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計的成本和風(fēng)險

美人計專指用美女去迷惑敵人以扭轉(zhuǎn)對自己不利的局面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中國古代最著名的四大美女都與政治、軍事的大歷史有關(guān)，而且其中至少有兩位因為被用來施美人計而名播天下。無論是戲劇還是實際的戰(zhàn)爭中，美人計都專指用美女去迷惑敵人以扭轉(zhuǎn)對自己不利局面的計謀。

西施就這樣被送到吳宮去了，并且因此成為無數(shù)詩詞和戲劇作品詠唱的對象。西施被送到吳宮去做什么?她完全是被當(dāng)做一位純粹的美女，當(dāng)做純粹肉體的存在，作為性消費的對象送給好色的吳王夫差的。送一位美女給別人就能叫做“美人計”嗎?我們在有名的007系列電影里見多了各種各樣的“美人計”。以詹姆斯·邦德為代表的英國情報系統(tǒng)英雄們經(jīng)常要面對他們的敵國——多半是前蘇聯(lián)——派出的美女，這些美女身懷絕技。除了慣用美色誘人以外還精通十八般武藝。邦德在與她們調(diào)情時還需要時時防備美女們暗使出各式陰招致他于死地。真正的美人計不是這樣的，西施不是這樣的。西施只是一個弱女子，除了美色一無所長——且慢，這樣說有點不準(zhǔn)確，在《浣紗記》里，梁辰魚筆下的勾踐看到西施時，有點激動，他說：“寡人親令夫人教演歌舞，即欲獻之吳王?？此昝疾豢献屓耍谋啬芑笾?，雖為女流之輩，實有男子之謀。”所以，西施還在越王宮里學(xué)會了輕歌曼舞，但歌舞只不過為了給西施的美貌增添內(nèi)涵。用今人的說法，是要對這位鄉(xiāng)村美女強化藝術(shù)教育，賦予她的身體以更飽滿的文化質(zhì)地。

勾踐挑選美女，首先要迎合吳國君臣的喜好。在戲里，吳王見到西施十分歡喜。他麾下的奸臣伯嚭就連忙感慨萬千地為越王做說客，他說：“我伯嚭見了婦人萬千，從不曾見這樣娉婷裊娜的。范大夫，你們都是好人。若像我做伯嚭的，留在本國受用，怎肯送與別人?！?/p>

這位美人到吳宮去要做的，既不是擾亂后宮，更不是行刺吳王，她的任務(wù)只有一件，那就是讓吳王盡量享受她的身體——她的美色以及歌喉舞姿。在這背后隱含著一種耐人尋味的社會學(xué)理念，就像斯巴達人要經(jīng)受嚴(yán)酷的訓(xùn)練和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中國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一樣。古今中外的人們對人性有同樣的理解，以為只有吃盡苦頭才有可能成就偉大的事業(yè)，日子過舒坦了，人們就一定會放棄遠(yuǎn)大的理想。在這里，以消費主義為標(biāo)志的身體敘事被設(shè)定為宏大敘事的天敵。

西施只做一個本本分分的美女，就把吳國給滅了

西施戲和另一出以美人計著稱的戲劇作品《進驪姬》不一樣。二十四回的秦腔《進驪姬》演繹的是，驪戎國主大敗于晉國公子重耳，于是送美貌的女兒驪姬以請和。秦腔劇本里的道白把這叫做“進美和國”。驪姬說她“淚汪汪離了宮院內(nèi)，不由叫人好凄慘”。晉獻公殿上一見這位絕色美女馬上為之傾倒，納她為妃，果然對送美人的驪隆表態(tài)，“你妹妹坐了孤家的晉龍宮院，每日侍奉孤家。你我兩家割袍換帶，永不能動起干戈?！?/p>

自從驪姬進宮，晉國再無寧日。重耳被逐，國母遭囚，晉獻公自己后來也命喪驪姬之手。一個原本很強盛的晉國被折騰得七顛八倒。晉國之患，不僅僅在于晉獻公好色，更重要的是驪姬從中有意耍奸使壞，陷害忠良。西施不是這樣。

西施是美人，但西施不是一般的美人。說她不一般，是因為在美人計里的她，不必有驪姬那樣的心計，當(dāng)然，也不像其他美人計的女主角，比如妲己，還有貂嬋。

紂王是因妲己而亡了國，但妲己是紂王屬下侯伯蘇護的女兒，被商紂如橫征暴斂般強行索要來的。無論最后迷了紂王的那位妲己是原裝正版的還是如小說戲劇所言是九尾狐貍幻化而成，迷上妲己，都是商紂王自己的問題。妲己可不是蘇護使美人計送入宮廷的，假如紂王不昏庸，何至于此?至于貂嬋，那當(dāng)然是最為典型的美人計的工具。

貂嬋是東漢司徒王允府上的歌女，頗有憂國憂民之心。王允為挽漢室頹勢，說動貂嬋定下連環(huán)美人計，先將貂嬋許配給英雄呂布，再將她獻給認(rèn)呂布為義子的權(quán)奸董卓。呂布誤以為董卓惡意霸占了他看中的美人，心懷不滿；董卓府中，鳳儀亭上，貂嬋假意向呂布哭訴，惹得呂布大怒，終于出手殺了董卓，遂了王允的心愿。《鳳儀亭》之所以成為一出名劇，是由于其中俗稱“呂布戲貂嬋”的表演很是一個賣點。但是假如我們推敲一下前因后果，就不難明白，這哪里是什么呂布戲貂嬋，分明是貂嬋在戲呂布呢。舞臺上的演出也不會放過展現(xiàn)貂嬋萬種風(fēng)情的機會，呂布對她的調(diào)戲與她對呂布的勾引真叫珠聯(lián)璧合，貂嬋可一點都不像是在遭受呂布的性騷擾。呂布英雄末路的《白門樓》一出，他最終兵敗落入曹操手中，見到貂嬋，開口就是大罵?？上Т藭r覺悟已經(jīng)晚矣。呂布蓋世英雄，似乎從頭到尾都被美女貂嬋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此看來，只要有西施妲己貂嬋這樣的美女，要滅人家的國是很容易的。美人計的成本是如此之低，只要君王舍得美女，幾乎是無往而不利。西施沒有用什么陰謀詭計，沒有挑撥離間，甚至都沒有爭風(fēng)吃醋，她只是做一位本分的美女，就這樣輕輕松松簡簡單單地就把別人好端端的一國給滅了。在所有被看成禍國之祟的美女里，無論妲己、楊玉環(huán)還是貂嬋，只有西施不需要任何的手段。她在不經(jīng)意之間就做到了越國讓她做的一切。說她是美女中的美女，這可以算佐證。

孫權(quán)的美人計在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掉了鏈子

戲是戲，人是人。戲可以不顧及西施的心情和難處。但如果要在現(xiàn)實人生中把這計謀坐實了，困難不知道要比戲劇多多少倍?，F(xiàn)實地看，無論是越王勾踐還是西施，這樁計謀最大的困難就在于既要讓吳王夫差對美人入迷，千嬌百媚地向吳王投懷送抱，同時她的心里還必須想著自己的越國，想著情郎范大夫，更重要的是她的故國之思絕不能讓吳王察覺半分。沒有人考慮過做一個西施這樣的美人是多么高難度的差使，她每天都在用她高超表演贏得對方的情愛，內(nèi)心卻不能動絲毫真情：假戲不能真做，始終需要保持感情的分際。

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村女子，哪怕她貌如天仙心比石堅，在幾年里被一位君王歡喜著寵愛著，她會不會也有弄假成真的一瞬間?換句話說，假如西施哪怕是因那么一兩件大事小事，有那么一天兩天，猛然心里一動。想著夫差對她真好，那樣，美人計是不是就要破產(chǎn)?于是我們才明白為什么妲己被說成是狐貍的化身，原來平凡的女子，要擔(dān)當(dāng)美人計里的主角，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吳國既破，西施歸國，她卻也不無惆悵，“回首姑蘇，歡娛未終，樹梢留得殘紅。國恩雖報尚飄蓬，猶恐相逢是夢中。青山路，繞故宮，不堪清漏往時同。浮去盡，世事空，錯教人恨五更風(fēng)。”假如西施這段唱詞被安在越王破吳之前，恐怕歷史就應(yīng)該重寫了。

戲劇里的美人計，就真有這樣結(jié)局的，那就是同樣有名的《龍鳳呈祥》。

《龍鳳呈祥》把《三國演義》里劉備東吳招親的故事敷演成一部大戲，分別由《甘露寺》《美人計》《回荊州》三出聯(lián)綴而成。劉備向?qū)O權(quán)借荊州，有借無還。周瑜為孫權(quán)設(shè)計，假意說要將她妹妹——吳國郡主孫尚香許配劉備，想借機把劉備誆到東吳，用這美人計將他羈押在東吳，逼他就范。

這樁美人計與越王勾踐所設(shè)的美人計最為關(guān)鍵的區(qū)別，在于孫權(quán)不是將一位籍籍無名的民間女子作為釣餌，而是將自己金枝玉葉的妹妹用作工具。他就沒有想到自己的母親不情愿，吳太后得到消息后招來孫權(quán)劈頭一頓臭罵。在太后看來，江山固然重要，女兒的前程和名節(jié)同樣重要。她勃然大怒，斥責(zé)孫權(quán)：“既為荊州把怨構(gòu)，你就該與周郎善敵良謀。將胞妹定巧計世間少有，豈不怕罵名兒萬古流傳?”而且更絕的是太后聽從了喬國丈的勸說，索性要求在甘露寺面相劉備。

更絕的是，這美人計在最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掉了鏈子。那位孫權(quán)本來只想用來做魚餌的妹妹，本就高不成低不就地幾乎要成大齡“剩女”，這回有機會嫁給一位皇親貴胄，且是一位眼見得會有點前程的好主兒，恨不得那魚兒反將她一口吞下，對這樁從天而降的美姻緣竟是求之不得地心甘情愿。

這一方孫尚香既然是心甘情愿，另一方劉備更是受之泰然。兩夫妻一個說是“千里遙途來配鳳”，一個說是“且喜佳期得乘龍”。洞房花燭，哪里還有那煞風(fēng)景的陰謀詭計在背后?

孫權(quán)和周瑜的美人計留給觀眾的只是笑柄。這好像是中國傳統(tǒng)戲劇里各種各樣的美人計里罕見的失算的例子。但我們還要看到，在《龍鳳呈祥》里，孫尚香讓他的哥哥孫權(quán)和軍師周瑜“賠了夫人又折兵”，并不完全是由于諸葛亮棋高一著的機智。假如吳王夫差有英俊的詹姆斯·邦德十分之一的本領(lǐng)，用007的路子對付送上門來的美人，既將美人收歸帳中，又順利地達成他的任務(wù)，或如同民間流傳的當(dāng)代笑話里那位操山東方言的英雄那樣，“老虎凳，不招；辣椒水，不招；最后敵人使美人計，俺就將計就計，還是沒招”，那勾踐和范蠡豈不是也要像周瑜同樣吐血身亡?

美人計成本雖小，風(fēng)險實大。三十六計，它可能是智慧含量最小的計謀，因而也可能是最易于破產(chǎn)的計謀。而優(yōu)秀的藝術(shù)總是有能力在不經(jīng)意之間讓我們體會到人生的真相。西施功成身退，重新回到情郎懷抱，范蠡攜西施泛舟歸隱：“功成不受上將軍，一艇歸來笠澤云。載去西施豈無意，恐留傾國更迷君?！比绱恕拔也蝗氲鬲z誰入地獄”未免矯情。另一面，西施心里卻滿是迷茫?！半p眉顰處恨匆匆，轉(zhuǎn)眼興亡一蹙中。若泛扁舟湖上去，不宜重過館娃宮?！彼秊槭裁床辉敢饴愤^曾經(jīng)生活多年的舊地?假如重睹夫差為她建造的華屋，她的身體記憶會不會被重新喚醒？她會不會回憶起自己的青春歲月和吳王夫差對她的深情，會不會為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再而生出幾絲遺憾?（摘自《博覽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