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有些人的時間是很清楚的，可以具體到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有些人的時間是說不清楚的，只能夠說個“那時候”，或者“記不得什么時候了”，比如東礬硫村大圈門里的那個老男人和那個老女人，他們的故事就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東礬硫和今天一個樣子也是逢五排十的大集。大集占據(jù)了一條南街和半條東街。南街上有一個院子就叫大圈門，黑槐木棍子做成了一個“曰”字，中間編插上了許多花椒木條子便成了一個門。門口的左邊有一棵梧桐，門口的右邊也有一棵梧桐。這一棵梧桐在五月里把桐花開得美麗，那一棵梧桐在五月里把桐花開得也美麗。桐花像是一支支長脖子喇叭，花瓣粉紫，蕾須子卻是金黃的絲絨一般纖弱。兩棵桐樹是“記不得什么時候”栽上的了，只能夠說是在同一個大喜的日子里種下的。那天，男人種下了一棵，女人也種下了一棵?！胺蚱薹N下梧桐樹，恩愛萬千到白頭。”這一方水土流傳著這樣的話，男人和女人在娘肚子里就會說的。種的時候還有一種講究，誰都不用教就會的，那就是在第二天淡青色的曙光里，男人從洞房里提來女人的尿澆在女人挖好的樹坑里，栽好一棵母樹。女人也從洞房里提來男人的尿澆在男人挖好的樹坑里，栽好一棵公樹。那天，栽樹的男人和女人是很親密的。看樣子也好像要親密到永遠。對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來說，白頭便是永遠。
　　兩棵梧桐并著肩頭長，那樣子長了許多年。這一棵很粗了，那一棵也很粗了。這一棵上有了一個鵲窩，大大的一個團，花椒枝子槐樹枝子桃樹枝子杏樹枝子，編織的很有匠心，不是人工勝似人工。那一棵上也有了一個鵲窩，一團大大的，杏樹枝子桃樹枝子槐樹枝子花椒枝子，編織得也很有匠心，不是人工也勝似人工。兩只黑老鴉好像是一對夫妻，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過去也許如膠似漆，自從來到這個地方以后，它們的生活卻好像只有一個內(nèi)容，各自站在自己的門口，白天和黑夜，除了忙活著尋食找吃的和睡覺，便是較著勁兒罵架。你喳喳，我啁啁，你用翅膀扇風以示蔑視對方，我也用翅膀的扇風來表示對對方的蔑視?？墒牵鼈兙褪沁@個樣子生活著，誰也不離開誰，或者說誰也離不開誰。日子似煙天天飄渺過去了一些又來了一些，來來去去的似乎沒有一個盡頭。
　　忽然，有一個這樣的白天，太陽化作了一天的灰白，這個日子也變成了一縷一縷的青煙。大圈門里走出了它的那個男人，男人業(yè)已頭發(fā)花白。他扛著一張大鋸，吭哧了大半天的時光，殺死了門口左邊的那一棵梧桐，好像是那棵母樹，留下了一個樹樁，高一尺許，臺面平平，像是一面鑼，冒出了許多“汗珠子”，油煌煌的，但是，二十五圈年輪清晰可辨。大約過了兩個時辰，大圈門里的那個女人也走出來了，女人業(yè)已花白的頭發(fā)。她請來了娘家兄弟，娘家兄弟也扛著一張大鋸。娘家兄弟也吭哧了半天的時光，殺死了門口右邊的那一棵桐樹，好像是那棵公樹。也留下了一個樹樁，一尺來高，也是臺面平平，也像是一面鑼，也冒出了許多“汗珠子”，煌煌的油，清晰可辨的也是那二十五個年輪。
　　東礬硫逢五排十的大集，換了幾代江山了，大集依舊是逢五排十。
　　這個日子依舊如煙。大圈門吱呦開了，已經(jīng)老了的男人端著一瓦盆雞蛋走出來，放置在門口左邊的那棵母樹的樹樁上。雞蛋有白的也有黃的，一律的有一個圓圈黑黑地箍在雞蛋的頭頂，表明著雞蛋在鹽水罐子里已經(jīng)浸泡了半年了。都是煮熟的，如果磕開一個圓圈里的頭頂，肯定地會有金黃的油汪汪洋洋，把芬芳搖曳著引誘趕集的人。老男人眼睛里的水靈是消失了，凝固成了木魚一樣子的呆。那把極有特色的山羊胡子經(jīng)歷了日子的如煙和如煙的日子變成了秋天的枯草，離離落落的三根兩根長在棗木核一樣的下巴股上。他坐在一個麥腰子編的蒲團上，一動不動地守著那瓦罐雞蛋，不喊叫什么，卻眼巴巴地看著每一個集人。跟著他走出花椒木大圈門子的是業(yè)已衰老的女人，桐花盛開時節(jié)很是叫男人“畜生”的白潤的下巴股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核桃，那上面彎彎的眉月一樣的“那畜生就喜歡咬著辦下頭”的下唇在如煙的日子里也慢慢地變成了一條僵死的蛐蟮。她也提著一個瓦罐，瓦罐上蓋著幾個黑碗。黑碗擺上了門口右邊的那棵公樹的樹樁子上。紫紅的綠豆湯從瓦罐里倒到黑碗里，更紅了，如血。她也坐在了一個麥腰子編的蒲團上，和老男人恰恰成為了對面。她也像老男人不去看她一樣不去看他，她也像老男人關(guān)注著每一個集人一樣看著每一個過路者而老眼巴巴。
　　一縷縷空氣從這一葉老肺里呼出來進入到另一葉老肺里，陽光也像網(wǎng)子把兩個人織在一起，如煙的日子更是屬于兩個人所共有，而他和她卻好像是一點點也感受不到對方的存在。
　　
　　一個集人從這邊買了兩個雞蛋磕開了一個孔，用老男人備好的一枚一枚的月牙白的席篦子一點一點地摳著金黃的芬芳，用它作為引子，勾引著半截半截的小米煎餅和卷在中間的章丘大蔥進入到集人的嘴巴里。集人都喜歡這樣子吃飯而不太習(xí)慣到飯館子里去，盡管大集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多家飯館子，“宮家酒樓”檔次還不低。這個集人吃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子，叫，咳，來一碗綠豆湯。
　　對面的老女人口頭上沒有答應(yīng)，卻用行動端來了一碗綠豆湯。接了集人的一枚五毛的硬幣，把綠豆湯放在了母樹樹樁旁邊的地上。邁著老鵝的步子回到自己的營盤里。
　　集人有點生氣的樣子，把盛著綠豆湯的黑碗從地上端起來放到了老男人的母樹的樹樁上。
　　老男人面皮子沒有一點點動作，表明著那顆心臟沒有泛起一絲漣漪。但是，一只棗樹皮樣的手卻端起了那只黑碗，重新把它放到了旁邊的地上。動作很執(zhí)拗，集人沒有反應(yīng)，對面的老女人也沒有反應(yīng)。
　　又有一個集人坐在了老女人的營盤里。他要了兩碗綠豆湯，慢慢品著喝。喝著綠豆湯，說出了一些煙消云散的日子，那兩棵梧桐樹呢那桐花開的粉白紅紫一嘟嚕一嘟嚕的嘿嘿……老女人的嘴巴子蠕動了一下，沒有說出什么來。我記著那棵梧桐樹下邊有一塊上驢石來著長長方方的明光瓦亮嫂子夏天坐在上頭納鞋底……雪白的麻線叱楞叱楞的，大嫂腮上的一對酒窩一旋一旋的，藕荷色的小褂頭隨著那什么一聳一聳的……老女人這一回好像要笑一笑，努力的結(jié)果，只是多少地扭動了臉上的某些皺紋。集人低了頭，害怕地去看對面的老男人，老男人卻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一副木呆的樣子，眼巴巴地看著趕集的人。
　　
　　日子如煙一般無聲無息地從虛無中來了，又如煙一般無聲無息地消散在虛無中，而人間的許多故事就是在這樣的日子里誕生，成長，衰老，死滅。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
　　南屋里，巍然放著一具桐棺。這樣規(guī)格的棺材在鄉(xiāng)村社會里屬于上品，“三、二、五”，說的是它的尺寸，棺蓋厚三寸，棺身厚兩寸，一律桐木作成。棺底最重要，厚五寸，且是地道的四季山上的百年老柏樹主干合成。底盤鏤了一穗一穗的金花，雕刻的很是精致。棺材的迎頭高昂著，鍍金的福字每一筆畫都是一條赤練蛇。老男人端著一碗清漆，輕輕地十分上心地用毛刷排著棺材上漆，絕對不能有一點馬虎有一點遺漏，這是那個世界里自己的家呀。已經(jīng)漆了十八遍了，把一具棺材直漆得錚明瓦亮?？礃幼永夏腥诉€要一直漆下去，一直漆到他的日子的盡頭。棺材的光芒映出了老男人如醉如癡的神態(tài)，只有這個時候，他的一雙老眼才會亮起來，灼灼然如紅綢。這樣的情景年輕的時候是很多的，每一次吃著他的女人的白面饅頭似的奶子在下邊黑幽幽的池塘里鉆進鉆出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是亮的灼灼然如紅綢。漆完了一遍棺材，他累了，挪到棺材旁邊的小床上躺了。他閉死了眼睛，看見了一些云煙似的日子，卻無法抓住一點點真實的什么。
　　北屋里也放了一具棺材，也是巍然的樣子。同樣的“三、二、五”的尺寸，同樣的材料。也是一穗一穗的金花纏著底盤，花瓣花須子栩栩如生。高昂著的迎頭，一條一條赤練蛇似的筆畫形成了一個高大的福字。老女人也端了一碗清漆，也是用毛刷給棺材上漆。已經(jīng)也是十幾遍了，也把一具桐棺漆得晶晶明明沒有一點馬虎和遺漏。看樣子老女人也要一直漆下去，直到她的日子如煙散盡才能罷休。棺材的精明映照出了老女人的神態(tài)的如醉如癡，也是在這個時候，老女人的那雙老眼會活潑起來竟然如水中游魚一樣靈動。這樣的靈動在如煙的飄散的日子里也是不少的，每一次下邊黑幽幽的池塘里汪滿了春水的時候，她的被年輕的男人叫做“鉤子眼”的兩尾蝌蚪也會如水中的游魚一般靈動起來。漆完了一遍棺材，累乏壓倒了她，她挪動到棺材旁邊的小床上躺下來了，閉死了眼睛，看見了一些日子的漫天煙云，卻也無法抓住哪怕過去的一個日子。
　　
　　
　　春天里的東礬硫大集驢糞的新鮮如綠色的饅頭和小媳婦衣裳的新鮮如花花綠綠的西洋景是它的兩大特點。
　　花椒木大圈門左右兩個樹樁上的買賣卻似乎永遠都不會變一變它們的摸樣了，母樹樁子上的咸雞蛋和公樹樁子上的綠豆湯是老男人和老女人生意場上永久的主題。他們的日子如煙還如風，把這一對木乃伊風干的一天更比一天木乃伊了。
　　一個日子中午的時候，老女人卻率先有點活靈。因為有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偎進了她的懷里。
　　姥姥，你不會抱抱，這兒硬硬。
　　狗伢伢，姥姥年輕的時候這個地界也是軟軟的喲……
　　老女人也還是沒有完全忘記過去日子里的笑是個什么玩意兒，她把記憶深處的笑拉了出來，形成了一朵干瘦的苦菜花。她拿了五毛錢，給了男孩。
　　去，去買他一個蛋蛋。
　　男孩拿了五毛錢，胖胖的小手一擺一擺的像個木偶娃娃，走到了老男人的跟前。
　　姥爺，姥姥叫買你一個蛋蛋。
　　老男人似乎也記起了笑，拉了男孩，坐在了他的腿上。
　　木頭棍兒。
　　男孩噘起了小嘴巴，掙脫了老男人的兩條腿形成的座位。
　　老男人的笑像是青青的棗花。
　　伢伢，你姥娘年輕的時候就喜坐腿。
　　老男人接了男孩的五毛錢，給男孩剝了一個咸雞蛋。那是一個很好的咸雞蛋，老男人看出來它是山里老母雞漫山遍野地吃蟲蟲下的蛋，腌的日子也夠七七四十九個了，雞蛋的大頭上已經(jīng)箍出了三個土黃色的圓圈。他說，姥爺一個蛋蛋賣五毛錢哩，知道不？伢伢，可是隨你吃。男孩還是很會吃他姥爺?shù)牡暗暗?，吃的很講究，很有章法。挑了一枚長長的寬寬的軟軟的紅秫秸皮子，用皮子探進到空了半截的雞蛋殼里——釅沒了蛋青釅的只剩下蛋黃的才是上好的咸雞蛋——一點一點地摳著金黃的蛋黃吃。男孩一氣吃了姥爺五個咸雞蛋，吃的小嘴巴油嘟嚕的金黃。老男人這時候才拿起五毛錢，給男孩，說，去，去買她一碗水水。
　　男孩拿了五毛錢，胖胖的小手又是一擺一擺地像個小木偶，走到老女人的買賣前面。
　　姥姥，毛你一碗水水。
　　就會教孩子屁話，老女人說。接了五毛錢，卻把一碗綠豆湯潑到了地上，又盛上一碗，捧著給男孩喝。射出千條皺紋的老嘴巴像當年在沙灣子飲牛犢子那樣唏噓著，男孩也就喝的“夠得夠得”，一氣喝了五大碗。
　　一對紫燕斜剌從天邊飛來，在這一方水土的頭頂上繞了一個圈兒，互相呢喃了有些情話又飛走了。一匹白毛驢兒看見了一匹灰毛驢兒，激動得全身哆嗦，咴咴叫著沖過去咬住了情驢的脖子，然后還要發(fā)生故事，為人類的一些諸如“沖動”、“煽情”、“交配”什么的詞語做最好的注釋。一朵白云追逐另一朵白云一會兒變成蝴蝶一會兒化作幽靈一會兒又以花朵的面容在天際招搖……
　　原來如煙的日子都是激情的灰燼。
　　日子還沒有變成灰燼的時候都是有故事的。
　　閨女來了，大眼睛哭成了水蜜桃，水蜜桃訴說著這樣的日子，這個春天他就不大對頭回到家里上床就是一攤爛泥，往日子他可是一條公狗，他的日子天黑了就干一個事。狗日的說，白日頭我種坡里的綠地，黑日頭我種你的黑地，紅地。這個春天狗日的叫我荒了，地荒了人精了，我偵察個狗日的。那個紅天白日頭，狗日的在皮狐子洞里和大花船日上了，嗚嗚，娘根腿，像是交歡的兔子走秧子的春狗配種的驢，大花船是個什么東西是人都能日狗日的就不怕傳上“愛滋”？我和狗日的吹燈散伙，離，如今時興的“黑毛”哩。
　　許多許多年以來終于有了一個讓老男人和老女人可以坐到一起的日子。這個日子太陽很好，春風習(xí)習(xí)，陽光融融。老女人在院子里擺下了一把陳舊的太師椅，太師椅前面還擺上了茶幾子，老女人還給老男人沖上了一壺棗葉茶。她扶了老男人，把他安放在太師椅子里，她則站在一邊，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眼前頭涌現(xiàn)出如云似霧的一團亂麻般的日子。
　　他爹，你看看，這個日子，還得你拿骨頭。男人就是日子的骨頭，女人是日子的皮肉。她看著男人，男人捋著稀疏的山羊胡子。老女人還去看閨女，想給她一些啟迪。閨女卻只是把雙手捂在羞處，好像那個地方很空虛。
　　老男人很不習(xí)慣地干咳了一聲，像半途剎車的公雞打鳴。他說，那個是不行的。青葉鎮(zhèn)上嫁了“二胰子”的蘿卜花，不是也荒了一輩子的地嗎？一個“二胰子”，不男不女的，那是啥號子地都不能夠種的。一個大男人多種幾畝地算什么不是？
　　就是。就是。
　　老女人看著老男人在捋山羊胡子，她蒙蒙朧朧地想起了一個日子，男人也就是多種了一塊地，讓她給采掉了好幾縷山羊胡子。她想起來了，那些日子里男人的山羊胡子還是和黑緞子一樣好看的。雖然說想起了那些個日子，“就是”卻還是要說的。
　　老男人似乎有點得意自己，又說，這個婚是不許離的。他娘，這個日子就這樣子定了。
　　噯。老女人趕緊答應(yīng)，想起來的那個日子也就隨著這個“噯”煙消云散了。
　　
　　一個男人有一個男人的日子。一個女人有一個女人的日子。一條河流有一條河流的日子。一座高山有一座高山的日子。夏天的蟬有自己的日子，秋天的螞蚱也有自己的日子。有的日子很長很長，有的日子很短很短。日子來了都是青枝綠葉的，日子走了都是煙消云散的。誰的日子也有盡頭，什么樣的日子最終都是虛無。
　　
　　老男人的日子終于也走到了盡頭。
　　他躺在桐棺旁邊的小木頭床上，僵木了身子，瓷了眼珠。兒女們圍著一個個麻木的樣子，都盼著快一點兒結(jié)束這個事情?？奘切枰?，盡管淚水來得艱難而又吝嗇。太陽古怪地抖索了一下在墻根形成了一片陰影，這個日子對于別的人或者物沒有一點兩樣而對于花椒木大圈門里的老男人來說好像比較特別，它要完成一個句號。老男人的這個日子過的不大利索，他的那一對玻璃球似的眸子忽然又轉(zhuǎn)動起來，還看定了老女人。老女人是一張木頭臉，她似乎已經(jīng)是鬧不明白眼前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的神經(jīng)成為了冬日里的樹枝，什么刀子都割它不動了。老男人的眸子最后點燃的是憤怒，他還奇跡般地抬起了雙手，先是抱在一起，放在胸前，然后扎煞著向兩邊分去，形成一個倒八字，眸子也更大更亮。
　　爹，你是怕俺兄弟倆不和……嗚嗚看看你操多少心呀你。大兒子說著去安放爹爹的雙臂，雙臂卻執(zhí)拗。
　　爹爹，你是不放心俺們倆，好了，白頭到老了，龜孫……哎喲喲，你就放心地走你的吧。女兒又去安放爹爹的雙臂，雙臂卻執(zhí)拗著依舊。
　　老女人的木頭臉活泛了一點兒，她生硬地折回了老男人的雙臂，還用手掌去合死老男人不閉的雙眼，用這樣的一句話來為老男人最后的日子送行，老不死的，我懂你的心思，你滾你！
　　一個月過去后，老女人最后的日子也來臨了。她是跌了一個骨碌子就不行的。當所有的兒女們都來到床前頭等待著老女人的這一天在太陽升起來離地面有了一竹竿高或者太陽離西邊的地平線還有一竹竿高的時候結(jié)束她的這一輩子從而成為最后的日子，老女人木滯的眼珠子卻又靈光起來嘴唇竟然還有了一點血色，這個最后的日子好像要變成不是最后的日子。老女人竟至于說起話來。
　　我還有一個……心病，告訴你們，我不能和老東西合葬，我和他過夠了。陽間不成，陰間行了吧？
　　兒女俱大呆。
　　日子過的很慢。
　　大兒子問，我爹爹愿意？
　　老女人竟然還能夠作出很生氣的樣子，說，渾……小子，老不死的……最后的日子他不是說了嗎？
　　
　　但是，兩口桐幫柏底的“三二五”子棺材還是埋在了一個墳?zāi)估?。花椒木大圈門子里的兒女們共同決定的。
　　一個男人的日子和一個女人的日子永遠地煙消云散了。
　　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就像大沙漠里的沙子一般多，誰的日子沒有了，別人的日子還照樣存在，還要照樣子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