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秉生變成了帶著羽翼的天使,我告訴天使,他可以放心的飛往天堂了。
秉生
2002年的夏天,我走出醫(yī)院的大門,陽光如萬千芒劍刺過來。我抬頭,眼前一片雪亮的白,眼睛里多了一種疼痛。
美竹半擁著我,雁北打開車門,我趕快逃進去,不敢回頭。我和美竹并坐在后排座上,我緊緊握著美竹的一只手,我害怕一松手,就會被拽進回憶的漩渦。雁北善解人意地將車開得慢而平穩(wěn)。
在醫(yī)院的整整六十天,他們一直陪在我身邊,沒有人會提起秉生的名字,我亦配合著緘默不語,假裝,這樣一個人以極淡的方式流轉(zhuǎn)到生活以外??墒聦嵣?,愈是閉口不提的愈是刻骨銘心。
那個春日午后、那片暖陽、那條正在落花的路、那輛紅色的桑塔納出租車,我和秉生如今日般親密地坐著。在卡車迎面撞來的剎那,秉生抱住我,用寬厚溫暖的身體包裹著我,一如舊日里某個平常的擁抱。我的記憶在瞬間的安定里戛然而止,關(guān)于秉生這個人的所有一切都靜止在那一秒鐘的體溫里。
那輛車撞得慘不忍睹。我在醫(yī)院里躺了六十天之后,竟然恢復(fù)了健康。司機也在重傷之后活了過來,他甚至坐著輪椅來看過我,他眼圈通紅,他對秉生的離開很內(nèi)疚。我咬咬嘴唇,我說沒什么,不是你的過錯。是的,我只能這樣說,這是秉生的劫數(shù),一場車禍里三個人都被撞得暈厥,偏偏只有他沒有醒過來。
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如果可以重新經(jīng)歷一次,我愿意和他手牽手一起睡去,強過一個人陷落在回憶里的孤單無助。
我在后視鏡里看到雁北遞過來的關(guān)切眼神,我對他笑笑。對這些愛我的朋友,我從來都是笑著的,沒有怎樣傷心欲絕的哭泣。車窗外閃過這個城市夏天里的一個個表情,陽光真實地照著斑駁的路面,街頭小店里的音樂在唱:來吧伴我飛,多久都不會累。
這個城市和車禍前的春天沒有什么差別,我轉(zhuǎn)頭對美竹說:“秉生不會死的,因為我抬頭看天空的時候,那些天使里沒有他的樣子,他一定躲起來了。”我對美竹甜甜地笑,帶著對幸福篤定和信仰的表情。美竹沒回答我,她的眼睛里流出兩行清澈的淚水。
2002年秋天,我日日都要長久凝望午后的天,天藍(lán)若空。我看到死去的外公和祖父,還有幼小夭折的玩伴,他們都變成了天使,背著潔白的翅膀,但是惟獨看不到秉生。
我心里念著,秉生,秉生,你一定躲起來了對不對?
周紀(jì)北
2004年,美竹和雁北結(jié)婚,邀我做伴娘,我拒絕,她也不逼我。我的衣柜里,一色的黑與白,何況青澀年月里相約過兩人要同一年出嫁,手里握著喜帖,猶如握著一紙黯然。
婚禮結(jié)束,美竹把手里的捧花送給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只是我百般嘗試,依然無能為力,忘記一個人也許不一定是艱難的事情,可是我不同,我的生命是和秉生共有的,在我呼吸的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那一秒鐘他抱住我的溫暖。
雁北將伴郎帶來介紹給我,他伸手:“周紀(jì)北。”掌心綿厚,目光灼灼如星,是俊朗明亮的北方男子。雁北和美竹打量著我們,有意撮合的心昭然若示,我禮貌地欠身告辭。
這一對夫妻抱定了做紅娘的理想,雁北在他家的天臺置了桌椅撐了陽傘,美竹的廚藝日臻精湛。整個夏天,經(jīng)常邀朋喚友的小聚,不是燒烤就是打牌,美竹每次都要死纏爛打地將我拉去,而每次都會于三五人里遇見周紀(jì)北。周紀(jì)北是熱情而活躍的人,人群里再沉悶的氣氛遇見他也會如云散。
美竹試探地問:“你看周紀(jì)北如何?不如嘗試交往?”
“很好,會成為莫逆之交也說不定,但是若有其他想法,不如趁早止步?!蔽乙徽Z否定。美竹恨恨地看著我,我故意對她做鬼臉,我知道她如此包容我,從不舍得對我說一句嚴(yán)重的話。
如此熟悉了之后,周紀(jì)北將電話直接打到我家里,直白地說要約我吃飯或者看電影。我婉拒幾次,他熱情未減。再后來,我索性約他出來喝茶,當(dāng)著他的面告訴他:“我是經(jīng)歷過生死的女人,我的愛人在我心里住得好好的。”他笑:“生死?你不過25歲,他住在你心里,他看到你的傷口長久地不肯愈合,他不會疼痛嗎?”
周紀(jì)北有些沖動,我原以為我的話會刺得他拔腿逃跑,他卻依然坐在那里喝著剩下的茶,平靜了一會兒,說:“在你和秉生相遇之初,我就認(rèn)識你了,也是在同一所大學(xué)里,我只不過比他晚到了一步,否則先追求你的人就是我。”我愕然,我并不知我們是大學(xué)校友。
兩盞茶后,我們走出茶樓,在地鐵站口分手,他停下來看著我,眼神決絕:“如果你并不討厭我這個人,甚至如果沒有秉生的出現(xiàn),你可能會愛上我,那么請允許我等你,等你的秉生讓出一半位置給我?!?/p>
周紀(jì)北轉(zhuǎn)身踏入地鐵站的入口,慢慢地消失在暗地里。我看著人群,面孔僵硬的人群,似乎閃過一雙眼睛,恍惚間,我真的以為秉生在人群里注視我。
周紀(jì)北在這個夏天變成了沉落的太陽,再出現(xiàn)時,他不再如前次般咄咄逼人,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
石頭
石頭是我在網(wǎng)絡(luò)里認(rèn)識了三年的網(wǎng)友。
在車禍之后,我開始上網(wǎng),我的QQ上有很多叫石頭的人,因為秉生讀書時的外號就叫石頭。那一段時間,我瘋了一樣在QQ里搜索所有叫石頭的人,我和他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石頭的心在哪里?”有人說在石頭里,有人說石頭沒有心,有人說你是瘋子嗎,我把他們一一拉進黑名單里。
半年后,有個叫石頭的人回到我:石頭的心在你的傷口里,開出恒久不落的花朵。
那就是我的QQ里惟一留下的網(wǎng)友,我們沒有交換過照片,沒有通過電話,我只知道他在離我不遠(yuǎn)的一個城市。
他說:我有時會坐車去你的城市,在街路上搖搖蕩蕩,城府路上的楊樹很好看,我也走進過城府路20號院落里的小區(qū),也許就從你的窗前走過吧。
他說著我熟悉的街道和人群,我覺得他不是一個虛幻網(wǎng)絡(luò)里的人,他離我很近,也許真的就在某條路上,我們彼此遇見過。石頭從來沒有要求和我見面,我知道,我的石頭只能存活在網(wǎng)絡(luò)里,只有在網(wǎng)絡(luò)里,我才能把這個石頭當(dāng)成是秉生。
我們無話不說,我會說到秉生這個名字,說著一些旁人不明白的零散言語,說著想念。石頭就在電腦那邊安靜地聽,然后打干凈的字給我看。
他說:我知道,我是天使的眼睛,我看得見你心里所有的想念。
我說:秉生是不是也變成了天使,為什么我在天空里看不見他。
他說:你一個人在人間過得不幸福,你牽絆了他的腳步,他舍不得飛往天堂。
我想起周紀(jì)北說過的話,對著屏幕長久地發(fā)呆??粗鳴Q上石頭明亮的頭像,有時會覺得看到一個熟悉的眼神,就像秉生在屏幕那邊看著我一樣。
在周紀(jì)北出現(xiàn)的日子里,我和石頭也會聊到他。我說周紀(jì)北剛剛給我修了電腦,我說周紀(jì)北正在修熱水器。
石頭問我:如果拋除秉生的因素,你會愛上周紀(jì)北嗎?
我沉思片刻:我想會吧。但是生活是沒有假設(shè)的,在一條路上我們會遇到很多人,可是選擇了一個人,那么其他人注定都是過客。選擇了一個人,即是選擇了一種命運。
兩年里,人事有很多的變化。我27歲,脖頸爬上了些許小小的皺紋,美竹辭職準(zhǔn)備做媽媽,雁北升任部門經(jīng)理。周紀(jì)北在這個周末幫我漆了房間里那幾面黯淡的墻壁,美竹打趣,她說周紀(jì)北簡直變成了我家的長工。
周紀(jì)北樂滋滋地做出長工的表情,我們并不常聯(lián)絡(luò),但是他卻總是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xiàn),像一場及時的雨。
石頭問:你墻壁的漆干了嗎?
我說:干了。
石頭說:你心里的傷口愈合了嗎?
我打了一個問號,他答:石頭要離開了,石頭的心不能在傷口里繼續(xù)開花了。
沉默片刻,他說:我見過周紀(jì)北了,他的愛如秉生一般,秉生給了你愛的開始,周紀(jì)北將給你愛的結(jié)局。沒有人規(guī)定,只有兩個人才能過完一生,三個人也可以將一生連成一個縝密的圓。
我恍惚,仿佛秉生堅定地在對面看著我一樣,告訴我哪里是生命的出口。
我說:你是誰?
他答:2002年的春天以前,我是一個看不見光明的少年,一個叫秉生的人,捐了他的眼角膜給我。我知道他是抱著戀人的身體離開人間的,我知道他的不舍。在我摘掉紗布的那一天,我站在窗口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你的背影。
幾年里,我去過很多次你的城市,我代秉生在看你。朋友們都說我的眼神憂傷,我想是因為秉生沒有看到你的幸福吧。再過些日子,我將去大洋彼岸,可是我和秉生都無法放心離開。
我看著電腦,止不住地眩暈起來。
天使
2007年春天,槐花開滿了街道。周紀(jì)北換下了我房間里壞掉的燈泡,他推開窗,拉我到窗前,指著對面開花的老槐樹給我看。
在路的對面,在那棵古老的樹下,站著一個穿著白襯衣牛仔褲的少年,風(fēng)吹來,拂著他微長的發(fā)。他半仰著頭,對著我的窗口,明亮地笑。我看著看著,竟然哭出來,那目光,是我夢里千百遍的思念。我很久沒有哭過,眼淚一旦流出來,天空澄澈如洗。他站在樹下一動不動,始終微笑著,在陽光下,他青春美好得就如2002年的秉生。
周紀(jì)北站在我的身后,像一堵厚實的墻壁,我對著樹下的少年笑笑,轉(zhuǎn)過身,把頭貼在周紀(jì)北的胸口,我聽到他心的左岸傳來咚咚的聲響,如冰河解凍,我的手臂緊緊攀上了他的肩膀。我知道石頭會微笑地看到這一幕,秉生也會看到,我答應(yīng)過他們,給他們看我的幸福。我親愛的人,他把眼睛留在人間為我尋找愛我的心,我沒有理由不去接受幸福。
我和周紀(jì)北手牽手站在窗前,街路上人來人往,槐樹下消失了少年。我閉上眼,陽光在我眼前鋪開了金色的毯,我看見秉生變成了帶著羽翼的天使,我告訴天使,他可以放心地飛往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