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知曉“皇甫平”的風云過去,或者只是聽聞 《改革不可動搖》 里的疾聲吶喊,這樣的周瑞金,或許是陌生的:
他每日參禪,誦心經(jīng),念大悲咒,讀過的經(jīng)書數(shù)以百計;他恪守養(yǎng)生的平衡之道:“一天五個一”(起床后一杯水,早餐一只雞蛋,中午一匙醋,晚飯一杯酒,睡前一瓶奶);他還篤信“認知科學”,常琢磨生命之起源,驚嘆佛經(jīng)對于生命預言的精湛;他甚至關注陳曉旭出家,想著有機會見面一聊。
68歲的周瑞金,大半生駐足意識形態(tài)崗位,筆下風云際會,放下筆來卻是修禪十八年的參研佛學者。
他與禪學的結(jié)緣,始于十八年前在 《解放日報》 任上的身體微恙。1989年,剛受命擔起報社黨委書記兼副總編重任,即面臨一場政治風波。當時的 《解放日報》, 作為全國意識形態(tài)的重鎮(zhèn),周瑞金主管全局社務,掌控報紙版面,深知隊伍動向、字里乾坤,常殫精竭慮,徹夜難眠。當年他落下了偏頭痛的毛病,服藥無濟于事,便借人舉薦問診當時上海中醫(yī)學院王教授,教授治病重在治心,指明并非單純生理病痛,實因思慮過度,精神緊張,包袱太重,便建議他向內(nèi)求清寧,以打坐和修禪去浮躁,防失據(jù),安方寸。是為開端。
不想從此與禪隨形,持十八年而不易不斷,靜坐冥思之態(tài),幾成周瑞金標志性身影。常不分場合,不論時間,大凡坐定,便盤腿若蓮花。有點匪夷所思的是,即便后來調(diào)任 《人民日報》 副總編輯,在編委會那樣嚴肅正經(jīng)的場合,他亦復如此。別人若問,他總是一句,習慣了,習慣了。
其實何止是習慣。1989年那會,他辨時局,甄是非,掌原則,重政策,“既按中央精神辦事,又保護了員工,沒有傷害過人”是圓滿結(jié)局。
也在那會,他始讀南懷瑾先生的 《論語別裁》 ,不禁擊節(jié),傳統(tǒng)經(jīng)典也可演繹至此,不若尋章雕句般的考據(jù)小學。后又經(jīng)王教授推薦,覓得南先生的 《靜坐修道與長生不老》, 彼時的周瑞金打坐初學,常不得要領,不免腰酸腿痛,雜念紛飛,自得指導,一招一式,竟?jié)u入佳境。他說,真是奇功。為此,他寫了一篇 《奇書·奇人·奇功》 刊登在雜志上,“那算是大陸第一篇全面介紹南懷瑾先生的文章”,文經(jīng)汪道涵先生推介,竟一時被高層所識,放之案頭。南懷瑾先生獲悉此文后,專程派弟子到上海看望這個“忘年交”,后信息往來,神交數(shù)年。
待到與南懷瑾先生見面,已是十年后的1998年,當時周瑞金赴臺灣訪問,繞道香港,專程拜訪,以慰傾慕之心,更圓了面討禪學的夙愿。
儒釋道三家都講修身養(yǎng)性。退休后,周瑞金回到上海,住在清靜的尋常寓所里,少了案牘之擾,自命“閑云野鶴”說,始得專注修禪,才有茅塞頓開之感。
他相信宗教與哲學、科學一樣之于人類文明覺醒的推動作用,就好比,他堅信改革才是中國前進的正途一樣,不容置疑。他對既往中國,總是貶斥宗教,把宗教與封建迷信混為一談,一如他談及改革方向幾遭質(zhì)疑的事實,無奈中有些遺憾。
如是,許多外人眼里的耐人尋味,在他自己而言便是水到渠成。比如,晚年靜坐修禪之姿,卻常伴辛辣文章與敏感危殆之言,從 《改革不可動搖》 、 《越南改革值得關注》 ,甚至上海社保案、政治改革思想等等,他總是以筆為器,痛快淋漓,外人看來,整個橫眉怒目,哪有安定若閑?
周瑞金慨然一笑:“矛盾嗎?一點都不矛盾?!彼f,佛家講普渡眾生,不是專求小我的安寧平靜和健康,這才是最終目標,才是真正的個人修為。
“我觀察改革爭論了兩年,發(fā)現(xiàn)主流媒體都不說話,任憑異見洶洶,混淆視聽。我洞悉清楚,才寫了 《改革不可動搖》 ,引得中央和社會重視,促成改革共識達成。這才有利于國家社會,有利于眾生,也才是修禪者應有的境界?!?/p>
爭議也隨文章而來。 《改革不可動搖》 發(fā)表之初,一時風雨如磐,惹得好事者揭其老底,蜚短流長,扣其“利益集團代言人”、“改革教條主義者”的帽子。他還寫過其他切中時弊的文章,結(jié)果不懷好意者反唇相譏,進行刻薄的人身攻擊。
對此,周瑞金總是一笑置之,懶得理會,“修禪者首要內(nèi)心求安,實話直說,我已心安,不求其他?!?/p>
對于民意最初的“不理解”,他亦不強求,“寄希望于覺悟”。他說,佛祖也是這樣,受苦受難,以此引導眾生,終會漸悟。
常有人問他:“現(xiàn)在寫文章,每發(fā)必中,人是越來越老,文件也很少看了,為什么?”他說,那是因為“我能透徹。佛家講究通,講究靈性,思想與語言不時出現(xiàn)在你靜思之時”。
話聽起來有些不可言傳的神秘,他卻一副篤信的姿態(tài),可以解釋的似乎是: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改革起伏,人生亦幾遭起落,想來是非曲直早已了然于胸,所謂“通”倒非妄言。
這時,他想起了一副對子,隔著電話,默誦開來:“靜思足以養(yǎng)老,至樂莫若讀書”,準備寫出來放在家里自省。還有一副,他寫在了自己的書 《寧作痛苦的清醒者》 里:“為天地立心,為民眾立言”——兩者合一,竟是他此次采訪的最后一句禪: “以出世之心,為入世之事?!?/p>
(摘自《中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