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揮了花園口決堤

熊先煜，抗日名將佟麟閣將軍的三女婿，生前系重慶市文史館員、政協(xié)委員。1938年，他在國民黨新8師擔任作戰(zhàn)參謀期間，親自勘察、指揮了炸黃河大鐵橋、花園口決堤等影響抗日戰(zhàn)爭局勢的驚天戰(zhàn)事。以下是他在臨終之前，首鷹向筆者開口，回憶這段崢嶸歲月的自述。

1938年2月，新8師炸毀黃河大鐵橋后，奉命守衛(wèi)西起汜水東至花園口的黃河防線。不久又改為負責西起黃河大鐵橋至東馬渡口一線防務(wù)。師部駐京水鎮(zhèn)。

此時，日寇已抵黃河北岸，因黃河大鐵橋已被毀，無法過河，只能與我軍隔江對峙。新8師數(shù)次派出便衣襲擊隊，與在淪陷區(qū)堅持戰(zhàn)斗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黃河支隊配合，襲擾日軍。最成功的戰(zhàn)例，當數(shù)夜襲小冀鎮(zhèn)日軍糧秣倉庫。

對峙至5月，戰(zhàn)局對我嚴重不利。5月23日，土肥原的第14師團偷渡黃河成功，即以精銳的快速部隊沿隴海路兩側(cè)西進。蔣介石急令薛岳指揮4個軍追擊圍殲土肥原部，未能成功。6月6日敵陷開封，鄭州危在旦夕。

在此緊急情況下，第1戰(zhàn)區(qū)長官部緊急向蔣介石建議，利用黃河伏汛期間決堤，造成平漢路以東地區(qū)的泛濫，用滔滔洪水阻止敵人西進，以保鄭州不失。此建議立即得到蔣介石批準。6月4日，敵軍攻打開封之際，我53軍1團奉命在中牟縣境趙口決堤。5日，20集團軍總司令商震將軍親臨趙口督促。下面，就談?wù)勎宜H歷的決堤過程。

6月6日拂曉時分。住在京水鎮(zhèn)師部的新8師蔣在珍師長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蔣師長抓起話筒一聽，原來是集團軍總司令商震的電話，告訴他隴海路南之敵已突破通許一帶我軍防線，逼近開封，而趙口決堤尚未完成，命令新8師加派步兵一個團，前往協(xié)助。

蔣在珍師長不敢懈怠，趕緊起床，叫我隨他一同驅(qū)車趕往趙口視察。

趙口一段，地勢較低，選中此處決堤至當。唯計劃此事時，對黃河水勢估計過大，對大堤土質(zhì)估計過松，故而決定在大堤相隔40公尺處挖開兩道口子，以為河水同時放出后。利用河水的巨大壓力，能將兩處決口之間40公尺長的河堤沖走。孰料決口掘成，中間大堤久沖不垮，兼之決口過于狹小，流量有限，士兵雖奮力加寬，然軍情緊迫，時已不可待。

我發(fā)現(xiàn)，由于上峰未親臨現(xiàn)場，錯誤地認為只要掘堤的人多，就可以迅速擴大決口。其實，由于決口處過于狹小，人堆得再多，也無用武之地，最好是另擇地點開掘。我向蔣在珍師長談了我的看法后，蔣大為贊同，立即叫我隨他前往鄭州，面謁商總司令。在商總司令的辦公室。由蔣在珍呈報我們的建議。我在一旁又作了詳細補充。商總司令的意思還是增加官兵，加快速度。對我們的建議，商總司令并未表態(tài)，只是命令我們即返回趙口，協(xié)助53軍1團改善技術(shù)，力爭盡快放水。

我與蔣師長又立即返回趙口，正在與決堤部隊長官計議時，忽然接到商總司令電話，轉(zhuǎn)達統(tǒng)帥部指示，命令新8師于本部防區(qū)內(nèi)另選地段決堤。

我們馬上登車駛返京水鎮(zhèn)。途中，蔣在珍問我：“我?guī)煼绤^(qū)內(nèi)的沿河地段，你都熟悉，你看究竟在哪里決堤最好?”

我想了想，謹慎地答道：“以地形而言，馬渡口、花園口均可。不過，馬渡口與趙口相距不遠，敵人已迫近這一地區(qū)，恐堤未決成，敵人已至。為獲時間寬裕，我看最好還是選定花園口一段為宜。”

蔣師長當即拍板：“時間緊迫，任務(wù)重大，事不宜遲，那就定在花園口吧?！?/p>

回到京水鎮(zhèn)已經(jīng)是夜里10點左右，剛剛吃過晚飯。商總司令就派集團軍參謀處長魏汝霖前來督促決堤事。商議中。定下兩條原則：盡快完成任務(wù)：盡量縮小受災(zāi)地區(qū)。雖然決堤系重大軍事機密，但當局也不能不管老百姓的生命。商議之后決定，由當?shù)貛煿軈^(qū)和政府機構(gòu)組織老百姓疏散，青壯年則留下來協(xié)助軍隊掘堤。

蔣在珍命令由我主持決堤工程。

領(lǐng)命后，我馬上著手準備。夜里12時，我率工兵營營長黃映清、馬應(yīng)援，黃河水利委員會專司河堤修防的張國宏段長，乘坐一輛美式敞篷中吉普匆匆趕到花園口，勘察確定決口位置。

到達堤上，但見腳下河水潺潺，水位莫辨，一彎月牙兒在云中浮游，時隱時現(xiàn)。微風拂拂，十分涼爽。我們馬上開始工作，豈料所帶4支手電筒，非僅光亮微弱，且燈泡質(zhì)量也很低劣，才用了一會兒，就全部燒壞。我看看表，已是6月7日凌晨兩點鐘了。考慮到事關(guān)重大，我不敢摸黑盲目選址，乃決定上車休息，待天亮后再勘察選址。5個人擠在車上，只能坐以當臥，人已倦極，但無人能睡，只能坐待天明。

天剛亮。我們幾個人就頂著一頭露水沿黃河逆流而上進行勘察。頭晚沒準備吃的，就只好餓著肚子干。河堤上，有一個冷清的關(guān)帝廟，廟中無人，廟門大開。我們?nèi)歼M去了。對著紅臉長須的關(guān)云長塑像磕了三個響頭，還敬了香(用煙代)。那一刻，我們?nèi)际烛\，十分莊重。我跪在地上默默禱告：“關(guān)老爺，中華民族眼下遭了大難，被日本鬼子欺侮得慘。我們打不過他們，萬般無奈，只好放黃河水淹，淹死了自家老百姓，你得寬恕我們。”

大約過了一個鐘頭后。我選定在關(guān)帝廟以西約300米處決堤。我看中這里是因為此處為黃河的彎曲部，河水洶洶而來，至腳下突然受阻，壓力較之直線處大一些，容易沖垮河堤。而且從地圖上看，待河水從花園口一帶涌出，漫過已被日寇占領(lǐng)的開封、中牟、尉氏、通許、扶溝、西華等縣境后，便可注入賈魯河，向東南而行，流入淮河。賈魯河道，可成為一道天然屏障。阻止河水無邊漫延，當可減少人民所受之損失。

當我說出我的意見后，用樹枝指著鋪在地上的地圖，詢問隨同各員有何意見，如沒有不同意見就這么定下了。這時，眾人神色莊嚴，淚光朦朧，皆不能言。

我問張國宏：“張段長，你是我們請的專家，你必須要表態(tài)，定在這里，行，還是不行?”

張國宏答非所問，目光呆滯，像個熱昏病人似的連連嚷道：“要死多少人……要死多少人吶!”

我提高聲調(diào)說：“死人是肯定的，在這里決堤，死的人會大大減少。你說，行，還是不行?”

張國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認真地看著地圖，表態(tài)同意我的選擇。

工兵營營長黃映清不待我問他，已經(jīng)“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舉眼向天。熱淚長淌。

我們?nèi)茧S他跪了下去，5個人跪成整齊的一排，面對著波濤洶涌的黃河，放聲大哭。直到工兵連和2團9連的官兵來到堤上，我們才住聲。

我們馬上動手畫線，決定相隔50公尺掘兩道決口，由大堤內(nèi)側(cè)對準河床底部平行掘進，決口外寬內(nèi)窄，呈倒“八”字形。預(yù)計掘至河底，決口可寬至10公尺左右。放水之際，洪水從大口入小口出，壓力陡增，更容易沖垮大堤。

計劃完畢，工兵連和9連馬上按線開挖。不一會兒，參加挖掘的第2團、第3團官兵和眾多民工也趕到堤上，分別從大堤南北兩面同時動工，以加快掘進速度。

待這一切安排完畢，大堤上已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我才驅(qū)車趕回京水鎮(zhèn)復(fù)命。

午后2時許，我找了輛自行車騎上前往花園口。剛上河堤，幾位平時與我稱兄道弟慣了的軍官便大聲叫住我。第2團團長王松梅手里拿著張軍用地圖對我嚷道：“兄弟，你干了樁了不得的大事!我剛才認真察看了地圖，你選這決口位置要是稍微向西偏一點點，不把賈魯河利用起來擋水。那鄭州還有平漢線上多少城鎮(zhèn)，恐怕全成汪洋。由兄弟您主持決堤，雖使千萬百姓葬身魚腹，可功在國家，功在民族，將來一定討個好夫人，多生貴子!”

我對王松梅這話永不能忘，因為，它居然應(yīng)驗了。抗戰(zhàn)勝利后，鬼使神差，我居然和我崇拜的佟麟閣將軍的三女兒佟亦非結(jié)了婚，幸福地生活到現(xiàn)在。你說，這事怪不怪?

我對王松梅說道：“我在中央軍校受訓時聽德國教官教過軍事地圖學，那知識，好歹沒有白學?！?/p>

下午3時，魏參謀處長也親臨花園口決堤現(xiàn)場視察，對于決口位置之選定，頗為贊許。并說趙口決堤，迄今仍無效果，上峰已將希望完全轉(zhuǎn)移到花園口。官兵聞之，群情振奮，工作更加賣力。

魏參謀處長還通報了軍情，說：隴海路以南西犯之敵，由平漢線突進甚速，情勢極端危殆。

當晚，聞鄭州爆炸聲甚烈，一刻未停，響至天明。那是已經(jīng)作好撤退準備的我軍在主動破壞鄭州車站及城內(nèi)可能會被敵人利用的設(shè)施，即便日寇奪去鄭州，留給他們的，也只是一座空城。

我們兩千余決堤官兵耳聞隆隆不絕的爆炸聲，心急如焚，乃日以繼夜，猛掘不止。

6月8日，擔任掩護任務(wù)的傅衡中團在花園口以東15華里處與日寇騎兵接火，將前來偵察襲擾之敵騎兵擊退。京水鎮(zhèn)上，也抓住了幾個日寇便衣，一時人心惶惶。移住河堤上監(jiān)工的蔣在珍師長立即下令，將師部由京水鎮(zhèn)移往東趙集。

為加快掘堤速度，張國宏段長親自招募了大量附近居住的百姓，又到現(xiàn)場具體指導挖掘。河堤上軍民混雜，人山人海。

武漢統(tǒng)帥部每隔1小時便來電話催問決堤進度，希望能早一刻放水?？梢婞S河決堤，已對抗戰(zhàn)大局影響甚巨。

第1戰(zhàn)區(qū)長官部也派戰(zhàn)地服務(wù)隊男女隊員前來慰問鼓勵。他們帶來了白面豬肉，還在河堤上唱歌跳舞演節(jié)目，為掘堤官兵打氣鼓勁。

快到中午時，魏處長再度由鄭州趕來，代表商總司令慰勞新8師官兵，目睹掘堤官兵雖連續(xù)工作一晝一夜又半日，卻毫無倦容。許多人已經(jīng)雙掌鮮血淋漓，用綁腿纏手，仍揮鎬掘土，不肯休息。魏處長深為感動，當眾宣布，如果在當夜12點放水成功，總司令部獎法幣兩萬元；如明日晨6時放水，則獎1萬元。

午后。日機兩架，從北飛臨花園口上空偵察，并投彈數(shù)枚，落于決口附近西南面的村莊。炸死炸傷居民十余人。但開掘工作并未因此而停止片刻。

花園口河堤系小石子與黏土結(jié)成。非常堅硬，挖掘相當吃力。而且，河堤完全靠人工挖掘，未用一兩炸藥。經(jīng)新8師官兵與前來協(xié)助的民工苦戰(zhàn)兩晝夜后，終于6月9日上午8時開始放水。

洪水涌進了決口，恰似兩條黃色的巨龍在躍動奔突。我們目睹洪水疾速向附近早已疏散一空的村莊撲去……

也就在那一刻，兩千多名已經(jīng)極度疲乏的軍人與眾多的民工似乎才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沉重壓力。陰云密布的蒼穹下，我們肅然無語。同樣的心情，我們也曾有過，那是4個月前炸毀黃河大鐵橋之際。

我在6月9日的日記中無比悲痛地寫到：“當放水瞬間，情緒緊張，悲壯凄慘。起始流速甚小，至午后一時許，水勢驟猛。似萬馬奔騰。決口亦因水勢之急而迅速潰大。遠望一片汪洋。京水鎮(zhèn)以西以北轉(zhuǎn)眼間皆成澤國。預(yù)料不數(shù)日將波及若干縣境也，心甚痛焉?！?/p>

6月10日，一早陰云翻滾，天光暗淡，至10時突然暴雨傾盆，竟日不停。這場大雨實有利于決口之加大，洪水最終沖垮兩道決口間50公尺長河道。至此，黃河改道，滿河大水由此撲向千里平川……

我作為花園口決堤的具體指揮者，在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再來回顧這一重大的歷史事件，不免感慨萬千。面對著被洪水吞沒的數(shù)十萬同胞的靈魂，我的心永遠也得不到安寧。正因為這個原因，我?guī)资陙聿乓恢睂ι婕盎▓@口決堤的資料都倍感興趣，悉心搜集。

今人撰文以為，花園口決堤的目的是淹沒敵軍，“以水代兵”消滅日寇的有生力量，這是不準確的。統(tǒng)帥部直接的軍事目的是放出黃河水造成地障，以阻止和遲滯敵寇的進攻，為我軍機動爭取時間。當然，洪水涌出后給敵人造成的損失，也是很大的。據(jù)我方目擊者說：“洪水到處，日軍驚恐萬狀，東奔西突，人馬踐踏，車、馬、人員淹沒不計其數(shù)?！?/p>

然而，洪水也給我國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zāi)難。依照1955年《治黃展覽》公布的數(shù)字：淹沒面積為5400平方公里，1250萬人流離失所，89萬人死于洪水之中。毫無疑問，這是中華民族所承受的極其慘重的犧牲。也正由于這一慘重的犧牲。才改變了嚴重不利于我國的戰(zhàn)爭態(tài)勢。如果沒有黃泛區(qū)阻隔，鄭州淪陷后，氣焰囂張的日寇必然直逼武漢。而由豫至鄂，不僅有鐵路運輸，而且地勢平坦，極利敵之機械化部隊縱橫馳騁。我軍能據(jù)險堵截的，僅一武勝關(guān)而已，一旦遭突破，戰(zhàn)局不堪設(shè)想。花園口決堤后，由于形成黃泛區(qū)這一巨大地障，終于迫使敵人止步于平漢路以東，我國的唐河、白河流域及漢水中游方得以免遭敵鐵蹄踐踏。唐河、白河流域人口眾多，地域?qū)拸V平坦，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正由于有了黃泛區(qū)這一地障，我第1、第5戰(zhàn)區(qū)才分別得以在洛陽、老河口立足，與江南諸戰(zhàn)區(qū)遙相呼應(yīng)，從而確保西北、屏障陪都。

單純從軍事角度講，花園口決堤乃是我國處于經(jīng)濟、軍事、科學、工業(yè)全面落后的情況下，面對強敵不得不采取的“斷臂圖存”之舉，事關(guān)國家危亡，華胄存續(xù)，做出局部之重大犧牲而換取民族生存，后人是應(yīng)該理解的。

僅舉當時一則國際電訊，便可明了。

“巴黎6月17日哈瓦斯社電：急進社會黨機關(guān)報《共和國》頃評論中國黃河決口事云：前當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入侵荷蘭時，荷蘭曾以決堤為自衛(wèi)計，其國人雖患水災(zāi)于一時，然其領(lǐng)土終得以保全。厥后1812年冬季，拿破侖一世攻俄時，俄國亦以堅壁清野之法阻止法軍前進，并將莫斯科城付之一炬，卒至拿破侖一世所率大軍，為之敗潰。似此，某一民族受外人攻擊而有滅亡或淪為奴隸之虞時，輒利用洪水與冬季凜冽氣候以御敵，其事又安足怪異?時至此際，中國業(yè)已決定放出兩條大龍，即黃河與長江。以制日軍于死命?？v使以中國人十人性命換取日人一人性命，亦未始非計。此蓋中國抗戰(zhàn)決心所由表現(xiàn)也。”

讀此豪言壯語，怎不令我這白發(fā)蒼蒼的親歷者，淚灑江河啊……

(責編 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