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歷史是一條從過去流向未來的長河,那我們就要“逆流而上”——用我們的耐心與溫情,去打撈散落在時光之河中的歷史碎片;同時采用一種另類的看歷史視角和敘事手法,有“戲說”之嫌,把史上著名的十位權(quán)臣一一請來,以現(xiàn)場感的文字加以解讀。
霍光(?—公元前68年),字子孟,霍去病的同父異母兄弟。歷西漢的武、昭、宣三朝,曾廢昌邑帝,任大司馬大將軍,執(zhí)政二十年。
春天不是一個死亡的季節(jié),可人們卻從我身上嗅到了彌留的氣息。
皇帝剛才哭了。他看上去很傷心。
是的,起碼看上去是這樣。
雖然我知道自己還很清醒,可皇帝的哭聲還是再一次提醒了我——霍光已經(jīng)是一個瀕臨死亡的老人。
這是早春二月的長安。從我的臥榻望出去,可以看見窗外一小塊湛藍的天空,還有一兩枝將放未放的桃花。這些日子以來,它們是我眼中唯一的景物??晌也⒉挥X得乏味。因為這一生中,我真的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靜靜地守候一朵花開,或者耐心地守望一只飛鳥掠過。生命中這最后的一小段歲月讓我忽然有了一種領(lǐng)悟,我發(fā)現(xiàn)人其實可以活得很簡約。
當然了,你們更關(guān)心的也許是我的輝煌。
也許簡約只適合獨自品嘗,輝煌才值得拿來分享!
跟你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的起點并不高。我出生在河東郡平陽縣(今山西臨汾西南)一個很平凡的家庭。我父親叫霍中孺,年輕時曾當過幾年小小的平陽縣吏。按說我是沒有大政治背景的人??稍诟赣H短暫的仕途中,曾經(jīng)有過一個偶然事件,從而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父親曾以縣吏的身份到平陽侯府上去短期當差,結(jié)果與一個叫衛(wèi)少兒的侍女一見鐘情。后來衛(wèi)少兒懷孕了,可我父親卻一無所知,并因公差結(jié)束離開了平陽侯府,此后又辭職返鄉(xiāng),娶了我母親,生下了我,從此與衛(wèi)少兒中斷了一切聯(lián)系。
這是一場恍如春夢的短暫愛情,可卻誕生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
我十幾歲那一年,一個陽光燦爛的五月的早晨,我和父親接到平陽侯的邀請,說有一位將軍要見我父親。一進平陽侯府,我一眼就看見了那位翹首立于堂前階上的氣宇軒昂的青年將軍。他就是父親二十年來從未謀面的長子——霍去病,帝國最年輕的軍事天才。幾年來,在大漢帝國的任何一個角落,沒有人不知道這個異常響亮的名字,沒有人不知道這個縱橫于大漠深處、令匈奴聞風喪膽的大漢朝驃騎將軍!
我的異母兄長霍去病就這么突如其來地走進了我的生命。
他把我?guī)У搅碎L安,推薦我擔任了朝廷的郎官。我在郎官的職位上充分表現(xiàn)出了遠遠超越我年齡的成熟和穩(wěn)重,并且干得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沒過多久,我就被擢升為諸曹侍中。我本以為通過自己的勤勉和努力,再加上兄長如日中天的聲勢和威望,我們霍家將從此飛黃騰達??晌胰f萬沒有料到,就在來到長安的第五年,我的兄長突然死了。
那一年,他還未滿二十四歲。
霍去病死后,我知道一切只能靠自己了,所以表現(xiàn)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謙恭而謹慎,皇帝劉徹對我的信任在逐日加深,不久后,擢升我為奉車都尉、光祿大夫,隨時侍奉左右。后元元年(公元前88年)的冬天,也就是我侍奉皇帝整整二十九年后,彌留中的皇帝劉徹頒下詔書,立年僅七歲的劉弗陵為太子。同時任命我為大司馬大將軍、侍中金日磾為車騎將軍、太仆上官桀為左將軍、搜粟都尉桑弘羊為御史大夫。四個顧命大臣同時在皇帝病榻前拜受遺命,輔佐少主。幾天后,劉徹駕崩,劉弗陵即皇帝位,是為漢昭帝。在劉弗陵的登基大典上,我躊躇滿志地站在少帝身邊,看見一個嶄新的時代正在來臨。
這個時代的名字,叫做霍光。
第二年秋天,車騎將軍金日磾死了,左將軍上官桀就從“顧命三”變成了“顧命二”。上官桀是我的親家,他兒子上官安娶了我女兒。每當我出宮休假的時候,上官桀自然就要代替我主持政務(wù)。也許是偶爾行使職權(quán)讓他上了癮,所以他很快產(chǎn)生了染指最高權(quán)力的企圖。他找到昭帝的姐姐蓋長公主,并通過她說服了小皇帝,于始元三年(公元前84年)冬讓他年僅五歲的孫女入宮當了婕妤。上官安隨即被任命為騎都尉。第二年春,上官氏被立為皇后,上官安被擢升為車騎將軍,第三年又被封為桑樂侯。
為了進一步奪取權(quán)力,上官桀父子與御史大夫桑弘羊、先帝第三子燕王劉旦締結(jié)了一個反霍同盟,準備一舉將我扳倒。元鳳元年(公元前80年),他們向我發(fā)動了第一波攻擊,上書彈劾我任人唯親、僭越禮制、圖謀不軌??勺鄷噬虾笕缤嗯H牒#』实蹌⒏チ瓯人麄冾A想的要清醒得多。他深知,只有我霍光存在一天,他的帝位才能保證一天。昭帝對他們說:大將軍是一個忠臣,是受先帝囑托來輔佐我的人,敢有再誹謗他的,一律嚴懲不怠!
至此,反霍集團意識到,通過常規(guī)手段對付霍光絕對是行不通了,于是決定發(fā)動政變。上官桀父子的計劃分為三步:首先,讓蓋長公主籌備一場酒宴,邀我出席,命事先埋伏的士兵將我刺殺。其次,廢掉昭帝,迎請燕王劉旦進京。最后,誘殺劉旦,擁立上官桀即位稱帝。
我的眼線立刻向我作了稟報。我立即對反霍集團實施了致命一擊。
經(jīng)我授意,昭帝頒下詔書,授命丞相田千秋組織展開了一場大搜捕。一天之間,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等人,連同他們的宗族全部被誅殺。蓋長公主和燕王劉旦知道大勢已去,先后畏罪自盡。
元鳳元年的這場政變之后,帝國政壇從此風平浪靜。天下的人們似乎都明白了一個道理——除非霍光自己愿意,否則任何人也別想從他那里奪走任何東西。
日子一路走到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的初夏,昭帝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要選擇誰來當繼承人,是一個有點棘手的問題。在宗室諸王里有資格繼任天子的人當然不少,可問題在于:誰值得讓我信任?
我選中了先帝的孫子、時年十六歲的昌邑王劉賀。
幾乎就在劉賀進入長安、登上帝座的那一天,我就已經(jīng)意識到:我可能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因為劉賀總共帶來了兩百多號昌邑舊臣,既不依資歷、也不論功勞,一口氣,全部加官晉爵。才當上皇帝就如此明目張膽地培植私黨,假以時日,還有我霍光的立足之地嗎???
元平元年六月二十八日,我召集百官在未央宮舉行會議,廢黜了劉賀。劉賀的手下被關(guān)進詔獄后還屢屢叫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不明擺著他們早有對付我的陰謀,只是下手比我稍遲了點嗎???
我憤怒了。很快讓這二百多號人全都人頭落地。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八月,來自民間的劉病己(后改名為詢)被我擁上皇帝寶座,是為漢宣帝。我看上他的原因有四。其一,他是衛(wèi)太子劉據(jù)的孫子,具有入繼大統(tǒng)的資格;其二,他才十八歲,容易服從我;其三,他受衛(wèi)太子的巫蠱之禍牽連,出生才幾個月就進了監(jiān)獄,隨后又成長在民間,嘗盡人間疾苦,沒有紈绔習氣;其四,由于處境寒微,他身后沒有一個利益集團,不可能像劉賀那樣領(lǐng)著兩百多號人進入長安,重蹈劉賀之覆轍的可能性很小。
自從廢黜昌邑王后,我霍光的權(quán)威便達到了頂點,以我為首的霍氏集團成為一支空前強大的政治勢力。后世的人們樂此不疲地把我和古代的伊尹并舉,以儆示那些圖謀不軌的篡位者,贊揚那些鞠躬盡瘁的輔政大臣。人們似乎一致公認:我是主少國疑之非常時局中的棟梁。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我對自己的期許和認可。
然而,宣帝劉詢很快動搖了我的自信。
他私下對人說,跟我在一起猶如“芒刺在背”。
這就有點讓我鬧糊涂了——我到底是人們所說的國之棟梁,還是皇帝眼中的一根芒刺?
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春,我的妻子給我捅了一個天大的簍子。她背著我干下了一樁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從此為霍氏的毀滅種下了禍根。她命女醫(yī)淳于衍毒死了皇后許平君,目的是讓我的小女兒霍成君取代她。
事已至此,我還能怎么辦呢?我只好把女兒霍成君送進后宮當了皇后。一切如顯所愿。她看見霍氏家族從此錦上添花??伤床灰娞斓兰捎床灰娝哪旰蠼吁喽恋哪菆鼋匐y。
地節(jié)二年(前68),是我從小小的平陽縣來到京師長安的第五十三個年頭,也是我執(zhí)掌朝政的第二十個年頭?;实蹌⒃冇H自駕臨大司馬府來看望病中的我,他剛才哭了,一看見我,他年輕的面容立刻布滿晶瑩的淚水。你很難說清他的眼淚出于真誠還是虛偽??晌覍幵赶嘈潘钦嬲\的。三月初八,我閉上了眼睛。葬禮隆重而奢華,一切都仿照天子之制?;实蹌⒃兒吞侍笥H自吊唁。我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了。
可是,這并不是一個圓滿的句號。
地節(jié)四年(公元前66年),霍氏家族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zāi)。
那一年,所有霍氏族人的心頭全被一片愁云慘霧所籠罩,因為霍氏毒殺許皇后之事泄露。這是殺頭誅族的大罪。此前皇帝已經(jīng)以架空、調(diào)任、免職等手段將霍氏集團的人全都排擠出權(quán)力中心。我的兒子霍禹、以及我兄長的孫子霍山、霍云等人匆忙制定了一個政變計劃??晌醇靶袆?,皇帝的禁衛(wèi)軍便已傾巢而出……
這是一個血流飄杵的秋天。霍山、霍云等人在家中自殺。我的妻子、兒子霍禹、女婿鄧廣漢,還有我的女兒們、霍禹的同輩兄弟全部被殺。在這場滅頂之災(zāi)中,同時被株連定罪遭到誅殺的有數(shù)千個家庭……
在我死后僅僅兩年,曾經(jīng)權(quán)勢熏天、顯赫無比的霍氏集團一夕之間灰飛煙滅。
霍氏的最終命運足以表明,我霍光終究只是一根芒刺,或遲或早總要被皇帝連根拔掉。
這就是游戲規(guī)則。如果你想成為棟梁,那就別想避免芒刺的命運。
我不知道這種規(guī)則已經(jīng)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它將在何時終結(jié)。
我只知道——
我絕不是第一根棟梁。
也絕不會是最后一根芒刺。
王覺溟 原名王林,1972年生于福建漳州,曾供職于新華社福建分社,現(xiàn)為自由寫作者。有作品入選天涯社區(qū)精品集《閑讀中西》(上海人民出版社)。潛心于中國歷史、傳統(tǒng)文化和佛學研究多年,相關(guān)論文多發(fā)表于臺灣的《普門學報》。已出版歷史著作《喋血的權(quán)杖——兩千年中國歷史中的風云變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