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能夠進(jìn)入男孩子的夢鄉(xiāng),是美好的。要說,謝謝你。
1
有些事總是在不經(jīng)意時發(fā)生的,開始得沒有一點(diǎn)征兆。
2008年1月的一個晚上,我在外面喝了一點(diǎn)酒,冬天的夜晚怎么看都有些冷清,我就那樣走著,一會兒就成了個雪人,我哼著《七月》的一句“那一年的大雪中,你輕敲我的窗,告訴我你堆的雪人,很像很像我的模樣”,哼著哼著我就笑了,感覺有點(diǎn)輕狂,害臊啦。
我就那樣走著回家,經(jīng)過離家不遠(yuǎn)的一個公用電話亭子,電話鈴一下子就響起來,我就停下來,聽它脆生生地響。
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四周并沒有人??赡苡腥嗽谶@里打過電話?另一邊的人沒聽著,于是就回?fù)苓^來了。這種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就像是有一種叫緣分的東西與我們擦肩而過那樣簡單。
我并沒有馬上離開,就站在那里。我在心里說,如果我數(shù)到20,電話還在響,我得對那頭的人說,人已經(jīng)走啦。如果那兒的人還想說話,我就說下雪啦。
我數(shù)到了21,那電話還在響。我是個說話算話的人,所以我拿起來話筒。我說,這是公用電話,現(xiàn)在除了我在這里之外,沒有一個人,包括背影。在此之前我沒打過電話,我是個過路的。
電話那頭嘆了一口氣說,求你別放電話。一個女聲語速很快地說,我的朋友安源去世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嗎,你知道他談過戀愛嗎,你知道他在死之前最大的愿望嗎,你知道他的嘴唇是冰冷的嗎。好像為了吸引我一樣的,她一連說的四句話,都有“嗎”。
我說,我不知道。我說,這里正在下雪。我說,我在這里呆久了就會變成大雪糕。
她說,對不起,謝謝你,聽我說完,用不了多久的。你別以為我一個神經(jīng)病人,我很正常,我是漂亮女孩。
我樂了,我說,你怎么就不說你是個白雪公主呢。
她不接我的話,固執(zhí)地要說她和安源的故事。
2
我朝亭子里站了站,這個舉動意味著,我準(zhǔn)備聆聽。
那女子說,我叫肖豆豆。我說我叫李富貴。結(jié)果我一說,她來了一句我家狗才叫李富貴。奇怪的是她說完這句,也不笑一下,我只笑了一半,就閉嘴了,因為風(fēng)把雪吹到我嘴里了。
肖豆豆說,我一直想找一個人說一說我和安源,可我不知道該對誰說。中午有人用這個電話打我的手機(jī),我接了,原來他打錯了,我就有了這個號碼。我這天打了很多回這個電話,只有三個人接了電話,我以同樣的口氣同樣的開頭對人說我和安源的事,那三人異口同聲地說我有病。你是第四個。你沒這樣說我,說明你是個穩(wěn)重的人。
我說,我聽你說吧,你知道站在雪里很冷的,你別讓我凍僵了。肖豆豆說,我不會說得太久的。
她的敘述開始了。她的聲音顯得很遙遠(yuǎn),還有點(diǎn)沙啞。
安源到死也沒談過戀愛,他只暗戀過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我也是他不久人世時才知道的。安源只有18歲,永遠(yuǎn)的18歲,很多小孩兒都可以做他的哥哥姐姐。安源得的是骨癌。這是一種無法治好的病。我們誰也不怪,只怪醫(yī)學(xué)的無能。
安源是俊朗的男孩子。我去看他時,他已經(jīng)患病兩年了,躺在那里,他已經(jīng)不能站起來了,可他還是欠了欠身子,很紳士的樣子。他的臉龐清清瘦瘦的,臉色有些蒼白。因為我的到來,他的臉泛了一點(diǎn)兒淡淡的紅。我剛才說了他暗戀著我。
安源的家人為找我費(fèi)了一些周折,他父親說想請我去他家。父親說,他看過了安源的日記本。他的心思都在這個日記本上。然后他把這個日記本給了我說,你看看吧,我們請你去也許有點(diǎn)唐突,但我們還是想請你去。他一生有很多遺憾,他不能和別人一樣長大,但是你去看了他,他的遺憾就少了一種……
我當(dāng)時沒有馬上答應(yīng)他,和他父親說的一樣,這很唐突。
這是一本普通的軟皮抄。它的扉頁上寫著這樣一段話:
如果我能長大,我一定要對她說我愛她/我能長大嗎?不能/所以,我不能對她說我愛她
如果把我一生畫個句號,我只許一個愿/我的一生現(xiàn)在可以畫一個句號嗎?可以/所以,一定,我一直想她來看我并吻我的額頭
看得出來,安源看過《第一次親密接觸》。我只那么一讀,心一下就潮濕了。這聲音有點(diǎn)像在教堂里聽唱詩那樣純凈。雖然他在說愛。
接下來他在日記本上寫了他是如何認(rèn)識她的,我就像是剝繭一樣,看到中間才知道“她”就是我。原來他是我所讀大學(xué)附中的學(xué)生。在他的記憶中,也就是他16歲的某一個下午,他曾經(jīng)遇到過我,那時我去他那棟樓找一份做家教的工作。那個下午。我敲開了他的房門,他一個人在家,做作業(yè)。
3
我跺了跺腳,雖然冷,可我并沒催她。
肖豆豆說,我無論怎樣也想不清兩年前曾經(jīng)有這樣的一個下午,我給他講了一道題。我無論怎樣也想不清我當(dāng)時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裙子,并且一笑就是一口小貝殼般的牙齒,并且頭發(fā)有點(diǎn)海飛絲的味道。
這些都給這個16歲的少年留下了永恒的印象。也許這個16歲的陽光少年正在默寫他的愛情,那個女孩就跟我非常相似。他記得很清楚我的名字,我叫肖豆豆,我的學(xué)生證上寫著的。
我明白那扉頁上的話,他是寫給我的。與其說寫給我的,倒不如說是寫給他夢中的女孩,寫給愛的。
今年上半年我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而一年前,安源就休學(xué)了。他曾經(jīng)想過他能遇見我的,可他一休學(xué)就住進(jìn)了醫(yī)院,這個想法也不可能實現(xiàn)了。我說過他的父母為找到我費(fèi)了一些周折,我沒有理由不去。
我突然想起了海子的一首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中間有一句:給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在安源的心里,我肖豆豆就是一個溫暖的名字。
在花店我買了一束康乃馨,出門時我又要一支玫瑰,是一支還沒有盛開的花朵。還從來沒有像那一刻那樣圣潔的心情,像是一個端坐于蓮花之上的孩子。我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我的頭發(fā)剛剛用海飛絲洗過,時光不能回復(fù),如果能,我愿意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16歲的那個下午。
安源顯然對我的到來有點(diǎn)吃驚,也掩飾不住他的喜悅。他父母離開時輕輕地帶上了門。小小的病房里只有我和他,我們都沒有說話,能聽見掛在他床頭的液體點(diǎn)點(diǎn)滴滴地流進(jìn)他身體的聲音。
他說,姐姐,我是不是對不起你,我一直想念你。我說,不,那是美好的。他說,原諒我,把這些都對我的父母說了,本來這是我的秘密的。可我不說,你知道,我就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了。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笑了,有點(diǎn)調(diào)皮的樣子。他說,我不行了,見到你,心滿意足了。我沒說什么就那樣握著他的手。我沒有說他會康復(fù)的話,因為這話是沒有意義的。他可能也不要這樣的安慰。
我們又沉默著。
許久,他說,姐姐,你回去吧。我說,不要緊的,讓我再陪你一會兒。他說,我喜歡你。你會笑話我嗎?我說,不會的,我覺得很榮幸,一個女孩能夠進(jìn)入男孩子的夢鄉(xiāng)都是美好的。
他低下頭想了想說,姐姐,那你說要是我長大了,會不會找到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孩兒?我說,一定會的。
我這樣說時,我的眼眶突然濕了。我不想在他面前哭。于是我站起來,和他告別。他看著我,拉了被子蓋在臉上。
就在那刻,我俯下身子,拉開他的被子,我的嘴唇貼著他的唇,只是貼了一下。他的唇是這么冰涼。淚水從他年輕的臉龐滑落下來。姐姐,他輕輕地喚了一聲。
一星期后,他父母來告訴我,安源去世了。他父親說,本來是我們的悲傷,讓你承擔(dān)了,我們對不住你……我沒有想到,他就這么走了。
4
那個雪夜,一個夜晚我聽肖豆豆講完這個故事時,街道已經(jīng)積了雪,并沒有想象中的冷。
我說你為什么要對一個陌生人講這個故事呢?她說,我想忘掉他啊。我奇怪地問,為什么要忘掉呢?她說,一想他就有種撕心的感覺啊……
我在回家的路上,也想起海子那首詩中的幾句: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從明天起,和每個親人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