

    中午時,石華也沒了心情,早早撤了攤子,留下王學江的兒子坐在那里,一臉新奇地賣茶湯。臨走前,石華打問說,“你媽還來嗎?”回答說,“姨娘,我媽在家里摟著妹妹睡覺呢。我奶奶也是,一點老相也沒了,踮起小腳,在給妹妹煮小米稀飯哪。不讓妹妹喝稀飯,是喝浮在上面的米油?!庇謫?,“白撿了一個妹妹,你高興嗎?”這時,有兩個旅客在買茶湯,人多嘴雜,王學江的兒子努了努嘴,不再吱聲。石華知道,這個話題開始爛在肚子里了。

    推起自行車回家,一路上,石華都在辛酸,覺得兩只眼珠子真成了春天的酸杏子,能酸死人的牙。眼淚淌了一路,碰上熟人問時,石華掩飾說,風大,不小心落了灰,眼睛給嗆著了。路過國營糖酒副食品商店,石華停下車,找了個僻靜處,解開褲腰帶,從襯褲里摸出了一卷錢。石華買了全脂奶粉、麥乳精、煉乳和紅糖,又買了一包上海奶糖,掛在龍頭上。剛進廠區(qū)時,下班的鈴聲響開了,高音喇叭正在播一篇社論,聲音高亢有力,抑揚頓挫,好像是聲援阿爾巴尼亞人民的正義斗爭,云云。石華迎著一群群礦機廠的工人,埋下頭,默然不語。掛在車后的一只暖瓶摔破了,嘭的一聲,石華也懶得去拾。有人在屁股后面舉起暖瓶的竹套,追喊幾聲,石華竟也沒聽見。

    心惠她爸坐在屋檐下,吃著昨晚上剩下的飯菜,表情皆無,跟石華也沒打招呼,像陌生人似的。心惠她爸的面前,照舊擱著一盆水,細察著水面的紋路,一副姜太公的樣子,高深莫測。石華進了家,忙跑進了套間里,見心惠還在沉沉地入睡,摸了摸額頭,降了溫,不像昨天那么燒燙了。石華沖了一碗紅糖水,晾著,又在門外的煤爐上坐了鍋,準備給心惠做幾個荷包蛋吃。忙碌中,石華總覺得后背里有一雙眼睛,盯得她不很舒坦,芒刺在身。一扭頭,見心惠她爸睜著死羊眼,一眨不眨地木然著,悄聲問,“石華,你老實交代,昨晚上發(fā)生了啥?我在植物園里等了一夜,你也沒過來會合?!笔A沒心情地說,“還能發(fā)生啥。啥也沒發(fā)生,我記不起有什么事發(fā)生。”心惠她爸咽著一口干饃饃,嗉子上下吮動,噎青了臉說,“那個坑呢?我刨好了一個大坑,現(xiàn)在還在呢?!笔A說,“老陸,你別疑神疑鬼的了,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嫁給你的那時候,你也從沒說過,你以前參加過國民黨的少年軍校,歷史不清白。對吧?”心惠她爸僵了僵,將剩下的半塊饅頭塞進嘴里,搖頭晃腦地說,“你這個女人,真的不可理喻,你真的瘋掉了?!笔A磕破了雞蛋,發(fā)現(xiàn)是一枚雙黃蛋,還帶了一絲血線。丟進沸水里時,蛋黃還緊簇著,手拉手,不肯離散。心惠她爸又問,“那個坑呢,那個坑怎么辦?”石華沒好氣地說,“坑怎么辦,坑給你留著?!?/p>

    心惠她爸是個立竿見影的人,聞聽此話,忙取出來一把鐵锨和鎬頭,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出發(fā)了。石華沒吭氣,知道填坑比挖一個坑簡單,也省不少力,心惠她爸完全可以勝任的。日光很亮,比平時爍亮許多,漂漂泊泊的,照在家屬院的房前屋后,曬出了一股子油氈的味道,彌漫不散。不遠處,有幾只蝴蝶停在空氣中,一動不動,仿佛被大頭針釘住了,成了標本,鮮鮮亮亮地展覽著。熬了一整夜,石華忽然有些困倦,忍不住哈欠連連。石華進了屋,見心惠衰弱地躺著,心里一惜疼,也鉆進了被窩。

    睡到下午時,迷瞪中,心惠忽然伸過來胳膊,一把摟住了石華。石華藏在被窩里,嗅見了心惠身上的血腥氣和奶香味,混雜一片,咄咄襲人,有一種令人惶恐的感覺。心惠仍舊赤身裸體,但比起昨晚上,心惠小了一圈,人也軟塌塌的,完全是一個剛下了手術(shù)臺的病人。石華卸下心惠的胳膊,將女兒抱在懷里,撫摸著心惠的脊背。不知什么原因,石華覺得暗中的一只手,事實上在摸一張粗砂紙,毛糙硌人,一觸驚心。石華明白,心惠從死亡線上走了一遭,命懸一線地回來了。此刻,就躺在自己的懷里,仿佛她剛剛從石華的子宮里降生,是個嬰兒?!A的記憶醒轉(zhuǎn)了,許多年前,石華也是用同一個姿勢,將心惠從陳報晚的手里接過來,藏在懷里的,怕丟了、怕碰了、怕碎了。迥異的是,現(xiàn)在懷里的嬰兒,已經(jīng)十九歲了,有了她自己的故事,有了她自己的暗傷和思想。心惠貼著石華,拱在母親的懷里,似乎石華是一團羊水,能帶來氧氣和呼吸,能給予劫后余生的她安全和撫慰,渾身顫巍巍的,乖巧地縮成一團。心惠說,“媽,我疼!”石華攬住心惠的頭,掖在肩胛窩里,拍了拍,“疼一疼就過去了。今天疼了,明天就會舒服些?!毙幕菡f,“媽,我對不起你,害你操那么大的心。我錯了?!笔A含著淚,不做聲。事發(fā)之后,母女二人始終在打冷戰(zhàn),僵持對峙,明爭暗斗的。這還是心惠第一次主動喊媽。被窩里溽熱,石華知道心惠化了,若一塊冰,化在了自己身上,水汪汪的,漫漶橫流。一瞬間,石華也覺得自己冰釋了。這一塊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又和自己接續(xù)在了一起。疼是共通的,痙攣也是一致的,像插頭插在了電閘里,彼此都亮了,相互輝映在一起。

    墊高了枕頭,石華讓心惠靠在床背上,斜簽著身子。

    荷包蛋溫吞吞的,心惠掙扎著,吃下了雙黃蛋。石華又喂了紅糖水。心惠喝了一口,噗地吐掉了,直喊苦,死活不肯再喝。石華說,“乖!聽媽的話,引產(chǎn)一次,就等于做了個小月子,千萬不能虧了身子骨。紅糖是熱性的,對女人有好處?!毙幕菸笢\,喝一勺,吐一口,連剛才的蛋湯也吐了出來。吐了半天,流下來的又是一把把的鼻涕眼淚,“媽,我是不是完了,以后再沒指望了?”石華不愿去想這個問題,一想,頭上就布滿了疙瘩,腫了一圈似的?!皨專抑?,我沒指望了,我是個壞女人,是許家臺人常說的那種破鞋,誰見誰都會唾一口痰的破鞋?!笔A惱了,抓住心惠的頭發(fā),按在枕頭上,仔細說,“不會的!許家臺的人、廠里的人、你的那些同學和伙伴們,誰也不知道你上了當、受了騙,你出了這么一點點小麻煩?”心惠的哭聲戛然而止,晃著頭,很認真地說,“沒上當,我也沒受騙,我自己樂意的,怪怨不了張襟亞。媽,你別再給張襟亞潑臟水,怪就怪我,是我領(lǐng)回家里,我主動的。”石華頭一次明白了細節(jié),卻又不敢追問下去,只說,“那聽你的,我不再提這個閻王的名字了。好漢做事好漢當,他要是一個負責的人,不該癩蛤蟆避端午,連個人影子也不見,叫別人替他擦屎屁股。”心惠迷蒙著,喃喃地說,“他會來的,秋天不來,春天一準會來。他不是你講的那樣子的人,我相信他,他能來?!笔A想起了許家臺人說的那句俗話——跟好人,學好藝,跟上師公子跳假神。顯見,此刻的心惠,已被縛在了轅軛里,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石華安慰說,“我全都收拾光了,你身上的屎,也潑在了我頭上,我咋能不去擦掉?放你的心,現(xiàn)在連一點點痕跡都沒有了,別人咋會知道呀。”心惠說,“別人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清二楚的?!笔A驀地一悚,勺子掉在地上,碎成了幾瓣,“心惠,你知道什么?”

    “那孩子死了,才八個多月,死掉了?!?/p>

    石華說,“不是死,是引產(chǎn)。你陳叔叔說,那叫終止妊娠。她還頂如是一泡水,引產(chǎn)下來的是一泡血水,陳叔叔給處理完了?!?/p>

    “我還沒見上一面,那孩子就死了。”

    “她沒死。”

    “媽,那他(她)在哪兒?”

    “她是菩薩,應(yīng)該去天上享福了。”

    石華摟住了心惠,撫摸著心惠的臉蛋,十根指頭說著悄悄話,心惠卻聽不懂一言半句,只沉浸在哽咽的哭聲中,難以自拔。石華說,“乖!等你養(yǎng)好了病,身體恢復了,又是礦機廠和許家臺里最漂亮的一枝花,誰也不敢奪你的位子,你還是媽媽的驕傲,你還是先前的那個陸心惠?!?/p>

    “我怕我變不回去?!?/p>

    “會的!”

    下半天時,石華才明白,心惠一語成讖,真的再也變不回去了?!A隱忍著,瑟瑟心寒,不再多言,機械般地照料著一病不起的女兒,空白一片。那時,母女二人說累了話,哭夠了。心惠又沉酣地入睡。石華摟著女兒,裹得嚴嚴實實的,怕她受風受涼,染上月子病。石華也乏了。一夜的奔忙,讓石華困倦得若一塊石碑,心也扔在不起眼的窨井里,長滿了蒿草和苔蘚,噩夢連連?;秀敝?,心惠翻了個身,說,“媽,我脹得慌?!笔A醒來,見心惠的乳房已經(jīng)碩大滾圓,沉沉地掛在胸脯上,欲破欲墜。乳尖略略變了色,已經(jīng)開裂了,若一張小嘴洞張著,一股稀淡的液體,慢慢擠了出來,暈染在肌膚上,飄出一層奶味來,濃郁得嗆人眼鼻,奇香無比。初乳!石華知道,它該是心惠身上分泌出的初乳,油黃色,比金子還貴重的一種體液。石華還知道,它是一個女人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破了,流了,就再也覆水難收,可望不可即了。

    心惠側(cè)起了身,股腹和腰身一帶,勾出了一線彎曲的弧度,闊大,結(jié)實,緘默不語。心惠的乳房又開始挺聳地懸起,她無師自通地握住了它,一擠一弄,稀淡的液體漸成了金黃色,一線如注地擠在碗里,仿佛身體中藏下的一座噴泉。石華望著心惠成熟且飽滿的身體,罪過般地思想一番,心說,是喲是喲,再也變不回去了,再也!石華端著一只瓷碗,接盛著女兒生命中的初乳。碗在抖動,似乎有一股子電壓不太穩(wěn),讓石華忽明忽滅,無從把持。

    一下午,竟接了滿滿一碗。

    傍晚,薄暮垂降時,石華安頓好了心惠,一手提著網(wǎng)兜里的麥乳精、煉乳和奶粉,另一只手端著一碗心惠的初乳,出了門。初乳凝滯著,很濃厚,已結(jié)起了一層奶皮,像一團液體的糧食。瓷碗上苫著一層紙,怕落了灰。剛走到門口,石華見心惠她爸下班回了家,思想著要不要知會他一聲,但迅即,石華否決了這個念想。石華明白,這個秘密必須爛在自己的肚子里,至死也不再開口,還須用上一輩子的努力,去遮掩它、去維護它、去忘記它。孰料,心惠她爸對石華的舉動熟視無睹,連眼角都不抬,表情陰成了一塊鞋底子。

    石華端著碗,一心躲閃著心惠她爸。心惠她爸不聞不問,徑直走到了窗臺下,端起一臉盆的水,兜頭澆在了自己頭上,澆成了一只落湯雞。石華愣怔地瞧著,不清楚心惠她爸中了什么邪,心被什么魔障給捏住了,遂狐疑地盯視他。半晌后,心惠她爸發(fā)過了一陣子激靈,跺著腳,悶悶地說:

    “陳報晚死了?!?/p>

    石華被戳在地上,不相信耳朵里的聲音。

    “死了,陳報晚用一根繩子吊了自己,剛才發(fā)現(xiàn)的,在自己家里?!?/p>

    “咋的了?”

    心惠她爸撣著衣服上的水,冷冰冰地說,“不知道!狗東西,無緣無故的,沒留下只言片語,就把自己給掛了?!鳖D了頓,又說,“警察勘驗了現(xiàn)場,說自殺?!?/p>

    石華手一松,瓷碗掉下,碎光了。

    拉拉雜雜地說了這么多,故事其實尚未開始。故事開始時,已是秋天。

    石華記得很清,先是生了一肚子氣,然后就有了變故。九月末的最后一日,秋老虎仍站在天上,焰火火的,潑下來一陣陣的淫威。剛送走一趟慢車,石華在擦洗臉盆,王學江家的茶湯也喝敗了,剛換了茶包,注了一保溫桶的開水。停下手,王學江家的笑嘻嘻地說,“石華,你瞧瞧。我家的小羚羊多乖,一來客人,自己就睡覺了,怕我分心。人一走,就立馬醒了,知道來解我的悶?!闭f著話,王學江家的將一側(cè)的傘挪挪,將一塊陰影罩在搖籃上,怕嬰兒曬傷。石華說,“不打緊,就是醒了哭鬧,還有我這個姨娘呢??腿藗兏飨锤鞯哪?,我能騰出手來,替換你,你安心賣茶湯吧。”王學江家的笑,嘴上吃了蜜似的,說,“虧了有你這么個姨娘。等小羚羊再長大一些,懂事了,我一準讓她認你做干媽,一輩子服侍你?!笔A的表情淡了淡,嘟囔說,“生受不起,姨娘就挺貼心的,干媽太重,我咋能擔當呀?!蓖鯇W江家的不再言語,抱起了小羚羊,舉著一枚鈴鐺鼓,噼里啪啦地搖響,頂如一個新疆人似的,邊歌邊舞。

    過了整整一夏,王學江家的瘦了一輪,原先的脂肪不見了,衫子肥肥大大地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她也不講究多少,一門心思地撲在小羚羊和茶攤上。在她家里,王學江的病更重了,連脖子都抬不起來,由她婆婆照料著。也算老天開眼,許家臺車站招了一批臨時工,干裝卸,組織上出于同情,也沒追究王學江兒子的底細,免了政審,入了冊,他另掙著一份工資(當然,莊銘燈的功勞不言自明)。小羚羊無人帶,只好天天拴在褲帶上,走到哪兒,小羚羊就跟到哪兒。夏天是個容易的季節(jié),吃食也多,小羚羊皮實,猛長了幾斤肉,胎里帶來的黃疸都褪完了,白白凈凈的,咿咿呀呀地哼唧著學話。小羚羊認石華,對石華的體味也很熟悉,手一迎,小人兒就會撲過來。閑暇時,石華待在家里心慌,經(jīng)常會裝上一點蛋糕和奶粉,塞進褲兜里,說去家屬院里串門子。心惠和她爸也不多過問,呆呆地聽廣播,還對長篇小說連播里的一些錯誤起爭執(zhí),一個說不過一個。那時,石華踅出了廠區(qū),繞一個大圈。遠兜近轉(zhuǎn)地進了王學江家的門,跟小羚羊玩上一會兒,還和王學江家的嘮一些育兒常識和做菜的經(jīng)驗。臨近深夜,小羚羊人了睡,石華才辭別回家。

    今天卻見了鬼,石華覺得和王學江家的已經(jīng)很親了,卻不承想,王學江家的竟說出那樣不知體面的話,太傷人。

    正抱著小羚羊歌舞時,王學江家的說,“小羚羊,快看快看,誰來了,是不是心惠姐姐來了呀。”小羚羊吐著泡泡,一時有點興奮,小手攥住,往遠處晃了晃,用力蹬踏著。石華扭身,見心惠慢慢蹣跚而來,一頭的汗,衫子也濕透了。石華趕緊讓了凳子,叫心惠坐在了傘下,還淘了一塊涼毛巾,遞給心惠。心惠說,“小羚羊,今天乖嗎?昨天可不老實,尿了姐姐一褲子啊。”王學江家的接了話茬兒,調(diào)侃說,“小羚羊說了,給姐姐尿了就尿了,童子尿,你心惠黃龍撲懷,一準會有好事的?!毙幕蒗觉颈亲?,不滿地說,“我能有啥好事,這么熱,荒涼死了。好事都讓你喬姨娘一個人沾光了,還能從老家領(lǐng)一個小羚羊來養(yǎng)活,誰有你的福分大呀。”王學江家的樂呵呵地說,“對!我一個人占了,你們也跟著我沾光,別嫉妒,別眼紅我才行?!?/p>

    石華不想聽這個話題,怕王學江家的說漏了嘴,泄了跟石華兩個人之間的約定,爛不在肚子里。石華忙潑掉一盆臟水,濺起一團水汽,涼絲絲的。沒承想,心惠擦完汗,起身跑到對過兒,伸手一抱,便將小羚羊摟進了懷里,哎喲哎喲地惜疼,夸夸其談地說一些漂亮話。石華忍著,偶爾剜一眼王學江家的,心里埋怨不止。在家時,石華幾次叮囑過心惠,說她的身子骨才緩好,不宜在大熱天里出門。石華甚至許諾說,等秋后涼快了,會領(lǐng)心惠回一趟娘家,在山里養(yǎng)養(yǎng)。轉(zhuǎn)過年,礦機廠要招一批子弟,正式工,心惠早早掛了號,估計沒什么問題。但心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接連三天,都跑到車站上來,和小羚羊玩上一陣子。石華心警,或許嗅見了一絲危險的氣息在逼近,嚴防死守著,生怕露了破綻。王學江家的心大,壓根就沒看見石華的眼。嘻嘻哈哈的。王學江家的說,“心惠,左胳膊高一點,把妹妹抱在心口上,妹妹才會乖?!毙幕莶唤?,“為什么?”王學江家的演示說,“貼在心口上,小羚羊能聽見你的心跳。喏,像這樣子。”心惠照貓畫虎,放周正了。果是如此,小羚羊乖順了許多,仿佛一團新摘的棉花,柔軟地望著天。王學江家的說,“石華,我有個意見,不知你同意不同意?”又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根筋。石華,你要是不愛聽,就當我沒說過,一風吹。”石華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咂摸著剛才的話,狐疑地盯視著一旁的心惠。王學江家的說,“心惠既然這么喜歡小羚羊,干脆,讓你家心惠嫁給我兒子,做我的兒媳婦,咱兩家人親上加親吧。”

    石華一下子火了,啐了一口唾沫,憤懣地說:

    “癡想?!?/p>

    王學江家的說,“我知道,你嫌棄我兒子坐過牢,可他已經(jīng)改了,重新做了人。不信,你去車站貨場里問問,剛得了一個獎,相片還掛在光榮榜上?!?/p>

    “喬萃喜,閉上你的×嘴?!?/p>

    吵嚷中,心惠慢騰騰站起來,抱起小羚羊,邊哄著孩子,邊說,“那邊浪一浪去。別讓她們臟了小羚羊的耳朵喲?!庇终f,“小羚羊不想聽吵架,咱去那邊浪一浪世面,那邊的風景美喲?!币宦氛f著,走遠了。

    石華停下了叱罵,王學江家的也是一臉臊紅,迎頭碰了壁的樣子,假裝在擦幾塊玻璃板。石華真的覺得王學江家的太傷人,自己將小羚羊視同己出,三天兩頭的,不是奶粉,就是麥乳精和煉乳?,F(xiàn)在,王學江家的蹬鼻子上臉,竟然說出這樣不體面的話來,把心惠當什么了。越思想,石華就越屈辱,知道好心遇上了驢肝肺,功白白做了。不由得,石華的眼淚淌下來,淚是燙的。這時,車站的廣播響了,鐵路嗓子尖聲說,“廣播通知,廣播通知,出站口的喬萃喜同志,請你聽到廣播后,速到站長辦公室去一趟,領(lǐng)取一位蘭州乘客捎給你的制服。下面再廣播一次……”

    石華頹坐著,徒然沉浸在無邊無沿的哀苦中。王學江家的聽見了廣播,卻不敢動,屁股若磨盤,覺得這下子終于惹翻了石華,闖了大禍,口中澀澀的。半晌后,石華才止息了,揩著紅腫的眼睛,哽咽著。石華說:

    “喊你的,叫你去?!?/p>

    “不去!”

    “廣播找人,廣播找人,許家臺廣場的陸心惠同志,請你聽到廣播后,速到站臺,速到站臺,從成都經(jīng)停本站的張襟亞同志在找你,在找你。下面再廣播一次,許家臺廣場的陸心惠同志……”

    石華抬望著,急切地問,“喬萃喜,她說的是張襟亞,還是張建亞?”

    “太熱,聽不清。”

    聲音空空的,石華支起耳朵,又聽了一遍,卻沒拿定主意。王學江家的也聽了一遍,大言不慚地說,“反正說的是心惠,陸心惠?!?/p>

    “喬萃喜,快發(fā)車了嗎?”

    “還有三分鐘?!?/p>

    責任編輯 陳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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