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靜廈門（四章）

春日東坪山

雨前。去了東坪山。原是朋友們說周末不該呆坐家中，該去爬爬山、運動運動、呼吸新鮮空氣什么的。但到了東坪山，見了“廈門市公園”五字，就納悶：何時樹起這牌子?于樹木蔥蘢處轉(zhuǎn)進山，見人聲鼎沸，車輛徐來，行人悠哉，都是初春模樣。

不上山頂，到公園探幽訪勝。大伙見異思遷。意見不約而同完全一致，便改換目標(biāo)，沿公園拾階而上。去年冬末春早，我到東坪山，見過花溪梅開，一溪梅香熏人醉。此時，梅季剛走，半坡梅開罷落盡，光禿枝干如戟。梅樹旁，是桃花灼灼，一樹一樹，紅紅與白白，都是春天情味。

第二日，驟雨初歇，原幫人馬意猶未盡，又去東坪山。沿石階再上，見嬌紅艷粉吹滿地，見一株三角梅藤蔓纏繞于一塊大石上，宛如巖石開紅花。堅硬與柔美，和諧相依相伴。我素來喜歡這樣對比強烈之景，趕緊按快門。又見枯枝發(fā)新葉，松樹結(jié)新果，一些嫩芽淺淺黃綠色，春水一樣，風(fēng)吹來，呈現(xiàn)嬌柔不勝力之態(tài)。

兩上東坪山，都是一路走來一路賞。觀花們?nèi)缇`，起舞春風(fēng)里，姿態(tài)翩然，得開自開，該落自落；看刺桐似焰火，燃燒半空中，南枝與北枝，都是熱烈模樣。大伙便嘆息，如此好景好春，桃李為誰容呢?來春誰共花下坐呢?

都說身邊無風(fēng)景。前段，閑翻報紙，讀到各旅行團紛紛推出游春賞花線路，心里癢癢。像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去梅花山國際梅花節(jié)上賞臘梅；像桃花島上觀桃花，到桂林恭城桃花節(jié)領(lǐng)略儺舞古韻；像遠赴日本看櫻花，感受異域旖旎風(fēng)光，等等，使人不免暗暗憧憬一番外地春之模樣。其實，不出廈門島，也能美美游春呀。只要有心，有賞春之情，處處皆有春意——從一點梅心，可以預(yù)知春將來；從一葉新綠，可以明白春初到；從一朵花開，可以感受春之貌；從百紫千紅花正亂，可以體驗春如潮。

不是缺乏美，是缺乏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美學(xué)家如是說。身處鬧市，日復(fù)一日，我們與喧囂為伍，與功利為伴，難得能夠放下世俗羈絆，難得心情如自在飛花輕似夢。

記得有古人曾云：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那是古人情深意重的愛，在春風(fēng)依舊時的無際恨。而我們，經(jīng)過不斷進化，不再像古人那樣視愛情如生命，我們已堅強得不可能有哪位情人，能夠使我們一直發(fā)出“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的嘆息。我們的生命實在像花木，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我們的心意實在是心猿意馬，我們要惜春行樂，要“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紅自暖”呀!

那就睜大眼，以一種旅者的心意，以過客匆匆的情懷，不辜負(fù)身邊的好風(fēng)好景吧。

雨中兩二湖

車至天竺山兩二湖后，下車，見空山寂寂，蒼翠無邊，碧波瀲滟。

據(jù)說，兩二湖得名于多年前，此湖還是水庫時。為測量水的深度，以棉紗線吊稍重物垂直下放。直放了一兩二棉紗，才探到水庫底。

如今，水庫成了湖，水域浩渺，卻見河床有些干涸，黃土有些裸露，感覺不到水的無限深。也許，深深的深水已成過去?？伤械木帜亍蚁嘈牛煻畹乃?，一定有百年活物，見慣世間風(fēng)雨和炎涼，以淡定表情，從容潛伏。

我想起最早的童年記憶：家住水庫邊，每遇雨季，為防決堤，必開閘泄水。一時，滾滾巨浪一重一重，沖天茫茫霧氣里，水庫里的小魚大魚被水流裹挾，從壩頂，隨飛流直下，轉(zhuǎn)瞬間，死的死，昏的昏。于是，人們在下游，爭先恐后撿魚去。那時的那魚，屬“公家”的。撿了后，一堆一堆集中在下游河灘邊。分魚嘍。一聲高亢的歡快叫喊后，大的魚，拿斧頭砍一截一截，小的魚，一條一條分許多堆。最后，每家分到一堆小魚幾截大魚。回轉(zhuǎn)家里，媽媽將小魚(其實，小魚不小，一兩斤到七八斤不等)紅燒、油炸、腌浸，將大魚炒制成美味魚松。

這份最早的童年記憶，如此清晰，我甚至還能記得大魚的片片魚鱗在陽光下，發(fā)出一閃一閃光芒?？晌覠o法確切記得大魚有多大——大魚，應(yīng)該比兩三歲的我更大吧，不然，何以要用斧頭砍呢?

沿環(huán)湖木棧道走。細(xì)雨淅瀝，微風(fēng)拂面，靜謐美好。緩步或急步走，不時有蛛網(wǎng)撲面，不時有蚊群跟隨。舉舉手臂，拂去蛛網(wǎng)，趕走蚊群，繼續(xù)走。

繞湖一圈。見到白色野姜花成片成片，一株木槿花色由淺紅轉(zhuǎn)艷紫；見到桑椹落滿地，桃金娘結(jié)了欲墜果實；見到滴水觀音葉片碩大透亮濕潤，馬尾松細(xì)瘦針葉上掛一滴圓潤水珠；見到不知名的樹開一枝花如火焰，不知名的草剛鉆出地面嬌柔的芽如嬰兒手指；見到杉木、相思樹、木荷的風(fēng)姿綽約，三角梅、扇形葉鐵線蕨、五節(jié)芒的儀態(tài)萬千

滿目所見，野景野色，野情野趣。還有四面山中一湖水，安詳如處子，在雨幾滴風(fēng)幾陣中，綻開的甜蜜微笑如輕風(fēng)掠過，低低的簌簌聲響隨水波，音樂一樣，一漾一漾，傳遞到很遠……

山襄湖泊，湖映山影。山水的精致大氣與相依相存，如此和諧，如此靜好，如此美妙，讓身臨其境的你，深呼淺吸著植物與泥土的混合芳香，感受著偌大天地間，樹綠得多好，花開得多好，水靜得多好；感受著寬廣天地間，你渺小如一株樹、一朵花、一滴水，徹底忘了塵世的繁華和榮耀。

走四公里，費一小時。不打傘，不避雨。發(fā)與身微濕，心與思愉悅。

下山時，正黃昏，云海浮在山腰，縹緲如仙境。一時，竟迷惑起來，鬧不清是因為年華漸漸老去而淡定，還是湖光山色給予最好慰藉——離開天竺山時，你眉目清朗，內(nèi)心純潔。

鴻山夜如水

朋友來，不知領(lǐng)他逛哪里。對于廈門，他的熟悉程度，并不遜于我。

異口同聲說：隨便走走吧。

夜的廈門，依舊人流如潮，車水馬龍。

走到鴻山公園門口時，望幽靜高處，我說：大約七八年沒進這公園，記得，里面有家茶館，不知還在不在，逛逛吧。

拾階而上。

夜幕中，茶館早就不存。只見：石蹬小路環(huán)繞峭壁，蜿蜒向上；路燈幾盞白光昏暗，影蹤斑駁；花木密植扶疏有致，陣陣清香。

緩緩走，走到公園最高處，微微喘。再繞下，于半山腰，擇一條石凳坐。

頭頂是鳳凰木枯瘦的枝、相思樹細(xì)細(xì)的葉、洋紫荊妖嬈的花，正面是鷺江一帶波光瀲滟的海，海對面的鼓浪嶼在夜景燈火映照下，宛若仙境一樣，宛若一顆巨大寶石一樣，發(fā)出璀璨的光。

坐著，偶爾交談幾句，更多時候不發(fā)一語。

夜幕中，各色植物的身體黯黑如墨條，散發(fā)出各自好聞的氣味。我一時恍惚，覺得它們緩慢挪到我們面前，要與我們相識、點頭、致意。

朋友說：叫不出許多樹與草的名呢。

我說：我們不識它們，它們識得我們，也很好呀。

坐著，冷風(fēng)一陣一陣，寒氣一陣一陣，手心卻溫暖。

溫暖我們的，是夜的公園的安寧么?

據(jù)說，鴻山織雨是廈門八大景之一。雨來時，嶙峋巖石與林陰深深之間，因地勢多變，風(fēng)向就像調(diào)皮孩子，跑東撲西，沒個準(zhǔn)性兒，風(fēng)吹雨絲，雨絲飄舞，縱橫交織，便形成“織雨”美景。像“亂紅飛過秋千去”嗎?不知為何，我想起這句詩。

靜靜感受周遭，我和朋友仍靜默，偶爾低低交談幾句。

仿佛，聽得見草萌芽的聲音，聽得見花開的聲音，聽得見葉落的聲音。

坐著，安靜的我們兩人，安靜的葳蕤植物，安靜的天空和山色。這是多么好的時刻。這是多么好的夜。

縱然，都市的繁華和燈紅酒綠仍在公園外，市聲依稀可聞?？v然，心里的紅塵雜亂仍在念想里，揮之難以離去。然而呀。拐角處有風(fēng)景，近處有風(fēng)景。此風(fēng)景，水一樣淹沒我們的目力所及，讓我們，在都市僻靜一隅，感覺自己一寸一寸，幻化為柔軟的水。

人在夜里。夜在夜里。夜在山色里。伸手，握一把空氣，有溫潤的什么濕了手心。

坐許久，夜深了，露起了，該離開了。

出了公園，回望一眼。我輕嘆一句：夜是好夜，終消逝。

坂頭橙子紅

坂頭山里，橙子紅了。

我們?nèi)ド嚼铩?/p>

山在安靜里，水在安靜里，雞鴨和狗在安靜里。不安靜的是我們，還有，滿山橙子紅。

提一個筐，握一把剪。哪個橙子大?哪個橙子紅?哪個橙子甜?我像摘苞米那只狗熊，每個橙子晃在眼前，都是不可抵擋誘惑。

從一棵橙樹，到另一棵橙樹。從一面坡地，到另一面坡地。待伸直腰時，回轉(zhuǎn)脖頸望去，有人閑閑站立橙樹旁，在極其認(rèn)真剝橙。剝好后，將飽滿橙肉一瓣一瓣塞進嘴里。那模樣，像吃山珍呢。有人舉一個似被誰連皮咬一口的橙，極其仔細(xì)察看汁液盈盈果肉。透明的、金黃的果肉，散發(fā)酸甜氣味。看什么呀?是田鼠吃過的，田鼠嘴刁，這橙一定甜。于是，大口吞吃。不怕鼠疫傳染嗎?不怕，山里老鼠，干凈著呢。

滿山覓食的雞，小溪中悠游的鴨，水庫里活潑的魚，竹籬圍起一個小菜園，菜園里，長著青青芥菜綠綠蒜苗。這些美食材料，讓人垂涎三尺。便磨刀霍霍，灶火熊熊，將動物們各選一樣或清蒸或紅燒，將菜們扯幾把或急炒或雜燴，佐以葡萄美酒。這樣大快朵頤的快活時刻。這樣埋頭苦吃沒空說一句話的進餐時刻，不僅是味蕾的幸福之感，也是身心的幸福之旅。

走在塵土飛揚山路上。細(xì)細(xì)黃泥，不知不覺沾滿鞋面和褲腳。拍一拍，掉落一些浮土，一些更細(xì)小的塵卻無孔不入。就這樣，臟兮兮地抬著腳，一步一步跳著快樂走——比起城里的空氣污染、汽車尾氣、粉塵喧囂，黃土是潔凈之物。

折幾枝蘆葦準(zhǔn)備帶回家插瓶。拍一張?zhí)炜盏拈_闊和云絮。撿一枯枝揮舞玩雜耍。發(fā)現(xiàn)扁豆藤爬伏地上，豆莢飽滿。一樹復(fù)瓣三角梅像火焰。幾叢小小野菊燦燦如黃金。幾藤白白牽?；厝嵝χf，我還有一個美麗名字，叫朝顏呢。

扯起嗓子唱高歌。美聲的，民間的，通俗的；吟詠情愛的，頌揚革命的，追憶懷古的。一支又一支歌，在山谷回蕩，歌聲有時如激流沖灘，有時如細(xì)泉潺潺。歌聲中，舞著手臂想跳舞呢，邊上人卻驚問：怎么傷啦?扭頭看，裸臂上劃兩道長長紅痕。不知呀，大概是蘆葦葉或者哪枝哪藤，與臂親熱后留下的印記吧，沒覺察出疼呀。

坐在樹林中。茁壯龍眼葉冠蒼綠蒼綠，枝干如戟，不遠處，泛著光的一潭水，微風(fēng)過，波紋瀲滟。剎那，大家突然靜默。片刻后，有人提議，談些美好的事吧。

身處美好中，還需要談?wù)撁篮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