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zhàn)前夕的1936年,我從國立四川大學畢業(yè),即謀職于國民黨成都市臨時指導委員會,身份俗稱“黨官”。憑借“一筆難寫兩個黃字”,結識了省城餐飲業(yè)名流黃晉臨先生,并以長輩尊之。
一次,在晉臨先生的案頭上,我見到一冊版式典雅、印刷精美的線裝宣紙本《可園食譜》,其《序》云:“食以精佳,色無二味;滿堂粉黛,足矣一姝。何也?欲之所樂,莫大‘絕’字?!焙髞?,在“努力餐”、“榮樂園”、“字德號”這些硬招牌大館子的柜臺上,也看到擺有一冊《可園食譜》??梢姡敃r該食譜是作為烹飪工具書使用的。
一個嚴冬的下午,雨雪紛紛揚揚。我無所事事,去黃晉臨先生家烤火閑談。其間,前房小伙計進來,在黃先生耳畔悄聲說了句話。先生默然,隨之嘆息,掏出兩塊大洋,交小伙計拿去。門開瞬間,我看見一個瘦削佝僂的背景,匆匆沒于朔風之中。
晉臨先生情緒一下子變得很沮喪。他拿來《可園食譜》,輕拂塵埃,慢揭封面,專注良久,方喃喃地對我說:“你看到的那乞丐,就是這本書作者的孫子??蓢@!可憐!”
原來,《可園食譜》是清末蓉城巨富吳敬誠纂輯自家菜肴目錄和制作方法,自刻自印而成的私家藏書。“可園”為吳氏在忠烈祠街豪宅之名號。庭園數(shù)畝,奇花異草,怪石假山,小橋流水,回廊樓臺,美輪美奐。吳氏之享受,真謂“不能一一言狀”:衣、食、住、行,設專人管理;大江南北名產(chǎn)名貨,派專人購回。一年四季,宴飲接次;閑士清客,滿座不歇。
吳氏對于吃的講究,令人咋舌:一次,他聽一位游方道士談起“晶魚豆腐”這道菜,諧音“金余洞府”,據(jù)說是大吉大利,旋即端出傾囊架勢,必欲食之。
據(jù)稱那道菜的做法是:4兩一尾的合江江團若干,雅安的雅魚若干,必須鮮活;劍門關豆腐若干,必須鮮嫩。備齊后,將切成5寸見方的豆腐和鮮蹦的活魚,置于一口大鍋內,以冷水淹沒。先用微火加溫,待水漸熱,魚游歡暢;再續(xù)添火,魚則向低溫地方竄,而這地方,除鉆入豆腐外別無他處可尋;繼而再加溫,逼魚全部鉆進豆腐。小火熬至水沸,放調料,菜成。上桌時,湯白如乳,每塊豆腐夾開,皆現(xiàn)一條亮晶晶的全魚,宛如雪蓮繽紛。
吳氏詳細記下制作方法,大喜過望,囑大管家陳某,組成三班人馬,一去合江,一去雅安,一去劍門。合江的挑選4兩一尾的江團,包專船運回;雅安購的都是4兩重的雅魚,用一串長擔挑至成都;劍門的豆腐,接力賽似的趕運。俟物全齊,吳敬誠親自掌勺,說:“飽眼福,享口福,在此一舉!”不知怎的,他用200紋銀從道士手中買的菜單,卻總做不成功,魚死都不肯鉆入豆腐!反反復復,折騰年余,耗銀數(shù)千,只好作罷,末了還耿耿于懷地說了一句“這江湖客硬是留了一手,沒有全傳”。
吳氏所生4子,驕奢狂侈遠甚乃父。一次,有一子拿張千元面額大鈔,逞豪眾人面前,毫不在意作點紙煙火燭而燃盡。舉家男女,俱是癮客,橫榻煙燈,“不知東方之既白”!歲月荏苒,延至20世紀20年代初,“可園”易主,川西壩子收萬擔米租的良田漸歸他姓。吳氏子孫“長街上喚幾聲衣食父母”,各散八方。
“吳敬誠的家敗為我親見。念在與‘可園’交情,吳氏子嗣乞討上門,總要打發(fā)些的。”黃晉臨先生如是說。
(責編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