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同學會
2007-12-31 00:00:00何葆國
福建文學 2007年8期
“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
這部粉紅色電話的彩鈴，譚志南非常敏感，即使睡得再沉，只要它一聲響起，就像警報一樣，立即把他驚醒，他的精神也隨之振作起來。因為打這部電話找他的，只有少數(shù)幾個領導和個別幾個朋友。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并且迅速調(diào)整出一個端正的姿勢，但是那只胳膊好像不聽使喚，向電話機伸去的動作顯得很遲鈍。譚志南用上班時常用的普通話說道：“你好?！?/p>
“我很好，你好嗎?譚大主任?！?/p>
譚志南愣了一下，領導是不會這樣說話的，他腦子里飛速地轉(zhuǎn)了一圈，聽出這是顧明泉的聲音。
“顧大老板，你又來騷擾我了?”
“廢話少說，現(xiàn)在到我家來。”顧明泉在電話里說。
譚志南說：“什么急事?……”電話里啪噠一聲，對方把話筒擱下了，他也只能擱下話筒。
老婆是馬鋪一中的政治老師，今年教高三畢業(yè)班，高考成績出來后，學校獎勵所有的任課老師到新馬泰十日游，她高高興興地去了，而他把孩子送到丈母娘家，反正放假了，孩子想回來他再去接她，他無牽無掛地像是回到了單身時代。
譚志南知道顧明泉找他，肯定是說同學會的事，最近他們不論是見面還是通電話，話題總是離不開同學會。十年前鄭棟才籌備第一次同學會時，打過幾次電話給他，要他無論如何都要參加，可那時他還在馬鋪最窮的土樓鄉(xiāng)里當差，連個股級也沒混上，內(nèi)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自卑感，表面上答應鄭棟才，最后還是缺席了。十年時間，人生重新洗了牌，鄭棟才因為十多萬塊錢啷當入獄，而他通過考試到了縣委辦，一步一步爬到了副主任的位置?，F(xiàn)在，他可以揚眉吐氣了，盡管他一直保持著比較低調(diào)的態(tài)度，但心里還是很有一些優(yōu)越感和成就感，畢竟在這小小的馬鋪，他也算是個人物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對這次二十年后的同學聚會，他是非常熱心的，一開始就熱烈響應，接著又提了許多建議。那天顧明泉說干脆封你當同學會會長好了，他謙虛地直擺手推讓，趕緊給自己掛了個秘書長的頭銜，說我最多就當個秘書長，跑腿的事我來干吧，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既然有事，只好起床了。譚志南走到樓下的寄車場，打開摩托車的幾道鎖，卻推也推不動，一看是后面的輪胎沒氣了。他干脆把車放在原處，決定搭個三輪車過去。這些年馬鋪城里的三輪車泛濫成災，像蝗蟲—樣到處都是，只要—兩塊錢，基本上就能到你想到的地方。他剛走到小區(qū)的大門口，對面就有一輛三輪車跑了過來。
“志南?！辈热嗆嚨暮苡H切地叫了一聲。
譚志南抬頭一看，原來是老同學閻順利，前不久也坐過—次他的車：“是你啊，生意好嗎?把我送到明泉家?！?/p>
“到明泉家嗎?”閻順利回頭看了譚志南一眼。
譚志南嗯了一聲，又問：“生意還好嗎?”
閻順利笑了—下，撩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說：“能好到哪里去?混個三餐吧?！?/p>
譚志南想想也是，踩三輪的算什么生意，實在是掙口飯吃，他換了個話題說：“我們畢業(yè)二十年了，要開個同學會，我現(xiàn)在到明泉家就是商量這個事。”
閻順利笑笑說：“同學會是你們這些當官人的事?！?/p>
“怎么能這樣說?同學會就是所有同學的事?！弊T志南帶著批評的口氣說，好像是在批評一個剛分配來的大學生，“同學之間沒有什么地位身份的差別，這次同學會你一定要來參加?！?/p>
“看看了，有空就去?！遍愴樌撔牡亟邮芰伺u，滿面老實地說。
“二十年了，聚一聚也很好嘛?！?/p>
“是啊，很好……”
三輪車停了下來，顧明泉家的奔馳花園到了。譚志南走下車，想跟閻順利再說一句，卻見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就要往回跑了?！鞍ィ认??！彼B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幣塞到閻順利的手里。
“不要了，不要了，同學還客氣這個?”閻順利說著，還是把塞上來的錢抓住了，但一看面值是五元的，連忙說：“哎，志南，不用這么多……”
譚志南逃跑似地大步向前走去，只是回頭揮了一下手。
電腦上的光標一閃一閃，頁面上還是一片空白，連個符號都沒有。他腦子里卻是各種思緒紛紛揚揚。像是一片大雪堵塞了通道。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他腦子里—直轉(zhuǎn)著這個數(shù)字，好像懸空的輪子不斷地自轉(zhuǎn)，二十年，二十年……他的手就有些機械地在電腦上打出一行字：
二十年后的聚會
譚志南想起了1985年的歌詠比賽，他們文科班唱的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那個蘇丹紅請來的初中音樂老師在給大家排練時說，同學們，再過二十年是怎么樣呢?你們要唱出一種熱情，唱出一種憧憬，現(xiàn)在，正好二十年過去了，嚴酷的生活在每個人面前一一展開它真實的面目，多少少年的理想和夢幻被碾得粉碎，現(xiàn)在誰還有熱情?誰還有憧憬?
我是沒有了。譚志南在心里對自己說。
對了，顧明泉還有。譚志南不由笑了一下，心里接著說道，顧明泉這么熱衷搞二十年同學聚會，說明他還有熱情，而他的熱情無非也想說明，二十年后到底誰笑得最好，誰混得最好?那些混得差的同學說，同學會就是混得好的同學的炫耀機會，其實說得很透徹，一針見血，比如十年前的那次同學會，我就沒有勇氣參加了。
但不管怎么樣，同學畢竟是同學，命運注定一些人是同學就永遠是同學，同學的數(shù)量只會減少，不會增多，在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中，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大家彼此見證某一段歲月，有著相似的喜怒哀樂，然后又各奔東西，在不同的軌道上運行。
譚志南擱在鍵盤上的手動了起來，像彈琴一樣，滴滴答答，電腦上出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字：
當年我們唱著一支歌：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
二十年，一晃而過……
也許在不經(jīng)意間，我們時常會想起1985年的那個夏天。那時我們二十歲左右，現(xiàn)在一個個奔向不惑了。我們的頭上開始閃現(xiàn)若干白發(fā)，我們的肩上挑著家庭與飯碗，每個人都在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中感慨萬千。
二十年，二十年居然這么短暫。
數(shù)年同窗，想起來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的陳年往事。時間改變著世界和我們，唯一不變的是同學情誼。
有空一起來聚聚吧，這不僅僅是懷舊。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有空一起來聚聚吧，說說過去，談談現(xiàn)在，聊聊未來。雖然同在馬鋪小城，但是相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都來吧，二十年前的小伙子和黃毛丫頭如今已步入中年，但是我們可以在這里重新找回年輕，可以一本正經(jīng)或漫不經(jīng)心地撿拾一些逝去的青春。
以同學的名義，邀請馬鋪一中85屆文科班全體同學!當然還有各位老師。
他回頭瀏覽了一遍，覺得這樣寫挺不錯的，有點文采，有點煽情，把他的某些感慨表達了出來，看來雖然編造了好幾年的公文，但還沒有完全消磨對文字的感覺。后面是同學會的時間#65380;地點和議程安排等等，譚志南不假思索就打了出來。
全文復制，粘貼到郵件里，寫上顧明泉的電子郵箱地址，鼠標一點，就發(fā)送出去了。
“嗨!哇噻!”剛一打開信封，蘇丹紅就揮著拳頭往上跳了起來。她忘情的歡呼，讓辦公室的其他人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個個對她瞠目相待。她吐了一下舌頭，說：“不好意系(思)?！?/p>
這大半年來，蘇丹紅的行為語氣#65380;表情動作越來越孩子化和戲劇化的時尚，大家都說她上網(wǎng)上多了，看電視看多了，像超級女聲那樣的節(jié)目，她居然迷得走火入魔，丟下大單的業(yè)務不做，坐飛機跑到長沙，就想看一眼她最崇拜的周筆暢，結果只看到一堆人推來搡去。但她回來后還是興高采烈的，她說筆暢走過的那條街她也走過了一趟，她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那信封里是一張同學會邀請函。
二十年后的聚會——寫得多酷啊，多煽情啊，多有感染力啊?！爱斈晡覀兂恢Ц瑁涸龠^二十年，我們重相會……”蘇丹紅心里比收到美國白宮的晚宴邀請還要高興#65380;激動。二十年了，從1985年到2005年，這二十年正是每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二十年，大家是怎么過來的，每個人都經(jīng)歷了怎樣的挫折和幻滅，又有誰能夠?qū)崿F(xiàn)心中的理想?“時間改變著世界和我們，唯一不變的是同學情誼?！蔽铱浚@說得多經(jīng)典啊。
蘇丹紅讀著同學會邀請函，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心潮澎湃。
二十年前，她剛剛二十歲，不，十九歲——那正是人生中最難忘的青春歲月，她在班級里以開朗#65380;人緣好而讓所有男同學女同學心生好感。她很隨和，很友善，跟女同學能勾肩搭背，跟男同學也能說說笑笑。那一年班級參加全校的五四歌詠比賽，唱的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她毛遂自薦當指揮，在同學們驚訝和懷疑的眼光中，舒緩地抬起修長的手臂，全場就肅然無聲了，突然，一個示意性的動作，音樂響起，歌聲像河水一樣從同學們的嘴里流淌出來：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
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花兒香鳥兒鳴，
春光惹人醉，
歡歌笑語繞著彩云飛，
啊，親愛的朋友們，
美妙的春光屬于誰，
屬于我，屬于你，
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
蘇丹紅身子微微前傾，動作幅度隨著歌曲節(jié)奏時大時小，最后身子向上一提，兩只修長的手臂在空中一抖，一個收式，樂聲戛然而止。
八十年代，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的陳年舊夢，令人恍若隔世。在這過去的二十年里，蘇丹紅至少有十五六年的時間很少和同學聯(lián)系，也很少有同學找她，這是很奇怪的事情，好像生活中不曾有過那些同學似的，大家同在馬鋪小城，可她就像被遺忘了。
那時她嫁入豪門，老公馬家杰是馬鋪當時第一號富翁“馬大腳”的小兒子。
“馬大腳”是馬鋪第一批先富起來的人之一，他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從監(jiān)獄里回到家徒四壁的家里，一家老少衣食無著，他只好開始販運水產(chǎn)討生活?！榜R大腳”發(fā)跡的傳奇，某種意義上是馬鋪二十年歷史的一個縮影。短短幾年，他就擁有了一支二十幾部大貨車的車隊，其家族經(jīng)營的水產(chǎn)品壟斷了整個馬鋪市場，并開始涉足房地產(chǎn)#65380;制造業(yè)和娛樂業(yè)，大把大把地擲錢，又大把大把地貸款?！榜R大腳”成為馬鋪首富之后，一度官至馬鋪政協(xié)副主席，可惜他的四個兒子吃喝嫖賭，揮金如土，全是浪蕩公子。蘇丹紅嫁給馬家杰沒幾天，就看出了他隱藏幾個月的本來面目。在那一百天左右的時間里，他對她殷勤有加，憐香惜玉，花言巧語而又山盟海誓，變成了她唯一的愛情記憶。風光十足的連書記縣長都來捧場的豪華婚禮剛剛結束，她還沉浸在幸福的回味中，他就開始夜不歸宿，挾妓冶游，聚眾豪賭。她先是摔了遙控器，接著摔了電話機#65380;仿古瓷瓶#65380;手機，甚至把電視機都推倒在地。馬家杰對她說，我是你可以管的人嗎?你要么給我乖乖做貴婦人，要么給我滾蛋!很多個夜晚，蘇丹紅獨守空房，以淚洗面，心中的痛苦和悲傷不知向誰訴說。親朋好友都羨慕她嫁入豪門，這一輩子有了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她在大家面前也只能裝出一種很幸福的樣子。
到了上世紀末，馬鋪民間一度盛傳大地震的謠言，“馬大腳”家族開始出現(xiàn)了衰敗的跡象，其大兒子因債務糾紛被人雇兇打死，二兒子的公司被人舉報逃稅漏稅，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潭。那時蘇丹紅和馬家杰已做了多年有名無實的夫妻，她一直沒有生育，這也成為馬家對她冷嘲熱諷的最大理由，馬家杰在外面公然包了一個二奶，那外地來的妙齡女子為馬家生了個兒子，“馬大腳”通過關系為他落了戶口，取得合法身份。這時，蘇丹紅對馬家徹底絕望了，覺得自己應該結束這種恥辱的生活，否則就像行尸走肉一樣，即使錦衣華食又有什么意義?她才三十幾歲，后面還有一半的人生，她得有一種新的生活。向法院提出離婚訴訟后，“馬大腳”叫人找到了蘇丹紅，讓她撤訴，同意她和馬家杰協(xié)議離婚，并給她一套三居室和三十萬元現(xiàn)金。迫于壓力，她只好按“馬大腳”說的去做。離婚不久，馬家頹敗的速度加快了，某一天“馬大腳”在訓斥兒子時過于激動，引發(fā)心肌梗塞，倒地身亡。馬鋪一代裊雄就這樣窩囊地一命嗚呼。雖然“馬大腳”的葬禮非常排場，但所有馬鋪人都預見到了馬家的衰敗，果然——“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不出兩個月，馬家二兒子就被抓進了監(jiān)獄，三兒子全家在某個深夜倉皇離開馬鋪，不知去向，小兒子和他的二奶母子也從馬鋪蒸發(fā)了，“馬大腳”家族的聲名和財富煙消云散，從此變成馬鋪人感嘆的話題與閑聊的談資，這應該就是上個世紀末馬鋪的一場大“地震”，在馬鋪這個閩南小城留下許多可供談論的故事。
跨入新的世紀之后，馬鋪人經(jīng)歷了短暫的興奮和歡慶，發(fā)現(xiàn)這所謂的“新世紀”不過是一種紀元的命名，星星還是那個星星，馬鋪還是那個馬鋪，日子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然而對蘇丹紅來說，新世紀卻是意味著全新的開始。她成功地轉(zhuǎn)換了角色，從忍氣吞聲的馬家小媳婦變成了自食其力的職業(yè)女性，尤其成功的是讓人們逐漸忘卻了她從前的身份，她調(diào)整了心態(tài)，像是脫胎換骨變成另外一個人，自信#65380;親和，時常開懷大笑，跑業(yè)務時該努力就努力，不想跑時就旅行#65380;上網(wǎng)#65380;泡吧#65380;蹦迪，讓自己的每一天都充滿歡樂和色彩。她今天在墻上貼一張紙條：把愛情視為生活奢侈品，有最好，沒有也能活。后天又貼一條：自己開車，車子比男人好的地方是：它不會自己跑掉——當然它可能被偷，但你可以買保險，男人則不能買保險。大后天又貼一條：沒有任何事，任何人會重要到需要你過了半夜12點還苦想不睡，不到半年，家里的墻壁上就貼滿了她從網(wǎng)絡#65380;短信和報刊上抄來的各式各樣的愛情箴言和生活定律，花花綠綠的紙條變成了一種有趣的裝飾。
出道幾年，蘇丹紅就成為全公司業(yè)績最好的保險業(yè)務員，在馬鋪保險業(yè)界成了—張王牌。有一天她在街上遇到了多年不見的老同學申紅蕾，感覺特別親切。這次偶然的相遇成為她和老同學們恢復往來的開始。她到董玉秀的小吃店吃早餐，到卓萍的水仙茶店買茶葉，到王永澤的通訊器材店換手機，到曹文道的攝影樓拍藝術照，到顧明泉的度假村請客。同學間有了走動，生活也多了一項內(nèi)容，她并不功利，從不主動向他們推銷險種，可是，卻常常有些同學的親友#65380;同事或者鄰居向她咨詢相關的業(yè)務，無意中往往就能做成許多單。她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人氣和人脈關系，其實很重要。
那天蘇丹紅還接到了譚志南的電話，她的心一直處于某種興奮狀態(tài)，許多對馬鋪一中和同學們的記憶都被喚醒了。
那天她對譚志南說，我要找個時間去拜訪你。她想起來了，在當年所有男同學里，譚志南曾經(jīng)是她比較欣賞的一個，他的豁達和幽默，甚至他兩根手指能打出響亮的聲音，都曾經(jīng)讓她很喜歡。當然，這只不過是一種樸素的同學情誼。可是，這幾年里，她見到了那么多同學，也時常聽到同學提起他，就是很難遇到他，他就像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似乎只有一次，在一個什么人的大型酒宴上，他們隔桌而坐，算是一次邂逅，后來這樣的機緣再也沒有了，就連一次她專門到縣委辦的拜訪也撲了空。
這天是星期六，蘇丹紅睡醒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決定今天去拜訪譚志南。她喝了一盒牛奶，洗了個澡，把自己打扮清楚了，然后給他打電話。她想如果他同意，就到他家登門拜訪，然后中午請他一家人到哪里用餐。
電話撥通了。她愣了一下，譚志南先說話了：“你好，蘇同學，今天有什么指示?”
“我哪敢對你發(fā)指示啊?你是馬鋪偉大的人物?！碧K丹紅笑嘻嘻地說。
“偉大?你這不是罵我吧?”譚志南說，“我前幾天才知道，現(xiàn)在‘天才’都變成罵人的話了，意思是‘天生的蠢才”，你這‘偉大’也很可疑?！?/p>
“嘿嘿，你真是‘可愛’啊?！碧K丹紅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可憐沒人愛’?！?/p>
譚志南在電話里一聲嘆息，說：“看來你真是沒有同情心。好了，說正經(jīng)的吧，有什么事嗎?我正在忙一個材料?！?/p>
蘇丹紅哦了一聲，說：“你在忙啊?我想去拜訪你呢，能去嗎?”
“這樣吧，下午我和明泉約好了，一起去看望裴慧潔，你也來吧?我們一起去。”
“裴慧潔怎么啦?”
“也沒什么，她不是從小體弱多病嗎?這些年一直在家病著，我想我們幾個同學一起去她家看看?！?/p>
“好，我也去。”
電話里約定下午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蘇丹紅放下電話，感覺到心里有一股淡淡的惆悵。
顧明泉的帕薩特無聲地出現(xiàn)在前方一米的地方，譚志南大步走過去，正要拉門，車門從里面開了，露出顧明泉司機小毛的笑臉。
“你們顧總呢?”譚志南不由愣了一下。
“他臨時有緊急事情，讓我送你們?nèi)??！毙∶f。
譚志南呼了一口氣，像是嘆息又像是呼吸。大老板總是很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合上前排的車門，從后排坐進了車。他“臨陣脫逃”也好，還有個蘇丹紅給我做伴。
小毛遞過來一只紅包說：“我們顧總說，這個當做同學會的一點心意，送給那位生病的同學?！?/p>
譚志南接過紅包，并且掂量一下它的分量，笑了笑說：“你們顧總最不缺的就是這個?，F(xiàn)在先往金蘭大廈，要接個人?！?/p>
車子調(diào)了個頭，往金蘭大廈方向開去。譚志南坐在松軟的皮椅上，心想他們兩個人不去也好，等下蘇丹紅上來坐在這里，我們正好可以“促膝談心”。
金蘭大廈一會就到了。譚志南看到柒牌專賣店門口站著一個翹首等待的女人，一身比較休閑的打扮，上身是淡紫色的花邊短袖，衣擺在腰帶處扎成蝴蝶結，下身是半長的藍色牛仔褲。他認出這就是老同學蘇丹紅，現(xiàn)在的影像和記憶中的影像重疊起來，感覺她的形體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氣息。
“蘇丹紅!”譚志南推開車門叫了一聲。
蘇丹紅回過頭來，笑瞇瞇地對譚志南說：“你好，帥哥?！?/p>
“你好，美女?！弊T志南說著，身子往里移了一下。
蘇丹紅低頭鉆進車里。她低頭進來的時候，譚志南從她的衣領里看見了她的兩只乳房，似乎很有彈性地微微顫動。
“好久不見你啦?！碧K丹紅剛一坐穩(wěn)，就直盯著譚志南說。
譚志南呵呵笑著說：“是好久了，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們都應該幾百秋啦?！?/p>
“你這張嘴啊?！碧K丹紅開心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譚志南告訴司機小毛往馬鋪林場走。蘇丹紅看了看車里，說：“就我們兩個人嗎?”
“我們兩個人不好嗎?”譚志南故意朝她眨了一下眼。
蘇丹紅突然沉默了下來。她微微低著頭，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她在想什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什么也沒有想。
譚志南偷偷用眼睛瞥了她幾眼，驀地想起來，她以前是留長頭發(fā)的，一頭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曾經(jīng)也在他的夢里飄過，現(xiàn)在她剪短發(fā)了，還染了一些黃色。
“哎，你怎么不說話了?”譚志南忍不住地說。
蘇丹紅抬起頭莞爾一笑，說：“我聽你說呀?！?/p>
譚志南看到她的眉梢有淡淡的皺紋，但是她的眉眼之間，還是年輕的，充盈著一種珠圓玉潤的靈氣。也許正是往事的滄桑，歷練出她成熟的魅力。
“以后我叫你1號可以吧?”譚志南說。
“1號?什么意思?”蘇丹紅眼光亮了一下。
“蘇丹紅1號啊，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啊。”譚志南模仿著趙本山的神態(tài)說，“一種紅色的工業(yè)合成染色劑，主要用于溶劑#65380;油蠟#65380;汽油的增色和皮鞋#65380;地板的增光。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都禁止將它用于食品生產(chǎn)，因為科學家發(fā)現(xiàn)，它有可能致癌的特性啊?！?/p>
蘇丹紅笑了起來，說：“你想叫就叫啊，我這蘇丹紅以前也忘記注冊，害得現(xiàn)在全世界人民都可以叫。”
“好，我以后就叫你1號?！弊T志南下決心地說。
“不過我這‘1號’可不會致癌，也許還能為人臉上增光呢?！碧K丹紅說。
汽車來到了馬鋪林場的大門前，那只剩下一邊的鐵門銹跡斑斑，像個豁嘴的老人。迎面是一座辦公樓，窗戶#65380;玻璃破破爛爛。
小毛找了個地方停了車。譚志南和蘇丹紅走下車來，蘇丹紅突然說：“來看人，怎么空著手啊?”譚志南一想該帶點東西才對，他確實是疏忽了，可是現(xiàn)在也來不及了，他對蘇丹紅說，有一包紅包代表著全班同學的心意要送給裴慧潔。蘇丹紅說：“我個人也包一包吧?！弊T志南掏出那包紅包向蘇丹紅晃了一下，說：“不用了啊，這一包已經(jīng)全代表了。”
譚志南和蘇丹紅說話間，已經(jīng)來到裴慧潔家門前。從那木門和門框來看，這房子有些年頭了，不過整個門臉洗得很干凈，半截腰門還是新做的。房子是三進式的老舊格局，靠墻有一條直直的通道，前面是客廳，中間是臥室，后面是廚房。
譚志南從半截腰門往里面探了一下頭，問：“裴慧潔在嗎?”
“在在在?！甭曇魪目蛷d后面的臥室傳出來，隔開客廳和臥室的那張布簾動了一下，探出一顆花白頭發(fā)的頭，接著整個人才走了出來。
猛一照面，譚志南不由有些驚訝。裴慧潔的臉色和體形都像是二十年前一樣，就好像一枚銅錢埋進地里，二十年后挖了出來，變舊了一些，生出了許多銹跡。她的臉還是那樣蒼白，身子還是那樣單薄，她的頭發(fā)居然白了大半，這就是最顯著的變化。她看著譚志南，笑了，像一個慈祥的老奶奶。
“譚志南同學，”她叫出了他的名字，“你越來越少年了?！?/p>
她的眼光轉(zhuǎn)到蘇丹紅身上，只是稍加思慮，也叫出了她的名字：“蘇丹紅同學，來，你們快請進?！彼呱锨按蜷_了半截腰門。
“打擾你了?！弊T志南說著，走進了房間，蘇丹紅也隨后進來。客廳不大，一對木沙發(fā)一張茶幾，還有幾張凳子，這些看來都很陳舊了，但收拾得很整潔，地板的紅磚也洗得紅彤彤的一塵不染。
“看你說什么呀，老同學，二十年才來一趟?！迸峄蹪嶏@得有些激動，激動得有些手足無措，她看一下譚志南，又看一下蘇丹紅，指著那對木沙發(fā)，又搬過來一張凳子，“來來，快請坐?！?/p>
蘇丹紅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譚志南則從裴慧潔手里接過凳子，靠墻放下，也坐了下來。
“你的身體看起來還行吧?”譚志南說。
“還行?！迸峄蹪嵶谏嘲l(fā)上，從茶幾下提起水壺，準備泡茶。蘇丹紅感覺她的動作有點吃力，就說：“我來吧?！北凰⑿χx絕了。她沖下滾燙的水，邊燙洗茶杯一邊說：“畢業(yè)后就沒見過你們了。”
“是啊，我也沒見過你，可你還能一下叫出我的名字，真讓人感動。”蘇丹紅說。
“全班56個同學的名字我全能記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一一對上號?！迸峄蹪嵟莩鰞杀瓱釟怛v騰的茶，雙手端起第一杯遞到蘇丹紅手上。
譚志南彎腰上前，端起了那杯屬于自己的茶。他喝了一口，覺得氣味比較澀，自己是多年不喝這種較低價位的茶了，但他還是一口喝完了。
“畢業(yè)后，大家就是一人一路，聽說你身體不大好，也一直沒能來看望你?！弊T志南說。每年年終，他都要隨領導到事先安排好的幾戶人家訪貧問苦，等攝像機照過來了，領導像演戲一樣拉起對方的手，便一個勁地代表誰誰誰地問好。譚志南覺得他現(xiàn)在其實只能代表自己，“我覺得，你這些年來真是不容易啊。”
裴慧潔像是受到表揚的學生，有些羞澀地低下頭，說：“大家都不容易?！?/p>
“你平常需要吃藥嗎?”蘇丹紅問。
“我這心臟病是先天性的，藥是離不掉的，還有哮喘，是季節(jié)性發(fā)作，”裴慧潔語調(diào)一轉(zhuǎn)，多了一種感恩的口氣，“還好啊，病歸病，還能做點家務，還能給人家生兒子?！?/p>
譚志南和蘇丹紅幾乎同時哦了一聲，這才記起他們還沒見到男主人，便問起她的老公。
“他到山上巡護山林了，要明天上午才能回來。我兒子在，我喊他過來?！迸峄蹪嵳f著站起身，掀開布簾往后面喊道：“海勝，海勝，過來一下?！?/p>
裴慧潔驕傲地對譚志南和蘇丹紅說：“我家海勝很乖，也很認真，讀六年級了，你看這墻壁上全是他的獎狀?！彪S著她的手勢，他們看到三面墻壁上都貼滿了獎狀，顏色深淺不一，看來是歷年來的獎勵。
布簾猛地掀開，沖出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看到生人時不由愣了一下，緊急地剎住腳步。
“來，海勝，快叫叔叔，快叫阿姨，”裴慧潔拉住兒子的手說，“他們是媽媽的高中同學?！?/p>
海勝低著頭叫了一聲叔叔和阿姨，聲音有些膽怯。
譚志南摸了一下他的胳膊說：“不錯啊，長得很結實?！?/p>
“跟他老爸長得一模一樣，人家都說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迸峄蹪嵳f，語氣里帶著一種無法掩飾的自豪。
看著海勝敦實的樣子，想象一下他的老爸的模樣，譚志南就覺得裴慧潔站起來最多只到老公的胸前，那厚實的胸脯正好可以成為她的依靠。這也是她的造化了。
“小朋友，長大想干什么呢?”蘇丹紅拉著海勝的手，像幼兒園阿姨詢問小朋友一樣。
“來，快告訴阿姨?！迸峄蹪嵳f。
“我長大了想當一個宇航員，像楊利偉叔叔一樣?！焙俦痴b般大聲地說。
“好好，不錯，有出息，志向遠大!”譚志南狠狠地表揚著海勝，表揚得他靦腆地勾下了頭。
裴慧潔滿意地對兒子說：“去吧，好好做作業(yè)?！?/p>
小男孩像解放一樣，猛一轉(zhuǎn)身就沖開布簾，往里面跑了。
“這孩子怕生，沒見過世面?！迸峄蹪嵳f著，看了看譚志南，又看了看蘇丹紅，“你們的孩子呢?”
“我們?”譚志南一下領悟到裴慧潔的話意，看來她把他們誤成是一對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掛在了他的嘴邊，他朝蘇丹紅曖昧地眨了一下眼，回答裴慧潔說，“哦，1995年生的，讀四年級了。”
蘇丹紅一時間沒有醒悟過來，應和似地點著頭。
“書讀得好吧?”裴慧潔說。
“還好?！弊T志南說。
“我們同學間成了幾對?”裴慧潔問。
“一對吧……”蘇丹紅正想說出這一對的名字，譚志南搶著說了：“一對，就一對?！?/p>
裴慧潔點著頭，又斟了兩杯茶，像是陷在一種回憶中，說：“畢業(yè)后我就沒跟同學聯(lián)系了，主要是我這身體不爭氣，我都很少離開這林場?！?/p>
“應該多出來走走，這次的同學會，也是想聯(lián)絡同學的感情，”譚志南說，“平時有事沒事的，都可以走動走動，畢竟是同學啊，你說我們班56個同學，這56個就是56個，永遠不會再增多了?！?/p>
“現(xiàn)在只剩55個了吧，老班長李躍鵬不在了?！迸峄蹪嵳f。
譚志南表情陡然顯得凝重起來，說：“這次二十年同學會還有55個同學，再過二十年，再開一次同學會，又要減少幾個了，再過二十年，更少了，最后不知是哪個同學活得最長命，那時所有同學都不在了，他想開同學會也開不成了?！?/p>
“哎，志南，今天你不要說這么傷感的話啊?！碧K丹紅抹了一下眼睛說。
“是啊，同學相聚，應該說點高興的話才對?！迸峄蹪嵳f。
譚志南笑了一笑，說：“不好意思啊，是應該說些高興的話。對了，你身體不大好，同學會那天我讓顧明泉那邊派個車來接你吧?”
裴慧潔掩著嘴打了個呵欠，她的興致看起來很高，但她臉上已出現(xiàn)了倦容，也許她很少像下午這樣坐了這么久并說了這么多話。
“我可能有很多同學都認不出了。”她帶著一聲輕輕的嘆息說。
“人家?guī)浊甑臇|西，考古一下都能考出來，只要同學的名字還記得，仔細辨認一下還是可以認出來的。”蘇丹紅說。
譚志南覺得也差不多應該告辭了，就向蘇丹紅使個眼色，對裴慧潔說：“今天我們也算是代表同學們來看望你的，希望你養(yǎng)好身體，同學會上我們再好好聊吧。”他站起身，想模仿領導握一下對方的手，然而手卻是伸進口袋里，掏出那只紅包塞到了她的手里，“這是同學會的一點意思，你自己買點東西吧?！?/p>
“哎，這，這怎么行?”裴慧潔連忙把紅包推回譚志南手里，“你們還能記得我這個同學，我就很高興……”
“正因為是同學，你一定要收下?！弊T志南把紅包再次推到她的手里，并用一只手壓住，“你要是不收下，你就不把我們當同學了?！?/p>
“這，這……”裴慧潔笑了一下，只好無奈地收了下來，“同學還這么……”
譚志南揮了一下手說：“再見了?！碧K丹紅也說：“拜拜。”
回來的時候，車剛駛上江東路，譚志南突然對司機小毛說：“我們就在這里停吧?！?/p>
小毛把車停了下來。譚志南說：“下午讓你辛苦了，謝謝啊。”他推開車門走了下來，走到另一邊為蘇丹紅打開車門，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還是走下了車。
“謝謝你啊?！弊T志南向小毛揮手告別，看著他的車走了，又回頭對蘇丹紅說：“晚上我請你吃飯?！?/p>
“好啊，譚大主任愿意請我，我是無限榮幸啊?！碧K丹紅說。剛才在裴慧潔家里，那種氛圍讓她有些不適應，變得不會說話，現(xiàn)在離開了那里，她又恢復了原先的話語能力。
面前的九龍大廈二樓新開了一家錦繡一方茶餐廳，可以喝茶也可以吃飯。蘇丹紅的眼光在空中尋找了一會，指著錦繡一方的廣告牌說：“就到這里吧?！?/p>
餐廳里沒有多少人，只有角落里分散著幾對男女，都是比較年輕的一男一女在喝茶。迎賓小姐把譚志南蘇丹紅引到了一個座位上，但譚志南覺得不好，自己選定了后面的另一個位置。
兩人面對面坐了下來?，F(xiàn)在才四點，吃飯?zhí)缌?，先喝茶吧。譚志南就點了一泡68元的鐵觀音。
茶香彌漫開了，似乎讓人心靜了下來，都不想說話了，只是有滋有味地品著茶。
其實短暫的沉默，并不是無話可說，而是眼下的氛圍有些異乎尋常，兩個人的眼光偶爾相接了一下，立即移開，那匆匆一瞥里，有探詢，有掩飾，還有一種曖昧。
譚志南把手中的茶杯放下來，他想輕點放，可是越想看輕點，越是碰出了響聲，他不好意思地朝蘇丹紅笑了一下，說：“你知道嗎，剛才裴慧潔把我們當成是一對了。”
蘇丹紅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想起裴慧潔問“你們”的孩子時的那種神態(tài)，當時她就覺得怪怪的，現(xiàn)在總算明白過來了。她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白了譚志南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萬千風情。
譚志南微微笑著，臉上掛滿一種自得怡然的表情。
“你好像很得意的?！碧K丹紅說。
“哦，這你也看得出來?”譚志南說。
蘇丹紅哼了一聲，端起茶杯送到紅唇邊，輕輕地啜了幾口，她的神情好像是說，你瞞得了別人可瞞不了我。
譚志南轉(zhuǎn)頭看了看四周，右邊不遠處也有一對男女，大概三十出頭，那男的一直在玩著手機。更遠的一對更年輕的男女，隔著桌子把頭抵在一起，形成一個拱門似的。
“你夫人在哪上班?”蘇丹紅突然問。
“你不問還好，一問我就想起來了，要向她請個假?！弊T志南掏出手機，快速打了幾個字發(fā)送出去，“‘晚上不回家吃飯’，這7個字我都打得熟爛了。”他看著蘇丹紅，明知故問似的，“你不用請假吧?”
“我跟你請假，我要回家吃飯了?！碧K丹紅淡淡地說。
“1號，別!”譚志南猛地抓住蘇丹紅擱在桌上的手，神情顯得很緊張，生怕她一下離開似的。
蘇丹紅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這天晚上又有飯局，開頭就譚志南#65380;顧明泉和另外兩個同學，商量著同學會事宜，這就像扯面一樣，越扯越長，不斷有新的同學被電話急召而來，場面越來越龐大。
譚志南的手機響了一聲，斷了，這一般是老婆打來的電話，每次老婆打電話都是這樣，響一聲就掛斷，讓譚志南打過去，因為譚志南的電話費可以報銷。他看了一下手機，果然是家里的來電，就一邊回撥電話一邊往洗手間走去。
“老婆大人，有什么事嗎?”譚志南問。
“也許在你看來，不算什么事，可我以為，是很大的事。”老婆說。
平時老婆說話的用詞和語氣就很與眾不同，現(xiàn)在更顯得有些怪異，譚志南心里咚地響了一下，是不是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猶豫著回到酒桌前，說：“不好意思，我有人找，要先走了。”
“不行，你不能走?！鳖櫭魅獙弳栆粯拥卣f，“先說清楚，是男的找還是女的找?”
“女的?！?/p>
“女的，好。是老婆還是別的?”
“別的?！弊T志南不假思索地說，因為這套把戲他玩過了，要是說老婆找，人家不僅不放行，還要奚落他怕老婆，他索性就說是別的女人找，滿場就會曖昧起來，表示羨慕和嫉妒，他就能獲準退場了。
另外兩個男同學呵呵笑道：“這么晚了還有約會，好，開路，支持你，去吧。”
回家的路上，譚志南時而把摩托車開得很快，時而又減速下來。他想老婆這幾天變得很敏感似的，好像狗一樣，不停抽著鼻子，似乎想從家里的空氣中嗅出異常情況?？伤麤]往家里帶過女人啊，他不可能愚蠢到把女人往家里帶。
開門進了房間，客廳黑乎乎的，臥室里的電視唱著韓語歌，那是電視劇《大長今》的主題歌。老婆喜歡看韓劇，這幾個晚上都在看那長長的《大長今》，今天播完了，連明天的下集預告也不放過。譚志南走進臥室，電視上剛剛在播下集預告，戴眼鏡的老婆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幾乎都沒感覺到有人進來了。
譚志南故意咳了一聲。
老婆眼睛連抬也不抬一下，仍舊緊緊盯在屏幕上。
一種不祥感掠過譚志南的心里，可是他想來想去，不可能留下什么證據(jù)和把柄呀，他走到鏡子前照了一下，對自己扮了個鬼臉。
下集預告播完了，老婆啪地關掉電視，好像法庭上法官啪地拍了一下驚堂木。譚志南做賊心虛地扭頭一看，只見老婆面無表情地趿著拖鞋，啪噠啪噠地往衛(wèi)生間走去。
譚志南覺得這氣氛不對頭呀，自己趕回來像是受審一樣，我又沒干什么壞事?
那啪噠啪噠聲又從衛(wèi)生間響起，像一條響尾蛇游了過來。譚志南做了個深呼吸，嚴陣以待。
老婆走進臥室，拖鞋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抬起頭，眼鏡后面的眼睛冷冷地掃了譚志南一眼，說：“譚副主任，你是不是寫材料忽悠慣了，也來忽悠我了?”
老婆居然用了一個東北方言詞匯：忽悠?？磥硎勤w本山小品看多了。譚志南覺得有些好笑，就笑了一笑。
“嚴肅點，你回答我。”老婆繃著臉，像嚇唬學生一樣。
“我沒有，王老師。”譚志南說。老婆叫王秀云，所以叫她王老師。
“沒有?你敢說沒有?”老婆又瞟了譚志南一眼，“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有什么事你直說好了。”譚志南聲音粗了起來，顯得失去了耐心。
“那好，我問你，上個星期六下午，也就是23日大暑那天的下午，你干什么去了?”老婆問，臉上表現(xiàn)出了某種法律的威嚴。
“我和幾個同學到林場宿舍，看望一個生病多年的同學?！弊T志南說。
“幾點去林場?又幾點離開?”
“大概三點到的林場，離開時四點多了?！?/p>
“離開林場后，你到了哪里?”
“我就回辦公室，趕一個書記的講話材料，我不是還向你請假了嗎?晚上叫外賣，趕完材料再回家。”
老婆突然哈哈哈笑了起來，笑得彎下了腰。譚志南感覺心上堵著一把羽毛，看著老婆夸張的大笑，知道事情有些不好辦了。
“譚志南，你真能編，你真不愧為縣委辦的‘第一支筆’。”老婆說，“可你編也要編得完美一些呀，別把別人都當成了弱智。”
譚志南愣了一下。
“你在辦公室趕材料，打電話用的是你手機，為什么不用辦公室電話?”
“那天，辦公室電話出了點故障，壞了……”
“是嗎?我告訴你，過了一會兒我給你辦公室打電話，一打就通，只是沒人接，我又打值班室電話，接電話的人說你下午沒來辦公室。”
譚志南發(fā)現(xiàn)王秀云的臉上閃著一種精明#65380;得意的神色，急忙在腦子里轉(zhuǎn)起新的對策。
“別再忽悠我好不好?你離開林場后，就和一個女人到了錦繡一方，先是喝茶，接著吃飯，然后八點左右離開了錦繡一方，然后到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一下?”老婆面帶微笑，吐字清晰，咬音準確，語速平緩，滿臉是女教師#65380;女偵探和女法官混合而成的智慧。
譚志南心里慌了，這下完了，鐵證如山，狡辯也是徒勞無益，但是，她怎么會知道得這么詳細?難道那天她就躲在現(xiàn)場的某個角落?不可能，他打電話回家，還是她接的，她是絕對不會有分身術的，那么一定是有人向她告密了。這個可惡的告密者是誰?他的腦子迅速地轉(zhuǎn)了起來。
王秀云在床上坐了下來，把腿也盤了起來，現(xiàn)在一切主動掌握在她手里，她顯得一副胸有成竹。而譚志南站在鏡子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顯得無所適從。
“說實在的，我向來不會把你想得那么不堪，要不是看了照片……”
照片?譚志南腦子里一閃，還被拍成了照片，那一定是手機偷拍的，他一下想起那天有對男女坐在他們的側(cè)面，那男的一直在玩手機，肯定是他用手機拍了下來，此人認得自己，而且估計是王秀云的同事或什么親戚，然后便把照片給她看了。
“其實，就是一起喝喝茶，吃了一頓飯……”譚志南囁嚅地說。
“是啊，在你看來，這當然沒什么?才子佳人，一段風流佳話?！崩掀艓еI誚說。
“事實不像你想的那樣，一般同學，正常交往而已?！?/p>
“同學?那女的是你同學?我說你最近這么熱心張羅同學會，原來是搞上了女同學，哈哈，你也真行啊。”
“我們只是吃了一頓飯?！?/p>
“吃飯，就是上床的前奏?！?/p>
“你!”譚志南噎了一下，他被這句話激怒了，臉色突變，手臂的關節(jié)一下緊張了起來。
王秀云淡淡一笑，說：“怎么?說到你的痛處了?”
“你太不講道理了!”譚志南不由自主就揮起了巴掌，噼啪一聲，當巴掌落了下來，房間響起一記響亮的耳光。
“好，打得好!”王秀云一手掩著臉，定定地盯著譚志南說。
譚志南看著自己收回來的手，心想，這怎么就打了下去?他是從來沒打過老婆的。可是現(xiàn)在，就是這支手，鬼使神差地打出了一巴掌。他知道，這一巴掌使局勢變得復雜了，變得難于預測了，然而覆水難收，一切都已經(jīng)無可挽回。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懊惱#65380;煩悶和憋屈，像一只木杵搗碎了他的心，真恨不得剁掉了這只手。
“好，譚志南，我記著你這一巴掌!”王秀云怒目直視，語氣里卻帶著一絲鄙視。
昨天晚上，譚志南被老婆趕出了臥室，第一次睡在書房的沙發(fā)上。他知道自己過于沖動了，不應該打出那一巴掌，本來和女同學吃個飯的事，經(jīng)過解釋#65380;辯白和道歉#65380;保證，還是可以大事化小，逢兇化吉的，但是那一巴掌使事件升級了，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向著不可逆轉(zhuǎn)的方向發(fā)展。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老婆把此事向丈母娘做了匯報，導致丈母娘義憤填膺地趕到辦公室訓了他一頓，感謝丈母娘，她還是比較克制的，沒有鬧得沸沸揚揚，使整個樓層的同事們都圍過來看熱鬧。她像是偷襲，扔下幾顆炸彈就撤了。不過，這一過程還是不幸地被一個美女從頭到尾目睹了。
譚志南想起他和王秀云戀愛時，丈母娘對他忽冷忽熱的，對他這個人評價還可以，就是對他在鄉(xiāng)下工作這一點感到很不滿。在他們領取結婚證之后，她還遲遲不批準他們舉辦婚禮。馬鋪的習俗是只有辦過了婚禮才算是結婚。不過，他和王秀云早已同居，享有已婚待遇，對丈母娘官僚主義的拖沓作風并不著急，最后反而是王秀云急了，跟母親吵了一架，才讓丈母娘開恩同意他們擇日成婚。后來，譚志南調(diào)進了縣委辦，又當上了副主任，不僅讓人刮目相看，也讓丈母娘高看一眼。
中午回到家里，空寂無人，譚志南知道老婆帶著女兒在丈母娘家，他從冰箱找了一包快食面，煮了吃下，爬到床上睡覺。睡了一晚上沙發(fā)，身體似乎特別懷念這床鋪，感覺很好，一下就睡了過去。
然而睡眠里噩夢不斷，一會兒是有人在后面追殺，一會兒是被吊在塔吊上下不來，一會兒又是掉進蛇窩里，一群大蛇把他團團圍住。譚志南從夢里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出了一身冷汗。這下再也無法入睡，他到衛(wèi)生間沖了個冷水澡，然后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發(fā)呆。
如何解決“一巴掌危機”?這是目前面臨的重大課題和首要任務。可是譚志南對此束手無策，一片茫然。
這時，手機響了。今天他拒接了許多個電話，其中一個是顧明泉，另外幾個是不熟悉的電話?，F(xiàn)在這個電話他也不想接，不過他得先看一下來電顯示，是誰打來的，最好別是領導。一看居然是蘇丹紅，他不由倒抽一口氣。
“你好，你好嗎?譚主任同學?！碧K丹紅說著就咯咯咯笑起來。
“沒什么好，也沒什么不好，就那樣吧。”譚志南壓制著某種情緒說。
“嗯，這就好，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飯?！?/p>
“晚上?”
“是呀，就今天晚上，怎么樣，沒空嗎?”
“沒#65380;沒，有空。”
“有空，很好，想吃什么?”
譚志南想了想，下決心地說：“想吃你。”
他聽到一陣爽朗#65380;清亮的笑聲，像掠過藍天的鴿哨，他仿佛看見蘇丹紅笑得花枝震顫的樣子，心想我就是要吃掉你。
“人肉咸咸的，也能吃嗎?”蘇丹紅說。
“能吃。”譚志南說。
“好啦，別開玩笑了。到我家如何，我做幾個菜給你吃?！碧K丹紅說。
“你說到你家?”
“是呀，到我家，華元602室，怎么了?怕我吃了你?”
譚志南笑了笑，說：“誰怕誰啊?”
翻著文件，譚志南感覺到手很重，好像翻不動那薄薄的一頁紙。
蘇丹紅的音容笑貌就定格在紙頁上。這一頁翻過去了，下一頁還有，翻也翻不完。
晚上到蘇丹紅家，去，還是不去?套用他熟練的官方用詞，這是新形勢下的新問題。其新就新在他們吃飯的場面被人偷拍下來，并且呈送他老婆過目，從而導致他老婆向他發(fā)難，他沖動之下打了老婆一巴掌。他沒有把這一經(jīng)過告訴蘇丹紅，她肯定是不會知道的，他表面上還是平靜如水，家庭內(nèi)部的原有秩序卻已打破，多年來的穩(wěn)定局面一晃不可收拾。要不要把目前的“新形勢”告訴蘇丹紅呢?譚志南憂慮重重，心里搖擺不定。告訴她有告訴的好處，讓她調(diào)整一下姿態(tài)，適而可止或望而卻步，但是不告訴也有不告訴的好處，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和他老婆之間的糾葛，和她關系不大，讓她知道了，反而讓她瞧自己不起。
去，還是不去?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譚志南條件反射地坐直身子，接起電話。一個無關緊要的會議通知。接著，又來幾個傳真，省里某廳和市里某局的傳真文件……
下班前譚志南推掉了一個飯局，對方調(diào)侃他說是不是要回家和老婆共進晚餐，他說：“是啊，老婆在家等著?！?/p>
回到家里，還是一片空寂，老婆女兒還是沒有回來。譚志南再也不往那邊想了，匆匆從衣柜里找出一套干凈的衣服，好像火車已經(jīng)鳴笛，他要盡快趕上這趟行程。但是穿著整齊之后，他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太陽剛剛落山，光線還是那么明亮，街上車來人往，大多是下班回家的人群。這時候到蘇丹紅家，顯然是太早了一些。他們沒有約定時間，他可以選擇一個自己認為合適的時間。
譚志南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點了一根煙。煙霧在面前徐徐飄蕩，讓他突然有一種滄桑的感覺，那一巴掌打出去，生活瞬間發(fā)生了巨變，兩天里讓他體會到十四年婚姻的蒼白和脆弱。
客廳里的光線暗下來了，發(fā)亮的只有他手里的煙頭。這是他的第三根煙了。平時他的煙癮并不大，只有一些特別的時段，他才會接二連三地抽煙。他把手中的煙頭摁在了煙灰缸里，起身走到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手，又接了杯水漱了漱口。
譚志南像是上班一樣，平靜地走出家門，從樓下停車場牽出他的新大洲本田，勻速地開了出去。他想這就是去上班。摩托車開到了縣政府大門前，繞著政府大院外圍墻跑了一圈，然后調(diào)個頭，往華元大廈的方向跑去。其實從他家到華元大廈沿蘭陵街直走，五分鐘就到了，不必這樣繞圈子的，但是譚志南需要這樣繞一圈，好像心里的感覺才會直。到了華元大廈，在樓下停車場寄了車，譚志南仰頭看了看整幢樓，每個窗口都亮著燈光，其中有個窗口是最亮的，那就是他的602室。他突然有一種寒夜晚歸的感覺，快步向樓梯口走去。走到三樓，譚志南感覺到全身發(fā)熱，好像是血管里的血煮沸了，他不得不停下來，擦了一把頭上的汗水。他開始在想，見到蘇丹紅的第一眼，應該怎么說，還是讓她先說自己再說?她會是什么樣的表情，要不要先跟她握一下手，還是擁抱她一下?
她的手豐厚多肉，像圓潤的珠玉，那天他已經(jīng)握過了，她的胸脯高高地隆起，像神秘誘人的珠穆朗瑪峰，也許他今晚就可以登頂?也許。譚志南放慢了腳步，終于走到了602室門口，做了個深呼吸，把皮帶扎緊了一些，然后抬起手按響了門鈴。
一陣腳步聲走了過來。里面的木門開了。譚志南一下呆住，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長得像葛優(yōu)的禿頂男子，莫非是按錯了門鈴?
“你是譚主任吧?快請進。”葛優(yōu)滿面帶笑，打開了外面的鐵門。
譚志南恍若夢中，怎么會多出一個“葛優(yōu)”?這個“葛優(yōu)”到底是蘇丹紅的什么人?
“譚主任，請進?！备饍?yōu)再次熱情地邀請，用手指著屋里。
譚志南腦子一下亂了，抬起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屋里，一眼又看見客廳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染黃發(fā)的姑娘，塞著耳機聽著MP3，這是怎么回事?廚房里傳出兩個女人的說話聲，那個亮嗓子是蘇丹紅，另一個就不知道是誰了?？磥恚K丹紅并非是專門邀請自己一個人的，自己只不過是她的這場家庭晚宴的客人之一。頓時，譚志南感覺到像是從溫暖的被窩里被人揪到了冰天雪地，全身都涼了。
“來來，譚主任，請坐?！备饍?yōu)像主人一樣，指著沙發(fā)請坐。
譚志南沒有坐下，像提線木偶一樣，點了一下頭，就定定地看著客廳的布局和擺設。干凈整潔，格調(diào)閑適，這就是全部的印象。他也無心再做具體評價。意外的情況讓他心灰意冷而又無可奈何。怎么會這樣呢?要是早知道這樣，他肯定就不會來了，也不用心猿意馬地反反復復地想了一個下午。他突然對自己在樓梯上那些香艷的遐想感到太可笑了。
那個聽MP3的姑娘摘下耳機，對譚志南微笑一下表示問候。譚志南則是面無表情地點了一下頭。
這時，蘇丹紅從廚房里走出來，笑盈盈地對譚志南說：“志南，你來了呀，嘿嘿，不好意思?！?/p>
譚志南咧嘴笑了一下，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的笑笑得有些生硬，像是不會笑一樣。蘇丹紅后面跟著一個比她胖半圈的女人，像是老熟人一樣，也向譚志南招呼說：“來啦?！弊T志南又笑了一下，好像是在練習微笑一樣，這一次笑得自然了一點。
“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譚志南，馬鋪縣委辦主任。”蘇丹紅指著譚志南說。
“副主任，副的。”譚志南補充說。
接著蘇丹紅指著葛優(yōu)說：“這位是我們中保人壽公司的王經(jīng)理，王彬彬?！?/p>
“副經(jīng)理，也是副的?！备饍?yōu)模仿譚志南的語氣說。
另外兩個女人，都是蘇丹紅的朋友，胖的那個姓李，是銀行職員，那個染黃發(fā)的姓黃，是房地產(chǎn)公司的售樓小姐。蘇丹紅對譚志南說，她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是很好的朋友，讓他不要拘束。這么說，他倒拘束了起來。
大家寒暄著走進餐廳，譚志南被推至首位，恭敬不如從命，只好坐了下來。桌面上擺了幾道菜，顏色鮮艷，香氣襲人。蒜香排骨#65380;魚香茄子煲#65380;白灼蝦#65380;雪耳香菇豬手湯#65380;涼拌瓜皮，每道菜都做得像藝術品一樣美輪美奐。
蘇丹紅給每個人面前的高腳杯都倒上了小半杯的洋蔥干紅，舉杯說：“感謝各位帥哥美女的光臨，這第一杯就同干了吧。”干紅在杯里晃蕩著，好像她的手上抓著一條金光閃閃的小魚。
譚志南率先響應，仰起脖子把杯里的干紅一滴不留地送進嘴里。王經(jīng)理緊跟其后，不過他沒喝干凈，杯里還剩下了一點點，這在馬鋪話里叫做“養(yǎng)金魚”，按酒規(guī)是要罰酒的，不過今天是小型的家庭晚宴，加上彼此還不很熟悉，也就沒那么嚴格了。
“你們呢?”蘇丹紅晃著杯里的紅酒問兩個女友。
李胖和黃黃(這是譚志南給她們?nèi)〉拿?猶豫了一下，還是閉著眼睛，像喝毒藥一樣把紅酒喝了下去。
蘇丹紅很滿意，贊賞地點著頭，最后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說：“謝謝大家啊，來，吃菜，不要客氣啊，如果不嫌棄菜做得差，就多吃一點。”
“看菜做得這么好，模樣動人，我都不忍心吃它。”譚志南說。
蘇丹紅呵呵笑著，就夾了一塊蒜香排骨放在譚志南面前的盤子里，以示獎勵。大家都動起了筷子，嘴巴里發(fā)出了吃的聲音，唧吧唧吧，像一窩老鼠在偷食。
李胖不停地稱贊魚香茄子煲做得很好吃，她不惜增肥地夾了一筷子又一筷子。蘇丹紅說這道菜只有朋友來才做，平時自己一個人吃飯才懶得做什么菜，好菜要讓朋友共享，才有滋味。做菜是桌上三個女人的共同愛好，她們隨即召開了一場小型的研討會，從備料到調(diào)料，從刀工到火候，展開了踴躍的討論。在場的兩個男人平時沒少上宴席，也算是遍嘗馬鋪美味，卻是對如何做菜很外行，也缺少足夠的興趣，他們只好頻頻舉杯對飲。
一瓶洋蔥干紅差不多快喝完了，蘇丹紅很高興，拍著手說：“好呀，你們兩個帥哥今天有對手了。喝吧，家里還有一瓶。”
王經(jīng)理說：“晚上一瓶就夠了，我等下還有事?！?/p>
蘇丹紅說：“志南，你晚上沒事吧?”
譚志南說：“晚上……沒事?！彼緛硐胝f有事，說出來卻是“沒事”。
“沒事就好，我再開一瓶酒?！碧K丹紅說著站起了身。
“你開給誰喝呀?”譚志南說。
“我們喝呀。”蘇丹紅挺了挺胸，向壁櫥走去，從里面又取出了一瓶洋蔥干紅。
拋棄不切實際的念頭吧，吃菜便吃菜，喝酒就喝酒，譚志南心里想著，開始向李胖和黃黃敬酒，他一杯，而她們隨意一口，心情慢慢變得愉悅起來。
王經(jīng)理問蘇丹紅有沒有主食，蘇丹紅笑說菜不多，大米飯肯定還是管夠的。王經(jīng)理就盛了一小碗米飯，幾口吃下了，向大家告辭，他要回單位開個班子會。蘇丹紅說領導嘛，總是不能與民同樂。譚志南#65380;李胖和黃黃都跟他客氣道了別，蘇丹紅送他走到門口。
譚志南一直很注意聽著蘇丹紅跟王經(jīng)理說的話，語氣顯示他們的關系不錯，但也僅限于同事之間的和睦，沒有超過那條界限，這使他暗自欣慰，他聽到蘇丹紅在門口對王經(jīng)理說“走好”，一切情況都很正常。
通過隔斷客廳和餐廳的玻璃窗，他看到蘇丹紅走了回來，她走路的時候，胸前微微抖動，像是兩團神奇的不明飛行物。
蘇丹紅一回到座位就熱情地招呼譚志南：“來來，我們老同學，應該單列喝一杯?！?/p>
譚志南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杯，便仰起脖子喝了。
“好，爽快，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碧K丹紅說。
譚志南不知是受了表揚還是喝酒的緣故，臉上有些發(fā)紅。黃黃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地說：“喲，譚主任臉紅了?！闭f得他不僅發(fā)紅，還發(fā)燙了。
“有人說，男人喝酒會臉紅，都是有情有義的?！崩钆终f。
“我#65380;我平時不臉紅的?！弊T志南說。
三個女人全都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好像撿到便宜一樣。譚志南覺得有些奇怪，這有什么好笑的嗎?莫名其妙，他也只好跟著笑笑。
這時，黃黃的手機響了，她站起身走到外面接聽。只說了個字：“好?！北氵M來請假，“蘇姐，不好意思，李姐#65380;譚主任，抱歉啊，我要先走了?！?/p>
“什么事?這么急?！碧K丹紅說。
“小強剛從福州回到家。”黃黃說，然后向大家招了招手，就走了出去。
蘇丹紅和李胖也不送她，譚志南當然更不可能送她了。聽到她開門出去，回頭把門關上的聲音，蘇丹紅對李胖說：“小強和小黃還不錯吧?”李胖眼瞇瞇地說：“你沒看到小強一回家，她就急著趕回去?！?/p>
突然李胖端起半杯酒，對譚志南說：“來，譚主任，我敬你一下，我有事要先走了?！?/p>
“哦，這……”譚志南不由愣了一下，好像她跟黃黃約好似的，一個前腳走一個后腳走。
“我有事，丹紅知道?！崩钆终f著，眼神不大對勁地看了蘇丹紅一眼，然后把杯里的酒慢慢地喝掉了。
譚志南扭頭看了蘇丹紅一眼，感覺她裝作若無其事一樣，可是她越是顯得平靜淡泊，越讓譚志南覺得事情有些可疑，好像她們?nèi)齻€女人事前商量過了，至少是黃黃和李胖商量過了，而蘇丹紅默許了。
李胖站起了身，譚志南連忙也站起來，端起酒杯喝酒，似乎有些腳忙手亂，幾滴酒流到了下巴上。
“再見啊，哪天有空跟丹紅到我家玩。”李胖說。
“好#65380;好……”譚志南點點頭。
蘇丹紅起身送客，兩個女人就相擁著走了出去。譚志南也走了幾步，覺得不妥，就停在玻璃拉門的門邊。
兩個女人交頭接耳地嘀咕著一句什么，發(fā)出一陣曖昧的笑聲。譚志南疑心她們說的和自己有關，但那會是什么呢?不好猜測。他坐回了位子上，拿了一只白灼蝦，拗斷頭剝了殼，放進了嘴里，咬斷#65380;嚼爛#65380;吞下。
蘇丹紅回到桌前，問：“要不要再弄個什么菜?”
譚志南說：“不用了，晚上吃的夠飽了。”
蘇丹紅說：“我把這湯熱一下?！?/p>
譚志南說：“不用了，我喝不了了。”
蘇丹紅笑了一笑，坐下來說：“你真客氣?！?/p>
譚志南說：“我客氣嗎?”
蘇丹紅看他一眼，含笑不語，伸出筷子夾了一只蝦。譚志南一時也說不出話，也只好伸出筷子夾了一塊涼拌瓜皮。這時候，餐廳安靜了下來，兩個人的呼吸是唯一的聲音，他們把吃食的響聲也壓制住了，盡量不弄出聲響。
蝦剩下最后一只，瓜皮也只有二三塊了。譚志南伸出筷子又縮了回來，蘇丹紅便問：“我的廚藝怎么樣?”譚志南說：“還用問嗎?”
“謝謝?！碧K丹紅說，她拿起酒瓶搖了一下，“就這些了，我們兩個分掉吧?！?/p>
“行，沒問題?！弊T志南說。
蘇丹紅便往兩個人的杯里倒酒，正好倒了兩杯，有八分滿的樣子。她說：“就這些了，沒滿(美滿)?！?/p>
譚志南心里飛快地掠過，這個晚宴會有一個美滿的結果嗎?
“來，干了吧?！碧K丹紅舉起杯。
“好，干?！弊T志南說。
兩只杯子碰了一下，杯里的紅酒頭撞頭一樣，又迅速分開。兩個人幾乎同時把酒喝完了，又幾乎同時把杯子亮給對方看，會心地一笑。
“行，喝完了，泡茶?！碧K丹紅說。
“要不要我?guī)湍闶帐耙幌?”譚志南說。
“反正也沒別人，我明天再收拾，不瞞你說，我一般兩天才洗一次碗?！碧K丹紅手指著客廳，請譚志南先走。
譚志南站起身，不知是起得急還是喝得多，身子晃了一下，正好碰到走過來的蘇丹紅的肩膀。蘇丹紅下意識地一把扶住他，他像是觸電似地一抖，把身子縮了回去。蘇丹紅也慌忙松了手。
這意外的短暫的親密接觸，讓他們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思。
走到客廳的沙發(fā)前，譚志南突然抓起了蘇丹紅的一只手?！澳阋墒裁?”蘇丹紅好像有點緊張地叫了一聲，卻沒有把他的手甩開。譚志南摟住她，把她的肩膀扳了過來。四目相對，迸發(fā)出火光。兩雙嘴唇就貼在了一起。一種忘我的激情像一股巨浪淹沒了兩個人。
走到家門口，譚志南雙腳有些發(fā)軟。打開鐵門和木門，他發(fā)現(xiàn)家里還是一片黑乎乎空蕩蕩。
他查看了兩部電話，都沒有未接的來電。妻子還不愿意帶著女兒回家，說明她的怒氣還沒消散，準備繼續(xù)較真下去#65380;抗爭下去。唉，隨她去吧，準備打持久戰(zhàn)了。
譚志南放了一浴缸的溫泉，全身泡在微溫的水里，恍惚中又想起在蘇家木地板上銷魂蕩魄的過程，重要的細節(jié)全都回憶了一遍。躺到床上時，他突然想，在和妻子的搏弈中，因為自己作弊，暫時取得上風。也許他應該高姿態(tài)一些，明天上班前到丈母娘家—趟，向她承認一下錯誤，讓她有個臺階下來，把女兒帶回家?，F(xiàn)在，她當時的猜疑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他沒什么委屈的了。確實是他錯了。
他很快睡了過去。這個晚上睡得特別沉。
第二天醒來，譚志南到樓下小攤吃了早飯，便來到丈母娘家門口，他發(fā)現(xiàn)里面的木門開著，看不到人，就按了一下墻上的門鈴，沒聽到什么響聲，春節(jié)來時，這門鈴好像就壞了。他只好抬起手敲外面的鐵門，咚咚咚三下。
老婆穿著睡衣，從臥室拖著拖鞋走了出來，她睡眼迷糊的，不知有沒有看清外面的人是譚志南，手一擰就把鐵門打開了，然后回頭往臥室里走。
譚志南走進房間，關上鐵門，把木門也掩上，他感覺丈母娘和女兒都不在家里，她可能是上街買菜了，同時順便送女兒去學英語。他走到了臥室門口，看見老婆坐在床道上用紙擦著眼鏡，裝作沒發(fā)現(xiàn)他一樣，只是專心致志地擦。
“在這睡還習慣嗎?”譚志南說。
“習不習慣關你什么事?！蓖跣阍普f，口氣里還充滿了火藥味。
“我向你認個錯好嗎?我去上班，你就回家。”譚志南輕聲細語地說。
“認錯?你哪有錯?你是對的。”王秀云戴上眼鏡，射過來一道蔑視的目光。
“不不不，你才是對的?！弊T志南說，“第一，老婆永遠是對的，第二，如果老婆錯了，請參照第一條，但是，這件事，你沒有錯，錯的是我……”
“譚志南，別來哄我了?！蓖跣阍埔宦晹嗪?，滿臉板出政治老師的莊嚴。
譚志南有些掃興，自己雖然油腔滑調(diào)了一點點，但心里還是很誠懇的，真心來認錯的。
“我告訴你，譚志南，我長這么大了，我爸沒打過我，我媽沒打過我，我哥沒打過我，我姐沒打過我，就你打了我，你這一巴掌，我會記一輩子的，一直記到我死!”王秀云擲地有聲地說。
譚志南輕輕嘆了一聲，話說到這份上，他不知道怎么回應了。
這時，王秀云喊了一聲：“出去，我要換衣服?！彼乱庾R地退出臥室，門隨即嘭地摔上了。
譚志南只好無奈地走出了丈母娘家，心想，老婆是不是快到更年期了啊?他到底把事情想得簡單了，以為口頭上認個錯就能搞定，看來沒這么容易。他想起和老婆十幾年的婚姻，外人看起來那么美滿，自己也感覺很幸福的樣子，雖然也有過幾次口角，最后也都是他半正經(jīng)半不正經(jīng)地認個錯，她半推半就地接受，所有積怨便統(tǒng)統(tǒng)地化解，兩個人又和好如初，可是，這一次，事件的性質(zhì)因為涉及到“暴力”因素(那一巴掌啊一巴掌)，在她看來，上升到了不可調(diào)和的地步，她似乎已經(jīng)準備不給他任何機會了。十幾年的婚姻不敵一巴掌。這一巴掌是鐵砂掌嗎?一下?lián)羝屏嘶橐?，還是這十幾年的婚姻是紙糊的，不堪一擊?
臺風來了。每年盛夏季節(jié)，天氣悶得不得了的時候，臺風就來了。
譚志南給王秀云打電話說：“臺風要來了……”
王秀云說：“臺風來了關我屁事?！?/p>
譚志南一下感覺臺風劈頭蓋臉吹下來，他還是平靜地說：“我只是跟你說一聲，我天天要值班?！?/p>
王秀云說：“你天天睡女同學我也管不著?！?/p>
譚志南狠狠把電話壓了下來。
臺風雖在廣東登陸，馬鋪還是受到了巨大影響。同學會正好是在臺風登陸這一天召開。譚志南是在陪著書記縣長一干人看著電腦上的衛(wèi)星云圖時，接到蘇丹紅電話的。好在他把鈴聲調(diào)成震動，沒人注意到他。他悄悄地離開那群擠在電腦前的領導們，走進了洗手間。前天晚上他已經(jīng)爽約了，這也是他身不由己的事情，他何嘗不想和她一起共浴愛河?可是，沒辦法，“端公家這碗飯，該賣命也得為它賣命了。”他對蘇丹紅說，對方哼了一聲，把電話掛斷了，顯然是生氣了。因為臺風來臨，省政府，市政府的明傳電報#65380;緊急通知，還有有關部門#65380;各個鄉(xiāng)鎮(zhèn)的情況通報#65380;緊急求援，一個又一個，一宗接一宗，譚志南根本沒時間向她解釋，直忙到深夜三點多才在值班室那張別人剛爬起來的床上躺了二三個小時。
“你好?！弊T志南嗓子有點干，聲音變沙啞了。
“不好，很不好?！庇謥砹耍牭贸鎏K丹紅的聲音里帶著很大的情緒。
“我#65380;我……”
“同學會你要去嗎?你可是秘書長#65380;聯(lián)系人呀?！?/p>
“我哪有空去呀?現(xiàn)在忙得屁滾尿流的，你去吧?！?/p>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p>
“我根本去不了?！?/p>
“算了，那我也不去。你忙你的，以后別再來找我了?！?/p>
電話又掛斷了。譚志南聽著里面的盲音，愣了一下。這個蘇丹紅1號還真有脾氣，原來以為她多么善解人意，其實應該是“善解人衣”，那天衣服解開之后，性質(zhì)就起了變化。
感謝臺風，讓他參加不了同學會，假如他和蘇丹紅之間的事從此了斷，彼此把那幾天的經(jīng)歷當做一場遙遠的夢，也許應該說是一件好事。
譚志南腦子轉(zhuǎn)了一圈，許多事情都有了著落，好像前塵后世的事都安排妥當了。剛走進辦公室，手機又震動了，像個震蕩器弄得他的大腿發(fā)麻。一看號碼是顧明泉，這時候他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同學會?譚志南接起電話說：“我去不了呀，即使去了發(fā)一百萬塊錢外加一個小姐，我也去不了!”
“你這大主任，同學會你也是發(fā)起人之一，你要是不來，多遜色呀!”
“別提同學會了，就這同學會弄得我跟老婆鬧起來了?！?/p>
“呵呵，是嗎?這正是同學會的意義呀?！?/p>
譚志南不由罵了一聲：“我靠!”
窗外風雨交加，窗玻璃吹得噼里啪啦響。同學會碰上這么一個臺風天，也真有意思，會有多少同學參加呢?譚志南坐在辦公室里，心卻飛到了同學會的度假村去了，其實今天不是他帶班，他要是想?yún)⒓油瑢W會也是可以脫身的，畢竟辦公室還有三個副主任。他不想去，是因為他怕見到蘇丹紅，可是這時候，他又特別想見到她。
過了許久，他還是拿起了手機，一下一下摁了蘇丹紅的號碼，電話接通的時候，—陣狂風轟隆打在了窗玻璃上，把他嚇了一跳。
“你好，你在哪?”
“我#65380;你還記得我呀?我正要去參加同學會的路上……”
“哦，別去，別去好不好?風雨這么大……不如，不如就我們兩個人在你家開個小型同學會?”
(責任編輯 練建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