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60年,正月初四。開封,這座后周的都城,卻毫無新年的喜悅。人們憂心忡忡,凝視著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不約而同地想:趙匡胤將軍走到哪了?他把契丹人趕跑了嗎?
誰會想到,趙匡胤,他根本就沒有走。
他就在40里外的陳橋。下馬,休整,安睡。親信們的軍隊都會合了,古老的“星相”把戲又一次登場:“昨晚快要落山的太陽旁邊,出現了另一輪太陽,兩日相爭,黑光激蕩啊?!?/p>
士兵們開始嘩變: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小皇帝無知,我們何不立趙將軍為皇帝,再去打契丹人不遲?于是,正月初四的晨曦下,趙匡胤“剛剛睡醒”,將士們就呼啦啦一擁而上,把一件耀眼的帝王黃袍“不由分說”披到他身上。
這就是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摳門的皇帝
趙匡胤出生時,赫赫有名的唐帝國,已經覆亡了20年,歷史進入了五代十國的亂世?!吧岬靡簧韯帲野鸦实劾埋R”,這種事情不是他的獨創(chuàng),只要是個武夫,帶了幾天兵,就都敢做。所以趙將軍搖身一變成為趙皇帝,這對開封百姓而言,只是打個哈欠后的麻木。
但他們很快發(fā)現,趙匡胤和那些草莽不一樣。
趙匡胤家道中落,少年時就游歷四方、自謀出路,節(jié)儉成了自然而然的事。33歲那年,他身為后周政權的禁軍統(tǒng)領,卻依然是出了名的“窮光蛋”。一份薪水,除了糊口、救濟族人,就去買和他武夫身份毫不相稱的書——他要讀大量的書;再加上常年爭當不受賄的反腐典型,所以妻子去世后,續(xù)弦的錢都是找同事借的。
如今,趙匡胤坐擁后周國庫,終于不再為銀子發(fā)愁了,便興致勃勃地開始他的理財研究。很快,他就研究有成,生財有道。
公元964年的一個雪夜,趙匡胤敲開了宰相趙普的家門,炭爐上烤著肉、熱著酒,“先南后北”的統(tǒng)一國策在暖洋洋的君臣促膝中敲定了。從此長年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南方那些富庶的割據政權,為趙匡胤“廣辟財源”。滅掉后蜀時,繳獲的金、帛從水陸同時運往開封,竟然10年才運完。南方小國害怕了,要進貢,趙匡胤更是通通收下毫不手軟,南唐李煜就在短短14年里進貢9次,每次的金銀都數以萬計。
富裕起來的趙匡胤,偏偏更摳門。不光自己衣裳樸素,就連公主穿一件翠鳥羽飾的衣服,都會挨罵。有一年七夕節(jié),他在討伐北漢的路上,派人給母親和老婆送過節(jié)禮,婆媳倆歡天喜地打開,面面相覷地收下——竟是太后三貫錢、皇后一貫半。
節(jié)儉成性的作風,直接影響到了北宋初年的作戰(zhàn)風格。趙匡胤打仗,簡直就是“多快好省”的榜樣。打荊湖十七州,66天就成功大吉;打南漢六十州,出兵如風。正因如此,北宋唯一一場比較持久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就是滅南唐之戰(zhàn)。在兩年的持久戰(zhàn)中,名將曹彬險些被朝廷上下的口水淹死。然而這一次趙匡胤沒有生氣,他要保全南唐的繁華,讓江南文人歸心,而不是一張地圖上毫無生機的擴張。
這個摳門皇帝,對功臣的賞賜卻闊綽得嚇人:宰相趙普生病,一次就賞了銀器5000件、絹5000匹。莫非堂堂宋太祖竟有雙重人格,只喜歡對自己吝嗇?
殊不知,這一切都是政治的需要。
北宋開國之初,處境之艱難,是歷史上少見的。黃袍加身,得到的只是諸多割據政權中稍強的一個后周。從南到北,還有8個政權和趙匡胤爭奪天下。更嚴重的是北方游牧民族契丹,占據了要塞之地燕云十六州。
趙匡胤別無他法,他必須守財,為國守、為天下百姓守。
杯酒釋兵權
從唐玄宗的“安史之亂”開始,藩鎮(zhèn)割據、武將亂國的禍根,已經深深埋下。唐,因此而亡;五代十國,因此而亂。趙匡胤以一個亂世將軍的身份,和平政變,建立宋朝。他看見的、想到的,比別人都更多、更深——難道只有以殺威立國、做短命王朝一條路嗎?
不,趙匡胤要走長治久安之路。
所以,黃袍加身后,他善待了后周的皇族,一改五代時期“滅前朝全族”的血腥之氣;他要求將軍們少流血,最好兵不血刃拿下其他割據政權,一掃“用屠城求勝利”的野蠻;他討厭殺降將、搶百姓的惡習,誰敢如此,他就重罰。這種堅定的決心,終于使人們相信,趙匡胤不是一個武夫皇帝,他是要好好治理天下的。
有了百姓的信任,趙匡胤就可以大刀闊斧改革了。
當上皇帝的第二年,一個盛夏的夜晚,趙匡胤自導自演的“杯酒釋兵權”,精彩上演了。他把石守信、高懷德、王審琦幾個打江山的鐵哥們叫到皇宮中,埋頭喝悶酒:“沒有你們,我當不上皇帝。可當了皇帝,我一點也不快樂?!?/p>
石守信等人十分驚詫:你還不快樂?
趙匡胤一聲長嘆:“是?。』实鄣奈蛔?,誰不想坐呢?要是你們的部下也準備好了黃袍,給你們披上……”
這句話,讓死人堆里打出來的將軍們魂飛魄散,哭了起來:“臣等愚鈍,萬望陛下哀憐,指條生路?!被实圻B忙好言相勸:“人生苦短,白駒過隙,你們不如多積攢錢財,買房買地,歌舞升平度過一生,我們君臣也就沒有猜忌了。”
趙匡胤,又一次用不流血的方式,解決了武將亂國的根本大患。現在,他的矛頭終于可以指向“節(jié)度使”了——從唐玄宗以來,這個名詞,就是中原大地最沉重的傷痛;幾乎所有節(jié)度使,都在地方割據、互相殘殺。趙匡胤下令:節(jié)度使不再兼職地方官,中央單獨派文官,擔任“知州”、“知縣”;設“轉運使”,負責把地方財政收入送回開封;設“縣尉”,掌管地方的司法治安權力,死刑一律上報中央處理。
三下五除二,節(jié)度使成了“光桿司令”。
政治改革的重心,再度回到中央的舞臺上:分權。趙匡胤不再重復宰相專權的老路,他把軍權交給樞密院,財政權交給三司,宰相成了民政部長。在軍事問題上,更是如此,將軍互相輪崗,軍隊定時對調,“兵無常帥,帥無常兵”,將兵之間的生疏,使得造反變成了不可能的事。
一個理性的時代
趙匡胤面對的最棘手問題,還不是割據,而是人性的崩潰。
早在稱帝之初,杵在朝廷上的后周官員們,就毫無悲色,反而伸長脖子,等著這次“站對班”、“表忠心”的升遷。
文壇領袖、翰林學士陶谷,更是信心百倍——想當年,突然跑回來一個新皇帝,一幫大老粗都不知道如何形容這次“和平政變”,還不是我聰明地奉上了“禪位詔書”?陶谷越想越得意,好像那頂宰相帽子就在眼前。
趙匡胤也笑了:“起草禪位詔書?我聽說你們都是照著前人的舊文,改換幾個詞,好比依樣畫葫蘆,有什么功勞可言?”剎時,陶谷一臉的茄子紫,他哪會想到,一個武夫皇帝竟能出口成章,把不講氣節(jié)的文人諷刺得體無完膚。
趙匡胤的改革,繞不開文人喪節(jié)這一關。而重塑一個時代的氣質,很大程度上,與君主個人的氣質息息相關。作為和唐太宗齊名的一代開國之君,宋太祖趙匡胤以胸襟開闊、理性冷靜而著稱于史。
有一次,趙匡胤深夜出巡,遇到了刺客,一箭飛來,釘在他身后旗桿上。歷朝歷代,行刺皇帝都是滔天大罪,負責保衛(wèi)的將軍和親兵氣急敗壞,就要踹開四周民居的家門,大肆搜索。趙匡胤立即攔住了他們,拔下箭,爽朗一笑:“此人準力還不夠,他下次多練練再來吧?!闭f完,泰然無事地扔了箭,再不追究。
這種理性和寬容,融入了王朝的種種施政行為上。災年,設立“太平倉”,專門收容流落異鄉(xiāng)的遺骨;官員哪怕是出了名的“小氣鬼”,水災時也要置屋千間,借予貧者;立法保護女性,規(guī)定女子的嫁妝不得低于家產的一半,丈夫不得侵占妻子的嫁妝;即使社會風俗日趨保守,官府在處理寡婦改嫁案件時,依然認為此乃個人自由,不得干涉。
在趙匡胤的帶領下,浮華功利的社會風氣掃蕩一清。盡管他的改革,留下了“守內虛外、強干弱枝”的遺憾,使得以后幾百年里,出現了軍力被嚴重束縛的局面。但畢竟,唐末五代武人驕橫的混亂再未出現,文采風流和道德華章,邁向了又一座高峰。
從此開啟了北宋——一個理性而秀美的新時代。
(摘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