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朗鎮(zhèn)

一

橫處村很小，十來戶人家挨在山坡地上，緊湊得像個蜂窩。站在村口看山下的木朗鎮(zhèn)，房子灰乎乎的，如山羊剛拉下來的屎粒。

民國二十四年的夏天，對木朗鎮(zhèn)的人來說，熱得有點過早。三伏未到，從福建那邊鬧過來的紅軍熱浪已使不少人坐臥不安了。

西天的紅霞已經(jīng)艷了幾天。那天晚上，朱家大屋的二房水蜜桃，數(shù)了幾回天上的星星，本來已經(jīng)脫衣睡下了，感到悶熱不好受，便圍著個紅肚兜，端個小椅子，又坐到天井乘涼。正感嘆自己命苦，就覺得有什么不對勁，還未等她反應(yīng)過來，一條大大的黑布袋，便從她的頭上套了下來。接著，一個好大勁的男人，像擺弄一只小貓般地輕輕一甩，就把她甩到背上，飛似地出了大屋。

水蜜桃差點被嚇?biāo)肋^去，想喊，喉嚨里居然出不了聲。誰敢有這個包天的膽呢，竟以這種方式劫持朱成龍的小老婆？她那嬌小的身段匍匐在男人的肩背上，一動也不敢動。隨著男人趕路的腳步，一對飽滿的奶子一聳一聳地彈跳出了節(jié)奏，心房的戰(zhàn)栗漸漸銷蝕了恐懼，她體驗到了作為女人還從未經(jīng)歷過的刺激。

這種刺激終于有了一個休止符，她意識到男人的腳步停下來了，接著聽到一扇木板門被踢得嘎吱一聲響，就明白自己被甩稻草人似的甩到一張床上了。感覺告訴她，床是“工”字形扁擔(dān)床，兩頭架子，中間串一條杠，鋪幾塊木板，草席下面墊了一層厚厚的干稻草，浙西南山區(qū)的貧苦人家都睡這種床，她未來到朱家大屋前也睡這種床。身上的黑布袋被卸去了，水蜜桃折騰了一陣筋骨，才勉強把身子坐起來。門又被吱嘎一聲關(guān)上，屋子里的燈簍上亮起了松明燈，剎那，有點嗆人的松香味彌漫了一屋子。

水蜜桃用手背揉了揉眼，才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她看見，面前站著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黑皮后生，那比牛還壯的前胸后背上，鼓凸出的一砣砣肌肉，簡直就是木朗河河灘上的鵝卵石。她發(fā)覺，后生雙眼一眨不眨地正在欣賞她。

正是這種欣賞的目光解除了水蜜桃的恐懼。她試探著說，我認(rèn)得你！

后生憨憨地笑了笑。笑得水蜜桃不自在起來。她強調(diào)說，真的，我不騙你，我早就認(rèn)得你了，你就是那個賊，老飄。

后生又笑了笑，算是默認(rèn)。

人們都傳說老飄這賊一身好武藝，專偷財主不偷窮人，膽特大，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水蜜桃想，看來賊與賊也是不一樣的。便說，我想問一下你，你再賊心賊膽，怎么敢偷我？說完，便張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盯著后生看。松明燈下，她看到老飄笑得更厲害了，而且?guī)Я艘环N從胸腔里共鳴出來的、讓女人聽了特別舒服的聲音。這讓水蜜桃無法不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時的情景。

那時，十六歲的她已經(jīng)成熟得如水蜜桃般可心誘人了，紅撲撲的臉蛋水靈鮮嫩得要滴出甜汁來，招引得方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故意忘了她的本名，干脆就直呼水蜜桃了。她家離木朗鎮(zhèn)六十里，在一個老林子邊上，靠著老爸起早摸黑的努力，十?dāng)?shù)年光景，居然沿山坡開出了好幾畝水田。當(dāng)?shù)厮自捳f，犁耖耙拉，靠牛當(dāng)家。家中有牛，這已經(jīng)是水蜜桃老爸做了許多年的美夢了。水蜜桃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多少年來，多少次跟在老爸屁股后面，顛兒顛兒地到木朗鎮(zhèn)的牛市上去了。牛市上的牛當(dāng)然很多，但也就是過過眼癮而已，因為她家實在沒有買回一頭耕牛的實力。最后，水蜜桃的老爸放出話來說，誰有能耐往他新蓋的牛欄里趕進(jìn)一頭黃牯，誰就有資格把水蜜桃娶走。結(jié)果，朱家大屋就給那個新蓋的牛欄里牽進(jìn)了一頭黃牛，而且是母的，還帶了崽。就這么簡單，從此，水蜜桃就做了朱成龍的二奶。水蜜桃是當(dāng)二奶前的最后—次在牛市上認(rèn)識老飄的。當(dāng)時，她跟在老爸后面正往前走，猛覺得被一堵墻擋住了，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一個牛高馬大的后生正對著她憨笑，她幾乎是被嚇了一跳，很不自然地勉強回了一個夾生的笑，就趕緊跑到老爸身邊去了。直到走出很遠(yuǎn)了，她發(fā)現(xiàn)那后生還在看著她笑！老爸悄悄告訴她，那后生有一身飛檐走壁的功夫，是個百里聞名的賊，但人不壞，就是窮點。她問老爸，賊還有不壞的？于是，老爸就給她說了一件事。說是有一年過年，橫處村人窮得鍋里不見一點油腥，老飄說，我去弄點肉來吧！天黑前他出發(fā)了，天亮?xí)r他回來了，村里人見他背回來了一頭豬，那豬的嘴巴和四蹄被麻繩捆著，足有兩百斤。老飄說，大家殺了每家分幾斤吧！過了年一個多月后，才傳來消息說，五十里外的張姓財主家，大年前一天，豬欄里一頭兩百來斤重的肥豬突然沒了。水蜜桃想，這個老飄還真有點像古代的好漢，不過，他攔我路，到底是想做什么？難道也想把我當(dāng)豬背回去過年嗎？

如今，老飄真把她背豬一樣背回了家。水蜜桃見面前這個不壞的賊老是對她笑，而且笑得十分討女人歡喜，便忍不住問，你把我偷出來，也想殺了提前過年？

老飄停了笑，輕輕搖了搖頭說，哪有殺人過年的？停了停又說，我想背你過過癮。

水蜜桃的雙眼變得更大了。

山區(qū)的集日夠熱鬧的。昨日，有一段時間沒趕集的老飄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在了木朗鎮(zhèn)集市上。他穿件破夾襖雙手交叉著，背靠著一棵大樟樹，伸長脖子睜大眼睛往朱家大屋看，奢望從朱家大屋走出一個人來。結(jié)果，他沒等來想見的人，卻碰著了不該碰著的人。朱家大屋的管家賈八哥不知什么時候就像一根竹竿似地立在了他面前。他一見那對吊著的三角眼，心里就不舒服。多年前，浙西南老林里的一支鹽隊被土匪劫了，老飄曾聽江湖上的朋友說，鹽隊的經(jīng)營人就是賈八哥，經(jīng)這一劫，他就變成了徹底的窮人。令老飄犯糊涂的是，這個賈八哥后來怎么就變成了從江西過來的風(fēng)水算命先生，再后來就成了朱家大屋的管家。當(dāng)然，這都是道上人傳說中的碎片，無關(guān)老飄的痛癢。這一刻，老飄不愿和賈八哥多說話，等著他先開口。賈八哥把老飄打量了好一會，才怪怪地說，在集日里這個樣子背靠著大樹在等人的，我想也只有你老飄了，果然是你。怎么樣，最近都還好吧？老飄覺得這個賈八哥也真是個神仙啦，居然知道我在等人，便敷衍著說，說不上好不好，我隨便到集市逛逛。想不到賈八哥像剝瓜子殼一樣，把他的心思剝了開來，亮著鴨嗓說，隨便逛逛？哪有你這樣迷魂的？你那點心事還瞞得了我？當(dāng)年你光卵一條，窮得蟹殼樣，等不來心中的人，如今你還是光卵一條，也一樣見不著心中人了?？磥碣Z八哥戳著老飄的痛處了。老飄恨不得把賈八哥的頭顱當(dāng)鴨脖扭下來。當(dāng)年因為沒有一頭牛，沒敢搶在朱成龍前頭去把水蜜桃娶回來，如今還是沒有牛，想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水蜜桃都被人看透，人窮了真是喝白開水也硌牙。老飄說，你比孔明還孔明??？賈八哥眼看老飄掛不住臉了，趕緊收場說，你看你看，好心成了驢肝肺了不是？我走了，朱成龍到省城去了，看來三五天回不來，我還忙死呢！遂背著手，把自己淹沒在人叢中了。直到老半天了，老飄才回過神來。天，朱成龍到省城去了呢，沒有三五天還回不來。這個賈八哥！

也就是賈八哥的這最后一句話，催生了迷魂的老飄偷人一舉。

事情做也做了，此刻，老飄覺得應(yīng)該把心事向水蜜桃說明白。老飄說，我是一頭牛，我想進(jìn)你的牛欄，所以把你背來問問，肯不肯？

這個老飄就是和常人不一樣，這一輩子還沒有一個男人這樣對待她水蜜桃呢，她被感動了，說，我肯又怎樣不肯又怎樣呢？

老飄說，肯的話，我就馬上進(jìn)你的牛欄了，不肯的話，我還把你背回去。

水蜜桃思考了一下說，不是我肯不肯的事，是朱成龍殺不殺你的事。

老飄說，你和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事，我和朱成龍是兩個男人的事。朱成龍殺不了我，你要殺我，我情愿把脖子送過來。

無需再表白什么了，水蜜桃故意大聲地罵了一句，你真是個畜生！

老飄說，我對你說過了，我就是一頭牛呢！話音剛落，已一把扯下水蜜桃的紅肚兜了。在老飄這頭牛的攻擊下，水蜜桃順勢倒了下去。接下來，工字形扁擔(dān)床便地震般搖晃起來，還時不時地夾雜了水蜜桃的肥豬醉睡般的哼哧聲。過程中，老飄感覺到自己的左肩膀上被深深嵌進(jìn)了兩排牙印。

完事了，水蜜桃癱在了扁擔(dān)床上，終于喘定了氣，很感觸地對老飄再罵了一句：你真是比畜生還畜生！

但這一次，老飄沒反應(yīng)，只見他呆呆地坐著，完全是一場絕殺后的精疲力竭。水蜜桃以為老飄做賊心虛了，便故意為難說，不再虎狼了？看你還把我怎么的？你怎么把我偷出來的，還得怎么把我背回去！

老飄還是沒反應(yīng)。

四目相對。

過了一會，老飄下床把門打開了，一陣晨風(fēng)卷進(jìn)來，擄走了一屋子的松香味。水蜜桃看到，天亮了。

白天還能做賊嗎？水蜜桃明白老飄不能背她回朱家大屋了。怪不得這個老飄做好事了還呆呆的。

二

朱成龍前段時間心情特壞。紅軍馬上就要鬧到木朗鎮(zhèn)了，他朱家是木朗鎮(zhèn)有威有勢的大戶，都說，紅軍鬧起來了，富人要共產(chǎn)共妻。他朱成龍當(dāng)然是富人啦，他分析，紅軍鬧到木朗鎮(zhèn)，他可能還要共命。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為此，他去了一趟縣黨部，又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省城。他有一個哥哥是黃埔一期的，在省保安司令部當(dāng)頭。哥哥對弟弟說，你還不把武裝拉起來，到時腦袋怎么掉下來的都弄不清楚。臨回來時，哥哥送了他兩樣?xùn)|西，一樣是一把匣子槍，這東西可不得了，一粒銅皮花生米，就要人一條命；另一樣是刮胡子刀，那刀片賊亮鋒快。兩樣?xùn)|西都是外國貨，先進(jìn)得令人犯暈。哥說，氣可鼓不可泄，回去先把胡子刮一刮，精神精神。朱成龍回到木朗鎮(zhèn)時，天已經(jīng)亮了，剛一踏進(jìn)家門，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五媽給他端來一大盆熱水，他用毛巾先把尖嘴猴腮濡濕了，再用香胰子把嘴唇下巴磨出一堆雪白的泡沫，然后才用刮胡子刀慢騰騰地修理一張驢臉。這洋貨就是不一般，滑溜在臉上，比縣城回春苑里妓女的酥手撫摸著還爽上三分。刮了胡子，他先去看大老婆，五媽告訴他，大奶奶心病又犯了，回娘家調(diào)養(yǎng)去了，估計沒有半年三個月的回不來。大老婆是個黃臉婆，老犯心病，常回娘家，朱成龍習(xí)慣了。接著，他例行公事般到二奶水蜜桃的廂房轉(zhuǎn)了一下，看見水蜜桃坐在床前的椅子上，頭發(fā)有點亂，一雙眼睛斜過來，愛理不理地等待他的下文。朱成龍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把鼻子湊到她的身上嗅了起來，只嗅幾下，就嗅到了另一個男人的氣息。本來他那剛刮過胡子的臉是紅潤得不錯的，但就這么一嗅，一下子就變青了，青得像一條剛掉了花蒂的青皮黃瓜。他的喉結(jié)頻繁地上下滾動一陣，終于滾上來一句只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話。這句話說，你到底還是紅杏出墻了。說完，他把一只手迅速地提了起來，接著又升到了空中。

水蜜桃無端到橫處村老飄的扁擔(dān)床上靈魂出竅了兩個晚上，第三天天亮前，老飄把她背回了朱家大屋。她本來是想馬上洗個澡的，但兩個晚上的好事做下來，眼皮實在是撐不開了，就打算先瞇一會，剛瞇了過去，朱成龍就到家了。她感到瞇了也白瞇了，就干脆坐在了椅子上，剛坐下不久，朱成龍的鼻子就嗅上來了。她想，紅杏遲早要出墻的，已經(jīng)出了，也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你愛怎么著怎么著吧！于是，當(dāng)朱成龍把手伸到空中的時候，也正是她把頭迎上去的時候，可朱成龍的手最終沒有劈下來。水蜜桃把頭迎上去的時候，是閉著眼的，但當(dāng)她睜開眼時，屋子里已不見了朱成龍的影子。

把奴才做精了的管家賈八哥，見主子鐵青著臉從水蜜桃的房間里出來，拿上一副釣魚的行頭匆匆地出門走了，心里先是青蛙似的跳了一下，接著就什么都明白了。前天夜里氣候異常悶熱，他睡不著，半夜三更起來坐在房間的藤椅上搖扇子喝涼水，悠然地想心事。朱家大屋分前中后三院，入夜后每個院子的屋檐下，都亮著曖昧的燈籠。他的臥室在中院的廂房，廂房的過道直通前后院。納涼過程中，他的一對三角眼透過窗欞無意中往朦朧的院子里一瞥，正好瞥見一個鬼魅似的人影從院子穿過，然后經(jīng)過道向后院飄去。正當(dāng)他嘴里要喊出捉賊之類的話時，他的一只手已經(jīng)緊急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瓜子，把那句已經(jīng)要出口的話又拍了回去。就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了后院的左廂房里住著二奶水蜜桃。這賊直奔后院而去，看來非偷金竊銀。住后院右?guī)康拇竽棠淘缁啬锛艺{(diào)養(yǎng)去了，獨住一個水蜜桃就顯得腥氣格外濃，世上哪有饞貓不貪腥，又哪有花蜜不引蜂的事？在木朗鎮(zhèn)百里范圍內(nèi)，有幾個人能夠有膽而且有量半夜三更來到朱家大院，旁若無人般地偷腥采蜜？賈八哥的腦子水車車水般地車了一陣，最后車出了一個名字：老飄！也只有老飄這個賊，才敢色膽包天，敢作敢為。后來接下去就無聲無息了，原因是后院有一道小門通向外界。賈八哥感嘆了，這世上有許多事真是立竿見影，比如說這男女情事，昨天在集市上，他只不過是充當(dāng)了一下導(dǎo)火索的角色，點了一句朱成龍到省城去了沒有三五天回不來，就把老飄這個炸藥包引爆了。但他覺得就這點情事氛圍實在是構(gòu)不成驚世駭俗，太不夠刺激了。因此，他的一雙三角眼老是在眨。這一刻，五媽正準(zhǔn)備搬柴火到灶房做早飯，走中院過時，賈八哥就湊了上去，對著五媽那滾圓的屁股就摸了一把，說，五媽啊，聽說大賊老飄最近到處偷人哩！五媽把賈八哥那只摸屁股的五爪耙般的手打了回去，罵說，你個老不正經(jīng)的豬公，他老飄偷千偷萬，管我什么事？賈八哥說，我是提醒你呢！五媽回說，我都可以做你媽了，還要你提醒？賈八哥糾正說，我是想講個老飄偷人的故事給你聽。五媽說，你去講給你媽聽吧！邊說就邊進(jìn)灶房了。也是事有湊巧，正說話間，大門外有人叫門，賈八哥去開了門，見是橫處村一老頭，說牽來了一頭發(fā)情的母牛，別處尋不著好黃牯，叫朱家大屋的黃牯給配個種。畜生配種，男女偷情，賈八哥一聽，腦筋一轉(zhuǎn)，一個主意便生成了。他對老頭說，黃牯早上還空著腹呢，這樣配種傷元氣，等它吃飽喝足，有空我親自把黃牯送來好不好？老頭說，哪敢煩大管家親自跑腿？賈八哥說，無妨無妨，你放心。最后，老頭感激涕零地點點頭，牽著母牛走了?？粗鴿u漸遠(yuǎn)去的老頭，賈八哥的臉如藍(lán)天般晴朗起來。他思謀，接下來，該是把導(dǎo)火索接到朱成龍這個炸藥包上去的時候了。

清麗的木朗河小鳥依人，纏著木朗鎮(zhèn)繞了半個圈，忽然站立起來，形成了一動一靜兩道景，動的叫龍瀑，靜的稱烏潭。龍瀑傾天而瀉，烏潭攬入懷中。烏潭有朱家大院那么大，深不可測。傳說潭底有一條龍道，直通大海。潭深魚多，木朗河共有數(shù)十個魚種，烏潭就占了大半?，F(xiàn)在，朱成龍就在烏潭邊釣魚。

朱成龍煩心了就到烏潭釣魚，這是老習(xí)慣了?？蛇@一次煩心有點不一樣，居然有人敢把綠帽子戴在了他的頭上。他朱成龍是什么人，哥在外當(dāng)大官，自己在家里坐地收租，有權(quán)有勢有威，誰敢在他面前說個不字？如今竟有人在太歲頭上動土，這不是想翻天？問題是朱成龍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種事一旦有半點風(fēng)聲漏出朱家大屋，那他朱成龍還如何在木朗鎮(zhèn)立腳！當(dāng)初自己每夜一場床上戲，偏偏正房是頭騾子不會生育，而用母牛換來個水蜜桃做二奶，本指望傳宗接代，卻又輪到自己的茄子蔫了，那火藥槍就像從水里撈起來的一樣，怎么也無法點火，惹得水蜜桃恨不得拿剪子把他的那東西剪下來。朱成龍明白水蜜桃終有一天會紅杏出墻的，但他沒料到是這種不明不白的出墻法。假如，有誰有那么大的威力勢力明火執(zhí)仗地把水蜜桃搶了去，他朱成龍也服氣。給他朱成龍這樣家族的當(dāng)家人戴綠帽子，比在暗地里往肋骨上捅刀子、比挖了祖墳還令人難以接受。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水里的魚兒不動，朱成龍的腦筋在用力動。家賊是沒有的，只有外賊。外賊？能是誰呢？朱成龍想不起來。

賈八哥送飯來了，見主子釣魚專心得忘了還有這個世界，開始是不敢打擾，終于還是頂不住心理上的作祟，把嘴巴送到朱成龍的耳朵邊，甲乙丙丁地嘀咕了一陣。霎時，朱成龍的四肢不動，臉上的肌肉卻大動起來了。他的兩眼死死地盯住賈八哥看，仿佛看一個怪物。

五年前的金秋，陽光很不錯的某一日，朱家大院來了一位風(fēng)水算命先生，人未進(jìn)屋，一句財運到朱家發(fā)的話先飄了進(jìn)去。結(jié)果這位先生被奉為了上賓。朱成龍問緣由，先生說，你有富貴命，明年是個大旱之年，饑荒將至，今年你可盡收三百里范圍內(nèi)的稻谷，到時你想不發(fā)都不行。人為禽獸都貪肥肉，何況朱成龍輩。但朱成龍將信將疑，于是先生自愿留下來做人質(zhì)。果不其然，第二年一旱就旱了三個月，老百姓餓殍遍野，朱家大院金銀鋪地。從此，風(fēng)水算命先生就變成了朱家大院的得力管家。

這個賈八哥精明得神了！朱成龍心中感慨。

水上的浮飄輕輕動了一下，朱成龍一拉釣竿，鉤上來了一條小指大的小魚。他手上運作著，猶豫了一下，結(jié)果還是把小魚釣了回去做誘餌，重新放到了烏潭里。只一會工夫，浮飄就一個勁地往下鉆，朱成龍猛一提桿，魚兒釣牢了。是條大魚。花了十多分鐘，朱成龍用了十分心思，最后終于把魚拉出了水面。賈八哥看到，那是一條披著虎斑大紋的專門為吃別的魚而存活著的老虎魚。有這種魚在活動，別的魚就根本不活動了。

釣竿弓成了彎月，朱成龍一用力，鉤斷了，釣線彈上了高空，晃悠了半天才掉下來。

賈八哥看呆了。

朱成龍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雙關(guān)語：總有一天我要釣死你！

三

老飄不停歇地做了兩天的茍合好事，一直激動著。把水蜜桃背回朱家大屋回來后，他感覺到身子確實有點累了。天才有點蒙蒙亮，老飄覺得應(yīng)該先睡上一覺，恢復(fù)一下元氣，便在扁擔(dān)床上躺了下來，可一想到水蜜桃伏在他背上咬著他的耳朵對他說的那句話，老飄就怎么也睡不著了。水蜜桃說，你豬公樣把我折騰了兩天，以后我是屬于你的了，你要想辦法把我?guī)С鲋旒掖笪菖?。怎么才能把這個水一樣的女人帶出來呢？水蜜桃是朱成龍的二奶，名正言順，而要水蜜桃名正言順地成為自己的人，這就是個問題了。老飄幾乎把腦筋想痛裂了，想到太陽升起老高了，也沒有想出一個不錯的辦法來。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老飄以為是朱成龍帶人算賬來了，打開門一看，卻是村里的鼻涕蟲，身后跟著一個肩挎背褡袋的陌生人。鼻涕蟲指指陌生人說，阿叔，這個人找你，我把他帶來了，我走了。走了兩步，又折回來說，我的牛欄塌了，阿公說，妖精在你的灰鋪里關(guān)段時間。妖精就是早上老頭趕到黃家大院配種的那頭母牛，村里人湊錢買的，最近發(fā)情了，陰處紅紅的，膨脹得老大，騷得又呻吟又蹦踏，到處亂竄。老飄對鼻涕蟲哦了一聲，回頭把陌生人迎進(jìn)了屋里。

光線有點暗，老飄點上了一支松明燈，看清來人原來腳穿布鞋，身著洗舊了的粗布長衫，好像是個生意人，便說，客人，我不認(rèn)識你。客人放下背褡袋，說，你不認(rèn)識我，我卻認(rèn)識你。你的本名叫柯一天，別人都叫你老飄，那是因為你的輕功好，其實你還會更深的功夫，我就不說了。我要說的是，我最佩服你這樣的人，直爽，愛打抱不平，性烈，心卻軟，為窮人愿意兩肋插刀。其實我來了好幾次了，都沒碰上你，今天來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老飄一點睡意都沒了。這人怎么這么清楚我的底細(xì)？他最愿意聽為窮人兩肋插刀之類的話，看來這人很講義氣，交個朋友自然是不錯的事。

老飄從小沒爹媽，十來歲就開始流浪，結(jié)果一個耍猴的師傅收他做了干兒子。師傅授給了老飄兩樣絕技，一樣是輕功，另一樣是縮骨法。師傅臨終時對他說，功夫可以伸縮，但做人偏要正直，男人應(yīng)該有血性。師傅還囑咐他說，他有個師哥，他來之前已經(jīng)自謀生路了，師哥的名字叫溫小蟲。老飄猜測，眼下的這位莫不是師哥溫小蟲？便說，要和我交朋友，你還沒有說清爽你是誰呢？客人自己拉了一個小凳子坐下，笑看了一眼老飄說，我要向你介紹我自己的，這樣說吧，你有位師哥叫溫小蟲是不是？我是溫小蟲的朋友，按江湖規(guī)矩，你師哥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了，我想你不會不愿意?？腿诉€向老飄介紹說，溫小蟲現(xiàn)在在共產(chǎn)黨的軍隊里干事，眼下已是個指揮百把人的紅軍連長了。連長，在老飄的心目中已經(jīng)是個大官了，他曾在縣城里見過一個國軍的連長，那是用轎子抬的呢，屁股后面還跟著勤務(wù)兵。不過，有錢人都說紅軍是土匪，看來這土匪是專跟有錢人作對的。老飄問，溫小蟲是連長了，那你呢？都說有福大家同享吶。客人說，我叫熊文彬，你叫我老熊好啦，不過我不當(dāng)連長，我做點皮貨生意，這年頭生意也難做，想在你這里落個腳，不知你肯否收留？老飄爽快地說，你看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窮得蟹殼樣，你不嫌棄的話，我正好揀個兄弟了。熊文彬點點頭表示感謝。

這老飄真的是窮得丁當(dāng)響，他平時不種山不種田，吃了上頓就基本沒下頓，但他卻不用愁吃穿，因為他有一手打野食的本領(lǐng)。打野食也不是很頻繁，一年幾次也就足夠了，自己吃不完用不完就分給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劫富濟(jì)貧了。三十來歲的人了，還是單身。不是他不想討老婆，而是他覺得自己這樣來無影去無蹤的人，自由慣了不宜討老婆。討了老婆就要顧家，自己不會種山也不會種田，這日子怎么過？至于一不小心進(jìn)了水蜜桃的牛欄，那都是前世的緣分。老飄打野食還有個規(guī)矩，兔子不吃窩邊草，所以方圓數(shù)十里的財主們想恨他也恨不起來。這一刻，都快中午了，有這個剛認(rèn)起來的熊老哥在，該燒早飯了。老飄看看積滿灰塵的鍋灶，見再也找不出可燒的東西來了，便跟老熊打了個招呼，就上后山挖番薯去了。番薯不是自己種的，挖幾個嘗嘗鮮，老飄知道鄉(xiāng)親們不會怪罪。

橫處村的山地肥力不足，再加季節(jié)未到，老飄只挖來了十幾個鴨蛋般大的番薯，回來時，老熊卻躺在扁擔(dān)床上睡著了。老飄見狀，就干脆連飯也不燒了。

這一天，老飄和老熊才吃了一頓飯，而且還是清煮番薯。

但有一點老飄覺得奇怪，這個老熊睡了一天，吃過晚飯后，又出去了，弄得神出鬼沒的。哪有生意人晚上做生意的，再說，還是兵荒馬亂的年頭。不過都是同道人，老飄也理解，說不定老熊到某個村莊的某個相好家去了吶，自己不就把水蜜桃偷了嗎？

想著，老飄就自個躺下休息了。

老飄睡得很香。老飄是個很警覺的人，期間是醒過來一次的，但后來又睡著了，這一睡著，他就不知道時辰了。朦朧中，他覺得是又一個大白天了，睜著一雙骨碌碌轉(zhuǎn)的賊眼，思想著該想點什么好，正準(zhǔn)備咀嚼一下老熊的為人，猛然就見虛掩著的房門吱的一聲被人推開了，他看見水蜜桃菜花蛇一樣游進(jìn)來，一雙豆芽般的酥手一下子就把他的脖子纏住了。起初，老飄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把人家兩條藕一般脆嫩的胳膊掐得尖叫起來，他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醒著。

是我，賊骨頭，天都亮成這樣子了還死睡！水蜜桃嗔怪道。

老飄說，我的奶奶，真的是你？

水蜜桃說，你丟魂了，不是我誰跑到你的破屋來？

老飄問，你怎么來的？

水蜜桃說，是牛牯帶我來的！

老飄說，有這樣的事？

水蜜桃說，你折騰我，我想死你了。接下去，水蜜桃一邊把一對葫蘆瓜似的奶子放在老飄那帶毛的胸脯上揉，一邊就把怎么來的過程說透了。

水蜜桃告訴老飄，今早吃過飯后，管家賈八哥要趕黃牯給橫處村的母牛配種，問她是不是也想出去散散心？她心中正想老飄，就出來了。但剛走出不到半里路，賈八哥的肚子痛起來了，要回去吃藥，說讓她先走一步，他肚子不痛了回頭就趕上。她說她認(rèn)不得路。賈八哥說沒要緊，黃牯會帶路。她見那黃牯真的顧自在前頭頭也不回地走了，心中就覺著有一個老飄的影子老在前頭晃來晃去，她就一直跟到了橫處村。

老飄問，賈管家呢？

水蜜桃說，我不知道。

老飄又問，那黃牯呢？

水蜜桃說，和母牛在一起了。

老飄說，你的膽比我還大，我是夜里來背你，你卻是白天來偷我！說罷，就趕緊來到門外看動靜。他先是跑到灰鋪邊，一看，那黃牯已斗志昂揚地騎在母牛的背上了，再看看下山的小路上，什么人影也沒有，遂放心地回屋了。

老飄感慨說，女人啊，騷癲起來真了不得。

水蜜桃回說，什么女人騷，男人有幾個是做唐僧的？別人的事我管不著，你偷我一回，我就要偷一回回來。想想言猶未盡，又說，你還沒有那黃牯聰明，那畜生都知道聞著氣味找到你們村的母牛，你就不能聞聞我的氣味？我說你比牛還笨。

老飄見說不過女人，就不說了，他知道，這種時候，最實質(zhì)的還是要用行動代替語言，遂趕緊轉(zhuǎn)身掩上門，一把抱起水蜜桃，就放倒在扁擔(dān)床上。接下去，他就像那頭黃牯一樣，很恰到好處地騎在了水蜜桃的身上。

只一會兒工夫，水蜜桃就豬喝稀粥般幸福地哼叫了起來。

四

朱家大屋的圍墻很高，也很厚。

現(xiàn)在，老飄被五花大綁在了朱家大屋的柴房立柱上。

事情有些突然，當(dāng)時，他和水蜜桃正死去活來地革命著，忽然門就開了，只聽水蜜桃尖叫了一聲，還未等她拉上褲子，老飄就被幾個人按住了，一截黑洞洞的鐵桿頂?shù)搅怂哪X袋瓜子上，一個聲音說，你就這樣子做賊，看清楚我是誰。老飄圓睜的眼看了好幾下，終于看清楚了朱成龍那張扭曲變形了的臉，和頂在頭上的那把匣子槍。老飄認(rèn)為，我這樣子做賊怎么了？你朱成龍是男人嗎？你獨自霸占好田了，卻又無能力耕種，偏讓好田荒著，我如今耕種也耕種過了，還怕你個軟卵子不成。本來，老飄是想一腳把朱成龍踹到大門以外的，但一體驗到那把匣子槍頂在頭上冰涼的滋味，他就不想動作了。他知道，那家伙有脾氣，一旦那黃皮花生米從那黑洞口里蹦出來，他的腦殼恐怕是頂不住的。這樣，老飄就很順從地讓朱成龍的家丁們把雙手反剪起來綁住了。

柴房緊靠大院的東墻，有點暗，由于是石壘泥縫，有隔音性能。老飄被朱成龍的家丁們鞭抽了好一陣，皮肉上已經(jīng)滲出了許多血絲，看來狀況有點糟糕。

朱成龍進(jìn)來了，敞開著懷，匣子槍晃在左胯上，很是威風(fēng)。他感覺自己還是很能干大事的，兩支鳥銃幾把大刀，外加自己的匣子槍，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就把武裝拉起來了。管家是天下第一奴才，只獻(xiàn)了那么一條小計，就逮到了偷我二奶的賊老飄。據(jù)偵察，這段時間有共匪在橫處村活動，看來與老飄不無關(guān)系。本來我是想一箭雙雕全解決的，沒逮著共匪，現(xiàn)在先把后院落的問題解決了，也是不錯的事。朱成龍用匣子槍的槍管挑了挑老飄的下巴說，柯一天，我對你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本來我也不想為難你，但你做賊做得出了格，膽敢偷我的人，今天都捉雙了，你還有什么話說？老飄把眼睛往左邊斜，因為那個方向的一間屋子里住著水蜜桃，可他什么也無法看見，于是就把嘴角往右邊咧，笑著說，我不是賊，沒有偷你的東西，女人是跟牛來的，是碰巧了，能說我是個賊嗎！朱成龍一聽，發(fā)音就開始變調(diào)了，說那是我的二太太，你癩蛤蟆吃了天鵝肉。老飄又笑了起來，說天鵝肉不假，但我不是癩蛤蟆，水蜜桃本來就應(yīng)該屬于我。啪！朱成龍扇了老飄一個大巴掌，氣得臉上的肌肉都扭起來，吼了一聲你放屁，就說不下去扭頭走了。好一陣了，朱成龍又返了回來。朱成龍對老飄說，現(xiàn)在我給你兩個條件，一，你承認(rèn)自己是賊；二，你離開木朗鎮(zhèn)遠(yuǎn)遠(yuǎn)的，消失了，讓我永遠(yuǎn)看不到你。老飄還笑了笑，說，這有點難，換成別人可以，我不行，我家世世代代住橫處村，拉屎撒尿慣了，別的地方我不想去。朱成龍說，那你就只有等死了。老飄再笑了笑說，也不一定，生死是有命的。這一回輪到朱成龍笑了，但笑得不夠規(guī)范。朱成龍說，問題是，你的命捏在我的手心里。老飄說，暫時是這樣。朱成龍問，為什么？老飄說不為什么，就為你不是個男人。朱成龍說，那我就讓你男人男人。這一回老飄來不及笑了，因為剛要把話接過來，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臉已經(jīng)變成了被人練八卦掌的沙袋，然后，他就看到朱成龍走了，再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老飄什么也看不見了，水蜜桃的耳朵卻什么都聽得見。她的聽力專門集中在了柴房方向。朱成龍那巴掌和拳頭打在老飄的身上，卻痛在水蜜桃的心里。自從被帶回到朱家大屋以來，水蜜桃頭發(fā)仍然凌亂著，衣裳仍然不整著，水米不曾沾牙。她開始恨朱成龍了。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原先以為進(jìn)了朱家大屋，做了朱成龍的二奶，這輩子風(fēng)花雪月男歡女愛，會有享不完的福。女人嘛，日子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然后生兒育女，然后做賢妻良母，這已經(jīng)足夠了，還圖什么？可過程卻不是這樣的，這令水蜜桃變得思想多起來了。朱成龍用一頭牛把水蜜桃換進(jìn)圍墻大屋，原本是把她作為花瓶增添朱家望族對外界的花環(huán)成色的，他從一開始根本就是一頭不能交配的騾子。一個正當(dāng)妙齡的少婦哪堪活寡之辱？她感慨萬端，男人，像老飄，似蛟龍出海，如餓虎撲食，也才稱為男人啊！如今我紅杏出墻了，我這八九十斤肉已經(jīng)不屬于你朱家大屋了，你朱成龍有膽量就對著整個木朗鎮(zhèn)的人宣布宣布，就說你朱家出了家丑，水蜜桃偷老飄敗壞家風(fēng)。我料你不敢！朱成龍，你已經(jīng)掂量過你自己的那個挺不起來的勞什子了嗎？

水蜜桃還恨管家賈八哥，這個奴才從不把她這個二奶當(dāng)回事，表面唯唯諾諾笑面桃花，背地里卻專門出些見不得人的主意，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怪不得這段時間老和主子在暗處嘰里咕嚕，原來是專門為我做圈套掘暗井，最終誘我趕黃牯去橫處村配種。如今母牛和公牛配種了，我也和老飄配種了，你個奴才敢動我一指頭試試？現(xiàn)在我是現(xiàn)世眼了，可我估摸，你最終的結(jié)局絕不會比我好。你膽敢為難我的話，只要老飄不死，你就小心別睡著了。

水蜜桃想，朱成龍收拾了老飄，該來收拾她了。她在等著，想好了，大不了也就是一死。她見朱成龍從柴房里出來，向她走了過來，便把身子從窗臺邊移到了椅子上，靜靜氣，準(zhǔn)備好先迎接一頓皮肉之苦。但水蜜桃沒有想到，朱成龍經(jīng)過她門前時，非但沒有進(jìn)屋，而且居然連正眼也沒有瞥她一下，好像朱家就根本沒有這么一個二奶存在。這個朱成龍怎么連罵一句賤貨婊子的話也沒有，甚至于連一個惡煞的白眼也沒有甩過來，是想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把我和老飄一同悄無聲息地滅了不成？不滅了我們倆，難道這事就這樣隱了？你朱成龍才不是這么省油的燈呢。老飄怎么樣了呢？水蜜桃想去看看老飄，便要走出屋子。但當(dāng)她明白自己走出這屋子也無法進(jìn)柴房時，她又蔫了。她歇斯底里喊了一句，朱成龍，你想把我怎么辦？你動手??！

朱成龍聽不到水蜜桃的喊聲，他早拿著釣竿到烏潭釣魚去了。今天的烏潭也怪，死水微瀾，魚兒也好像死光了，只聽他的心在抖，不見漂兒動。朱成龍真有點理不出頭緒了，對付共匪都還來不及，倒先出了個柯一天。這老飄也真是個賊骨頭，居然偷了自己的二奶。把老飄就這樣滅了吶，理由也不好向外界交代，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不滅了他呢，這口氣放在誰的身上，都消不了。還有這個水蜜桃，怎么處置呢？明是我的二奶，暗里卻做了柯一天的相好，人生還有比這更奇恥大辱的事嗎！一個紅杏出墻，一個饞貓偷腥，膠漆合脈了，莫不是老天要讓風(fēng)水?dāng)≡谖业氖稚?？真是這樣，我先廢了老飄，像閹豬一樣閹了你的兩個卵子，讓你也不是男人，讓你永遠(yuǎn)飄不起來，你飄不起來了，紅杏盡管花開花敗也就只能在墻內(nèi)了。

光線暗下來了，黃昏了，收鉤了，雖然一條魚兒也沒有釣到，但朱成龍覺得還是有收獲，起碼，他是把頭緒理出來了。下步呢，該是考慮在什么時候用什么手段廢老飄了。晚上，該養(yǎng)精蓄銳好好睡一覺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大早，朱成龍來到柴房，他是要把老飄閹了的決定告訴老飄，他覺得他朱成龍這樣身份的人，做事要君子一點。他躊躇了一陣，想，如果老飄哪怕是向他求饒一句，并保證不再和水蜜桃藕斷絲連，他也就不閹老飄了。韓信還胯下之辱呢，何況我一個朱成龍！眼下大敵當(dāng)前，共匪紅軍已讓人喘不過氣來，再樹一個老飄為死對頭，真真劃不來。比起共匪來，老飄算什么呢？小不忍則亂大謀，像我朱成龍這樣的人物，即使把水蜜桃白送給了老飄，再在木朗鎮(zhèn)找十個八個比水蜜桃更水靈的女人，又有何難？

他把昨天理出的頭緒又打亂了。

家丁把柴房的門打開了，朱成龍好半天才適應(yīng)光線的調(diào)節(jié)，他估摸著，老飄被綁了一夜，該是像被太陽曬蔫了的黃花菜了?？伤麤]看見老飄的形象，目光把柴房的角角落落搜尋了個遍，也沒搜尋到老飄的影子，最后把眼睛睜得很大，才在柱腳尋到了一堆麻繩。這一結(jié)果真是讓朱成龍吃驚不小。沒有人故意放了這個賊，那繩結(jié)上的死扣好好的，整條繩子也沒有哪一節(jié)斷過。出鬼了！朱成龍嘀咕了一句，接著，就像一根木樁似的戳在了地上，半天沒有動。

至這一刻，朱成龍一點頭緒也沒有了。

五

老飄在自村后山的山洞里住了有三天了。三天里他吃了三頓烤番薯，三頓燒玉米，一半時間用來睡覺，一半時間用來想人事。第一件事他想到了那個耍猴的老頭，要不是這老頭收養(yǎng)了他，并把他帶大成人，他也不會在老頭老了的時候把他帶回橫處村來養(yǎng)老送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傅對他恩重如山，要不是師傅在閉眼前的兩年時間里，把縮骨絕技傳授給了他，他這一次搞不好小命就休了，頂起碼兩個卵子是要被朱成龍敲了。沒有了卵子，他也就無臉再見水蜜桃了。第二件事是想朱成龍的那把匣子槍，要不是朱成龍有這東西，他老飄還能吃眼前虧？這樣兩個男人擺開干，條件就不對等。什么時候讓朱成龍沒有了這鐵家伙，或者是讓自己也有這樣的匣子槍，那情況就不同了。第三件事就是想水蜜桃了。這女人長久在朱家大院憋壞了，熬成了一把干燥無比的柴禾，碰上自己這把烈火，燒出了天大的膽，居然到橫處村來找他。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第四件事就想到熊文彬熊老哥了。說起來，這個遠(yuǎn)道來的皮貨商人，在他這狗窩一樣的家里，只不過住了一兩天，怎么他就老念想他呢？他咋就知道木朗鎮(zhèn)以外的大地方的那么多的事情呢？他這樣有學(xué)問的人，還看得起我這樣光卵窮的人，我結(jié)個哥倆也不虧了。這段時間他怎么就不來了呢？我還等他什么時候帶我去認(rèn)識我?guī)煾缒兀?/p>

洞外有一個影子在移動，老飄以為是野豬，看清楚了，結(jié)果是鼻涕蟲。

鼻涕蟲嘿嘿笑笑說，我知道阿叔躲在這里。

我怎么是躲??！老飄說，阿叔一個人住這洞里舒服哩！

鼻涕蟲嘿嘿嘿地笑了半天，說阿叔別騙小孩了，村里人都知道阿叔和水蜜桃好。喏！鼻涕蟲突然從背后拿出一個飽鼓鼓的草袋來，說，爺爺叫我給你送飯來，說你快要變成餓死鬼了。

老飄接過草袋，解開，見滿滿一草袋米飯中夾了一個腌雞蛋，心就溫?zé)崃艘魂嚒Ｋ泻枚嗵鞗]吃米飯了，三下五除二地扒進(jìn)肚子后，問，你見到過你那天帶來的那個客人沒有？鼻涕蟲搖搖頭說，有什么事我會來給你報信，我還要牧牛。說完便走了。

老飄站在洞口上，讓鮮濕的山風(fēng)把自己洗了個清爽，然后把目光一層一層地向山下撒去，最后就定格在了木朗鎮(zhèn)的朱家大屋上。朱家大屋太顯眼了，灰蒙蒙一片，掩蓋著木朗鎮(zhèn)許多的歷史。那四方圍墻圍著的，全是一個富字。老飄感慨，這世道真是不公，朱成龍富得通體流油，而自己窮得只剩一個光身。本來吶，這朱家大屋跟他老飄是沒有什么瓜葛的，問題是現(xiàn)在水蜜桃和他相好了。一想到水蜜桃，老飄就感到自己還是不夠男人，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自己偏躲在了這個山洞里。不就一個朱成龍嗎！自己一貫來天不怕地不怕，這次怎么就膽怯了呢？連鼻涕蟲小孩子都取笑，還惹鄉(xiāng)親們操心，簡直連一個娘們都不如。老飄感覺到自己的熱血開始沸騰起來。他不想再過這種遮遮掩掩的窩囊日子了，他走出了山洞，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同日，還有兩撥人，這天也在早上趕路，一撥是皮貨商熊文彬，他一人一伙；另一撥就是已經(jīng)拉開了架勢的朱成龍，他帶著保安隊遠(yuǎn)遠(yuǎn)地跟隨著熊文彬。熊文彬走路有點踉踉蹌蹌，看來這些天蠻辛苦，夜里肯定沒睡好，肩上的背褡袋總是沒規(guī)律地在晃。他一臉的倦容，但心情不錯，天亮?xí)r趕到橫處村時，跟幾個早起的村民打了個招呼，就徑直走向了老飄的破屋。門沒上鎖，熊文彬見老飄不在家，就放下背褡袋，準(zhǔn)備先睡上一覺，再考慮白天的事?？僧?dāng)他洗了一把臉剛轉(zhuǎn)過身來，面前就堵了四五個人，為首的就是提著匣子槍的朱成龍。熊文彬說，你們找誰？老飄不在。朱成龍說，找的就是你。熊文彬說，我不認(rèn)識你們。朱成龍說，你不是收皮貨嗎？朱家大屋有皮貨生意，你就走一趟吧。熊文彬見勢不妙，正想有所動作，無奈胳膊早被幾個人架住了。熊文彬說，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憑什么抓我？朱成龍推了熊文彬一把，說走吧，到時你就清楚了。一伙人正想把熊文彬推出門外，突然間就停止了動作。朱成龍看到，來路被橫處村的村民們堵住了，而打頭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對頭老飄。

冤家路窄。

老飄的臉有點像洞里的巖壁般沒有還原過來，黑硬黑硬的。他說，你早啊朱家公子爺，我們又見面了，想不到這一次是在我的家里。只見朱成龍把手里那匣子槍的機頭張開了，幾個奴才也把鳥銃抬了抬。雙方就隔著三四米的距離。半天了，朱成龍終于把旋在嘴里的話擠了出來。他說，我們是又見面了，你躲過了初一，終究還沒躲過十五。老飄說，這你就是三歲小孩了，你不明白這是我的家嗎？朱成龍說，我找的就是你的家。老飄說，這就對了，你怎么可以在我的家里隨隨便便呢？那是我的朋友，有我在，你別想抓人。說著話，老飄就要過去拉他的熊老哥，但被朱成龍的槍口阻止了。朱成龍說，老飄，你識相點，看在都是一個鄉(xiāng)里的人，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以后再說，我現(xiàn)在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是在抓共產(chǎn)黨。這時，熊文彬接話了，說，你說我是共產(chǎn)黨，有什么證據(jù)呢？我一個外鄉(xiāng)的生意人，到你這地方做點小買賣，你就把我抓起來，那你這地方不是變成強盜土匪窩了，大家說是不是？這話一出，立刻就引起了一片不平聲。大家都說朱成龍的不是，說我們不曉得也不懂共產(chǎn)黨是干什么的，說橫處村不是強盜土匪窩，說你朱家要抓人到別的地方去抓，我們和生意人無冤無仇。說得朱成龍一股火就冒了上來，說你們懂你媽個屁，共產(chǎn)黨來了要共產(chǎn)共妻，你們不識深淺不說，卻還要造反不成？他抬了抬匣子槍，朝天就放了一槍，只聽嘣的一聲響，頭上的瓦片就被穿了一個洞。

一時就死了般地靜。

也是熊文彬命不該絕。朱成龍的那一槍，子彈是竄到天上去了，但瓦片上的灰塵卻被震動得飄飄揚揚地灑了下來，有一砣栗子般大的煙塵，居然不偏不倚地砸在朱成龍的眼睛上。正當(dāng)嘍啰們上去幫助朱成龍料理時，訓(xùn)練有素的熊文彬掙脫了控制，幾步?jīng)_到了門口的人堆里，剎那便溜之大吉了。

朱成龍的臉色一時變得鐵青，全身開始發(fā)抖起來，他又一次抬起匣子槍，朝天掃了一陣。

僵持，沒有人出聲?？磥斫裉熘斐升埵遣涣T休了，再僵持下去會出人命。

許久，就聽老飄笑了一聲，然后就見他向前走了一步說，朱成龍，你別老拿你那破槍嚇人，你還能把我們橫處村全村的人都?xì)⒘瞬怀?？到別人的家里隨便抓人，沒這個規(guī)矩。你和共產(chǎn)黨怎么干我們不管，但冤要有頭債要有主。我跟你走，我們的事先了斷，以后的事，你走你的路，我們過我們的橋。朱成龍邊用眼巡村人邊思忖，看來有你老飄這個對頭賊從中作梗著，我朱成龍什么事也辦不成，倒不如先斷了你這個賊筋，少了共匪的一個落腳點，也不虧是個上上之策。便指著老飄對大家說，大家都聽到了，有事他頂著，恭敬不如從命，今天我就送給大家一個人情了。老飄說，大伯大叔們，你們放心好了，我一個人沒牽也沒掛，沒事的，他朱成龍如果敢殺我，以后有一天也是要償命的。說完，就伸出一雙手讓朱成龍的家丁們反剪了。

事情算是以雙方都能接受的結(jié)果圓滿解決。

門口閃開了一條路，老飄高昂著頭顱走了出去，仿佛一頭趕赴角斗場的公牛，后邊跟著一群押牛的人。

橫處村的人站在村頭，一直目送一行人成了一粒粒黑點，最后消失在朱家大屋里。

事后熊文彬感嘆了一句，老飄這人有骨頭！

六

有骨頭的老飄被押進(jìn)朱家大屋時，水蜜桃正在自己的房間里鉤絲線。絲線是鮮艷的桃花色，她要鉤出一個完美的紅桃，待洞房花燭夜，親手掛在老飄那寬大的胸脯上。也就在鉤最后幾針的時候，她抬了抬眼，看見了被押進(jìn)來的老飄。奇了怪了，上次老飄自己遁了地去，怎么今天又被抓了回來？老飄這樣賊精的人怎么又犯在朱成龍的手里？眼睜睜看著老飄被押進(jìn)后院的柴房，水蜜桃?guī)揍槾猎诹耸种割^上，血把個紅心桃染得格外黏稠起來。

最近一段時間，水蜜桃明顯感覺到大屋內(nèi)的殺氣比任何時候都重了，光一個朱成龍，就匣子槍不離身，晝夜閑不住，帶著手下一班稱為保安隊的嘍啰，有時一出去就是好幾天，也不知是搞些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神秘得要死。而上面坐轎騎馬的人也經(jīng)常光顧木朗鎮(zhèn)，一來就到朱家大屋和朱成龍嘰里咕嚕個沒完，待朱成龍把這些人送走的時候，也正是朱成龍帶著保安隊出發(fā)的時候。

水蜜桃已經(jīng)感覺到很少有人跟她搭話了，連燒飯的五媽都故意避著她，至于管家和兵丁們，眼中就根本沒她水蜜桃這個人存在。看來朱成龍要開殺戒了，院子里聽到的凈是紅軍、共匪等字眼。水蜜桃壓抑得透不過氣來，想到大門外走走，但是有人把她攔回來，說是主人已有交代，她不準(zhǔn)出大門一步。水蜜桃明白，自己像牲畜一樣被軟禁起來了。你個老飄，你要了我，你答應(yīng)過我?guī)易?，你說話也像瘦女人擠奶水一樣難兌現(xiàn)嗎？水蜜桃心亂如麻，臉殼兒瘦了一大圈。

如今，老飄終于來了，但卻是被朱成龍綁著來的，水蜜桃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你老飄再有天大的本事，逃得了上次，還脫得了這次？眼看朱成龍這頭騾子的槍法是越練越準(zhǔn)了，恐怕是拿你老飄第一個試槍。水蜜桃仿佛感覺著朱成龍已經(jīng)把匣子槍的槍口對準(zhǔn)了老飄的太陽穴，那藤條似的食指往那扳機上一扣，一粒子彈便在老飄的腦殼上這邊進(jìn)那邊出地鉆了兩個洞，接著，老飄就像一根大木頭般向后倒去，只聽嘣的一聲響，那碩大的頭顱上的兩個彈孔，便射出了兩條紅紅的血柱。媽呀！水蜜桃猛叫了一聲，才使自己的神志清醒了過來。

一連兩天了，水蜜桃沒聽見從柴房里透出老飄的丁點聲息。門口有兵丁守著，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說明人是好好的。但是今天不一樣了，今天沒有人進(jìn)出了，直到下午，朱成龍親自進(jìn)去了，而且還進(jìn)出了三次。水蜜桃從朱成龍那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預(yù)感到，不出今晚，老飄的小命要休了。看來她的判斷不錯，她看見五媽提著一籃飯菜走向了柴房。守門的兵丁說，五媽有一副菩薩心腸。五媽說，我們是大戶人家，不能讓人做餓死的鬼。水蜜桃明白，五媽這話是說給她和老飄聽的，意思是告訴你，兇期到了，你們還有什么要相互交代的，該抓緊了。

黃昏的太陽有幾縷透過窗欞射到了水蜜桃那滿是細(xì)汗的臉上，顯得色調(diào)變形。她是快急瘋了，幾次想見老飄，都被兵丁攔在了柴房外。想想和老飄相好了一場，在老飄做鬼以前，無論如何是要見一面的，不這樣，老飄會死不瞑目，自己也無顏面再活在這個世上。兵丁換崗了，換來了水蜜桃的勇氣和希望。她的一只腳剛邁出門檻兒，差點一頭撞在了一個人的懷里，那人一個趔趄差點栽倒。水蜜桃好不容易才看清原來是管家賈八哥。賈八哥穩(wěn)穩(wěn)神說了一句二奶奶你小心，用手整整衣服就匆匆地走了。水蜜桃想，這賈八哥平時見她唯恐避之不及，今天偏走她的門前過，正心中罵了一句狗奴才，便發(fā)現(xiàn)腳前頭有一個小小的紙包，她撿起一摸，發(fā)現(xiàn)紙包是硬的，再打開一看，怔了一陣，就什么都明白了。她重新包好紙包，心中叫了一聲賈八哥，便腳底生風(fēng)般地?fù)湎蛄瞬穹俊?/p>

剛上崗的兵丁已吃飽飯，精神特好，一把就攔住了水蜜桃，說，朱爺有吩咐，二奶奶不能進(jìn)。水蜜桃把他看了半天，看得兵丁臉色都變紅起來。水蜜桃說，小兄弟，你把我當(dāng)回姐好不好，這一輩子也就求你這一回了。兵丁看著水蜜桃那可憐樣，猶豫了好一陣，終于扭過頭去，裝作什么也沒看見了。

進(jìn)得柴房，水蜜桃見老飄被棕繩捆了個結(jié)實，像一頭馬上要被宰殺的牛，拴在立柱上。老飄畢竟是老飄，張開的大嘴被一團(tuán)破布塞住，一雙眼睛卻睜得滾圓。見水蜜桃進(jìn)來，他把身子扭動了幾下，嘴里發(fā)出了呣呣的聲響。水蜜桃從沒見過這陣勢，只一個勁地圍著老飄陀螺似地轉(zhuǎn)，試圖解開老飄身上的繩子，但始終無法下手，聽見老飄嘴里一個勁的呣呣聲，才把那團(tuán)破布拔了。老飄說，你別費神了，這繩子上的死結(jié)你解不開的，就是解開了，這會我們也逃不脫。水蜜桃的一雙小手蛇一樣纏在了老飄的脖子上，眼淚就像水一樣地流，嘴里喃喃著，你若去了，我也不活了。老飄用自己的頭發(fā)摩挲著水蜜桃的頭發(fā)，硬硬地說，你放一百個心，我死不了的，我還要把你帶走的。水蜜桃說，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正纏綿著，門外的兵丁就沖了進(jìn)來，壓低著聲音狠狠地說，快走，再不走，被朱爺發(fā)現(xiàn)，我也沒命了?？磥碓僖矡o法呆在一起了，水蜜桃拿出那個藏匿在身上的薄紙包，塞在了老飄那被反剪著雙手的手心里，見老飄牢牢地攥緊了，才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柴房。

天很快黑了。

天漆黑漆黑了。

水蜜桃那萬縷柔情的目光隨同那愁腸百結(jié)的心緒一起彈跳著，始終不曾合攏過。最后她看明白了，看明白了老飄被五花大綁著，在保安隊的押解下，一步步地走出了柴房，走出了大門口，走向了神秘的黑夜。在他身后，朱成龍手里的那把已張開機頭的匣子槍帶出的藍(lán)光，好像幽靈，又好像是蛇信子。水蜜桃啊的一聲，昏死了過去。

這個夜沒有幻想，有的只是夢，而且還是噩夢。這個夜屬于朱成龍，也屬于老飄，就看老天偏向誰。

一行高低不平的腳步把黑夜拉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這個口子一直通向烏潭。

流水無聲，烏潭死了般地靜。在幾粒鬼火似的電筒光下，烏潭邊露出了一塊一間屋子般大小的大巖石。大巖石下的潭水因為深度，黑得像醬油。木朗鎮(zhèn)的人說，烏潭深得無底，直通東海。

天上有一顆流星劃過，仿佛火紅的爐膛里剛拉出來的一把刀。

老飄被推上了大巖石，朱成龍的保安隊圍成了半個圓圈，其中一人上去拔掉了老飄嘴上的那團(tuán)破布，老飄牛似地喘了一陣大氣。朱成龍問老飄，你還有什么話要說的？老飄轉(zhuǎn)了轉(zhuǎn)頭，扭了扭身子，笑了一下說，你朱成龍總算找到這么個時辰了。朱成龍說，我隨時都有時辰。老飄聽后干脆大笑了起來，那笑聲在夜空里傳出好遠(yuǎn)，憑空生出了一股陰森之氣。朱成龍問，你是笑你自己笨呢，還是笑你命太苦？老飄說，還不知道誰笨呢，朱成龍，我別的不笑，專門笑你在木朗鎮(zhèn)這樣的大戶，殺人滅口，就好比偷雞摸狗，我說你不是男人，你就不是男人，你不承認(rèn)也沒用。朱成龍說，馬上要做鬼的人了，我允許你嘴再硬一陣，不過呢，我要告訴你，聰明的男人殺人，不一定有規(guī)矩，只有像你這樣的笨人，無錢買餅用卵硬頂。接下去，朱成龍給老飄講了一個古，說三國時龐統(tǒng)跟張飛比武，龐統(tǒng)把一只螞蟻放在一堆沙子里，規(guī)定每人只準(zhǔn)打一下，誰打死螞蟻誰就贏。張飛先打，攥緊大拳頭一下就砸了下去，結(jié)果扒開沙子一看，螞蟻竟爬出了沙堆。輪到龐統(tǒng)了，他只伸出了一個食指輕輕一按，螞蟻就被碾成了齏粉。老飄說，那我就是張飛了。輪到朱成龍笑了，笑過后，朱成龍說，這樣吧，張飛也是英雄，只要你求我手下留情，你的小命就不是那只螞蟻了。老飄說，誰是螞蟻還不一定呢。話說到這個份上，雙方就覺得再沒必要拖延時間了，不過，朱成龍最后還是對老飄盡了一句，說，既然這樣，你做鬼就對我沒有什么可埋怨的了。老飄點點頭表示認(rèn)可。他提議說，你既然一定要我做鬼，按規(guī)矩，不能讓我做餓鬼。朱成龍說，這個你放心，我都準(zhǔn)備好了，你還不是紅軍，我按江湖規(guī)矩辦。

一盤饅頭和一壺黃酒端到了老飄的面前，他用鼻子用力嗅了兩下，贊賞了一句好酒。一個兵丁提起酒壺往老飄那張開的大嘴里倒了一串酒，只聽老飄的喉嚨里咕嚕咕嚕一陣響，就飄出了一個爽字，然后另一個兵丁拿饅頭送到老飄的嘴巴，老飄一口就咬去了大半個。如此重復(fù)十來次，老飄吃飽了也喝足了，最后打出了一個滿意的飽嗝。老飄對朱成龍說，就這一點，你朱成龍還算得上是個男人。朱成龍說，那當(dāng)然！

下面的戲就不需要朱成龍親自來演了。保安隊員們把老飄按倒在地，四個人抬來一塊長方形條石壓在老飄的背上，然后用繩子把老飄的身體和條石牢牢地捆了個死硬，最后一用力，就像推一塊木頭似地把老飄推向了烏潭。那一刻，朱成龍的神情是十分專注的，他聽到了刺耳的咚地一聲響后，就見老飄很不情愿地向潭底沉去，最后只冒上來幾串越來越不像話的氣泡。

又沉寂了好一會。朱成龍徹底地放心了，他大度地對嘍啰們說，大家回去睡個好覺吧，放假三天。

天上的烏云偶爾漏出一條縫，沒有星星，一行人像烏梢蛇般游動著，很快就淹沒在了墨黑的夜色里。

七

朱成龍把老飄沉到了烏潭，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心情松爽了，辦起事來也就有了順頭。他先給省城保安司令部的大哥寫了一封信。信中說，木朗鎮(zhèn)的形勢越來越吃緊了，共匪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了，一個保安隊越來越頂不住了，最好派一個保安連駐防木朗鎮(zhèn)就萬無一失了。信送出后，他覺得是辦完了一件大事，他相信大哥離開木朗鎮(zhèn)這么多年了，總會回來看看的。只要大哥一回來，零星活動的共匪們也就老鼠見了貓，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

落實了院子以外的大事，該解決院子以內(nèi)的小事了。小事也不小，涉及名譽和臉面。朱成龍思想了三天，覺得滅了水蜜桃不好，不滅了水蜜桃也不好。這就好比一只有了缺陷的名貴花瓶，擺著呢，明顯是看著煩死人了；但不擺呢，又沒有更好的替代品。像他這樣的大戶人家，哪怕家規(guī)再嚴(yán)絲合縫，辦起事來，也是要讓外界看得下去的。紅杏出墻，這內(nèi)因是自己的男根報廢，外因是有一個敢偷人的賊。但無論怎么說，他朱家這樣的大戶出了這樣敗門風(fēng)的事，是令人無法容忍的。如果讓水蜜桃自己覺得問心有愧，然后自己了斷，然后家族再對外宣布她得急疾而歿，那是最理想的事了。理想的事，朱成龍當(dāng)然要試試了。朱家的榮光是有傳統(tǒng)的，現(xiàn)在這傳統(tǒng)該輪到水蜜桃承擔(dān)起一份傳承的職責(zé)了。大院深深，偏房外有一口古色古香的八角井，井外開有石砌的東門，門額上有清乾隆年間知縣題的“貞節(jié)”兩字，說的是明末朱家第十八代傳人英年早逝，其妻跳井殉夫的事。事情是人人皆知，但又個個諱莫如深，平時很少有人到這里來，現(xiàn)在這口井又該派上用場了。朱成龍知道，這口古井深是深，但水并不多，剛好夠淹死一個女人，別看黑咕隆咚的，如果男人跳下去，保準(zhǔn)頭會露在水面上。安排妥當(dāng)后，朱成龍就站在貞節(jié)門邊等。水蜜桃被家丁領(lǐng)來了，站在一邊等他發(fā)落。朱成龍用手指了指頭上的貞節(jié)額，水蜜桃抬頭看了看，眼睛眨了幾眨，結(jié)果什么表示也沒有。朱成龍再把眼睛一個勁地盯住那水井看，水蜜桃就走向了水井。只見她圍著水井慢騰騰地繞了三個圈，一雙大眼是一個勁地朝井里看的，但最終沒發(fā)現(xiàn)她看出什么來。直到她昂揚著頭看也不看別人一眼，腳步很踏實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去，朱成龍這才明白，這個女人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而是根本不愿意按他的意思執(zhí)行程序。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相寫下的一句潛臺詞是，要剁要砍隨你便吧，但我絕不想再立一座什么貞節(jié)牌坊。這真叫朱成龍頭痛了，讓她好死她不死，她不死又不行，無奈，最后朱成龍就只好把這事暫時擱下了。

水蜜桃被軟禁，管家賈八哥卻自在逍遙。這天他閑來無事，就把黃牯趕出院門遛野。黃牯吃草喝水，他在一邊抽煙想自己的心事。殊不料這黃牯也是情種，舊情復(fù)發(fā)，遛著遛著，就往一個方向去了。賈八哥是漫不經(jīng)心地跟在牛屁股后面的，直到面前攔了一個人，他才意識到是到了橫處村。那人說，自在啊，管家，你撞著鬼了。賈八哥好像懶得多看對方幾眼，說，我從來沒認(rèn)為你會有一日做鬼。對方說，你講明點，我鬼不鬼的，好像與你沒什么關(guān)系？賈八哥有點不耐煩了，回說，有人確實認(rèn)為你已經(jīng)是鬼了，這幾天正放心睡大覺，都全體散了。人都說老飄賊精，我看也就是大膽。說完，就再也不理人家，趕著黃牯往回返了。

老飄呆了半天，好像悟出什么了，吐了兩個字：人精！

這是老飄沉潭的第三天了。朱成龍這段時間有點心力交瘁，覺得應(yīng)該好好地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了。他無意中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發(fā)覺胡子都刷子般戳人了，便想刮一下，結(jié)果怎么也找不著刮胡子的刀片，最后只好作罷。天也落黑了，他喝了一碗五媽給弄好的蓮子八寶湯，就躺下睡覺，眼皮很快就撐不住了。也不知什么時辰了，他開始置身在一個不怎么美妙的夢境里。他覺得房間里的燈亮堂堂的，自己的頭痛得好厲害，猛一睜眼，就見茶幾邊上的太師椅上坐著一位男人。起初，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及至真真切切地看清男人是老飄時，立時把眼呆直了。老飄說，醒啦！朱成龍就回過神來了，問，你到底是人還是鬼？老飄說，你說呢？到這時，朱成龍意識到這是一個真實的老飄了，就趕緊去掏槍。他記得那匣子槍是放在床頭的，這時卻怎么也找不著了，急得汗珠都從臉上滾了下來。老飄說，別找了，在這吶！朱成龍就看見了那已被張開機頭的匣子槍正很聽話地趴在那茶幾上。一股涼氣從五臟里冒了上來，朱成龍情不自禁地大喊來人，一直喊了許久，就是不見有人來。老飄說，別費勁了，沒有人能夠救你。經(jīng)老飄這一提醒，朱成龍才意識到兵丁們都被他放假了。這時的朱成龍真是后悔死了，自己的腸子里怎么就缺少彎彎繞呢？如今在自己的大院里成了人家的階下囚，這真是命了。他問老飄，你想把我怎么樣？老飄說，也不會太出格，你把我沉了烏潭一次，可龍王不要我，今天我也要把你沉烏潭一次，這樣我們就扯平了。不過呢，這次龍王收不收你，那就看你的造化了。朱成龍想，看來這交易也還算公平，只是這無奈的死，也要死個明白，便問，我有一個問題弄不懂，你能不能告訴我，龍王怎么就不要你吶？老飄又笑了，笑了好半天才說，我可以告訴你，原因是我太窮了，窮得就剩下一條光卵，所以龍王就不想交我這個朋友。朱成龍不吭聲了，看來老飄是他前世就注定的對頭克星。他認(rèn)命了。

朱成龍可能到老也不會弄明白，老飄這個偷他二奶的賊，被綁上了石頭沉到那么深的烏潭里，怎么就做不了鬼？他沒想到，奴才有時候也是不牢靠的。天不滅老飄。

一聲長長的嘆息從朱成龍的尖嘴里拉絲般拉了出來。

老飄很能掌握時機地走向了床前。朱成龍已經(jīng)穿戴好了，他自己把雙手背在了身后。

這時，房間里走進(jìn)了一個人，她徑直走向了茶幾，手有點顫抖地拿起了匣子槍，然后抬一抬，機頭就對準(zhǔn)了老飄。那一刻，她腦子里出現(xiàn)了她老爸滿足地趕著牛耕田的情景。她吼一聲說，老飄你自己不死不能叫別人死！

兩個男人幾乎都屏住了呼吸。兩雙眼睛都同時射向了一個焦點。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平時那個水一樣的水蜜桃嗎？不錯，就是她。

老飄說，這是我們男人之間的事。

不！水蜜桃說，這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我告訴你老飄，沒有我這個女人，你老飄還有小命？

老飄說，你癲啦？

水蜜桃說，我沒有癲，你這次放過朱成龍，以后你們男人之間怎么死怎么活就再不干我的事了，你不放朱成龍，我就會癲。

老飄問，為了什么？

水蜜桃說，我不和你為什么，你不懂女人。

老飄懵了。他無法理解，他和水蜜桃都那樣水乳交融的關(guān)系了，關(guān)鍵時刻，這個女人會跳出來站在朱成龍一邊。既然如此，又何必當(dāng)初。

水蜜桃催逼著說，老飄你放不放？說完，那匣子槍的槍口就抖了抖。

燈光下，老飄見這個女人的臉扭曲變形得厲害，趕緊提醒說，你別亂來，當(dāng)心那槍會走火。

水蜜桃說，你們男人會走火，我們女人就不能走火嗎？！

老飄啞然了。

僵持。

這一刻，老飄看見了一個與平時判若兩人的水蜜桃，還看清楚了水蜜桃的那張臉上令他永遠(yuǎn)無法解讀的表情，這種表情，有著讓男人感到冰涼的威懾力量。有一點老飄是明白的，把女人逼急了，她什么事也干得出來，人的骨頭再硬，也是硬不過子彈的。最終，老飄妥協(xié)了。他在水蜜桃的槍口逼迫下，慢慢退出了房間。

朱成龍算是逃過了一劫。老飄走了好長時間了，他還沒有從恐懼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眼前這個曾經(jīng)是他的二奶的女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他已經(jīng)沒有這個能力去判斷了，倒是水蜜桃臨離開時的最后幾句話，他是真的記住了。水蜜桃說，朱成龍你聽好，我們今天兩清了，以后我和你朱家大屋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了。說完，遂把槍甩還給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許久，朱成龍的神志才清醒過來，他忍不住來到大門口。舉目四顧，早尋不著老飄的身影，只有遠(yuǎn)去的田埂小路上，移動著水蜜桃那嬌小的軀體。他知道，那條阡陌通向水蜜桃的娘家。這世道真是變了。朱成龍對著夜空這么感嘆了一句。

八

半個月后，熊文彬以另一種身份，又來到了橫處村。他帶來了一個班的紅軍，戰(zhàn)士們叫他指導(dǎo)員。老飄說，我當(dāng)時看你這個生意人就不地道。熊文彬說，偽裝也是革命的需要。他如實相告，他是紅軍一個先遣連的指導(dǎo)員，跟老飄的師哥溫小蟲搭檔，這次來，是為紅軍開進(jìn)到木朗鎮(zhèn)打前站的。

共產(chǎn)黨鬧革命，革的是朱成龍這樣的人的命，需要柯一天這樣的窮人硬骨頭。但朱成龍這樣的人的命也不是隨隨便便就給你革的。朱成龍的動作不慢，省城保安司令部派來的一個保安連很快就開到了木朗鎮(zhèn)，駐進(jìn)了朱家大屋。紅軍向浙西南推進(jìn)的速度也很快，先遣連經(jīng)熊文彬打前站后，也駐進(jìn)了橫處村。先遣連的連長正是溫小蟲。

哥們初會，欣喜若狂。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還有些沒有做，比如老飄正式參加紅軍的事，就還未研究決定。不過，老飄的名字已被人正式叫起了柯一天。

那一仗打得好慘烈。是一場遭遇戰(zhàn)。朱成龍帶著保安連拂曉時包圍橫處村，原本是想抓熊文彬和老飄的，沒想到碰著了紅軍先遣連。先遣連是紅軍的精銳，一個回合幾十分鐘下來，保安連死傷大半，趕緊逃回了木朗鎮(zhèn)。

第三天，紅軍的隊伍陸續(xù)趕到了，第四天，朱家大院就被攻下來了。保安連基本報銷，但沒有發(fā)現(xiàn)朱成龍。攻打朱家大院時老飄做向?qū)扉T熟路一馬當(dāng)先。有人在茅坑邊的灰鋪里抓了一個化了裝的人，滿臉都是鍋灰。結(jié)果被老飄認(rèn)出來了，是管家賈八哥。老飄說，賈管家，你何苦來著，你其實不用化裝，你沒有血債人命，你還救過我的命呢。賈八哥歪著臉說，我不知道紅軍的政策呀！老飄說那是那是。問，八哥，你是想回家呢還是繼續(xù)留在朱家大院里？賈八哥是聰明人，趕緊說，我不想當(dāng)奴才了，我回去種番薯好了。說完，拔腿就走。結(jié)果又被老飄叫住了。老飄說，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溜什么溜？賈八哥說你說你說。于是老飄就很謙虛地向賈八哥請教起了一個問題，說你是朱家的奴才，怎么胳膊肘總往外拐？

賈八哥嘴巴抖動了幾下，最后長長地嘆出了一口氣。許久，他問老飄，你知道多年前有一支鹽隊被土匪打劫的事嗎？老飄說聽說過。賈八哥說，這支鹽隊的主人就是我。老飄哦了一聲。賈八哥又問，那你知道打劫鹽隊是誰策劃的嗎？老飄說不知道。賈八哥說，朱成龍。一聽是朱成龍，老飄的雙眼就睜大了。老飄說，我明白了。問，那朱成龍現(xiàn)在到哪里去啦？賈八哥說，他一直在大院里啊，你們沒抓住他嗎？老飄說，這就奇怪了，連個影子都沒有。于是，賈八哥便努力地想了想，最后把尖嘴附在老飄的耳朵上說了一個地點。老飄點了點頭問賈八哥，我如果抓到了朱成龍，你是希望我把他殺了嗎？賈八哥想了想說，那是你的事了。又說，我不是紅軍，也不是保安隊，如果你不想為難我的話，我這就走了。說完，便趕緊溜之大吉。

朱家大屋地勢平坦，易攻難守。據(jù)情報，省保安司令部正在頻繁地調(diào)動兵力，保安一團(tuán)已向木朗鎮(zhèn)方向移動。為防不測，紅軍沒在朱家大屋久留，黃昏前撤回到了橫處村一帶。但老飄卻悄悄地留了下來。

朱成龍的家丁們早作鳥獸散了，大屋里空無一人，靜寂一片，顯得格外陰森和蕭瑟。淡淡的彎月百無聊賴地掛在中天上，瑩白的光，把大屋的一切都照得如同鬼影。老飄端了一張椅子，就靜靜地坐在古井邊等，看來他有足夠的耐心，因此居然沒有弄出半點響動來。戰(zhàn)斗結(jié)束后也總有個把時辰了，老飄終于聽見古井里有了動靜，漸漸地，一顆南瓜般黃皮光滑的腦袋就露出了井沿。

這時老飄走過去了，一只腳板就踩在了朱成龍的光腦袋上，說，你朱成龍終于還是顯靈了，讓我等得好苦。

怔了好一陣，朱成龍有氣無力地說，我料到了，你老飄會找到我。但你不能把臭腳踩在我的頭上。

老飄說，這個簡單，不過，你現(xiàn)在不能上來，我知道你那匣子槍的子彈打光了，我想你是把它丟在井里了，你現(xiàn)在下去再把槍撈起來，遞給我，然后就可以出來了。

無奈，朱成龍又重新爬回了井里。不一會，那支匣子槍就甩出了井外。然后，朱成龍的光頭又露出了井沿。

朱成龍問，老飄，你要殺我嗎？

老飄說，這次我不殺你，這次我若殺你，就為別人殺了，下次我若殺你，就為自己殺了。

朱成龍說，我懂了，說到底你老飄不就是為了一個女人嗎！

老飄說，不錯，這個事拖到今天，也該有個說法了。

朱成龍爬出了井沿，喘息了一會，想了想說，我給你立個字據(jù)吧，以后水蜜桃跟你過就是了，你不要為難我，往后我們兩不相干。

老飄很干脆地答應(yīng)了個行字，說，也不是兩不相干，實話告訴你，我要參加紅軍了，而你是紅軍革命的對象，我們倆這叫重新開始。

朱成龍說，就依你說的吧！

于是，兩人就趁著月色來到了書房，點亮蠟燭，找出紙墨，只一會兒，朱成龍就把字據(jù)寫好了。老飄說，我不識字，你念給我聽。朱成龍就念了起來，說朱成龍同意水蜜桃改嫁柯一天，永不反悔，特立此據(jù)為憑，年月日，云云。念完了就把它遞給了老飄，老飄接過來折好小心地放口袋里。然后兩人互不相干地分手。

兩人前后步走出大院，朱成龍往縣城方向去，老飄往山里去的一條小路來。月色下，朱成龍的腳步匆忙而慌亂，老飄步履輕松而歡快。

橫處村像一個剛吸足了奶水的嬰兒，在夜的襁褓中悄悄地睡著了。四周萬籟俱寂，只有紅軍流動哨的細(xì)碎腳步聲在滲透著大地。先遣連的連部就設(shè)在老飄的破屋里，熊文彬和溫小蟲還未睡，正在煙熏火燎的松明燈下看地圖，看來又一場大戰(zhàn)在即。老飄正在興頭上，雙腳剛踏進(jìn)破屋，就迫不及待地向溫小蟲呈上了匣子槍，說，師哥，我要參加紅軍，這是我的見面禮。溫小蟲接過匣子槍，連贊這槍不錯，問，你這槍哪來的？老飄說，是繳朱成龍的。溫小蟲又問，那朱成龍呢？老飄說，走了。溫小蟲說，你就這樣把他放了？老飄說，你又沒交代我抓朱成龍。溫小蟲想想也是，師弟都還不是紅軍呢，遂拍拍老飄的肩膀，鼓勵說，放了就下次再抓吧，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紅軍了，以后好好干。老飄學(xué)著紅軍戰(zhàn)士的樣，給溫小蟲敬了個禮，說聽師哥的，以后給紅軍爭光爭氣，聽得溫小蟲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老飄就把熊文彬悄悄拉到了一邊，說明了想和水蜜桃舉行個簡單拜堂儀式的打算。熊文彬聽后就大笑了起來，笑過后，就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給柯一天同志上政治課了，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這事可以理解，不過，你柯一天現(xiàn)在已不再是那個來去自由的賊了，你是紅軍了。老飄說，紅軍就不能結(jié)婚了？熊文彬說，那也不是。老飄問，那又怎么啦？熊文彬說，問題是你要拜堂的這個女人是朱成龍的小老婆。老飄說，她現(xiàn)在是我的人了。熊文彬威嚴(yán)起來，說關(guān)鍵就在這里，這不正好說明共產(chǎn)黨紅軍來了要共產(chǎn)共妻嗎！老飄說，這跟共產(chǎn)共妻不搭界，遂拿出朱成龍立下的字據(jù)給熊文彬看。熊文彬一看，臉色就更加難看了，說你看你看，都寫了些什么？你好好聽著，老飄你這個賤骨頭的賊，我朱成龍與你勢不兩立。老飄的頭一下子就大了，雙眼也直了，張開的嘴巴半天合不攏。許久，他沖出了門外，對著夜空，猛喊了起來：朱成龍，我柯一天與你勢不兩立，勢不兩立，勢不兩立……

一年后，在浙西南深山老林的一座古老道觀里，有人發(fā)現(xiàn)多了一位貌比天仙的尼姑。進(jìn)香的人都說，這尼姑入道誠心，絕對是天生當(dāng)尼姑的料。由于有了這樣一位尼姑，這個道觀的香火后來一直興旺了幾十年。

老飄后來當(dāng)了紅軍的連長，朱成龍也當(dāng)了保安營的營副，再后來，柯一天同志當(dāng)了新四軍的團(tuán)長，朱成龍當(dāng)了國軍的團(tuán)座，再再后來……總之，兩人少不了常交手。而精明的賈八哥，到了抗戰(zhàn)時期，也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職業(yè)，這個職業(yè)的專業(yè)名稱，國人統(tǒng)稱為漢奸。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