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州
魯南平原上的一所暗淡的小城,這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和墨子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滕州給我的印象總是由大片大片灰蒙蒙的瓦楞草和堅冰似的煙囪構(gòu)成的??傊芟胂竦玫降囊磺衅茢〔豢暗臇|西在我當時的故鄉(xiāng)總能找得到。一直很難相信我的童年是在那里度日如年的。但不管怎么樣,我現(xiàn)在是已經(jīng)長大了,并且成功逃離了我日益蒼涼的故鄉(xiāng)。這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湖南大地。因為我要上大學(xué)啦。
我的童年很孤獨。我其實生來并不是很孤僻的那種孩子,只因為我媽媽不讓我和壞孩子混在一起,而老師又不允許我靠近好學(xué)生半步。所以在我兩邊都夠不到的時候,我就干脆喜歡上了獨來獨往,喜歡一個人在林蔭上靜靜地走著。而放學(xué)后我也常常是要在很晚的時候回家的,我總是要在一個荒廢的水泥廠附近玩那些可憐的沙子。我之所以說它可憐是因為連水泥廠都不要它了。但我和那些沙子很合得來,因為它們總是任由我擺布的。因為孤獨的人占有欲總是很強。遠遠望見萬家燈火的時候我就要回家了。洗手。吃飯。功課中夾雜著家庭破裂的聲音??謶值厮?。童年的生活大致是這樣的。
我對這座城市的認識多半都是在寂寞的穿行中形成的。午后耀眼的白光下,紗布店子的當口總有年過七旬的老嫗在破口大罵;掌燈時分,菜市場里總有滿膊刺青的漢子舉刀聲稱要取下某人的人頭。因為看得多了,我對這些從來都不屑。我只希望在某一個拐角口逢著和我一樣神色的寂寞的穿行者,男女不限。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為這場蓄謀已久的相遇而精心準備著,然而一切都未曾發(fā)生。因為當時的我實在看不出誰才和我一樣的寂寞和孤獨。
童年幻想的一切都未曾在這座城市里發(fā)生,可能是童年太短,也可能是幻想本身吧。
南京
當我奔赴湖南的時候,沒有經(jīng)過我的同意,我的家就一下子躍過長江來到了秦淮河畔的石頭城下。發(fā)生這種事,我總覺得我的大學(xué)是白考了。
南京的一年四季不被濃烈的節(jié)日氛圍包圍著,我獨推崇春節(jié)過后的夫子廟燈會。燈會里,展轉(zhuǎn)經(jīng)年的秦淮燈火在金陵的夜色下一次又一次地凌空綻放著,如果劃一葉扁舟在秦淮河里蕩開,山岸遠遠觀去,那妙處自不消說,單就河里倒映著的燈影就足夠讓我們徜徉在聲色犬馬的歡騰中出不來了。一漿撥去,一燈奔來。由此往復(fù),心醉神迷。
我感到自己精神上的渺小是在高高的書架下,而感到物質(zhì)上的貧乏卻是在南京人匆匆一掠的眼神中。這種自卑感到了流金淌銀的夜色下更顯得蒼涼。所以我很少。比起恐慌地瞎轉(zhuǎn)悠我更愿意把自己交給書房里的檀木香味,桃燈翻書。每每讀罷一本書,掩卷想來總覺得自己不是個蘇格拉底最起碼也是個斯賓塞式的人物。而每出一次門,卻又覺得文縐縐地很窮酸。我不知道蘇童畢飛宇他們是不是也這樣,反正我是與這座日益繁華的都市越走越遠了。我再一次地生活在了別人的城市里。
昆德拉說:生活在別處。我的理解是,形體在這里而精神卻跑到了那里。所以我們常??傆X得是游離于別人的城市當中而卻無法真正抵達自己的精神所在地。想要做到這種統(tǒng)一也不難,可問題是我們的精神在哪里呢。
株洲
呆在株洲自覺不自覺地總會讓我想起冰天雪地里的新西伯利亞,僅僅都是因為呼嘯而過的大批大批的火車。沒有了火車這座灰色的工業(yè)城市無異于死去,而有了火車也沒有我來讀大學(xué)之前想象的那么精彩。同時我還總是覺得株洲比別家的城市慢了半拍,于是這里的時間無不顯得急匆匆地坐著火車往前趕。永遠停不下來,永遠就這樣讓火車吵得心慌意亂。
粗糙的城市,粗糙的生活。
因為粗糙,愛情也來得恍恍惚惚顯得極不可靠。燈火通明的文化園里,落,一個棉絮般溫暖的女孩,對我說:我早晚都是要走的,即使明天不是,后天也是。說出這段話的時候,我們還在擁抱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然后各去搭車,駛往城市的不同方向。車窗里,落,一個無以復(fù)加的現(xiàn)實主義者,眼睛紅紅的圈滿了淚水,對我揮手道晚安。
隔日再去,落實習(xí)的地方已人去樓空,只剩下一地的蔭涼和幾只嬉戲的麻雀,留給我懷念和惆悵。她提前一日悄然地走了。我知道我將再也聽不到水房里她那銀鈴般的笑聲了,她的喜怒哀樂也不再屬于我了。而就在昨天我還在為她挑選她前一天剛剛喜歡上的戒指。我說,等到下次再見的時候,如果你的手指上還沒有什么附屬品的話我就送給你一個。她沒有回答,只是笑。笑在某些時候是贊許的。這,我知道,就像她知道我送她大家難免都要哭出來一樣。
我在熟悉的城市里不熟悉的街道上空蕩蕩地走著,和一枚沒有送出去的成指。而兩個星期之后,我也要走了。和落離開時不同的是我將乘著用時間趕制的火車,沒有車次,沒有方向。只在追尋失去的現(xiàn)在,只在追尋屬于我自己的城市,我的精神宮殿。
原載《青年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