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習慣地將一個地方缺乏權威、秩序嚴重混亂稱之為“無政府狀態(tài)”,其實,造成這種秩序嚴重混亂的“無政府狀態(tài)”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無政府”,而是在于“無社會”。如果市民社會健全發(fā)達,即便“無政府”也不會這樣混亂,清末民初的中國便非常有力地說明此點。
從辛亥革命到1920年代的軍閥混戰(zhàn),中國政治混亂不堪,“你方唱罷我登場”,各地的“城頭”不斷地“變幻大王旗”,這種像走馬燈一樣令人應接不暇的權力更替不斷產生“權力真空”,但當時的中國社會卻相對穩(wěn)定,而諸如搶劫之類,更多的是軍紀不整的軍閥部隊、散兵游勇或敗軍在撤退逃跑之前所為,大規(guī)模市民哄搶雖然也有,但卻很少發(fā)生。在政治如此混亂的情況下,之所以還能大致“保一方平安”,蓋因當時中國的市民社會已有相當程度的發(fā)達。中國傳統(tǒng)即有很強大的非政府的民間社會,如會館、宗族祠堂、行會等。而且,對縣以下的地方政府并不直接管理,而是由地方士紳階層進行管理。雖然中國傳統(tǒng)的民間社會大都不是開放的,具有地域性或血緣性,以“家長式”管理為主,具有“私”的性質而缺乏公共性,且仍受皇權管制,但畢竟為傳統(tǒng)民間社會向現代市民社會的轉變打下了基礎。
從戊戌維新運動起,士大夫開始組織各種會社,開始了傳統(tǒng)民間社會向現代市民社會的轉型。清末新政時,各地更是涌起紛紛成立現代型商會的熱潮。同時,許多地方紳商強烈要求地方自治,在這種壓力下,清政府于1909年初頒布了《城鎮(zhèn)鄉(xiāng)地方自治章程》,推行地方自治。在這一階段,中國的市民社會迅速發(fā)展。所以,1911年辛亥革命的爆發(fā)使統(tǒng)治中國200余年的大清王朝轟然坍塌,在這種權力交替的巨變之中,中國社會卻是相對安定,各地治安基本能夠維持。
然而,在清亡以后的十幾年中,軍閥連年征戰(zhàn),國家政治一直極度混亂,但市民社會卻一直在發(fā)展。無論誰占領這塊地盤、這座城市,民眾照常做自己的營生,只是將“稅”交給不同的占領者罷了。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不同占領者的稅輕稅重、軍紀的嚴明渙散之別。“社會”保證了政局動蕩中居民日常生活基本正常,使文明社會不至于退回到赤裸裸用暴力你爭我奪、弱肉強食的“叢林時代”。
歷史事實證明,在這種“社會”與“國家”保持一定距離而不是重疊的結構中,不論“政治”如何風云變幻,社會依舊相對穩(wěn)定。相反,在“社會”與“國家”高度重合的結構中,“政治”的任何風吹草動立即就會引發(fā)社會的動蕩不安。簡言之,就是“不怕‘無政府’,最怕‘無社會”’(若有一個民主、廉潔、高效的政府當然最好不過)。所以,“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確實至關重要。
對于正處于轉型期的中國來說,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調整至為重要,甚至可以說,當前改革的重要內容就是二者關系的重組。在傳統(tǒng)的“一大二公”計劃經濟體制下,建立了全能政府治理下的國家,國家與社會高度重合,社會自主領域幾乎完全被國家覆蓋,國家壟斷了幾乎全部社會資源的配置權,從經濟資源到個人的身份、地位等等。城市中的每個人必須隸屬于一個國家的“單位”,離開“單位”便很難生存。農民則由“人民公社”制度被牢牢地捆綁在土地上,完全沒有離鄉(xiāng)的自由,而且國家通過對農副產品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和一系列指令性計劃對“公社”生產什么、生產多少進行嚴格的掌控。在這種體制下,個人的自由被壓至最低,更不可能有獨立于國家的社會力量。當然,在“非常時期”,這種體制有極強的動員力量,有可能在短期內使經濟迅速發(fā)展。但長期來看,缺乏個人自主的體制必然使經濟發(fā)展緩慢、社會發(fā)展停滯不前。
20多年前開始的以市場經濟為主導的經濟體制改革必然引起社會結構的變化。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建立使國家對社會資源控制開始減弱,公民自主性開始提升。國家逐漸退出直接經營活動,行政權力逐步從經濟領域撤出,經濟成分日益多樣化,公民漸漸可以脫離“單位”,農民的流動性大大增強,生產者不必通過“國家”這個中介才能與生產資料相結合,個體對社會資源的直接占有越來越多。與之相應的是市民社會正在興起,各種非政府組織(NGO)、中介機構、公民志愿性團體、各種協會、社區(qū)組織、利益團體越來越多,既對政府退出的某些領域進行管理,又維護、代表各自成員的利益與政府或其他部門進行談判。
社會與國家的分離并不意味著二者的對立,而更可能是一種互補。社會成為公民和國家間的中介,在許多方面,國家通過社會對公民進行管理;同時,社會保護公民的利益不受國家的不正當侵犯,公民的利益訴求可以通過社會這種渠道合法、平穩(wěn)地表達,而不會也不必通過過激的方式表達。國家與社會的良性互動,這種“體制內”的溝通,是政治穩(wěn)定、社會和諧的基礎??梢哉f,中國20余年改革開放最重要的成果,就是逐步開始了“社會重建”。(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