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三生石上迷路的螞蟻

　　1
　　吳發(fā)亮是個男人的名字，起初，是被我嘲笑的一個名字。因為土氣。
　　姐姐出國，把她經(jīng)營多年的小店“米米小屋”送我。在這個城市，許多人鐘情她店里稀奇古怪的東西。當然，價格也不菲。
　　我在公司混得不錯，可我一直夢想云游四方。姐姐的店沒有正規(guī)的進貨渠道，所有貨品全是她天南地北一件件淘來的。她說我接手后也要自己去淘，于是我痛快辭職，搬進“米米小屋”。一起照看生意的是一個堂妹。
　　姐姐走后的那天中午就賣掉不少東西。下午正在地圖上勾畫路線，有顧客進門。
　　你是？他有些許驚訝。
　　想必是姐姐的老顧客，不認得我這個新人。
　　我打量他，被他的頭發(fā)吸引。黑色，閃爍一種誘人的光澤。
　　他提醒發(fā)呆的我，我前天訂了把梳子，麻煩你替我包裝好。說著，他徑直去找梳子。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你給賣掉了？
　　我嚇一跳，中午是賣了把桃木梳子。
　　我不是掛了已售的標簽嗎！他憤憤地。
　　我對他的語氣不悅，但想了想，他進門說訂好的，那么錯在我。姐姐交代，店里的貨獨一無二。
　　我是新來的，不太懂規(guī)矩。我慌忙解釋。
　　他扭頭就走。
　　看著被他撥得晃來晃去的珠簾子，我嘟囔，誰知道梳子是你預訂的。
　　這時堂妹進門，我把事情講給她聽。
　　哎呀！她說，吳發(fā)亮特意預訂的生日禮物，你咋不看標簽上的記號呢？
　　吳發(fā)亮，這名字太難聽。我脫口評價。
　　我倒不覺得。有人在門口接話。一瞧，竟是吳發(fā)亮。堂妹偷偷踢我一腳，笑著迎上去。終于替他選中一件替代品，臨走，他無聲地看我達一分鐘之久。
　　我覺著別扭，低頭研究地圖。
　　晚上睡覺，堂妹聊起吳發(fā)亮。原來他常陪媽媽來店里買東西，他媽媽是云水間大酒樓的董事長。
　　哦，紈绔子弟，我失笑。
　　堂妹踹我一腳，你口無遮攔，容易得罪人！
　　夜色彌漫，慢慢就睡著了。夢里，看見吳發(fā)亮，黑的發(fā)，在眼前熠熠閃爍。
　　
　　2
　　經(jīng)常地，吳發(fā)亮到店里來?？偱阒晃欢饲f的婦人，在這里悠閑地轉(zhuǎn)悠。婦人包著藏青色頭巾，笑容優(yōu)雅。吳發(fā)亮喜歡停在我的電腦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聊得久了，漸生好感。
　　半年過去。
　　我和吳發(fā)亮已經(jīng)成為朋友，我們暢談山水，研究各地的手工制品。他懂得很多，常常幫我出謀劃策。而我，時不時送別致的小玩意給他，他笑言，互利互惠。
　　平安夜，吳發(fā)亮竟送玫瑰給我。
　　剛打烊，我提著小燈籠回家。拐角處，他笑吟吟地站著。
　　好巧，我打招呼。
　　他不聲不響望著我，從背后轉(zhuǎn)出一束芬芳的玫瑰。
　　我嚇一跳，你，什么意思？
　　他開心地笑起來，周曼曼，我喜歡你。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過來，奪去我手里的小燈籠，把玫瑰安置在我懷里，牽起我的手，帶著我在人行道上走。平安夜，大街上流光溢彩，我有些發(fā)暈，然后努力掙脫他。
　　他甩頭，黑黑的頭發(fā)在夜色里喜悅地明亮著。周曼曼，我喜歡你。
　　我們就那樣拉扯兩條大街，我不停地問他什么意思，他不停地回答，周曼曼，我喜歡你。到后來，我實在走不動了。你什么意思？我還在問。吳發(fā)亮蹲在我面前，靜靜地看我，周曼曼，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愛上你了！
　　體力透支的我忽然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甜蜜?；蛟S，愛情就是這樣沒有預兆，說來就來，在一個美好的夜晚，兩個人一千遍重復一個問題和一個答案。筋疲力盡時分，心意相通相視而笑。
　　吳發(fā)亮彎腰，背起我送我回家。
　　
　　3
　　和吳發(fā)亮戀愛是件快樂的事情。他常出其不意在回家的路上等我，一言不發(fā)，從身后轉(zhuǎn)出來玫瑰或巧克力。我習慣問一句，你什么意思？他哈哈笑著，周曼曼，吳發(fā)亮愛你。
　　身邊行人注目，我臉發(fā)燙。你還會害羞，野蠻女友！他打趣。
　　堂妹覺得離奇，你相貌平常，大大咧咧，吳發(fā)亮怎么會挑你？
　　我就笑，這叫緣分，我們是三生石上的兩只螞蟻，只要抵抵頭，感覺就來了。
　　吳發(fā)亮掀簾子進來，欣喜地擊掌，周曼曼，你的話好精彩！
　　過完情人節(jié)，又過完七夕。
　　吳發(fā)亮請我吃飯。席間，裹著藏青色頭巾的女人很友善，問我一些“米米小屋”的經(jīng)營情況。我簡單回答，很快結(jié)束宴會。下樓時，吳發(fā)亮有些不大高興，你好像故意疏遠她，你這樣她會難過的。
　　我一聽來氣，心里想，你又沒介紹她是你媽，我可不是沖著你家酒樓來的，少擺譜。
　　不過大部分時間，我們是快樂的。只是吳發(fā)亮很忙，公司早就安排他出國學習，他一直拖著。我勸他出去，反正現(xiàn)在年輕，不就兩年時間嘛！他久久地看著我，你倒舍得，我不愿意丟下你。我幸福地撥弄他黑亮的頭發(fā)，得意地笑。
　　
　　4
　　在陜西等師傅做木梳，趁機去山里吃柿子。下山?jīng)]留神，摔一跤。給吳發(fā)亮打電話，骨折了。
　　吳發(fā)亮連夜飛來。
　　一見面，我就嗚嗚地哭。他緊緊抱住我，你這傻孩子，山上的柿子就那么好吃？
　　我賭氣，不用你管。他更氣得不行，繼而又笑。周曼曼，還吃柿子嗎？
　　第二天，吳發(fā)亮背我上山。我說，我?guī)蜕敌∽痈拿貌缓茫?br/>　　啥芳名？他吃力地登山。
　　亮子，好聽嗎？我輕聲問。入秋時節(jié)，山里有鳥兒在嘰嘰喳喳。他止步，低聲喚，曼曼。
　　心里突然很疼很疼，低頭，看見他的黑發(fā)。閃爍大自然的光澤，有親切的氣息。我講述外公的故事，我們在鄉(xiāng)下熏烤木炭，那種黑色就是你頭發(fā)的顏色。
　　上山途中，我偷偷親吻亮子的黑發(fā)。望見滿山紅彤彤的柿子，他忽然說，曼曼，來年清明我陪你去給外公上墳好嗎？
　　為什么？我問。
　　吳發(fā)亮用衣服擦干凈柿子遞給我，因為他是你親愛的人，所以我也會去愛他。知道嗎，曼曼，愛就是一池清澈的湖水，丟枚石子，會一圈圈往外擴散。
　　
　　5
　　初冬。
　　桐鄉(xiāng)的朋友打電話說他有一批淘好的貨要脫手。趕到桐鄉(xiāng)，貨格外精彩。朋友挽留我玩兩天，我心血來潮，想去吳發(fā)亮的故鄉(xiāng)看看。
　　朋友帶我去一個小鎮(zhèn)。
　　吳發(fā)亮偶爾提及過他的故鄉(xiāng)，他說他家的老房子旁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當鋪。
　　眼前的當鋪是座破落的房子，屋頂生著青苔。望著墻壁上大大的當字，我仿佛看見兒時的吳發(fā)亮在陽光里快樂地奔跑，一路呼嘯。
　　打算回去時，朋友找不見。呼喚，她在旁邊的理發(fā)店應聲。
　　進去，朋友在洗頭。
　　坐下來等，忽然瞥見大鏡子旁邊的相框，呆住了。里面，英俊的吳發(fā)亮幸福地依偎一位衣著樸素的中年婦女，兩個人笑得春光燦爛。
　　我把視線轉(zhuǎn)移到給朋友洗頭的老板娘，她就是照片里的人。
　　他是你什么人？我問，裝作不經(jīng)意。
　　噢，我兒子。老板娘淡淡地回答。
　　心慢慢下沉，墜進冰窟。
　　站在理發(fā)店門外，我撥通吳發(fā)亮的電話。你媽呢？我聲音有些顫抖。他的聲音很疲憊，她住院了，我現(xiàn)在醫(yī)院呢！
　　知了無休止地叫，我的淚無可抑制地淌下。我想起那個雍容華貴的中年女人，她的酒樓，她優(yōu)雅的笑，還有藏青色的頭巾。
　　吳發(fā)亮掛斷電話，初夏的午后，我看著簡陋的理發(fā)店，熟練為朋友洗頭的中年婦女，她淡定的神情，映照在旁邊的鏡框上。
　　心疼了很久，為自己看錯人，也為眼前寂寞的母親。
　　
　　6
　　回去后，迅速把店交給堂妹，扔掉手機卡，去了深圳。
　　在呼嘯的火車上，我一遍遍聆聽張學友的聲音，穿過你的黑發(fā)的我的手，穿過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7
　　進了家公司，埋頭工作。
　　時間真的可以醫(yī)治創(chuàng)傷，在忙碌的日子里，漸漸就遺忘了那個叫吳發(fā)亮的男孩。只是午夜夢間，還會有黑黑的光澤在幽幽閃爍。
　　醒來，無比憂傷。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叫吳發(fā)亮的男孩，他的頭發(fā)閃爍著木炭的光澤，席卷著太陽的溫暖。
　　只是不能釋懷，他的溫暖為何照不到有著當鋪的小鎮(zhèn)，理發(fā)店里，日復一日為人洗頭理發(fā)的母親？
　　很艱難地熬過一年，我還是找個借口，去了有吳發(fā)亮的那個城市。我突然想，我應該問問他，為什么瞞我？
　　“米米小屋”的生意依舊紅火，堂妹對我很惱火。
　　才知道，前天，吳發(fā)亮飛往美國。
　　嫌貧愛富的人，有什么值得留戀？失落的我強裝不在乎。
　　堂妹竟然紅了眼圈，吳發(fā)亮找你一年，瘋了似的。
　　我苦笑，那又有什么意義？
　　他究竟如何得罪你？堂妹實在不解。
　　我慢慢講述，初夏，古樸的小鎮(zhèn)，當鋪，理發(fā)店，還有寂寞的母親。
　　傻姐姐，你為什么不問清楚？堂妹埋怨我。
　　吳發(fā)亮是這個城市的志愿者，那個裹著藏青色頭巾的女人，肝癌晚期。她崇尚獨身，獲悉生命即逝，她希望有人叫她媽媽。因此在她生命最后的時刻，吳發(fā)亮一直陪伴著她。
　　那天，我打電話給吳發(fā)亮時，她正在搶救。那幾日吳發(fā)亮忙得焦頭爛額，忽略了我。而我，趁機悄悄逃脫。
　　這一年，吳發(fā)亮發(fā)瘋地尋找我。他同樣不清楚，我為什么人間蒸發(fā)？我們曾經(jīng)約定好，在三生石上不離不棄地爬一輩子。兩只螞蟻般，抵抵頭，相愛終老。
　　后來，我音信皆無，失望的他回家陪母親待段日子，決定去美國。
　　可他如何能夠想到，我到過他的家，看見過他溫和堅忍的媽媽。還因此，猜疑他的人品，武斷地鑒定后，將愛情放手。
　　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在相同的地方，捂著傷口，各奔東西。
　　吳發(fā)亮臨走，剪了黑發(fā)。蓄了一年的發(fā)，一直等待我的手，或溫柔或蠻橫地穿過。而我，懷揣著深刻的疼痛，蜷縮在陌生的城市，等待傷口痊愈。
　　透明的袋子里，裝著吳發(fā)亮剪下的黑發(fā)。凌亂的，昭示著他的哀傷。我想伸手撫摸，卻忍不住落下淚來。
　　編輯 / 海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