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屈原的芳草美人傳統(tǒng)以來,中國文人好以娥眉自喻。所以,自《紅樓夢》誕生以來,關(guān)于釵、黛的評論常常各執(zhí)一端,為了品評這兩個人物的高下,又常引起爭吵,甚至發(fā)生過“遂相齟齬,幾揮老拳”〔1〕的趣事,士人各自的孤高自傲之志,圓通養(yǎng)拙之情,一寓其中。
歐風(fēng)美雨洗禮下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通過另一個文化參照系的“他者”眼光,更能深切地領(lǐng)會《紅樓夢》所代表的中國文人傳統(tǒng)的特殊性,也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極具彈性的言說空間,進行東西方思想文化的互相印證。林語堂早年把《紅樓夢》作為了解中國人的主要文本,曾有妙語云:“欲探測一個中國人的脾氣,其最簡易的方法,莫如問他喜歡黛玉還是寶釵?!薄?〕上世紀四十年代,上?!短斓亍冯s志曾刊有一篇妙文《曾國藩與薛寶釵》,該文從個性氣質(zhì)的類型出發(fā),將曾國藩與左宗棠對舉,指出:“世人或愛逞能使氣,或愿藏拙裝愚,這二種人,無以名之,乃名前者的林左型,名后者為曾薛型?!薄?〕
現(xiàn)代文壇上“擁釵派”較典型的作家是聶紺弩。在《中國古典小說論集》中,聶紺弩說寶釵豈止不是壞人,簡直是個十全十美的佳人,是封建社會的完美無缺的少女的典型〔4〕。何其芳也不同意把薛寶釵視為虛偽、奸險的人物,處心積慮地為爭奪“寶二奶奶的寶座”而斗爭。在《論紅樓夢》一文中,他具體地分析了薛寶釵喜歡討好人、奉承人和對賈寶玉的“無情也動人”的愛情后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我們只能說薛寶釵是一個忠實地信奉封建正統(tǒng)思想、特別是信奉封建正統(tǒng)思想為婦女們所規(guī)定的那些奴隸道德,因而好像是自然地做到‘四德’俱備。如果我們在她身上看出了虛偽,那是由于封建主義本身的虛偽。并不是由于她的奸險。她得到了賈府上下的歡心,并最后被選擇為賈寶玉的妻子,正是她這種性格與環(huán)境相適應(yīng)的自然結(jié)果,而不是由于她或者薛姨媽的陰謀詭計的勝利?!薄?〕
薛寶釵其人如何?舊時“評紅”家對她極為貶責(zé),認為她是偽君子暗藏奸計,謀奪了黛玉的良姻,甚至其一言一行,均是“殺機”,可怕之至,可惡之至。其實,就其境遇而言,她也是“薄命司”中令人悲憫的女子,其內(nèi)心之苦,最不易為人所窺見。一般讀《紅樓夢》的人,視黛玉為“女圣”,其地位至高無上,不可冒犯,聶紺弩、何其芳能犯“眾怒”而為寶釵辯護,確實是識見超眾。
冷眼慧心的黛玉形象,奠基于深厚的歷史文化,其不得志和對知音至死不渝的追求,“冷月葬花魂”的終局,仿佛千古文人失意的寫照,這株高懷絕俗的絳珠草受到歷代文人的憐愛?!捌缴}怨寄紅樓”的吳宓非常喜愛林黛玉,坊間流傳過一個吳宓戀黛成癖的故事:西南聯(lián)大旁的文林街上,有一家臟兮兮的小飯館,為招攬顧客,店名借的是林妹妹的光。一天,吳宓走過,抬頭忽見“瀟湘館”三字,大怒,認為是對黛玉的褻瀆,舉起文明棍就要砸那塊招牌。端木蕻良也是“擁黛派”,為了堅決站在林黛玉的這一邊,他對薛寶釵這個人物的復(fù)雜性做出了簡單的分析,把薛寶釵對賈寶玉所表示的愛情和最后成就的婚姻,看作是“受了整個封建貴族的政治委托的政治進攻”,認為“薛寶釵就像一個獻身的女間諜一樣,來執(zhí)行封建社會的命令,而犧牲了一切”〔6〕。其敵友分明、勢不兩立的政治圖解,不禁令人莞爾。吳組緗也是徹頭徹尾的“擁黛抑釵”,對寶釵評得極為苛刻,甚至認為寶釵的金鎖來路不明,揣想有可能是薛姨媽臨上京前現(xiàn)打制的,所以才宣傳要配給有玉的。這種推測自有一種孩子氣的愛憎分明、快意恩仇,使我們感受到吳組緗性情的率真。當然,吳組緗的結(jié)論也是建立在充分研究的基礎(chǔ)上,判定金鎖造假并不是“羅織”罪名,《紅樓夢》中和尚與道士幾次出現(xiàn),只聽說有個石頭化玉,哪有金鎖的一言一字?確有可能出自薛家的把戲。通常在《紅樓夢》研究中,薛寶釵被視為工于心計的虛偽、奸險的人物,端木蕻良、吳組緗認為寶釵的一切行動都是有意識有計劃地爭奪賈寶玉的看法,雖然并不太符合曹雪芹“似譎而正,似則而淫”〔7〕的寫人的本意,分析和判斷也不是很有說服力,但這種觀點有著廣泛而深厚的群眾基礎(chǔ)。
“非釵非黛派”如魯迅、蕭軍等,在魑魅魍魎橫行的亂世,他們都是嫉惡如仇、除惡務(wù)盡的鐘馗式的人物,不但不喜城府心機深不可測的薛寶釵,亦不喜哭哭啼啼尋愁覓恨的林黛玉。據(jù)周作人的《魯迅的青年時代》中所回憶,有一位曾在北京大學(xué)聽講小說史的人,曾記述過這么一回事情。魯迅講小說史到了《紅樓夢》,大概引用了一節(jié)關(guān)于林黛玉的本文,便問大家愛林黛玉不愛?大家回答,大抵都說是愛的吧,學(xué)生中間忽然有人詢問,周先生愛不愛林黛玉?魯迅答說,我不愛。學(xué)生又問,為什么不愛?魯迅道,因為她老是哭哭啼啼〔8〕。魯迅的回答雖然不無調(diào)節(jié)課堂氣氛的玩笑性質(zhì),但以魯迅一向說話的慎重嚴謹,也反映出他對林黛玉nHmDMrDwG9ZAElR9AHa+SA==的觀感并不太好,對黛玉心胸之狹窄不無反感。在魯迅的雜文中,涉及黛玉處也多有不敬,說到香汗與臭汗,“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的女界內(nèi)戰(zhàn),“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等等,多有嘲諷之意。
蕭軍在“非釵非黛”上則更加直言無韙:“對于賈寶玉和林黛玉如何談情論愛,說詩論道,我是并不怎么感興趣的,也不懂;只是感到很氣悶,很想跳進大觀園去大打一陣抱不平才能夠出一口怒氣!對于賈寶玉那種半男不女的性格是討厭的,王熙鳳那種奸狡陰險的手段是鄙視的,薛寶釵那種偽君子似的‘落落大方’也無興趣,覺得庸俗可厭;而林黛玉那種哭天抹淚、忽雨忽晴的性格也覺得膩煩。覺得可喜歡的人物只有尤三姐、史湘云、鴛鴦、柳湘蓮和焦大?!薄?〕蕭軍剛正不阿的個人氣質(zhì)和對社會人生的俠義態(tài)度,使他只對《呼家將》、《薛家將》之類金戈鐵馬的傳奇故事入迷,對我們傳統(tǒng)審美中傷春傷別、多愁多病的才子佳人,“葬花”、“焚稿”的兒女之態(tài),則難以產(chǎn)生深切的心理認同。他筆下沒有細密纖美的女性形象,從《過去的年代》中的翠屏,《八月的鄉(xiāng)村》中的李七嫂,到后來《五月的礦山》中的艾春秀……或則鋌而走險投身綠林,或則手握鋼槍參加抗日,無一不是英姿颯爽、性如烈火的反抗型女性,難怪他在《紅樓夢》中最稱道富于俠女氣概、血濺寶劍殉情的尤三姐。
柔情似水的女作家冰心,居然也膩煩釵、黛,而獨喜“精爽英豪”的尤三姐,稱贊她“冰雪凈聰明,雷霆走精銳”,二者兼而有之〔10〕,這應(yīng)該與冰心的成長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冰心一直稱自己是海的女兒,性格中有其英豪闊大的一面。
“釵黛合一派”以俞平伯、林語堂為代表。俞平伯認為,《紅樓夢》是為“悲金悼玉”而作的,“金”(寶釵)與“玉”(黛玉)并重。他說:“且書中釵、黛每每并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若寶釵稀糟,黛玉又豈有身份之可言。與事實既不符,與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做不可呢?”〔11〕俞平伯的觀點被概括為“釵黛合一”四個字?!扳O黛合一”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悲金悼玉”,作家為釵、黛相同的悲劇命運而惋惜悲悼,并無左右褒貶之意,更無“封建”與“反封建”、“衛(wèi)道”與“逆道”之區(qū)分;二是在藝術(shù)格局上顯示出“兩峰對峙雙水分流”的對稱交錯美,“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
俞平伯關(guān)于釵、黛并非對立而是互補、和諧的觀點,在林語堂手中得到深入發(fā)展。林語堂不但在《京華煙云》等小說中創(chuàng)造釵、黛、湘云合一的文學(xué)形象,還從文化哲學(xué)的高度專門談?wù)撨^“釵黛合一”:“寶釵與黛玉相對的典型,或者依個人的好惡,認為真?zhèn)沃畡e,但是不是真?zhèn)味挚闪恕oh逸與世故,閑適與謹飭,自在與拘束,守禮與放逸,本是生活的兩方面,也是儒道二教要點不同所在。人生也本應(yīng)有此二者相調(diào)劑,不然,三千年鞠躬,這民族就完了,講究禮法,待人接物,寶釵得之,襲人也得之。任性孤行,歸真返璞,黛玉得之,晴雯也得之。反對禮法,反對文化,反對拘束,贊成存真。失德然后仁,失仁然后義——這些話不能說全無道理。但是人生在世,一味任性天真,無所顧忌,也是不行的?!蚁胨枷氡纠稀⑶f,行為崇孔、孟,差為‘得之’?!薄?2〕
林語堂秉承著對釵、黛對補的思考,進入對儒道文化互補的覺悟,這種古典之優(yōu)雅與現(xiàn)代之張揚的相糅合,透露出林語堂多元調(diào)和的審美趣味,也充分體現(xiàn)出林語堂在中西文化沖撞中的雙重人格。總的來說,林語堂喜歡具有健全人格、自然開朗的人物,前期喜歡史湘云,后期喜歡達練有為的探春,因為她們都是自然不作偽的女子,最不喜塵緣未斷、對佛思凡、形成了變態(tài)心理的妙玉〔13〕。
張愛玲“十年一覺迷考證,贏得紅樓夢魘名”,其“紅學(xué)”的特點是下了大功夫去研究文本而很少涉及其他,很少有評議、賞會的言詞加之于《紅樓夢》本身乃至?xí)腥宋?,寶釵、黛玉均甚少提及,且不表示褒貶愛憎。十二金釵中她只看重秦可卿和史湘云?!都t樓夢魘》中《五祥》的焦點即在湘云身上,認為湘云才是《紅樓夢》的主要女主角,是歷史上有原型的真實人物。湘云天真混沌,瀟散簡遠,超脫于大觀園中的權(quán)勢之謀和情愛之爭,對于“刪繁就簡三秋樹”的晚年張愛玲來說,最為心有戚戚焉。而可卿、湘云,均可看作黛玉、寶釵之間“兼美”的人物。
注釋:
〔1〕〔7〕一粟:《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80頁。
〔2〕林語堂:《吾國與吾民》,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版,第263頁。
〔3〕實齋:《曾國藩與薛寶釵》,載1943年11月上海《天地》第二期。
〔4〕聶紺弩:《中國古典小說論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79頁。
〔5〕何其芳:《何其芳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225頁。
〔6〕端木蕻良:《向〈紅樓夢〉學(xué)習(xí)描寫人物》,載1942年6月20日桂林《文學(xué)報》第一號。
〔8〕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0頁。
〔9〕蕭軍:《蕭軍近作》,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18頁。
〔10〕冰心:《二老財》,載1935年1月《青年界》第九卷第一號。
〔11〕俞平伯:《俞平伯論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11頁。
〔12〕林語堂:《無所不談合集》,臺北開明書店1974年版,第2頁。
〔13〕羊汝德:《銜著煙斗的林語堂》,四川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