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投影

我的第一次打工經(jīng)歷

1979年，16歲的我，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報的文科?？纪旰?。吃了睡，睡了吃，既充滿期待，又缺少信心。一天說發(fā)榜了，在城門坡上頭的東廣場照壁上貼著大紅紙，墻皮都蓋嚴(yán)了。我急忙過去看，看有沒有我。經(jīng)過盤旋路時，遇見一個賣香瓜的攤子，我掏出平時舍不得花的五毛錢。買了一個大香瓜，邊吃邊走。一路心神不寧。廣場上人擠人，我眼睛好，站在遠(yuǎn)處就能看清楚，我連著看了三遍，第一遍快，后兩遍慢，都沒有找見我的名字，就勾著頭蔫蔫地回家了。

我不愿在家閑呆著，就想找個零活干干，來證明一下，證明我能養(yǎng)活住自己。父母高興。托我二姨給留心。

從進(jìn)校門到長這么大，我從事過的有報酬的體力勞動，能記住的就兩回，時間都短，都在假期。一次是撕棕皮。家門旁不遠(yuǎn)有一家皮件廠，生產(chǎn)馬擁脖，里頭要填充棕絲，但棕皮都是整片的，就花錢雇外頭的人撕棕皮，撕一斤五毛。我去領(lǐng)了十斤，從早到晚，哪里都不去，蹲到屋檐下撕棕皮，拿手撕。撕棕皮不用出多大力氣，卻是個慢工，要把棕片緊密粘連的部分用榔頭砸軟，然后一根一根撕下來，撕得像散開的頭發(fā)一樣。我撕了十天，手都撕腫了，指甲都裂開了，才撕了四斤。實在撕不完了，就把剩下的交回皮件廠了。一次是砸杏胡。我看中了一本書，問我爸要不來錢，我就把家里的杏胡收集起來，還放了學(xué)到街上賣杏子的攤子邊撿杏胡。陸續(xù)撿回了一大堆。找一塊磚頭，把杏胡橫著豎起來，一只手的手指捏著杏胡，一只手掄起榔頭用巧勁砸，不能傷了里頭的杏仁。這樣砸了一個禮拜，砸了有半盆子杏仁。端著到收購站換成錢，買回了那本書。

但這一回，不是撕棕皮，也不是砸杏胡。這一回，我要當(dāng)一個掙錢的人。就像我爸一樣。等了兩天。二姨過來，說找下了，在縣商貿(mào)公司倉庫，就是做些搬運的活，先干著，只要把力出下了，別人掙多少，我也多少。我的心里一陣緊張。又一陣興奮。我知道，我將要面對的，不再是教室，不再是上課鈴下課鈴。而是另外一種全新的場景，是我從未經(jīng)歷過的，是我人生的又一次開始。

說好第二天早上就去，要趕七點鐘以前到。天還沒亮，我媽就起來給我做飯，熱的白蒸饃，燒的油茶。涼拌的黃瓜，擺到炕桌上，我媽我爸看著我吃，我媽不停說，多吃些，吃飽。多吃些，吃飽。就這么兩句，說來說去，把我都說煩了。我爸笑瞇瞇的，只是說。去了有眼色著些!長這么大，我突然覺得自己挺重要的。我就說，你們也吃!我爸我媽都不吃，我媽說你走了我們再吃，你先吃，多吃些，吃飽!

我著急著走，出門時，我媽把一只鋁飯盒放進(jìn)布口袋里讓我拿上。我知道這是我的午飯，二姨說了，中午不回來，吃了飯就接著干活。我爸給了我一塊錢。以前過年時我爸才給年錢，平時要錢要不來。我心里酸了一下，把錢接住了。我爸說送我去，我說不用，我自己能去，我就走了。商貿(mào)公司倉庫在寶塔梁，最早是一片荒墳野地，后來砌了圍墻，蓋了房子，后來就成了商貿(mào)公司的倉庫。寶塔梁上有一尊寶塔，孤零零地指向半天空。正是大清早，一群燕子身形敏捷地圍繞寶塔高低飛舞。發(fā)出陣陣尖利的鳴叫。這里本來就顯得空曠，在燕子的襯托下，這里更空曠了。

我找到一個姓劉的工頭，他看看我，說來了。我說來了。他說，已經(jīng)說好了，跟我走。我就跟著他，進(jìn)了一間窄小的磚房。他說，在這里歇著，一會兒就開始干活。我眼睛適應(yīng)了一下，看清里頭站著蹲著七八個人，都面目模糊，頭發(fā)糟亂，嘴里叼著紙煙。頭頂那么高的位置，浮動著一層煙縷。見我進(jìn)來，這些人幾乎沒有反應(yīng)，一個似乎在說笑話，中斷了片刻，又繼續(xù)說著，有人大笑，也有人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我有些別扭和難堪，也想緩和一下氣氛。趕緊從兜里掏出紙煙，這是我來的路上用我爸給我的一塊錢花了三毛錢買的，我已經(jīng)抽了一根。我給這些人一人敬了一根，他們都接住了，已經(jīng)抽著的夾到了耳朵上，沒有抽的我給劃火柴點著?？諝馑坪跛沙诹艘恍?，我也點著一根，使勁抽了一大口。我早就偷著抽煙了，看露天電影抽，蹲到廁所里抽。我都有煙癮了。抽了一陣紙煙，我就覺得，我也是其中一員，而不再是外人了。

我被分派和另一個瘦子一起運送和晾曬杏干。把架子車推到熏蒸房門口，我走了進(jìn)去，又咳嗽著退了出來——濃烈的硫磺味刺鼻子，嗆嗓子，熏眼睛，我實在忍受不了。我在門口猶豫了一陣子，又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還是進(jìn)去了。里頭青煙繚繞，霧氣彌漫，一盤鍋灶上架著三層大竹篩，盛滿了杏干，一個人戴著把眉眼都遮住的口罩，拿著棍子在翻攪，熱氣不斷從杏干中聞升騰起來。杏干為啥要熏蒸呢?我猜是防止生蟲，硫磺把人都能熏暈過去。何況蟲子。我強(qiáng)閉著氣，和瘦子抬下竹篩，抬出去，倒進(jìn)車槽里。長長吸一口氣，又閉緊嘴，進(jìn)去抬竹篩。進(jìn)出三來回，架子車裝滿了，我拉。瘦子推，拉到一間大庫房的前面，抽掉擋板，舉高車沿。把杏干傾倒到地上。地是水泥地，已被七月天的太陽曬熱。水泥地上已經(jīng)晾曬了一片杏干，我們把剛卸下的杏干用木锨撥拉勻稱。又把原先已有的杏干翻動了一遍，然后折返回去，拉第二趟杏干。就這樣一折一返，一折一返，就到了中午，就該休息吃飯了。

又回到早上的那間磚房，其他人也進(jìn)來了，都拿上吃的，蹲著吃。我從布袋取出飯盒，打開，里頭滿滿的，擁擠著兩顆煮雞蛋，兩個白蒸饃，還有一根黃瓜，一個西紅柿。我的喉嚨就熱了一下。我剛拿起一顆雞蛋要剝皮，感覺大伙兒似乎在看我，抬起頭，就是在看我。我才發(fā)現(xiàn)，別人有的就咸菜吃蒸饃，有的拿蒸饃在干啃，有的蒸饃還是黑面的。黑面就是麥子在磨子上磨出了頭道面、二道面。剩下的幾乎全成麩皮了，還在磨子上繼續(xù)磨，也能磨出面。這種面顆粒粗，硬實，蒸出的蒸饃。顏色黑，吃下去不容易消化。姓劉的工頭也在看我，我下意識把一顆雞蛋遞了過去。我不敢再看別人。低頭吃著，吃得有些難受。但肚子饑餓，我還是很快就把飯盒吃空了。

下午我又到庫房倒庫。一間和學(xué)校禮堂一樣大的庫房里，一頭堆著山包那么高的麻袋，一頭空著。麻袋里頭裝的全是茶葉，庫房里充滿了茶葉的氣味。一起干的有四個人，兩個上到頂頂上，把麻袋往下推，兩個在下面，一人抓住麻袋的兩個角角，抬起來，抬著走過去，碼放到另一頭的空地上。這也不是亂折騰，茶葉容易霉變，重新倒放一遍，下面的麻袋到了上邊。就能通上風(fēng)，就不那么受壓了，這樣保存的時間長。一只麻袋少說也有二百斤重，開始我還可以，能跟上步調(diào)，就是有些喘氣。連著五個來回后，我的腿開始打彎，腰里似乎填的是棉花。頭上的汗水下起了雨。見我慢下來，跟我一起抬麻袋的這個丟了一句：鼓勁!雞蛋吃到哪去了?我聽了這話，感到不好意思，牙咬住，提著氣又抬了三個來回。再抬，手把麻袋的角角都抓不住了，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幾個人里頭的一個說話了，說別把娃給掙壞了，去，去到頂頂上去。我爬上去，上面下來一個，我又往下推麻袋。我一下感到輕省了許多，推下去一只麻袋，又推下去一只麻袋。我還能抽空坐一陣?？吹较旅娴穆榇倭?，又連著推下去五六只麻袋，我又可以坐下了。我們水不喝一口，煙沒吃一根，幾乎沒有停歇，麻袋山才轉(zhuǎn)過去了一小半。一個戴手表的說到五點鐘了，明天繼續(xù)!都應(yīng)和著：明天繼續(xù)!五點可以收工，可以停下了，我的身子當(dāng)時就軟了一下，但我卻把腰挺了挺。我覺得，這一天，過得真快。

我走回去，腳剛邁進(jìn)門，我媽就喊叫，回來了，快洗臉。洗了吃飯!我爸也下了炕。想問我啥，嘴動了動，沒問出來。面端上來了，我媽先把一碗放到我跟前。才給我爸跟前放了一碗。是干撈機(jī)器面，上頭堆了一堆肉臊子。我的和我爸的一樣。我媽說，你爸跟你沾光呢，也吃好的。我知道，這是我爸關(guān)心我，我媽這么說著讓我高興呢。家里平時沒有肉吃，只有過年過節(jié)有肉吃。平時想吃肉，我就盼著過歲，過歲有肉吃。家里平時吃面，都是我媽搟的面，而且我只能吃湯面，只有我爸才有資格吃干撈面。要是吃機(jī)器面，就是吃好吃的面。這和如今人們對面食的要求不一樣。我吃了兩大碗干撈機(jī)器面，就覺得乏勁上來了。但我還不想睡，我的腦子里，還新鮮著這一天的經(jīng)歷。出了那么多汗，我的衣服似乎變脆了，穿著不舒服。我媽給我找來換洗的換上，掏口袋，掏出一盒子紙煙。我媽看看我，給我扔了過來。平時，要是發(fā)現(xiàn)我的口袋里有紙煙，我媽就告訴我爸，我爸就會打我一頓。

拉著電燈，一家人坐著說話，我爸問我，干的啥活，我就說倒騰裝茶葉的麻袋。我就說大庫房里裝茶葉的麻袋堆得像山那么高一堆。我媽聽了，就感嘆，你爸就愛喝茶，要有那么一麻袋，喝到七老八十也喝不完啊。我爸瞪了我媽一眼，趕緊給我安頓說，不敢拿公家的茶葉，一個片片都別拿!我就說，我不拿，我掙下錢了給你買，買一麻袋!我爸我媽都大聲笑了。然后，我想起什么似的給我媽叮嚀，明天帶飯，就裝兩個蒸饃和成韭菜就行了。然后，我就想抽紙煙，但我還不敢當(dāng)著我爸的面抽，就說上廁所，出去蹲到大門外的廁所里抽了一根紙煙，就回來睡了。

第二天，是我爸把我叫醒來的，我爸叫著我的小名把我叫醒了。我一骨碌爬起來，透過窗子看出去，外頭，天已放亮。我媽說我，說睡得死死的，晚上還說胡話。我肩膀疼，手腕子疼，腰也疼，但我像沒事一樣吃著早飯。我爸又給了我一塊錢，出門時，我媽也把一塊錢塞給我。說別光知道抽煙，買些吃的!我走在路上，想著我爸我媽對我的好，就暗暗決定，我在商貿(mào)公司掙下的錢。我要全部交給我爸我媽，我自己一分都不留，我要讓我爸我媽花我掙下的錢。

可是，當(dāng)我來到商貿(mào)公司倉庫，進(jìn)大門時，姓劉的工頭從門崗房出來了。他好像就在等我，臉上表情怪怪的。他對我說，不進(jìn)去了，你回吧，今天沒有活了，這里不缺人手了，你回吧，有活了，再通知你。說完扭身就走了。我愣在原地，腦子亂亂的，理不清頭緒。什么原因?我在回憶，我想到了我嫌熏蒸房硫磺味太重，似乎說了句太難聞了。我還想到了我抬不動麻袋，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也許，還有別的。讓我回，會不會與這些有關(guān)?我不愿再想了，我的胸口堵堵得難受。我想哭上一鼻子，甚至想大哭一場，但我沒有，我在臉上擠出了一絲笑紋，也扭頭往回走，拳頭攥得緊緊的，好像要打人似的。走了一陣，寶塔梁的寶塔都在我的身子后頭了，我才松開攥緊的拳頭，又再次攥緊，朝我自己的胸膛上猛捶了兩下，我的胸口立刻疼痛起來。這時，我覺得我的呼吸通暢了一些。這時，太陽剛剛升高，光線刺得我瞇起了眼睛。

我沒有直接回家，但又不知道到哪里去。隨著腳，我到?jīng)芎訛﹣砹?。這里我經(jīng)常來，高考前復(fù)習(xí)，我在涇河灘的一排大柳樹下面度過了許多早上，許多下午。我又來到了大柳樹下，一屁股坐下，嘴里哼哼著一首歌，是一首兒歌：“小羊乖乖，把門開開……”多么好聽的歌啊，我哼哼著，眼淚，卻止也止不住地奔流了出來。我有些恨自己，明明是要高興的，而且，這首兒歌這么歡快。怎么就傷心呢。不能傷心!我這么提醒自己，掏出紙煙點著，一會兒，就把一根抽完了，我又接上一根，再抽。多半盒子紙煙，被我抽完了。嘴麻麻的，頭暈暈的。我揪了一撮青草，放嘴里嚼了一陣。我覺得輕松多了。

我中午才進(jìn)的家門。走到門口時，隱約聽見二姨在說話，我聽清了一句：咋能跟得上呢，骨頭都沒長開呢。我已經(jīng)進(jìn)來了。我媽看見我，就嚷起來，跑哪去了，到處尋你呢!我爸穩(wěn)穩(wěn)坐在炕上，只是不停撓頭。二姨說，回來了?說完這句，停頓了一會兒，說，回來就回來，再不去了!我啥話都沒有說，進(jìn)到里間，上炕躺下了。開始還想問題，還聽見二姨說話，還聽見我媽留二姨吃飯。二姨說要走，后來我就睡著了。睡了半下午，我才醒來。我覺得無聊，就翻出一本子書看。但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我聞見了我身上的硫磺味和茶葉味，我想起老師說過的一句話，說以后，你們是做蔥胡子蒜皮子牛的特角驢蹄子，還是當(dāng)文藝家科學(xué)家馬克思列寧主義家，全在你們是不是好好學(xué)習(xí)。前面幾樣，都是沒用的廢物。后面幾項，都是成功的標(biāo)志。我真的成廢物了嗎?我沒考上大學(xué)，當(dāng)不了家，我干零工，也干不下去。我心里空空的，感到前頭沒有路走。這時我爸過來，遞給我一卷子錢，說，這是你二姨去給你拿來的，是你的工錢。我接了過來，數(shù)了數(shù)，兩張一塊，一張五毛，兩張一毛，總共兩塊七毛錢。這就是我干了一天零工掙下的報酬。本來我還能掙更多。但只干了一天，人家商貿(mào)公司的人就不要我了。

這之后不久。我?guī)е豢谄颇鞠洌氉砸蝗顺隽思议T，在五百多公里外的一座礦山去謀生。多少年過去了，繁重的體力活從來沒有壓垮我，再苦再累。我也扛著。牙咬碎也不呻喚，我堅持了下來，成了一個靠力氣吃飯的勞動者。

鳳城四路

鳳城四路原來沒有?；蛘哒f，沒有這個名字，沒有這個名字的路。

我剛到西安那陣子，只是知道。這里有個尤家莊。進(jìn)城看新鮮，怕找不見家門，便牢牢記住。那陣子，這里還是村落的樣式，不時有奔跑的野狗，停下在土墻邊翹起后腿尿尿。黑了就不出去，走半天，前后都不見人。還有，近處找不下吃飯的館子，只有一家叫東北人的，木板搭的棚子，去晚了就沒有座位了。東北人的水餃可口，開始我不知道。要半斤，上來，兩大盆，才知道分量是按面粉算的，我找下房子裝門窗，顧不上照應(yīng)，叫老家的弟弟來，他走時，一起在東北人吃了一回飯，吃了小雞燉蘑菇。吃了酸菜炒肉，吃了粉條炒肉，弟弟說，這是他這些年吃的最好的一次。我心里一陣難受，就覺得自己過得挺不錯。

我親眼所見，幾年下來，地表上的物象全部被改造了一遍后，風(fēng)城四路才誕生了。

鳳城四路是新修的路。新起的名字，依然是東西向，長短也沒有變化，但由鄉(xiāng)村的路演變成了城市的路，四車道的油路，寬展著呢。刮風(fēng)下雨，也不擔(dān)心臟了衣裳，或滑倒。剛開始我還不適應(yīng)，像人穿衣服不合身，像剛買的皮鞋要磨腳踝，剛開始走我還認(rèn)生?，F(xiàn)在我和風(fēng)城四路磨合的差不多了，熟悉鳳城四路像熟悉我一樣。從東口走進(jìn)去，大的門面，右手依次是移動電信營業(yè)樓，張家堡辦事處，西安六十六中，海榮小區(qū)，金帝酒店，還有一家是順風(fēng)肥牛，剛開張不久。到了順風(fēng)肥牛這里，鳳城四路便收住了，是個十字交匯的路口。再往前，橫著的路名字叫文錦路，過了紅綠燈，是通往機(jī)場的路。這也是新近才有的。我的身邊，再往遠(yuǎn)，往更遠(yuǎn)，變得我不認(rèn)識，也記不住。變得太快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甚至我沒有看見的，都是新的，新的。似乎只有什么都不留下，才證明了發(fā)展，表明了進(jìn)步。

左手沒有像樣的鋪子，都是一間房的小店，賣大豆的，賣炒糖栗子的，賣天津小籠包的，擦鞋的，賣彩票的，理發(fā)的，一家挨著一家。也是快到頭了，出現(xiàn)一家技術(shù)學(xué)校，一家酒樓。酒樓前移栽了三棵大腿粗的國槐，樹冠上的枝條修剪得很短，幾乎沒有細(xì)枝，看去是一截子樹干立著。國槐有些不服水土。似乎存活艱難，三月都快完了，才稀稀露出一些新葉。一段時間，我看到其中一棵在腰上掛著輸液瓶。樹木的病，也許害在皮上，也許害在根上，根上的病，不好治。左邊雖然平常，我卻去得最多。因為，在這條干道上，還順著南北，隔十多米二十多米，開了一條條細(xì)窄的巷道，里頭擁擠熱鬧，主要售賣煙酒。雜貨，水果，更多的是小飯館。我吃拉面，吃鉿鉻面，吃刀削面，都到這里頭找，有的合適我的口味，就一次次去。晚上吃飯，又和朋友在一起，自然要喝酒，喝到后半夜也有過。這通常要選川菜館，要個泡菜，要個辣子雞丁。就喝上了。二○○五年，我心情不好，一個夏天，醉了無數(shù)次，醉了吐，朝坐在川菜館門口的夾竹桃的花盆里吐，夾竹桃都給熏死了。

想起一九九九年初春，我從隴東往西安搬家，沿西蘭公路走，一路止不住興奮。覺得也成了大城市的人了，也能換一種活法了，記得不停給司機(jī)發(fā)紙煙，自己也把嘴抽麻了。當(dāng)時，就是由成陽進(jìn)入西安的三橋，再一路顛簸，從尤家莊這條路出來，就到了。我安家的地方就在尤家莊。安頓下來，我熟悉一下我居住的環(huán)境。才感到這里不是城區(qū)，這里是郊區(qū)，是城市的外圍。要進(jìn)城，就得擠公交車。十多站路呢。但我還是挺知足的，是在山溝里澇池邊做一棵樹，還是到西安城墻下做一株草?我愿意做草，這草一天要見識多少車輪子，這草也許就在埋了皇帝的頭頂上長著呢。

七八年前，鳳城四路不是這樣。那時叫什么路?似乎沒有名字，就說尤家莊的路。路面殘損，還不時出現(xiàn)大坑，車過去，揚(yáng)起半天空土塵，許久才散盡。路兩邊散落著高低不一的房舍，住著已經(jīng)沒有地種的村民。土地都被征用完了，圍起了圍墻。堆滿了鋼筋和水泥。當(dāng)時傳說，就連這個村子，也要重新規(guī)劃，和市政建設(shè)一致。聰明的人家。把自家的磚樓都加高了一層兩層，柳木棍沿院墻里外邊也密密地插上了。村里閑人自然多，往過走，家家院子都傳出嘩嘩啦啦打麻將的聲音。也會有一個長頭發(fā)的青年，身材精瘦，目光明亮，蹲在電線桿下頭抽煙。我就想，我的到來和這里發(fā)生的變化，有沒有相互關(guān)系?我只是一粒微塵，有我無我，日子照樣走。但我的想法，和面前這個低頭揀韭菜的老太婆的想法，肯定是不一樣的。畢竟，這里的安寧，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只有記憶的殘片，在風(fēng)里吹。落葉一樣，剛離開枝頭，還潮濕，完整，很快，便干枯了，成粉末了。

包括那條難走的路，我也只能懷念了。也許，我不應(yīng)該懷念。它陳舊，破敗，但也溫暖，平常。走上幾次，連梧桐樹上的喜鵲，也把我認(rèn)下了。我在這樣的路上呼吸，摩擦，我聽到的是我自己真切的腳步聲。那時的這條路，雨天走不成車。泥濘不堪，不留心就陷住了。我當(dāng)時在里頭一家家具廠訂做了一張桌子，一個書柜，推自行車進(jìn)去，看完工了沒有，結(jié)果車輪子泥住了，鞋上糊滿了泥。家具廠的院子不大，堆著散亂的木板，電鋸聲尖厲刺耳，分解著木頭，時光也被撕成碎片。桌子、書柜。都十分結(jié)實，到現(xiàn)在也沒有變形。我的安慰和寧靜，都與它們密不可分。

后來，我走尤家莊的路，走的多，屬于閑走，游蕩著走。這樣消磨時間，是很有意思的，有那么一種散淡，無聊，也有那么一點沉悶，新奇。要么就是去隴東辦事路過。我看一眼，路就到了身后了。越往成陽方向走，鄉(xiāng)村的景象越明顯。路兩邊，分布著大片大片果園，蘋果園，桃園，葡萄園，春天，秋天，開花，結(jié)果，空氣里有一絲絲甜味。還明亮著一汪汪魚塘。起落褶皺，偶然濺起水花，一角被葦子掩映，水色深一些。我最喜歡的是望不到盡頭的藕田，浮動著蓬勃的荷葉。我的心里是涼爽的，風(fēng)能從心里吹過去。有時，路上盲目地走著一個挑著茶葉擔(dān)子的人，不知什么時候能遇見一個愿意買他茶葉的人。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在意。車子過去。鄉(xiāng)路又空空的。中午會投下柳樹那膨大的影子，在路面上晃動。

如今，我說得這些幾乎都消失了。路寬了，樓房密布，高架橋連通四方，原來的莊稼消失了，果園消失了，原來的人家，也不知安置到哪里去了。尤家莊的路，也變成了鳳城四路。順未央路往北，從過了北二環(huán)立交橋開始，依次是鳳城一路，二路……一直排到了九路。

這中間鳳城四路不是最寬的，卻是最熱鬧的，走動的人也最多。而在這之前，張家堡建成了廣場，建成了體育館，北郊不再荒寂，似乎走向了繁榮。最近，西安修地鐵，也是從這里先動工，據(jù)說在鳳城四路東頭，就有一個站口。我現(xiàn)在出入于鳳城四路，往來的人，我都不認(rèn)識，我看到的幾乎全是陌生的面孔。他們有的租住在這里，有的在這里務(wù)工，有的只是路過。

那么，我算鳳城四路的人流中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無法定位。我也是外來者，我只是來的次數(shù)多，無論是路過還是停留，即使我把自己視為鳳城四路的一部分，我也不屬于風(fēng)城四路。但從目前看。我的確離不開鳳城四路。我一次又一次，把身體安放在這里。我無法和它建立更密切的關(guān)系，它對我，對其他人，都一樣。這在現(xiàn)代的都市，是必然的，我已經(jīng)明白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