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開耳邊那一綹黑色的卷發(fā),艾瑞兒把她那只微型竊聽器塞入耳中,倚在床上。
“……不知道,卡洛斯,”傳入耳中的是艾瑞兒聽?wèi)T了的母親那極力壓抑著的聲音,“也許我們應(yīng)該到此結(jié)束,再從頭開始。我不喜歡她現(xiàn)在的樣子,簡直是個小精靈,這不是我們所希望的,而且……”
父親打斷了母親的話:“看在上帝的分上,蘭亞,這已經(jīng)是你要的第三個艾瑞兒了,我想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這一點!”
接下來是一段長長的、令人痛苦的沉默。艾瑞兒一面繼續(xù)聽著那邊的動靜,一面把玩著她前兩天在儲藏室里發(fā)現(xiàn)的時空管,那里記錄著他們過去的生活片斷。其中有這樣一幕:艾瑞兒、卡洛斯和蘭亞乘著一只筏艇,在一條美麗的河中順激流而下;艾瑞兒那無憂無慮的小臉上洋溢著歡笑,她黑色的長發(fā)在水花中向后飄舞。卡洛斯和蘭亞向前傾著,雙臂緊緊擁抱著艾瑞兒……
艾瑞兒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中;她從未與父母乘過筏艇,那個女孩兒只是以前的艾瑞兒中的一個。
接下來,艾瑞兒聽到有人拉開椅子,離開餐桌。盡管看不到餐廳的情況,艾瑞兒還是能斷定這是她的父親。每當(dāng)發(fā)生爭吵無話可說時,他總是離開,而她母親只是坐在那里不動。
前門重重地響了一下。艾瑞兒取下竊聽器塞到床墊下。那里機(jī)器人保姆赫澤2000是不會發(fā)現(xiàn)的。她抽出素描簿,在膝上放好,繼續(xù)畫那頭阿拉伯母馬,用鉛筆仔細(xì)地描繪馬的鬃毛。
“艾瑞兒?”她母親的聲音通過室內(nèi)電話的揚聲器傳了過來。
艾瑞兒把畫筆放到右手,用左手按下接收器的按鈕,應(yīng)了一聲“是的,媽媽?!?/p>
同時繼續(xù)在馬鬃上勾畫著。
“別總是‘是的,媽媽’、‘是的,媽媽’的,你很清楚現(xiàn)在幾點了,小姐?!?/p>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脆脆的,好像隨時會碎裂。
艾瑞兒瞥了一眼墻上的水晶永久擺鐘:4點鐘。艾瑞兒仔細(xì)地把素描簿的邊與桌角對齊放好,然后穿過廂房來到正廳。
她母親交疊著修長的雙腿坐在客廳里,緊閉的雙唇顯示著她略帶神經(jīng)質(zhì)的不滿情緒。母親被她父親氣得要命,但他已經(jīng)離開了,不管她是何種表情他也看不見了。
“你該上音樂課了,但你遲到了三分鐘。”母親那尖利的猩紅色指尖急急地敲打著塑玻桌面,那是一曲憤怒的樂章,“你要多練三十分鐘作為補償。”
艾瑞兒迅速滑入合成器旁邊的椅子里,莫扎特的樂曲馬上飄入耳膜,母親在旁邊看著她。她把這個曲子彈了一遍又一遍,但她的手指偶爾還是會按錯鍵。
一小時的音樂訓(xùn)練結(jié)束了,那附加的三十分鐘也彈完了,艾瑞兒很快從莫扎特的浪漫境界中退回到現(xiàn)實。
“真不知道你出了什么毛病?!彼赣H抱怨道,然后輕啜了一口杜松子酒,“到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彈得好得多了?!?/p>
艾瑞此時明白了,某一個“艾瑞兒”在她這個年齡上鋼琴技藝比她高得多,但她母親永遠(yuǎn)也不會親口說出這一點。
“不要那樣看著我,”她母親用小指尖攪動著酒水,冰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嘏鲎仓冢叭グ炎鳂I(yè)做完?!?/p>
艾瑞兒退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門,拖出一個紙盒子。盒里裝滿了她幾天前從儲藏室找出來的東西:舊照片、時空管、信件等。艾瑞兒俯臥在床上,思索著她的朋友麗莎對她說過的話。
“你是說你已經(jīng)十歲了,而你父母還沒有告訴你你究竟是第幾個?”麗莎紅撲撲的小臉上滿是驚訝與不屑?!拔腋改冈缇透艺f過了?!丙惿蜷_書包,抽出幾張舊照片,“我是第四個。這很不錯,現(xiàn)在我的父母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知道該如何引導(dǎo)我成長了。我父親說我有權(quán)利知道我自己及前幾個‘我’的情況?!?/p>
艾瑞兒端詳著麗莎遞過來的照片。一張是在馬戲團(tuán)里,一個比現(xiàn)在的小得多的麗莎正坐在一頭小象上;另一張是一個大點兒的,留著短發(fā)的麗莎,穿著一件很短的,已過時的衣服正在微笑。
“這不都是你的照片嗎?”艾瑞兒把照片遞還麗莎,“我還是不明白?!?/p>
“這些都是其他的‘麗莎’,不是我。我從沒去過馬戲團(tuán),也沒梳過短發(fā)?!?/p>
麗莎使勁地晃著頭,她那姜黃色的發(fā)辮飛舞著。“天哪,你這可憐的家伙,你父母竟沒告訴你任何事?!彼偷叵蚝笱鲈诎饍旱拇采?,又彈躍了一陣才靜下來。
“其他那些呢?”
“那些早于我的,”麗莎坐了起來,嚴(yán)肅地望著艾瑞兒,忽然語調(diào)中含了一股凄涼,“還有那些——還未出現(xiàn)的……”
艾瑞兒只是出神地望著她,什么也不說,仿佛沒聽見麗莎的話。
“你知道,”麗莎說,“就好像你父母買回一個赫澤,它把肥皂放到肉里,他就把它送回去,換了一個新的回來,你我就像赫澤一樣?!?/p>
這時艾瑞兒開始有些明白了:“就像換貨?!?/p>
“是的?!丙惿f,“你知道你是第幾個嗎?我知道你不是第一個,因為我媽媽說過你父母至今應(yīng)該很有經(jīng)驗了。但這樣也好,因為沒人想當(dāng)?shù)谝粋€。我爸爸說過他們在教育孩子方面仍處于試驗階段。”
麗莎回家后,艾瑞兒把儲藏室翻了個底兒朝上,找出了一盒子的照片和時空管。
里面記錄的事她都沒做過,那些衣服她都沒穿過。照片里所有的“艾瑞兒”看上去都跟她一模一樣,只是——她們不是她。僅從照片上看,她無法斷定到底有過多少個艾瑞兒,但其中一個顯然已超過10歲。有許多衣服、信件和照片可以證明這一點。
從信件中她了解到很多情況,這些信大部分來自一個叫湯米的男孩,他似乎很喜歡艾瑞兒。這些信都滿含深情,里面甚至有一張合影,照片中的艾瑞兒要大一些,旁邊站著一個棕色頭發(fā)的男孩,她想那可能是湯米,但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證明。
七點鐘,她通知廚房開飯,她父親已經(jīng)回來了。他總是在晚飯時間回來。
艾瑞兒迅速地悄悄坐好,垂下頭祈禱。她母親晚祈很快,所以這用不了多長時間,赫澤把雞湯盛上來,艾瑞兒喝湯的姿勢很正確,這沒有惹她母親發(fā)脾氣。
喝過湯,他們靜靜地坐在那里等候今晚的火雞。艾瑞兒看了看她父親,他的氣似乎已消了。她想也許這是她了解自己身世的好時機(jī)了。
“爸爸,”她眼盯著絞在一起放在腿上的雙手,輕輕地問道:“我是第幾個?”
“什么?”她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滑稽,又有些空洞。
“我是第幾個艾瑞兒?”她看著他的臉,他黑色的卷發(fā)及微被頭發(fā)遮住的面孔與她如出一轍,“您知道的,在我之前有幾個艾瑞兒?”
“這是誰告訴你的?”她母親的臉如同他們昨天買回的椅子一樣白。
艾瑞兒機(jī)械地一下下?lián)芘諠煞诺剿媲暗幕痣u,“麗莎說她是第四個?!?/p>
她母親怒氣沖沖地看著她父親,渾身痙攣地站了起來。她把白餐巾丟到地上,
離開了餐廳。赫澤把餐巾拾了起來,疊好放到她的座位上。
“麗莎說她有權(quán)知道自己的情況,爸爸,”艾瑞兒偷偷地瞥了她父親一眼,“我也一樣嗎?”
她父親就坐在那里盯著艾瑞兒的臉,但艾瑞兒覺得他不是真的在看她。
艾瑞兒又吃了一口火雞,然后做了個鬼臉,“太咸了,”她說:“你要換一個赫澤嗎?”
她父親把眼光收回到他盤子中,“不!”他輕輕答道:“我能修好它?!?/p>
“其他那些艾瑞兒怎么樣了?她們?nèi)e人家做女兒了嗎?”
她父親面色慘白:“她們回到她們所來的那家醫(yī)院去了,然后我們有了你。”
“你還要再換一個我嗎?”
“不!”
艾瑞兒現(xiàn)在覺得她不是真的很餓。她離開座位走向父親,但他沒有抬頭:“我想這樣會很好,不是嗎?”
突然她父親伸出雙臂擁抱住她,把她緊緊摟在胸前,“是的,”他有力地低語道,“那很好?!彼哪槤窳?。
艾瑞兒伸出雙手撫弄他的頭發(fā):“對不起,爸爸,我不是有意讓您難過?!?/p>
他父親直起身:“你沒有使我難過,寶貝。”
她笑了,父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親切地稱呼她了?!拔疫€要吃火雞嗎?”
他拍一下她的背,放開她,“不,你到廚房拿一塊營養(yǎng)餅,帶到你房間去。我睡覺前會重新安排赫澤的行動的?!?/p>
“好的?!?/p>
“嗨,艾瑞兒?”
她停住邁向廚房的腳步,回過頭來。
“今晚你呆在房間別出來,我和你媽媽有事要商量?!?/p>
艾瑞兒點了下頭,繼續(xù)向廚房走去。她在備餐室找到一份花生果醬餅。
她母親常說花生果醬餅有腐臭。
回到房間,她從床墊下拿出竊聽器戴上,然后坐到書桌前,一面繼續(xù)她的畫,一面仔細(xì)品味著花生果醬餅,阿拉伯母馬的栗色皮毛閃閃發(fā)亮。
“……你不想再要一個克隆兒?!我可想放棄這一個,換一個完全不同的,重新開始。這一個永遠(yuǎn)也不會有什么成就。”她母親的聲音最后停留在一個上升調(diào)上。
艾瑞兒拿起輕鉛筆,調(diào)到棕色,往畫面上涂陰影。
“人不是可以隨便處理來處理去的!”他父親似乎極為憤怒,“你是知道規(guī)則的。一旦一個克隆兒出了什么差錯,你就再不能保留它了。”
艾瑞兒聽到冰塊碰撞酒杯的聲音。
竊聽器那邊傳來一陣沉默,這沉默中似乎蘊含著災(zāi)難。艾瑞兒將鉛筆調(diào)成黑色,畫馬蹄子。希望她父親這次不要再走開。
“可她根本沒犯什么錯誤!”
艾瑞兒聽到有人起身在客廳里來回踱步,那是她父親。
“我們要把它處理掉,”她母親說:“我明天就去醫(yī)院!”
母親說完后,那邊只是沉默。艾瑞兒在那馬上最后修涂了幾筆,把它掛到墻上。
她退后幾步欣賞自己的作品,感嘆這次她把馬的頸項與肩膀銜接得很巧妙,整幅作品惟妙惟肖。當(dāng)然,明天她母親就會把它從這里拿走。
母親喜歡音樂。
“嗯,”她父親說,“我們會想她的,當(dāng)然,她不會永遠(yuǎn)離開我們?!?/p>
艾瑞兒點了點頭,“那要很長時間嗎?”
“大約要一年?!彼麖暮諠傻目刂票P上抬起頭,“首先她必須要長到足夠大,然后他們還要檢驗一下,以確保它這次不會出現(xiàn)什么差錯?!?/p>
“在她回來之前,我還必須練習(xí)音樂嗎?”
她父親眨了下眼;“至少我認(rèn)為不必?!?/p>
艾瑞兒考慮了一下,決定無論如何她應(yīng)該多少練一點兒。她走近一些,越過父親的肩頭看赫澤那復(fù)雜的內(nèi)部零件?!澳氵€沒有告訴過我,我到底是第幾個?”
他在赫澤的烹調(diào)盤上最后動了一下:“你是第三個,艾瑞兒?!?/p>
“噢,”她把控制盤的蓋子遞給她父親,“這不錯,不是嗎?”
他沖她笑了笑,把蓋子放好:“這好極了!”
(摘自科幻謎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