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guān)老五的那點兒青春破事

　　我威脅他說，我要把你的那點兒破事寫出來，他在電話里頭淡淡一笑，寫吧，要寫得云淡風(fēng)輕的。于是，我開始在回憶里整理，老五的生活四季分明，但都有溫暖在心。
　　
　　老五的秋天
　　
　　老五是我們宿舍的老五，并不是因為他的年齡小，而是因為他來得晚。他來自河南的一個小山村，一口河南普通話，他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報完名，坐到自己床鋪上了，他理所當(dāng)然地成了我們宿舍的老五。
　　老五的麻煩很多。夜晚關(guān)燈之后，往往能聽到他忽然問，我的枕頭“板”哪了？對于這個板字，我們四個人耳聽不厭，他說他們那里人，總是把東西扔哪了，放哪了，說成板哪了。這個怪怪的詞，曾經(jīng)一度成為我們討論語言發(fā)展方向的一個重要話題。
　　雖然說，學(xué)生時代，是最沒有高低貴賤的年代，但是，生活的不平等依然在我們這個群體里出現(xiàn)。老五家里窮，每個月生活費還不到一百元。他用老套的牙缸，用老式的毛巾，襪子只有兩雙，一灰一黑，用他的話說，灰色的襪子，其實以前是白色的。
　　偶然間，我買襪子，問他，老五，用不用給你帶一雙。
　　他坐在那里看書，靜靜地低下頭，對我說，算了。你也不知道我穿多大號的。
　　襪子還分大小嗎？我奇怪地問。但馬上就明白，他所謂的大小，只是一個托詞，他不想多用一點錢。
　　他告訴我，家里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都要上學(xué)，自己要先學(xué)會節(jié)約。我不知道，一雙襪子對于他意味著什么，但是我卻知道對我來說并不意味著什么，于是，捎帶著幫他買了一雙，他那雙襪子，實在太不像話了，大腳趾都露出來了。他三天洗一次，說洗得勤了，襪子容易壞。
　　對于我?guī)退I的這雙襪子，多年之后，他還牢記于懷。他說，這是他人生里最好的一件禮物了，盡管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有了許多禮物，但是總沒有那雙白色的雙星襪子珍貴，他對我說，我要好好保存那雙襪子。
　　再一個秋天，我和老五已經(jīng)成了很好的朋友。但也就是在這個秋天，我出了點兒事。原因是一伙校外的小混混到學(xué)校里找事，被我遇上了。一番爭吵，繼而打斗。事情鬧得很大，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都知道了，而那幫小混混的一個所謂的兄弟，找到學(xué)校來，非要我賠給他們大哥醫(yī)療費，五百元錢。
　　我手頭只有三百元錢，這是我的全部積蓄了。夜里，我與老五在操場上沉默了很長時間，后來我說，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了，要不，我就賣血吧。
　　他阻止我，再想想辦法吧。
　　兩天后，他拿著二百元錢交給我，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卻低下頭笑笑，我去血站了，我體格比你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我，說，要不，這事“板”那兒真不知道如何收拾了。
　　亦是時隔多年，我們再次相聚時，我抱著老五的肩，說，你是第一個為我賣血的朋友。說得豪氣沖天的，眼睛酸酸的。是的，人可能有不少朋友，但是能陪你一起哭的朋友，感情總是要更深厚一些。
　　
　　老五的春天
　　
　　老五的春天也如其他人那樣，在大二那年，如約而至。
　　對方是英語系的女生，老五從沒見過。但是知道她的筆名叫做婉兒，常在校報上發(fā)表小文章，文字清新干凈，用老五的話說，就像是吸入了一口帕米爾高原上的純雪山空氣。
　　對于這個比喻，我們一度用在自己的情書里面。那個時候，總有大大小小的約會在校園操場邊上的樹林里舉行，而老五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小樹林里。
　　先是老五比較勇敢地給她寫了情書。情書沒有找同學(xué)送，這也是他的高明之處，他說，自古就有送信者往往與被傾慕者成了佳偶，這種尷尬的事情，絕不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選擇了一個最簡單最省錢的方法，直接買了郵票，寄到了學(xué)校里。
　　此后，兩個人居然以這種方式開始交往起來。終于有一天，他興沖沖地跑來，對我說，哥們兒，走，跟我見面去。
　　那個時候，他們的見面，可能如現(xiàn)今的網(wǎng)戀見面一般，都是文字往來已久，神交的那個人就要出現(xiàn)。心下有激動和未知的神秘，但是，他膽小，對我說怕恐龍傷人，想先讓我去打探一下。
　　我進(jìn)去時，女孩兒已經(jīng)在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長發(fā)飄飄，白衣勝雪。
　　老五基本上已經(jīng)欣喜若狂了，急急忙忙跑進(jìn)小樹林。沒想到，十分鐘之后，垂頭喪氣地出來，看到我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說。
　　后來老五的一首小詩，在學(xué)校的招貼榜里面存在了很長時間。原詩我記不得多少了，只記得里面的幾句話：我仿若聽到了兩億年前的呼喚，真的，親愛的，你帶給我清新的樹木氣息，還有你寬厚的，對愛的仁慈。
　　再后來，聽說此詩頗有深意。老五說，為什么是兩億年前的呼喚？兩億年前是什么時候，是侏羅紀(jì)，那個時候，恐龍是地球的主宰，還有，寬厚，你說，恐龍的肩，能不寬厚嗎？
　　我們一直懷疑是老五的杜撰，因為人家拒絕了他。后來的某一天，我們真的見到了那個英語系的婉兒ＭＭ，果然嚇得我們四散奔逃。從此，如老五一樣，再不相信才女美女會兼容一身。而老五，直至大四時，才匆匆忙忙又開始一段戀愛。
　　他說，這是后遺癥。
　　
　　老五的夏天
　　
　　暑假，老五沒有回家，說家太遠(yuǎn)，他要在這里做家教，能掙些錢補(bǔ)貼家用。
　　于是我也相信，但沒想到，暑假回來，老五卻成了英雄。
　　原因是他在一條小街上勇斗搶錢的歹徒，小臂被割傷，于是一下子就成了英雄。我們都不太相信，也不太能接受，他也不太相信，但卻坦然接受。
　　大報小報、電視臺的記者蜂擁而至，很是轟轟烈烈了一陣。老五此時的普通話，已經(jīng)說得很標(biāo)準(zhǔn)了，但是那個“板”字，卻終是改不過來。他在臺上發(fā)言，說，我在小街上，看到老人的錢“板”了一地，心里很難受，我從小就是個吃苦的孩子……
　　我可以為他作證，他講的大部分，都是實話。
　　晚上，我們問他，老五，說實話，你面對那兩個歹徒的時候，有沒有過害怕。
　　他想了想，怕，真的怕。他們個個手里有刀子，還說要捅了我。
　　那你為什么還沖上去？你就不怕他們真捅了你嗎？
　　他一下說不出話來。我們猜測，可能是個人英雄主義占了上風(fēng)，又或者是有恃無恐，再或者，就是手里也有武器之類。
　　但老五接下來的回答，讓我們都吃了一驚。他說，那個被搶的老頭，有點兒像他的父親。當(dāng)年，父親賣了整整一車的紅薯，換了十五元錢，但是卻被人在集上偷走了。父親回到家里，喝了點兒酒，竟然悶聲悶氣地哭起來。他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哭的樣子，那一次，他明白，有時候，男人的自尊很輕易地就會被打碎了。
　　他說，那個丟錢的人，太像年邁的父親了，他當(dāng)時除了害怕之外，剩下唯一的念頭，就是沖上去把錢搶過來，但是他沒想到，那兩個歹徒竟然那么膽小，其中一個，竟然面對他的磚頭跪下了。
　　老五說，他也不想逞英雄，誤打誤撞。
　　可是這話他卻沒在大會上說。他因為這一事跡，得到了當(dāng)年的獎學(xué)金，最高的獎學(xué)金，他常常說這不是他應(yīng)該得的，他說，那種事情，任何人遇到了，都會沖上去。
　　于是，我便常常想，我會不會沖上去。但答案，總是讓我自己也失望。
　　
　　老五的冬天
　　
　　冬天，我對老五說，我想考研，問他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考。
　　他想也沒想就拒絕我，他說，我想快一點兒畢業(yè)，家里實在是等不及了，妹妹今年上了高中，弟弟也上初中了，家里負(fù)擔(dān)重。
　　可是，在畢業(yè)生就業(yè)這樣難的形勢之下，他的理想，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實現(xiàn)呢？
　　畢業(yè)后的那個冬天，老五依舊在這個城市里。我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他說，他做著保險，做得還差不多。但是我知道，他住很破舊的二百元一月的房子，只有一身好一點的衣服，那就是面試時一百元錢買的那套西服。
　　同學(xué)可能就是這么回事，分開久了，可能沒有什么大事，都不會主動跑去聯(lián)系。這年的冬天特別冷，但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在街頭看到了老五。
　　他穿著那身西服，在一家歌廳門前。白天的歌廳，沒有太多生意，也沒有太多車，但是，依然會有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他截住一個中年男人，先生，你好，我是保險公司的職員，您先看看，這是我們最近推出的一個新的險種……
　　男人不耐煩地打斷他，對不起，我不需要，然后轉(zhuǎn)身走開。
　　他跟了幾步，似乎不想那么容易放棄，先生，可以先聽聽我的解說，先生。
　　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老五一臉的沮喪，站在路邊看著行人，有些茫然的樣子。
　　不知怎么，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一酸，眼淚險些涌出來。我走過去，在他身后喊了他一聲，老五。
　　他的身體顫了一下，回過頭，臉上是僵硬的微笑，哦，怎么是你？
　　驚訝嗎？走，喝點兒去。
　　是好久沒有這樣放縱過了吧。我們兩個，喝下了整整一瓶高度酒，老五有些頭重腳輕了。對我說，朋克，咱們最要好，你，你一定是十分看不起我。可是，我有什么辦法，我這邊不放下所有的自尊，那邊我的父母就要放下自尊去求人；我這邊不一點一滴地攢下錢來，那邊他們就要一點一滴攢下錢來，他們的年紀(jì)都很大了，能有多少幸福的日子？你說，我能把他們板那兒不管嗎……
　　老五突然哭起來，伏在桌上，肩頭一聳一聳的，我的眼睛又酸了。
　　兩天后，他給我打電話，電話里，他笑嘻嘻的，朋克，那天你非要讓我喝酒，你看你喝多了，把錢都忘到我這里了吧，整整五百元，你還不快過來拿走，真是個糊涂蟲。
　　他是真的喝多了，他連我拉著他的手，把我買資料剩下的五百元錢硬塞到他手里的事情，都忘記了。
　　或者，他是因為他的自尊，不想接受那五百元錢，但是那五百元，我自始至終沒有去拿。我一直認(rèn)為，朋友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幫助的人心甘情愿，被幫的人心安理得，哪一方有了歉疚，另一方就不會安心。能幫我賣血的哥們兒，我無話可說，唯有幫助。
　　
　　我們的四季
　　
　　老五打電話過來，問我寫完了沒有，我說寫完了。
　　他在電話里說，那拿來讓我看看，我請你吃飯。后來又說，算了，我那點兒破事，你寫，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現(xiàn)在做著自己的生意，是我們中最先富起來的同學(xué)，而人也發(fā)福了。上次小范圍內(nèi)的聚會，他說，朋克，你說，你記得我們大學(xué)時，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于是，我想起了這些事情。我想對他說，在那些最美好的日子里啊，我們在四季里的每一件事，都在印象里深刻，都在懷念里溫暖。
　　
　　編輯/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