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曉霞第一次見到則軍時,只有二十四歲,卻已給何野華當(dāng)了三年的情人。當(dāng)情人并不是一條好路,可是當(dāng)你被貧窮折磨得發(fā)瘋時,卻并沒有太多選擇。
何野華的年齡足可以做莊曉霞的父親,他是一位香港商人,住著一座冰涼的大房子,擺著堅(jiān)硬的紅木家具,沒有一點(diǎn)油鹽柴米的氣味。她不喜歡這里,卻雀躍著說,真好啊。
在床上也是如此。她抱著他業(yè)已松弛的脖子,在他臉上落下雨點(diǎn)般的親吻。她做這些一點(diǎn)都不感到困難,甚至懷著感恩。因?yàn)樗K于有錢將母親送進(jìn)最好的醫(yī)院治療她的重風(fēng)濕,也有錢讓弟弟如愿以償?shù)厣洗髮W(xué)。莊曉霞的不幸并不特別,卻是一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石頭,一度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要命的是她還年輕,毛發(fā)骨骼和肌膚,蓬勃地生長,還有空曠的心。后來她喜歡上了散步,只是為了看一個在廣場上看書的男孩。男孩有高壯的骨架,清淺的眼睛。她迷上了那眼睛,常常在他身旁不遠(yuǎn)處坐很長時間。
那時莊曉霞穿一條紅格子裙,蒼白到透明的皮膚,眼神燃燒著,像著了火。她不承認(rèn)是她引誘了男孩,情感的流露,是沒有辦法控制的事。有一天男孩終于坐過來,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她。那時候太陽剛落山,金黃的余暉將她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又互相重疊。她的臉通紅,男孩的臉也很紅,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坐著,直到天黑。后來何野華來了,莊曉霞迅速彈起來,奔向何野華,身體貼著他走路,像條柔順的標(biāo)簽。男孩仍呆呆地坐在原地,失神地看著她。
后來有一天何野華回了香港,外面有人敲門,莊曉霞打開門,男孩站在外面,紅著臉,鼻孔咻咻地噴著氣息。她還來不及思量,一切都電光石火地發(fā)生,男孩像條小豹子似的沖進(jìn)來,將她緊緊摟在懷里,隔著衣服,她清晰地感覺到了男孩的心跳。
男孩就是則軍。那天則軍沒有回去,他與她坐在地板上,說了很多話,他看過的書、電影和追過的女孩,沒一句提到何野華,當(dāng)然,他不會蠢到以為那是她的父親。他只是不提而已。則軍的掌心溫暖干燥,撫摸她的臉時,像一束火苗一般將她點(diǎn)燃。
后來則軍便趁何野華不在的時候留在莊曉霞這里過夜,這個時候莊曉霞是瘋狂的,她和則軍用茶杯喝紅酒,在窗簾后面做愛。他們誰都不說永遠(yuǎn),只是饑渴地索求著對方的身體,仿佛天一亮,就是世界末日。則軍很窮,莊曉霞給他買衣服,他不要,后來便直接給錢。莊曉霞不和他講道理,和驕傲的男人沒法講道理,她只是一次次將錢打進(jìn)他的賬戶。她知道沒錢是怎樣一種窘迫。但有一天莊曉霞忽然哭了,她扳過則軍的腦袋,你說你說,我們這算不算愛情?
女人遇到愛情,都是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兒。何況二十四歲的莊曉霞,從來沒有戀愛過,只這一次,便排山倒海,無可救藥了。
則軍說算的算的,我愛你。然后將滾燙的吻印在莊曉霞的身體上。其實(shí)莊曉霞心里明白,這根本就不是誰說了算的問題。
冬天的時候則軍說要去上海深造,莊曉霞在他的郵箱里發(fā)現(xiàn)一封來自上海的信,信里有個女人說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催著則軍過去。
則軍走了,莊曉霞想男人就像猴子,抓住了另外一根藤蔓,才會放開手里這一根。
則軍怎么能騙她呢?莊曉霞想,他不是說過愛她嗎?
2
莊曉霞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她買了許多的浴鹽,濃郁的香,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滲透進(jìn)她的皮膚,連骨頭里都充溢著清冷的香。
后來莊曉霞有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那種痛深入骨髓,如蟻蟲般啃咬。生病的莊曉霞像個失去了水分的南瓜,又干又澀。
何野華很久不來了,莊曉霞終于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他挽著別的女人,平心而論,何野華待她不薄,給她買了許多衣服首飾和化妝品,還有足夠維持她母親治病和弟弟上學(xué)的錢。現(xiàn)在何野華厭了,不想讓她當(dāng)他的標(biāo)簽了,莊曉霞不恨,她想起了小時候的洋娃娃,也有玩厭了的時候,這是個必然的結(jié)局。她心里盤算著,何野華會給她什么樣的補(bǔ)償,而她走時,又該帶走些什么。
只是她沒想到何野華隨后就將她趕出了房子,手里拿著一沓她和則軍親熱的照片。這個老男人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遲鈍,只是處理方式太過凌厲罷了。所以莊曉霞重新回到大街上時,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何野華沒收了她所有的衣服首飾和銀行卡,她仍然穿著那條紅格子裙,臉又尖又小,泛著青白的光??墒撬荒芑丶?,因?yàn)榧覍τ谇f曉霞來說,是一個孱弱的嬰兒,需要她的保護(hù)而不能保護(hù)她。
這個時候她特別想則軍,要命地想。
一輛白色尼桑卻滑到了她眼前,鬼使神差一般,莊曉霞看到車?yán)锏娜?,便眼睛一亮?/p>
他叫江凌,是何野華的朋友,莊曉霞在過去的許多場合見過他,還有他身邊那些走馬燈似的女子,每次都是不同的類型。莊曉霞在看見江凌的一剎那,心里想的是,我是哪種類型?
欲望是紅舞鞋,人生是個圓圈,總是從起點(diǎn)回到起點(diǎn)。
3
莊曉霞成了江凌的女人,她開始用深色眼影,穿露背裝,在食指和中指間夾一根細(xì)長的摩爾,因?yàn)榻柘矚g。江凌還喜歡怪異的做愛方式,將她的身體掐得青一塊紫一塊。莊曉霞看著那些紫痕,它們奇形怪狀地在她的身體上開放,凄美而詭異。她常常脫光衣服,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身體??粗鼒A潤精致,沒有絲毫的疲態(tài),她真希望它快快老去,老到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將自己拋灑于塵土。
她沒想到會再見到則軍。
則軍被一個富態(tài)女人以表弟的身份介紹進(jìn)江凌的圈子。事實(shí)上“表弟”不過就是小白臉的代稱而已,然而莊曉霞卻并沒有從則軍臉上看出一絲的尷尬,他瘦了,似乎長得更高,有了男人的模樣。他在眼神與莊曉霞接觸的一剎那,便輕飄飄地移了開去,當(dāng)年的男孩則軍,已經(jīng)幻化在塵埃里,再也找不見。
然而則軍卻在一個深夜給莊曉霞打了電話,則軍的嗓音在話筒里又低又啞,我想你。則軍說。想這個字眼,一經(jīng)則軍口中吐出,便如一塊炭,將莊曉霞炙烤得難以安眠。
然后在富態(tài)女人的車?yán)铮瑒t軍與莊曉霞糾纏在一起。則軍身上有一股氣味,混雜著煙草和女人體香,令莊曉霞十分陌生。氣氛是熱烈的,情緒卻很溫軟,在這樣的氛圍下,哪怕一句話,一個字,都會令人感覺沉重。
莊曉霞沒有問則軍:為什么要拋下我去上海?那個女人比我好嗎?
莊曉霞沒有問則軍:這幾年想過我嗎?
莊曉霞覺得自己像一條卑微的蟲,就算有愛,也沒有資格大聲說出來,則軍也是一樣。所以莊曉霞與則軍,就那樣擁抱,撕扯,將彼此溶入對方的血液,卻并不說我愛你。
有那么一段時間,莊曉霞以為又回到了從前,雖然她的愛情仍然不能見光。但是漫漫前路,則軍像個模糊的界碑,可以提醒她日子是流動的,而她,是可以呼吸的,這就足夠了。至于則軍愛不愛她,她不能像從前一樣扳過他的腦袋問,你說,我們這算愛情嗎?因?yàn)樗貌粶?zhǔn)則軍會不會回答,算的算的。
直到富態(tài)女人將一杯酒潑到了她臉上。本來在人前,她可以對則軍冷若冰霜的,但她做不到,所以很容易就被人洞穿。富態(tài)女人毫不顧及江凌的面子,用對一只狗說話的腔調(diào)對她說,你給我滾出去!
則軍低著頭,沒有出聲,后來在走廊上,她看見則軍擁著富態(tài)女人,用又黏又濃的腔調(diào)哄她。
莊曉霞的眼淚忍了忍,便沒有掉下來。
然后江凌便打發(fā)了她,用不算多也不算少的錢。這本來是遲早的事,只是因?yàn)閯t軍,這一天來得特別快而已。
她走的時候給則軍打了一個電話,則軍一聽她的聲音便掛掉了,沉沉的忙音,讓她的心里一下一下地,尖銳地疼痛。
4
莊曉霞再次見到則軍是在三年后,其實(shí)在此之前,她似乎在某條大街上遇到過他,他跟在一個更加富態(tài)的女人身后,手里提了七七八八的購物袋。然后一閃就不見了,莊曉霞驚惶地四處張望,四處都很空,似乎只是一個幻覺。
三年后的莊曉霞,穿剪裁精良的深色外套,嘴唇紅艷,美得驚心動魄。三年后的莊曉霞,是一個叫斯科特的愛爾蘭商人的妻子,她現(xiàn)在的名字也不叫莊曉霞,她隨了夫姓,叫安琪·斯科特。別問一個人怎么可以連名字都失去,事實(shí)上還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嫁給斯科特之前,莊曉霞經(jīng)歷了多少個男人,她沒有認(rèn)真數(shù)過,他們有大學(xué)教授,有機(jī)關(guān)干部,也有搖滾青年。男人是女人的學(xué)校,經(jīng)歷了許多男人的莊曉霞,就像完成了最終雕琢的玉器,流光溢彩,被她的愛爾蘭丈夫一眼相中。于是,所有的陳年舊事都被打包塵封起來,莊曉霞,不,安琪獲得了新生。
遇見則軍是極戲劇化的,莊曉霞正與朋友在咖啡廳小坐,忽然聽見有人很大聲地說話。莊曉霞一眼就認(rèn)出了則軍,仍是那樣高瘦的身材,皮膚更黑,眉眼更深。似乎老了十歲的則軍正與咖啡廳經(jīng)理爭論,大概是為了咖啡廳不再找他供應(yīng)蔬菜還是菜油的問題。這個時候的則軍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小商人模樣了,疲勞、無奈和混沌。莊曉霞看到他時,他正好也看到了莊曉霞,然后停止了叫嚷,嘴巴張成O形。時間有一秒鐘的定格。
莊曉霞自己是信命的,她相信此刻的則軍也肯定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莊曉霞的愛爾蘭丈夫在這家咖啡廳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所以解決則軍的供貨問題變成她一句話的事。
清雅的包間里,則軍拘謹(jǐn)?shù)刈谇f曉霞對面的椅子上,絮絮叨叨地說著生活的不易,并大力感嘆莊曉霞的現(xiàn)狀。則軍變得啰嗦得不得了,可莊曉霞還是微笑著傾聽著,一邊姿勢優(yōu)雅地切牛排,莊曉霞的手嫩白如玉,甚至有了淺淺的肉窩。
他們誰都沒有提起過去,一句都沒有。
則軍忽然抓住了莊曉霞的手。則軍的手油膩粗糙,布滿黑黑的紋路,莊曉霞使了一下勁,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則軍的臉暗淡下去,他說,我走了。然后站起來,一步步地走了出去。則軍的背居然駝了,聳著肩,彎著腰,不堪重負(fù)的樣子。
莊曉霞叫來經(jīng)理,面無表情地吩咐,那個人的貨,以后照單全收,不要拖欠他的貨款。經(jīng)理出去后,莊曉霞一個人坐了很久,房間里有一面鏡子,一轉(zhuǎn)頭,莊曉霞就看到自己的影子,單薄,瘦削,妖艷,眼里卻有火,在空洞地燃燒。
她忽然很想放聲大笑,眼淚卻溢了出來,在臉上流出淺淺的溝壑。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