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禮

當(dāng)阿原和角杏相約走在一起的時候，他倆并不曉得自己的渺小。在香城赤巷的一個房間里，他倆的眼睛忽閃著水分很足的亮光，解讀著對方的責(zé)任與理想、愛欲與幸福。此刻給他倆提供庇護(hù)的房間很小，光線不足也同時給了他倆一種安全感。房間是阿原的叔叔田雨的單身宿舍。田雨到外地出差去了。阿原乘虛而入，他為自己預(yù)謀的成功感到抑制不住的興奮。肯定地，他倆目光的每一次交流都表示進(jìn)一步的貼近，一直到序幕拉開，全都是雙方所期待的。他倆單溥而純潔的身體還沒有默契的基礎(chǔ)，顯得很慌亂，體驗到的愉悅和害怕是前所未有的；身體從獨立到合作，又從合作到獨立，經(jīng)歷的時間很短。這個過程使阿原站在男性的角度這樣譴責(zé)了自己：不管怎樣，這都是對角杏一生只有一次的處女形象的強(qiáng)暴與占有。然后阿原這樣強(qiáng)調(diào)了自己的責(zé)任心，發(fā)誓自己一生一世無論如何都要愛這個名叫角杏的女孩但他不知道此刻的角杏正在想些什么。角杏并沒有任何過激的反應(yīng)，她靜靜的，似乎在等待或?qū)に夹┦裁础＿@使他倆產(chǎn)生了一定的距離感、這種時候，男方理虧的成分相應(yīng)要大得多。阿原表示要帶角杏到附近的“適可大排檔”吃點心，角杏搖頭說她一點都不覺得餓。此外她咬著唇，神情有點失落。角杏的樣子使阿原不得不在自己的身上檢討原因?？梢哉f這一次他是有備而來的，他實行了安全措施。這是品質(zhì)方面的問題，至少說明自己并不誠實，是有預(yù)謀的。角杏對此是否計較他他不知道。阿原從角杏的身后伸過手臂，盡管姿勢有點別扭，角杏還是讓他緊緊地抱在懷里。大概過了半個鐘頭時間吧，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角杏居然咬著嘴唇又和阿原做了一次。阿原很感激，但是這一次他失敗了，他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更要命的是，角杏不滿足的神情是幾乎可以捉摸得到的?？磥沓霈F(xiàn)這種結(jié)果是多么的可怕。阿原有點歉意地看著角杏，角杏撫摸著他的胸口說：“阿原，沒事的，這樣很好。”

學(xué)校就在這座小城的市中心。阿原和角杏上同年級但不同一個班，和阿原同班的是一個叫吉米的女孩。多年來他們都在這座小城的同一所學(xué)校、同班或同年段讀書。感覺到的是從小到大，身影就在彼此的視野里晃來晃去。在阿原的眼里，吉米最早進(jìn)入他的內(nèi)心。但和阿原真正接觸的卻是在另一個教室上課的角杏。上完課阿原和吉米走在一起，而角杏好像故意避開一樣，阿原連她的影子也見不到。

阿原的心情有點沉重，他在猜測，鬧不好他將被角杏拋棄。

實際上此刻的阿原并非特別地想和角杏在一起。但他渴望明確一下自己此刻的擔(dān)心是否多余。這樣阿原便把目光專注在角杏慣于出沒的地方。“我叔叔隔天就回來了，吃完午飯我們老地方見好嗎?”阿原守候在一個地方等角杏經(jīng)過時，他有意自信心很足的樣子，也不管角杏有沒有反應(yīng)，就像地下接頭似的，說完他便若無其事地走開了。阿原的午飯例行公事，吃得相當(dāng)草率，沒有吃出飯菜的任何味道。然后他像前天一樣花2元錢買了一個“安全措施”帶上，在他叔叔的單身宿舍焦躁不安地等著角杏的到來。角杏輕輕地將門推開個縫兒，只露出半個臉盤往里面張望，似乎在遲疑著不肯進(jìn)門。阿原說：“你干什么縮頭縮腦的?！苯切诱f：“我想去學(xué)校，我還有大半的作業(yè)沒寫完呢。”阿原說：“我告訴你吧，隨便找借口是站不住腳的?！苯切幽ゲ淞撕靡粫胚M(jìn)門，她不明白阿原的口氣為何要這樣苛刻。阿原說：“瞧你吞吞吐吐的樣了，還很低能地推托寫什么作業(yè)。”角杏放下書包，說：“要是我沒來，你會怎么想?”

“我叔叔明天就回來了?！卑⒃瓫]有正面回答角杏的問題，他再次強(qiáng)調(diào)過了這一天，這地方就不再屬于他倆所有了。角杏說：“可我有點遭罪，回家后痛了好長時間?！?/p>

“角杏對不起，真的我沒有想到你會痛。”阿原意外地獲悉自己對角杏造成的另一個傷害。角杏說：“當(dāng)然我不會有事的，我還沒那么嬌嫩?！?/p>

角杏的話讓阿原突然覺得她的偉大。她是一個特棒的女孩。阿原說：“角杏你知道嗎，昨天我一直想對你發(fā)個誓，可我后來覺得那樣子肯定很惡俗，這才沒說出口?！苯切诱f：“過后我反復(fù)想，就是我們在一起的那一瞬間，我感到我擁有了。”阿原說：“我還以為我壓著你了呢。”角杏說：“虧你物理讀得比我好，平均受力還能感到你有多少重量?”阿原說：“角杏，我要一生一世愛著你?！苯切诱f：“你昨天臨陣退縮的誓言就是這個嗎?”阿原說：“角杏你肯定不知道，其實在和你真正接觸之前，我最喜歡的人并不是你。在此之前，我只是覺得你是一個比較勇敢、比較容易接受的女孩。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你了?！?/p>

談話讓他倆漸漸進(jìn)入了角色。比起前一次，雙方似乎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感覺。角杏說：“阿原這樣真好，此刻我充滿了幸福感?！卑⒃玫焦膭睿嗌倌荏w會到對方的感受。

叔叔田雨回來了。

當(dāng)田雨走進(jìn)自己的單身宿舍時，不知道是顯得臟亂呢，還是整個宿舍都是皺巴巴的，總之有點異樣。阿原恰好在這個時候露面。田雨說：“阿原你帶同伴到這兒玩過對不對?”阿原并沒有否認(rèn)。田雨說：“是女同學(xué)?”阿原點頭說是的。“你還蠻誠實的嘛?！碧镉暾f，“當(dāng)然誠實就說明你還沒有干壞事。”阿原本來是去還叔叔鑰匙的，不想田雨還挺自以為是的，所以阿原只裝一下傻便打消了還鑰匙的念頭。田雨說：“不過該說的我還是必須強(qiáng)調(diào)一下，你帶女孩到這兒來肯定動機(jī)不純，下不為例聽見了沒有?”阿原說：“老八股酸不酸哪，難怪你至今還沒有女朋友?！碧镉暾f：“瞧你一肚子壞水的樣子，我田某真想當(dāng)一回長舌婦，讓你爸媽來收拾一下你這個兔崽子，看你嘴巴還像不像死鴨子一樣硬!”

“天哪，這么快就火燒火燎的了?！卑⒃f完趕快開溜。

進(jìn)入學(xué)年期末，考試在即，可恨的天氣把人熱得膩歪。阿原發(fā)現(xiàn)吉米的目光在悄悄地跟蹤自己，與自己跟蹤角杏的情形十分類似。吉米說：“阿原，下午到我家復(fù)習(xí)功課好不好?”阿原知道吉米的父母忙生意，她家白天是擱空的。吉米說：“我那個小房間也裝有空調(diào)。”此刻的吉米和前天阿原想把角杏哄到他叔叔的單身宿舍，使的是同樣低能的套路。吉米說：“我叫幾樣菜，中午就在我家吃飯?！比绻⒃俨豢月暎拙蜁_列出上百種的理由讓阿原去她家。阿原說：“可吉米你想過沒有，一男一女復(fù)習(xí)功課，效果肯定不盡如人意的。”吉米說：“難道你沒有想過一男一女的感覺挺好的?感覺一好人就來勁了?！奔滋ь^巴巴地望著阿原的眼睛。平時吉米身姿婀娜，很高挑的個兒，此一刻卻讓阿原真切地感到她足足低自己半個頭。

吉米家很寬敞，紅與金黃是裝潢的基調(diào)，顯擺著一個小暴發(fā)戶的浮華。客廳里堆滿高檔家具和各種電器，以及仿明清博古架上的名貴古玩。這給窮人的感覺是不近人情、拒人于千里之外，有點層次的見了也就難免惡俗了。吉米為阿原的這個見解深情地紅了眼圈。吉米說：“誰跟你家比，你爸是市醫(yī)院院長，你媽是電視臺名播，整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我爸媽還經(jīng)常拿你是我的同學(xué)驕傲呢?！卑⒃f：“小商人意識。我爸媽怎么啦，還不照樣小市民一個?！奔渍f：“阿原你知道嗎，我覺得你的氣質(zhì)高就高在這兒，不拿父母往自己的臉上貼金?！?/p>

吉米總愛把話題拉得不著邊際，阿原因此不再吭聲。吉米打電話要了外送，飯店的“快騎”不多時就把飯菜送到了?？匆姴妥郎县S盛的飯菜，阿原說：“吉米，今天是你的生日對嗎?”吉米點點頭，噙著淚花，幸福感布滿全身?？磥砑讓@一天很當(dāng)回事。阿原說：“可你吉米并沒有事先告訴我!再說，你沒告訴我還讓我差點傷害了你!”吉米說：“無緣無故你傷害我干什么?”阿原說：“因為我差點兒拒絕了你的邀請。”吉米說：“阿原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長大，是一個大姑娘了。今天這個生日對我來說相當(dāng)重要，重要得這個生日宴會連父母我都不想讓他們參加。”阿原說：“可你吉米沒讓我?guī)斩Y物就來參加你的生日‘宴會’。”吉米說：“只要阿原你肯來，這個生日我就會過得特別有意義。”阿原說：“雖然有哄騙性質(zhì)，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吉米，謝謝你把我看得這么重要?！?/p>

就像成年人一樣懂得吊情調(diào)的阿原，每一句話都讓吉米感到精彩。

吉米說：“阿原，要不要我給你一個驚喜?”阿原說：“看來今天下午你是精心準(zhǔn)備的?！奔渍酒饋碚f“阿原你稍等一下”，然后離開廚房向臥室跑去。十分鐘過后從臥室出來，皮膚白皙、身上只穿一件薄得透明的紅色連衣裙的吉米已經(jīng)換了一個人。一見之下，阿原不知道在自己的那一個部位上被“蓬”地點燃了一把火，剎那間便把他的全身燒了個遍。呼吸一下子變得很短促的阿原趕快把頭低了下去。

吉米說：“阿原，你為什么不敢抬頭看一看我?你一直都不敢正視我的存在對不對?”

“吉米，難道不知道你這樣做意味著某種淺薄還有危險?”

“阿原你是膽小鬼就承認(rèn)你是膽小鬼好了。”吉米說，“你不敢看我，那好，就讓我告訴你好了!——你知道嗎，我的面貌、乳房、腰身、臀部、雙手、腳丫都已經(jīng)發(fā)育得非常完美，難道你不覺得我已經(jīng)完完整整是一個大姑娘了嗎?我覺得我不管是哪一個部位都長得完美無瑕，不是自夸，我覺得我簡直就是一個超凡脫俗的藝術(shù)品!”

“吉米，這個我百分百相信。”呼吸急促的阿原照樣沒有把頭抬起來。

“阿原你知道嗎，我多么想做這樣一個假設(shè)，如果我是一尊藝術(shù)品，你又是我心目中一個最有資格的鑒賞家，你為何要這樣假模假樣，不敢抬頭好好地看一看我?”

“吉米，你給我出的可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卑⒃l(fā)覺自己的嘴唇在哆嗦，“吉米我說真的，求你至少趕快戴上胸罩、穿上褲衩好嗎?”

“我可以答應(yīng)你，不過你要誠心誠意地陪我一個下午，還要送我一個生日的吻?！?/p>

吉米說完迅速跑去換了一套學(xué)生裝，再次微笑地站在阿原面前。

驚魂甫定的阿原說：“吉米你是對的，我平時對你并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感覺，說心里話你剛才真的有一種不得了的美?！?/p>

“膽小鬼，你害怕了?！贝丝碳椎谋砬橐呀?jīng)失去了剛才的生動。

阿原說：“可你得承認(rèn)剛才施加給我的確實是一種殘酷的壓力?！?/p>

“我知道我演的這出戲把你嚇壞了?！奔渍f，“你從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就顯得那樣優(yōu)雅，那樣高不可攀的樣子，一直讓我羨慕嫉妒又拿你沒辦法。不過現(xiàn)在好了，剛才總算讓我看到了你驚惶失措的狼狽相。”

阿原鼓起勇氣說：“我現(xiàn)在要給你一個生日的吻。”

吉米伸出手來，讓阿原的嘴唇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吉米說：“阿原你說我今天這樣做算不算是在作弄你?是的話請你原諒我好嗎?”

“吉米，以前我的確低估了你?！卑⒃f，“你想打破對我原有的印象，不料連我對自己的認(rèn)可都一起被你砸碎了?！?/p>

吉米說：“我知道你今天對我的印象肯定不好，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女孩子所為?！?/p>

“吉米，絕不?！卑⒃f，“你今天給我的肯定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一段經(jīng)歷?！?/p>

吉米說：“行了阿原，我們已經(jīng)說多了。還是吃飯吧?！?/p>

實際上吉米并沒有讓阿原陪她一個下午。吃完飯，阿原便背上書包離開了吉米。感到自己需要休整的阿原，知道自己這種時候是復(fù)習(xí)不了功課了，讓他急著想去的只有一個地方。當(dāng)阿原拿鑰匙打開他叔叔田雨的單身宿舍時，讓阿原非常意外地看到在他叔叔的床上睡著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姑娘。阿原本能地轉(zhuǎn)個身就想離開，但姑娘已經(jīng)開口了：“喂，告訴我，你就是那個叫阿原的男孩子嗎?”見阿原沒有否認(rèn)，姑娘接著說：“進(jìn)來吧阿原，咱倆聊一聊怎么樣?”

阿原在門外停了一刻走進(jìn)去，姑娘已經(jīng)穿戴完畢。姑娘伸手和阿原輕輕一握，自我介紹說：“認(rèn)識一下，我叫陸丹丹。”阿原說：“你是我叔叔的女朋友嗎?”

陸丹丹說：“阿原你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了嗎，否則的話干嗎要問這個問題?”

“因為這里是我叔叔的宿舍，你躺的是我叔叔的床，并且知道我的名字?！卑⒃f，“還有，你如果是我叔叔的女朋友我就得叫你阿姨，否則的話你只能當(dāng)姐姐?！?/p>

陸丹丹笑道：“不錯，我和你叔叔耗上了，八年抗戰(zhàn)，三年內(nèi)戰(zhàn)，可就是誰也拿不下誰?！?/p>

“真有你們的，連我這么關(guān)注我叔叔婚姻大事的人都瞞過了?！卑⒃f，“不過據(jù)我猜測主要根源恐怕還是出在我叔叔的身上吧。”

阿原的話讓陸丹丹感興趣了：“好小子，你說說看，我洗耳恭聽呢?！?/p>

阿原說：“關(guān)鍵的問題在于我叔叔他對愛情對婚姻沒有信心。你想想看，他對大哥大嫂——也就是我父母的那股崇拜勁，連我都言聽計從，對你就更不用說的了?！?/p>

“你有什么證據(jù)，或者說你叔叔他有什么具體表現(xiàn)能說明這一點?”

“比如說他總是尋找借口拖延作出決定的時間，比如說到后來他干脆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對付你：你一來，他就走人之類，不一而足?！?/p>

“你這個小鬼頭果真有一套?！标懙さぷプ“⒃氖钟昧δ笾@得很是受到鼓勵，“請你相信我，用不了幾天我就把你叔叔給搞定!”

就在陸丹丹自我陶醉的時候，阿原趕快和她告別離開了叔叔田雨的單身宿舍。

此后的一個星期，阿原隨便什么時候都能感到吉米黑著臉在發(fā)狠啃書本。但期末成績下來，阿原還是看到了他所不愿看到的事實：三個人的功課都受到程度不同的影響，成績都有點難看。阿原估計，大概她倆都會怨恨在他阿原身上吧。角杏變得愛發(fā)呆，一副心情低沉的樣子。阿原覺得自己有責(zé)任讓角杏快樂起來。

但是阿原很快發(fā)現(xiàn)，和角杏每一次約會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更何況讓角杏開心。在怡紅公園的一個角落里，阿原咬咬牙許諾說：“角杏你開口吧，這個暑假，我無論如何也要滿足你幾個心愿?！?/p>

“此話當(dāng)真?”角杏的心情似乎是一下子便明朗開來。

阿原說：“我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p>

大概是角杏想到什么鬼怪點子了吧，阿原許諾過后，出現(xiàn)在角杏臉上的甜美笑意讓阿原感到不安。角杏抱緊阿原的腰說：“說出來你可別笑話我!”

“說吧，是上刀山還是下火海?”

角杏說：“阿原，我想和你拍一系列婚紗照，還有操辦一回婚宴。當(dāng)然并非你我真的要結(jié)婚，我只是想那樣嘗試一下?！?/p>

“角杏你這一手也太毒了吧?”

“讓你覺得為難就算了。不過你要是實現(xiàn)我這兩個心愿，以后你我即使分手了我也會無怨無悔的。”

阿原知道自己把麻煩惹大了，便擺了有點后悔的神色給角杏看。角杏邀請阿原馬上到她家去，告訴阿原她爸媽此刻不在家，她說要好好報答一下阿原。角杏的家在舊城區(qū)的打錫巷，阿原去過她家?guī)状?。角杏家的祖先是有老字號的小商人，但傳到角杏父母這一代已經(jīng)沒落得不行了。磚木結(jié)構(gòu)的三層樓房走起來到處嘎吱嘎吱地響。全家人的意識都蔫蔫的，和那幢破房子一樣沒有朝氣。曾經(jīng)生活在這條陰濕逼仄小街上的能人們大都到新城區(qū)發(fā)展去了。而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人，還是習(xí)慣依著門框往外探頭探略地張望。小街上走的多數(shù)是熟悉的鄰居，但彼此間卻很少打招呼。角杏在自己的家里，顯得輕松自如地帶阿原上了三樓。相反阿原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三樓上有角杏的一間小臥室。一進(jìn)小臥室角杏的動作就很利索，阿原有點拘謹(jǐn)，說：“你爸媽會不會這時候回來?”角杏說：“一般情況下是不會的。”阿原說：“萬一呢?”角杏說：“怕什么，聽到開門聲，等他們上三樓，我們也有的是時間!”但是阿原并不這樣認(rèn)為。這一天角杏赤裸裸的目光似乎又看穿了阿原的另一個弱點。

即使拍小系列婚紗照，操辦一桌最簡單的婚宴，至少也需要兩千元以上。阿原的手上從來就沒有中斷過零花錢，但要達(dá)到兩千元卻有著相當(dāng)大的差距。因為阿原泄漏天機(jī)，他的叔叔田雨自顧不暇，已經(jīng)牢牢落進(jìn)陸丹丹的掌心：陸丹丹開始對他叔叔圍追堵截，準(zhǔn)備在短時間內(nèi)花空他叔叔有限的積蓄，把他叔叔的情感從那幫狐朋狗友——也就是他叔叔賴以生存的土壤中隔離出來，再把四面楚歌的可憐人全盤接收過去。叔叔田雨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哪還指望得上。阿原知道，平時精明的媽媽對他總是大大咧咧的，實際上對他的管理是內(nèi)緊外松，絲絲入扣，彈性尺度無疑十分有限。

阿原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談不上有放縱一下的空間。除非去偷去搶，否則的話阿原只有找他的院長爸爸一條路。

一連幾天，阿原都不想和角杏碰面。思想斗爭的慘烈讓阿原瘦了一小圈。萬般無奈之下，他選擇了向院長爸爸和盤托出他眼下身處艱難境地的這一著險棋(當(dāng)然阿原還相當(dāng)理智地省略了他在吉米家的經(jīng)歷，以及他在叔叔田雨的單身宿舍給陸丹丹出餿主意這兩件事)。

和阿原預(yù)料的一樣，他的院長爸爸聽后沒有暴發(fā)火氣，而是拿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低下頭來不停地揉著他的一雙眼睛。平時生龍活虎的院長爸爸，這會兒他的背顯得有些駝，從來沒有過的，動作遲緩、神態(tài)落寞都在這一瞬間表現(xiàn)了出來。

院長爸爸好不容易開口說：“阿原你知道嗎，如果處理不妥的話，擺在我們田家父子面前的已經(jīng)是一個天大的難題了。”

院長爸爸的沉重心情，讓阿原進(jìn)一步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

“阿原，告訴我，你對此有何打算?”院長爸爸已經(jīng)戴回眼鏡，盯著兒子的眼睛問。

阿原說：“我想向爸爸貸款，借給我兩千元錢?！?/p>

院長爸爸說：“借錢給你可以，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三個條件?！?/p>

見兒子表示同意后，院長爸爸接著說：“第一，婚紗照必須在帝王相館拍，婚宴必須在紅櫻桃酒店辦；第二，一切都要順其自然，別讓角杏發(fā)覺爸爸已經(jīng)知道你倆之間的事；第三，辦完這兩件事后，你有什么打算要讓爸爸心中有數(shù)?！硗?，記住這件事甚至連你媽媽都得保密!如果你和角杏都不能守口如瓶的話，那你就等著瞧好了!”

阿原和角杏哪曉得他的院長爸爸在背后正費盡心機(jī)為他倆所做的一切。

他倆只覺得日子似乎選得還不錯，這一天上午在帝王相館里基本上見不到有別的顧客。相館里空曠清幽，肥胖禿頂?shù)臄z影師并沒有驚訝他倆還沒有到拍婚紗照的年齡，根本就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角杏覺得自己踏實多了。阿原則在心里暗叫僥幸：“上帝垂憐，謝天謝地?！碑?dāng)然他倆并不知道，在他倆走進(jìn)相館之前，相館的大門是貼有這樣一張紙條的：“相館整理內(nèi)務(wù)，暫停營業(yè)半天。”等他倆走進(jìn)相館后，這張剛被揭下的紙條就又被貼了回去。攝影師拿出一本婚紗攝影構(gòu)圖系列給阿原和角杏參考，說好了標(biāo)準(zhǔn)收費六百塊，卻以三千塊錢的規(guī)格開拍。模仿也行，自己造型也行，他倆想怎么拍就怎么拍。攝影師的工作態(tài)度一絲不茍，非常細(xì)致，構(gòu)圖的基調(diào)就是要讓眼前這“小兩口”盡情地做各種各樣的秀。一直到離開帝王相館，讓角杏感受到的全是舒心快樂。阿原問角杏：“這樣折騰，你就一點都不覺得累?”角杏說：“不，我的心情好極了?！?/p>

但是五天后的婚宴就不一樣了。

第一，阿原和角杏雙方邀請的十七八個客人，幾乎清一色是同學(xué)和同齡朋友，再者他倆連向同學(xué)朋友聲稱這是一道婚宴的膽量都沒有，而成為一次沒有名堂的“黑吃”。這些家伙見有人請客，管吃管喝，單有人買又用不著講什么主題，窮開心的、亂哄哄的娃娃相一下子暴露無遺，場面甚至有點失控。角杏的面貌由晴轉(zhuǎn)陰，雙眉緊鎖，一言不發(fā)。阿原覺得心里挺煩的，卻又不好說什么。倒是吉米的心情比較投入，她站了起來，用力把桌子拍響說：“各位聽好了，本人有個建議，那就是讓本吉米小姐和做東的阿原同志喝一次交杯酒、模擬一次結(jié)婚好不好?”這是一個刺激人的點子，差不多得到每一個人的起哄鼓掌。不管吉米是否有心，坐在阿原身邊的角杏聽后悄悄離開宴席，肯定躲到洗手間抹淚去了。眾命難違，阿原只好端起杯子，和吉米手臂纏在一起喝交杯酒。一輪熱鬧過后，吉米見掛著臉色從洗手間回到宴席的角杏，再次建議說：“大家說，讓傻瓜阿原和小心眼的角杏來個‘休克三分鐘’——擁抱一個千年吻好不好?”吉米的建議再次博得那些無聊家伙們的熱烈響應(yīng)。

再這樣下去肯定不行，阿原似乎就在此刻多了個心眼。角杏見阿原遲疑著下不了決心，有點被刺激似的站起來說：“請各位原諒，剛才阿原的膽量已經(jīng)給狗吃了，這會兒他不行了?！?/p>

——“阿原，別給咱們爺們丟場面，有我們?nèi)χС郑阒还苌?”

在場所有的男生差不多都在為阿原鼓呼雀躍。

不用說阿原也知道，此刻角杏的嘴唇充滿的肯定是不懷好意與貪婪的期待。一個雞啄米一樣的輕吻下來，給阿原的感覺是什么滋味都有。角杏卻僅僅在這片刻之間，自信就又爬上了容顏，變得紅潤起來。

模擬婚宴耗時三個多鐘頭，弄得阿原疲憊不堪。相反，角杏卻還在興頭上。送走了同學(xué)和朋友，阿原對角杏說：“你也先走一步?！苯切诱f：“不，我想乘興去拿婚紗照。”

“角杏，饒了我好不好，再別這樣假戲真做了?！?/p>

“我有嗎?我有沒有那樣死皮賴臉過?——告訴你吧阿原，拿了婚紗照，沒準(zhǔn)我已經(jīng)不認(rèn)識你了，你想怎樣做都可以，又沒誰想攔你!”

這一天角杏的心情毫無節(jié)制，說變就變，她以前可不是這樣子的。此外，阿原這一天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少年時光已于此刻宣告結(jié)束，成為過去了。阿原感到自己已經(jīng)非常無奈地長大成熟了。眼前的他就像他的院長爸爸一樣，盡管他爸爸實際上并不懼怕媽媽，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一般情況下他爸爸都得順從他媽媽，總是在做違背自己意志的事。情形大概就跟今天相類似吧。

這一天，在帝王相館里，給阿原和角杏的震動是既意外而又難以估量的。

走進(jìn)帝王相館，阿原把取照憑證遞給服務(wù)臺小姐，服務(wù)臺小姐在放滿相袋的抽屜里翻了個遍，一邊嘀咕“見鬼，怎么會找不到”，一邊朝攝影室的方向高聲叫道：“戴師傅，5151號怎么會沒有照片?!”肥胖禿頂?shù)臄z影師聞聲走了出來，當(dāng)他看見阿原和角杏時連忙招呼說：“我正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找到你倆呢，快請進(jìn)來吧!”

走進(jìn)攝影室，阿原說：“戴師傅，我們是來取照片的。”戴師傅安排他倆坐下后，嘆了一口氣說：“又出了一回難以理喻的事。我戴某搞攝影也快四十年了，這種解釋不清的事大概就出現(xiàn)過那么兩三回吧?！?/p>

角杏忙問到底是怎么回事。戴師傅說：“我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拍你倆的那一卷膠片全跑光了，一張照也沒拍成。”

阿原說：“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事!”

戴師傅說：“二十幾年前吧，也是一對年輕人前來拍婚紗照。——當(dāng)時物質(zhì)條件較差，拍婚紗照的人極少。非常意外的是一張也沒拍成。年輕人要求補(bǔ)拍婚紗照，然后按計劃登記結(jié)婚。我當(dāng)然是二話不說就給他倆補(bǔ)拍了一個系列的。問題是，結(jié)婚后這對年輕人并不像原先他倆所期望的那樣美好，而且很快便成了整個香城的熱門話題。”

阿原和角杏異口同聲問道：“為什么?”

戴師傅說：“據(jù)說婚后女方一改平時溫順可人的性情，變得毫不講理，小兩口的關(guān)系開始日益惡劣，最后競走了極端：一個死在刀下，另一個走向刑場?！?/p>

阿原說：“這種事情，就是沒有那次拍婚紗照的經(jīng)歷也同樣會發(fā)生。”

戴師傅說：“十幾年前。也是前來拍婚紗照的一對小年輕，類似的情況又出現(xiàn)了一次。這一次我對年輕人說算了，沒拍成就別再拍了。但年輕人不依，非補(bǔ)拍不可?！?/p>

角杏問道：“結(jié)果怎樣?”

戴師傅說：“婚后不久，這對年輕人死于一次車禍?！?/p>

阿原說；“這么碰巧的事情，可能嗎?”

戴師傅說：“第三次也就是你倆這一次了。因為出現(xiàn)了前面兩次的碰巧，我反復(fù)思量了很久，將前兩次的情況告訴你倆吧，這可不是什么吉利話；不告訴你倆嗎。我又良心上過不去。權(quán)衡輕重利弊，我最后決定讓你倆對此有所了解，只希望你倆多加包涵。照片沒拍成，相館理所當(dāng)然要退款的?！?/p>

阿原和角杏不再說什么，便默默地離開了帝王相館。到了要分手的路口，阿原說：“角杏，太可怕了，我真的搞不懂為什么會那樣?！苯切诱f：“阿原，求你別再說了，好嗎?”

意外的事情緊接著又發(fā)生了一次。吉米死了。吉米搭公交車，公交車和迎面而來的小車撞了，車窗的玻璃被震壞，脫出來的一塊像利器一樣射進(jìn)了吉米的大腦。而別的人卻一點事都沒有。

阿原到發(fā)生過事故的那輛公交車上坐了整半天。公交車沿著固定的路線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盯著窗玻璃看的阿原，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一個事實：會有一塊玻璃碎片從窗玻璃上掙脫出來射進(jìn)吉米的大腦。阿原沉溺在這幾件沒有來由卻千真萬確發(fā)生了的事件里，差不多有兩天時間吃不下任何東西。不知內(nèi)情的媽媽見任何詢問和勸解都無效，便沖著她的院長丈夫獅吼：“你怎么回事，怎么一點也不見你急?!”院長丈夫說：“我告訴你，阿原已經(jīng)長大了，你必須留給他沉思和痛苦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