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從夜里開到了海上,又從海上開到了河里,開到小水溝,來到我們的餐廳,我們的臥室,我們的工地,它跟著我們又到了幽會的樹林,開到了空氣里。
這艘船無所不去無所不在,它像黑夜把我們抱在懷里,我們走到哪里都在船里,我們的目光和思想到處碰壁。我們飛,還是在船倉里飛,我們飛不出這艘船,我們猶如青蛙被一條蛇死死箍住直到讓它吞滅,
有人商量要擊沉這艘船,要趕快采取行動,不能擊沉也不要突圍,就讓我們的尸體爛穿船底。
有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駕著這艘船,向船開炮就是向自己開炮,每一個自己就是我,要擊沉這艘船,就必須要向我開炮,
人們開始蠢蠢欲動,交頭接耳,奔走穿梭,烏云已經(jīng)壓船,聲音已經(jīng)高漲,由混亂慢慢變得清晰,最后只有一種聲音,穿過烏云傳遞給每一個我,每一個我都在高喊這惟一的聲音。
船是我造的船。
船是我維護的船。
船是裝載我的船。
船啊船,我總是坐著黑暗的船。
聲音還在繼續(xù)還在高漲,由清晰變得洪亮,變得無堅不摧。
船啊船,不管是誰的船,沒有一成不變的船,只有頑抗到底的我,死不下船的我。
再白的船,如果我是黑暗的,它也會陷進淤泥,將在那里腐爛我。
再黑的船,如果我是消除黑暗的,它也會航向清泉,將在那里滋潤我。
聲音高漲已如猛力的炮彈穿膛而過,射出這惟一的聲音。向船開炮首先向我開炮,不把我粉碎船就會死灰復燃;不把我消失船就不可能真正消失,我在故船在?,F(xiàn)在我要求向我開炮,要求第一個將我解放。一個不能粉碎自己的人,甚至不能粉碎一塊朽壞的木片:一個不能解放自己的人,也不可能駕出一條理想的船。
在這艘船上只有我的聲音最為強勁,它是每一個我的聲音,最后卻變得無力,跑到自己的耳朵里,跑到了沉睡的枕頭邊。
沒有誰比我更需要自由,這是我的聲音。
沒有誰比我更需要砸碎枷鎖和鐐銬,這是我的聲音。
沒有誰像我更需要把狗洞變成開闊的廣場,這是我的聲音。
沒有誰像我更需要把畜牲的光榮變回真正的笑臉,我的聲音。
這就是我的聲音??墒?,現(xiàn)在我還活著。
我要乘著我的船歡欣地會見朋友、親人,會見上司、下級,以及每一個急待救助的人。
陌生人、婦女、兒童、男男女女,一切熱愛自己的人,我要愉快地上班、下班,做夢或自言自語,從醒著到夢境,從晴朗到雨天,從祖國到外國,從我活著的人間,到我死后的地府。
我只帶著一支紅玫瑰,我要愉快地會見我,會見那看不見的。我要愉快地會見我的尊嚴,我要說:愛。我要愛。可是,我還活著。
現(xiàn)在,我還活著,依靠黑暗,依靠黑。我有黑的皮膚,黑的眼睛,黑的動作,黑的呼吸。我有黑的買賣,出售各種黑的紙片、蔬菜和肉食。出售各種黑的符號,閃著黑的光佩戴在身體的各個毛孔。我已把整艘船都黑成了監(jiān)獄,黑成了一個高音喇叭。我喊出的聲音也是黑的。和我在一起的都是黑的。從我面前閃過的都是黑的。我更有黑的心靈,我快要黑掉所有的眼睛和心靈。我還活著,還在黑下去。不黑,造不出這艘船,不黑坐不到這艘船上。不黑就會被輕易打倒,被窒息,被分尸,被喂狗。黑吧,不黑不是烏鴉:不黑飛不到天堂,上帝不接見不黑的靈魂。
船啊船,我是船上惟一一個黑到底的人,我居然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
為什么我還活著?
因為你們——還不向我開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