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賦的審美異趣

　　內(nèi)容提要 在漢賦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中，高貴、廣大、富麗的事像一直占據(jù)著漢賦創(chuàng)作的審美主體地位， 然而東漢以降，伴隨著賦作題材的多元化趨勢，審美觀念也隨之發(fā)生了新的變化，尤其到了 建安時期，粗陋、荒蕪、殘缺、死亡等事像頻繁地進入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視野和審美體驗當中， 使得這一時期的作品呈現(xiàn)出另類的美學趣味。
　　關鍵詞 賦 建安文學 審美異趣〔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 X(2007)04-0123-06
　　
　　建安是東漢末年漢獻帝劉協(xié)的一個年號，起自公元196年，止于公元220年。中國文學史上所 謂的“建安文學”時期實際上略長于此，主要指北方曹魏集團文人們的文學活動，大約結(jié)束 于魏明帝太和六年（232）?！袄碛墒墙ò参膶W最重要作者曹植于本年病卒，建安其他重要 作者在此前基本都已謝世，所以這是建安文學的終結(jié)。”（注：徐公持編著：《 魏晉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3頁。）建安文學以三曹、七子為代表， 從事各種文體創(chuàng)作之人數(shù)以百計，詩、賦、文章數(shù)量眾多，而以詩的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成就 最為引人注目，后世學者的研究成果也非常豐富。而此時賦的數(shù)量雖然不在少數(shù)，但并不居 于主流位置，在研究領域也往往是詩賦并論，因此建安賦的研究還有許多空間有待深入進行 ，本文就建安賦中另類審美觀的出現(xiàn)和形成作一番討論。另類審美觀，不同于主流文學的審 美趣味，顯示出卓然獨立之態(tài)。建安賦中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有多方面的原因，主要有三：第一 、是建安時期天災人禍苦難生活對文人產(chǎn)生影響；第二、是漢賦作家自揚雄到張衡、蔡邕獨 特審美觀念對建安文人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影響；第三、是東漢末年儒學衰微，文人思想逐漸走向自由 ，藝術得以放飛。
　　
　?。ㄒ唬?br/>　　
　　建安文人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社會處于天災不斷、戰(zhàn)亂動蕩的時代，文學家們親身經(jīng)歷了流 離失所的戰(zhàn)亂和各種自然災害頻發(fā)的苦難生活，他們的作品無不打上現(xiàn)實的殘酷烙印，形成 獨特的藝術風格。以《后漢書》記載為例，僅獻帝在位30年間，地震六次、各種氣象災害十 一次、大面積蝗災三次，獻帝初平六年華山崩裂，建安二十二年全國流行瘟疫。每次災害過 后，糧價暴漲，百姓涂炭，以至“人相食啖，白骨委積”（注：范曄：《后漢書 ?孝獻帝紀》。），“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 泣之哀”（注：曹植：《說疫氣》，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 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177頁。）。人民無以為家，無以為生，社會必然動蕩，農(nóng)民 起義此起彼伏，軍閥混戰(zhàn)連年 不絕，到曹操統(tǒng)一北方的時候全國已是“天下戶口減耗，十裁一在?！保ㄗⅲ宏?壽：《三國志?魏書?張繡傳》。）昔日作為東漢首都 的洛陽是何等的富庶繁華，班固的《兩都賦》、張衡的《二京賦》中均有令人向往的生動描 述，然而，經(jīng)過漢末的戰(zhàn)亂，已是面目全非。據(jù)《三國志?魏志?董卓傳》記載：“初平元 年二月，（卓）乃徙天子都長安，焚燒洛陽宮室，悉發(fā)掘陵墓，取寶物。”陳壽：《三國志》。）曹植也在《送應氏》一詩中以無限的傷感筆觸寫道：“步登 北 邙阪，遙望洛陽山。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 睹新少年。側(cè)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游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中野何肅條，千里無人煙 。念我平常居，氣結(jié)不能言。”（注：《文選》第二十卷，曹植《送應氏》。一代帝國的繁華都城不但全部化為灰燼，而且在二十年后，當曹植再次登臨，目力所 及，不但依然破敗，由于連年的戰(zhàn)爭，還不斷有新的難民流浪此地，詩人的感嘆是非常的沉 痛。戰(zhàn)爭不但破壞著一切，戰(zhàn)爭還要掠奪一切，以保證戰(zhàn)事持續(xù)下去，因此，人民還要忍受 繁重的徭役和征戍之苦。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最后以無限沉重的筆觸寫道：“生男慎莫 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NEF31拄！”（注：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三十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 ，第556頁。）王粲的《七哀詩》、蔡琰的《悲憤詩》，無不是 國破家亡的悲歌。戰(zhàn)亂使人民走投無路，生活陷入極度的貧困之中。曹操的《謠俗曲》、曹 丕的《上留田行》都將看到的民生苦難寫進了詩里，比如曹操的《謠俗曲》云：“甕中無斗 儲，發(fā)篋無尺繒。友來從我貸，不知何以應?！保ㄗⅲ哄謿J立：《先秦漢魏晉南 北朝詩》（上），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55頁。）從建安詩人的詩作中我們看到的是 他們對于現(xiàn)實的強烈關懷和無盡的感嘆，處處散發(fā)著濃厚的現(xiàn)實主義情結(jié)，凝聚著沉郁的悲 涼色彩。所以才會形成“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 故梗概而多氣也”⑦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的文 學特點。劉勰此番評價主要是針對建安詩作而言的，而建安作家們創(chuàng)作的 賦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與詩歌相比還存在著一定的距離，雖然有王粲的《登樓賦》、曹植的 《洛神賦》等一些優(yōu)秀作品，但是他們的創(chuàng)作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方面，在賦的創(chuàng)作中沒有 能夠像詩歌那樣直接反映出尖銳的社會矛盾和人民的悲慘生活，只是在情感和審美方面折射 出了時代的苦難，因此對于現(xiàn)實的批判力度也就表現(xiàn)得不夠充分，所以，一提到建安文學， 人們往往想到的是他們的詩歌作品。但是建安作家的賦作卻在創(chuàng)作題材的多元化方面、審美 的豐富多彩方面不但超越了同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且更是超越了兩漢賦體作品所達到的深度 和廣度，進入一種更加自由和獨立的境界。這是因為伴隨著漢末正統(tǒng)儒學思想的不斷瓦解， 建安文學家們的思想從一開始就處于一種沒有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當中，觀念上很少束縛 ，而在動亂中如何求得生存，建立自己的人生，就成為他們自覺或不自覺的人生目標，在他 們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往往是抱負與求實的精神境界，灑脫與任達的個性風采。“政治理想的高 揚、人生短暫的哀嘆、強烈的個性、濃郁的悲劇色彩。”袁行霈主編《 中國文學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0頁。）形成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共 同特征，那就是被后人所追慕的“建安風骨”。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活動中，“世情”與“時序” 對于文學的影響比其它朝代表現(xiàn)得更為鮮明，劉勰對于文學變化規(guī)律的總結(jié)“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⑦應當是對這一時期文學發(fā)展變化的一個恰當?shù)谋硎?。建安的文學家們對兩漢四百年來建立起來的思想體系重新進行了思考和整合，并結(jié)合自身 的生活體驗和文學創(chuàng)作，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學史上書寫出最重要、最精彩的一頁，歷來的研 究者們都給予這一時期以極高的評價。魯迅就曾說過：“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 ，在文學方面起一個重大的變化?！薄遏斞溉返谌?，《魏晉風度 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501頁。）它給予了古代士人 們思想和創(chuàng)作以極大的影響，使他們于政治、功名以外建立起來一個可供認識“自我”、安 置“自我”的心靈世界。因此，在思想領域日益走向多元的前提下，賦作題材和風格也出現(xiàn) 了多元化走向，這一點在建安作家 的賦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可以說他們的詩歌反映的是當時現(xiàn)實生活的主流方面，賦體文學 則更多地反映了當時文學家個人情感生活的內(nèi)容，純文學的意蘊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所以，賦 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范疇內(nèi)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突破，一反以往以高大、宏偉的事像作為審美主 體的傳統(tǒng)，將所謂的“丑”，或者說另類事像納入了創(chuàng)作的審美體驗，這不但超越了儒家詩 學的諷喻苑囿，而且彌補了建安作家現(xiàn)實主義詩歌抒寫生活的一些缺失，在創(chuàng)作題材和藝術 領域的開掘上都超越了前輩賦作家。所以曹丕在論及建安賦的創(chuàng)作時十分自豪地說道：“（ 王）粲長于辭賦，（徐）干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 、《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 過也?！保ㄗⅲ骸段倪x》第五十二卷。）可見建安賦確有其獨特之處。
　　
　　
　　（二）
　　
　　美是無限多樣的美的事物共同內(nèi)涵的本質(zhì)屬性，是客觀事物形象中可以激起人美感的屬性。 通常情況下人們認為，丑的事物具有與美相反的內(nèi)涵和屬性，但是在美學研究上，丑則是一 個重要的審美范疇。它從一個特定的方面概括了現(xiàn)實的審美特征，那些惡劣的、殘缺的、偽 善的、引起人們情感不快的事物一般來說都是丑的，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丑在一定的條件下 卻能夠與人形成特殊的審美關系進入審美領域。藝術美是對現(xiàn)實審美特性的反映，因此，現(xiàn) 實生活中的丑的形象可以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題材，經(jīng)過藝術家正確的審美評價和藝術反映，丑 也可以在藝術表現(xiàn)中轉(zhuǎn)化為藝術美，并且獲得人們的審美評價。在西方美學史上亞里士多德首先提出藝術可以轉(zhuǎn)化自然丑為藝術美的思想，認為給人痛感的事物如果能在藝術中得到忠實的描繪，就會給人以快感。在近代美學研究領域，丑則更是成為一個專門的研究領域，人們發(fā)現(xiàn)，很多情況下，丑的事物并不完全等同于假的或惡的事物，當它以一種感性的形式 進入審美領域時，就具有了某種積極的意義和價值，尤其能夠滿足現(xiàn)代人不同尋常的審美追 求，這種所謂的丑用現(xiàn)代人的話說則叫做另類。與現(xiàn)代西方審美觀不謀而合的是，早在先秦 諸子的思想中，對這種另類最先有所認識的是莊子。他的美學觀念更接近于現(xiàn)代美學思想， 對于丑有著非常辯證的認識。莊子一方面贊賞“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神人，同時也 并不歧視肢體殘缺的人。他在《德充符》中通過許多寓言說明了這個道理。衛(wèi)國的哀駘是一 個奇丑無比的人，“以惡駭天下”，但是，“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 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shù)而未止也”。（注：《莊子?德 充符》。）魯哀公與他相處數(shù)月之后，便請他出任宰相。此人何以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莊子借孔子的口說明了其中的原因：“非愛 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痹诔蟮耐庑沃峦耆梢园軌虺狡涑舐庑蔚拿赖木瘛?在漢賦作家張衡、蔡邕二人之前賦的創(chuàng)作中，賦家很少將一般情況下人們認為是丑的東西寫 進賦中去，作家們往往選擇與兩漢的政治氣象和思想境界比較一致的壯麗、宏大的事物作為 審美對象。而到了建安時期，經(jīng)過從張衡到蔡邕這個階段的思想整合，老莊思想逐漸抬頭， 不斷影響著人們的觀念，儒學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逐漸被打破，同時，現(xiàn)實生活的劇變也提供給 人們?nèi)碌乃季S方式，作家的生活、情感、視野獲得了極大的自由，表現(xiàn)在賦的創(chuàng)作領域里 就出現(xiàn)了審美對象的多元化傾向，主要表現(xiàn)為一些過去不為人所注意的描寫對象、甚至于是 一些比較另類的對象。在漢賦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中，高貴、廣大、富麗等事像一直被認為是最值得 描寫的對象，而且構(gòu)成了兩漢賦作的審美主體，然而，東漢中葉以降，出現(xiàn)了為數(shù)不多，但 是很引人注目的一批作品，它們的審美取向與此前的取向形成了一種對立的局面，以粗魯、 荒蕪、困厄、殘缺、死亡等作為鋪采NEF25文的內(nèi)容。這一審美取向最早的端倪要追溯到揚雄的《逐貧賦》一文，他不但描寫了“貧窮 ”可惡的面貌，而且還將這一令他感到厭惡和無奈的事像作了美學意義上的處理。揚雄在賦 中極盡大賦創(chuàng)作高手之能事，對于自己的貧困處境和 無可奈何的心情給予了一種完全與此前創(chuàng)作不同的審美關注和體驗。他在賦中描寫道：“揚 子遁世，離俗獨處。左鄰崇山，右接曠野。鄰亙乞兒，終貧且窶。禮薄義弊，相與群聚。惆 悵失志，呼貧與語：汝在六極，投棄荒遐。好為庸卒，刑戮是加。匪惟幼稚，嬉戲土砂。居 非近鄰，接屋連家。恩輕毛羽，義薄輕羅。進不由德，退不受呵。久為滯客，其意謂何？人 皆紋繡，余褐不完。人皆稻梁，我獨藜飧。貧無寶玩，何以接歡？宗室之燕，為樂不NEF23。徒行負賃，出處易衣。身服百衣，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體露肌。朋友道絕 ，進宮凌遲。厥咎安在，職汝為之。”（注：嚴可均：《全漢文》卷五十一， 揚 雄《逐貧賦》。）當年揚雄的生活環(huán)境是相當?shù)幕臎觯猿盀槭菫榱恕半x俗獨處” ，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據(jù)《漢書》本傳的記載，揚雄“三世不徙官”，“家產(chǎn)不過十金， 乏無儋石之儲”，而他的晚年則更加凄涼，“雄以病免，復召為大夫。家素貧，嗜酒，人希 至其門。”（注：班固：《漢書?揚雄傳》。）揚雄描寫自己的形象是貧 病 孤獨，面對這樣一種處境，他指責這一切都是“貧”帶給他的，不管他走到哪里，“貧窮” 就跟隨到哪里，最后對于自己的艱難處境只能戲噱道：“長與汝居，終無厭極。逐貧不去， 與我游息”，雙方不得不長期相處下去，以一種灑脫的心態(tài)寫出了無以擺脫貧窮的窘?jīng)r。揚雄《逐貧賦》一文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窮愁的無奈并 沒有直接呈現(xiàn)給人們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這與樂府詩和建安詩人所描摹的極度貧窮的生活 不一樣，他將“貧”作了美學上的處理，雖然它無處不在，但并沒有帶給作者行將餓死的恐 懼感。揚雄賦作中表現(xiàn)出來的這樣一種調(diào)侃的心態(tài)到了東漢末期幫助身處亂世的士人們將心 中的怨恨、恐懼、不安等情緒消解在丑的范疇里，形成另類形式的表述。所以才會產(chǎn)生張衡 的《冢賦》、《髑髏賦》；趙壹的《窮鳥賦》；蔡邕的《短人賦》、《瞽師賦》等作品。雖 然有的作品并不一定都如《逐貧賦》那樣要說明些什么，但是，單從名字上就能看出它所描 寫的對象已經(jīng)超越了已往的審美范疇。雖然以丑作為選題的賦看似只有這么幾篇，如果我們 不拘泥于作品題目的表象而取其精神的話，作品的數(shù)量則要更多一些。王延壽的《魯靈光殿 賦》歷來被認為是一篇描寫建筑的奇文，尤其是它對雕刻圖畫部分的描繪更是為后人所激賞 。然而就在這篇賦中他將“恐怖”作為一種欣賞對象，“飛禽走獸，因木生姿。奔虎攫NEF32以梁倚，仡奮NE046而軒NE047。虬龍騰驤以蜿NEF33，頷若動而NEF34NEF34?！仆锚E048伏于NEF30側(cè)，NEF35NE049攀椽而相隨。玄熊NE045NE050以ND024ND024，卻負載而蹲NE052。齊首目以瞪眄，徒NEF36NEF36而NEF37NEF37。胡 人遙集于上楹，儼雅跽而相對。仡欺NE053以雕NE054，NE055NE056NEF3 8而睽瞧。狀若悲愁于危處，NEF39NEF40蹙而含悴。神仙岳岳于棟 間，玉女窺窗而下視。忽瞟眇以響像，若鬼神之仿佛。圖畫天地，品類群生。雜物奇怪，山 神海靈?！妪埍纫?，人皇九頭。伏羲鱗身，女媧蛇軀，洪荒樸略，厥狀瞧盱。”《文選》第十一卷，王延壽《魯靈光殿賦》。）在那高大幽靜的宮殿里面 ，面對那樣一些雕刻，耳旁是“動滴瀝以成響，殷雷應其若驚”給人以一種恐怖的感覺，所 以他在后邊寫道：“魂悚悚其驚斯，心NE053NE053而發(fā)悸?！倍谒牧硪黄秹?賦》當中則描繪了一 場噩夢，夢中盡是鬼魅的兇態(tài)。對建安文人頗有影響的蔡邕有一篇《霖雨賦》，他在賦中對 于綿綿無盡的秋夜之雨寫道：“夫何季秋之淫雨兮，既彌日而 成霖。瞻玄云之NEF41NEF41兮，聽長NE057之淋淋。中霄夜而嘆息，起飾帶而撫琴。”（注：嚴可均：《全后漢 文 》卷六十九，蔡邕《霖雨賦》。）雖然辭句不多，但是，卻很有味道。作者寫他由于 聽到秋雨不停地下，夜晚難以入眠，于是披衣 起床撫弄琴弦以排遣無奈的長夜。張衡的《髑髏賦》則借助于莊子的髑髏進行對話，探討擺 脫人生煩惱的方法，那就是死亡，這樣就可以獲得完全的解脫。他們的作品完全脫離了傳統(tǒng) 大賦體和騷賦體所圈定的審美對象的范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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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蔡之際，賦家在創(chuàng)作題材選擇中所表現(xiàn)出的審美觀念的變化在作品中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 他們的審美取向?qū)τ诮ò参娜速x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所以建安作家的很多賦大多是重復張、蔡 的題目，在張衡的《髑髏賦》之后，建安作家有曹植、李康和呂安的同題作品；在蔡邕的《 霖雨賦》之后，建安文人有曹丕、曹植、王粲、應NE058的《愁霖賦》；曹植、王粲、陳琳、徐 干的《大暑賦》和繁欽、楊修的《暑賦》等，都是以描寫暑熱、旱澇這一類并不優(yōu)美的題材 為對象的。比如繁欽的《暑賦》：寫夏日的炎熱是“物焦人渴，”“乃灑白汗，身如漆點， ”所以盼望著秋天能夠早日到來，“庶望秋節(jié)，慰我愁嘆”（注：費振剛等輯 ?！度珴h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634頁。），讓我盡快從這難以忍受的酷 暑中解脫出來。不但描寫生動，而且情真意切。另外還有一些并無繼承來源的作品以當時生 活中出現(xiàn)的人和事為描寫對象，比如以西域胡人為題材的賦，這些人物相對于當時漢人的審 美觀來說應該在審丑的范圍內(nèi)。例如，繁欽在《三胡賦》中對胡人的相貌進行了一番描繪： “莎車之胡，黃目深精，員耳狹頤；康居之胡，焦頭折NE059，高輔陷無，眼無黑眸，頰無余肉；NE060賓之胡，面象炙NE061，頂如持囊。隈目赤NE062，洞NEF42NEF43鼻。”嚴可均：《全后漢文》卷九十三，繁欽《三胡賦》。）從本賦來看內(nèi)容并不含有 任 何的諷諭或贊美的寓意，只是介紹了三種長相異于漢人的胡人，表現(xiàn)出作者的一種好奇之心 ，可以看出作者并沒有認為這些高鼻子深眼窩的人有什么美感。另外還有一類作品是以前的 賦作家們沒有涉及過的審美主題，那就是關于愛情和婚姻問題。其中的出婦和寡婦成為這一 時期賦家們的一個寫作焦點，這類作品的主人公并不是年輕美艷的婦人，而是為生活所折磨 和拋棄的對象。比如王粲的《出婦》，作品中的女主人公是一個“竦余身兮敬事，理中饋兮 恪勤”這樣一個勤勞而恪守婦道的女人，但是人老珠黃之后遭到丈夫的無情拋棄，于是女主 人公悲嘆道：“君不篤兮終始，榮枯荑兮一時，心搖蕩兮變易，忘舊姻兮棄之?！?費振剛等輯校《全漢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663頁。）建安作 家把這一題材上升到社會問題的高度來認識，對于婦女所受到的不公平的命運，正如馬積高 在《賦史》一書中所評價的：“當時作家突破了儒家的思想束縛，對婦女問題給予了較大的 注意，并表現(xiàn)了深厚的同情心?！保ㄗⅲ厚R積高：《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19 87年，第145頁。）這一時期的賦作中只有曹植的一篇名賦《蝙蝠賦》較為不一般，他 在賦中將所狀寫之物與他的敵人對應，寫了蝙蝠這種兩棲動物的習性和形貌，它既像鳥，又 像獸，可怕可憎的嘴臉正是現(xiàn)實生活當中那些陰險奸詐、反復無常的人物的寫照：“吁何奸 氣，生茲蝙蝠！形殊性詭，每變常式。行不由足，飛不假翼。明伏暗動，盡似鼠形。謂鳥不似，二足為毛，飛而含齒，巢不哺，空不乳子。不容毛群，斥逐羽族。下不蹈陸，上不馮 木?！保ㄗⅲ簢揽删骸度龂摹肪硎模苤病厄鹳x》。）其寓 意與他的《贈白馬王彪》詩中的“鴟梟鳴衡軛，豺 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注：《文選》卷二十四，曹植《贈 白馬王彪》。），有異曲同工之處，在賦中另外有 所寄予，這樣的寫法開了六朝抒情賦作的先河。
　　以上所提到的這些賦作歷來不大為研究者們所重視，即使在研究中也是將它們劃分在不同的 內(nèi)容屬類中，比如，自然、人、情感等不同的范圍里分別加以論述。筆者在此將這些以丑為 抒寫對象的作品歸在一處研究，目的是要說明，文學表象的變化是由于作者和他所處的社會 雙方發(fā)生變異所造成的。漢賦自它誕生以來在審美對象的選擇上就樹立了自己的標準，正如 左思在他的《三都賦序》中所總結(jié)的那樣：“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 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長之，故辭必盡麗，然則美麗之文，賦之作也?！薄段倪x》卷四十五，左思《三都賦序》。） 因此，作家寫賦時首先在選材上則表現(xiàn)為臺閣、宮殿、苑囿等一些反映皇家生活壯大宏麗的 對象上，為了渲染大漢帝國的聲威，不惜用大幅的筆墨極盡描繪之能事，論臺閣，則是“ 列宿乃施于上榮兮，日月才經(jīng)于NE063NE064，……鬼魅不能自還兮，半長途而下顛 ?！薄段倪x》卷七，楊雄《甘泉賦》。）論其規(guī)模 則是“日出東沼，入乎西陂，其南則隆冬生長，涌水躍波，……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 水揭河?！保ㄗⅲ骸段倪x》卷八，司馬相如《上林賦》。）論其陳設 則是“裴翠火齊，絡以美玉，流懸黎之夜光，綴隨珠以為燭。…… 珍物羅生，煥若昆侖。”（注：《文選》卷二，張衡《西京賦》。）若論 氣勢恢弘則是“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NE065，……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 谷為之 蕩波?！保ㄗⅲ骸段倪x》卷八，司馬相如《上林賦》。）“腦沙幕，髓余 吾，……蹂尸輿廝，系累老弱。兗NE066瘢耆，金鏃淫夷者數(shù)十萬人?！薄?文選》卷九，揚雄《長楊賦》。）即使是文人們的詠物之作，也都選取的是他們生 活中的幾、柳、酒、棋、琴、屏風、扇子等非常典雅優(yōu)美的物象，或是表達對藩王禮遇的感 激之情，如公孫詭的《文鹿賦》：“文鹿濯濯，來我槐庭。食我槐葉，懷我德聲。質(zhì)如緗縟 ，文如素綦。呦呦相召，《小雅》之詩。嘆丘山之比歲，逢梁王于一時。”嚴可均：《全漢文》卷十八，公孫詭《文鹿賦》。）或是與大漢帝 國聲威相應的美頌之情，帶有明顯的宮庭貴族色彩。班固的《竹扇賦》有“削為扇NE067成器美，托御君王供時有?！保ㄗⅲ簢揽删骸度鬂h文》卷二十三 ， 班固《竹扇賦》。）還有朱穆的《郁金賦》、王逸的《荔枝賦》等寫的雖然都是外域 泊來的奇珍異品，但是思想的落腳點還是停留在頌美的樊籬之內(nèi)。王褒著名的《洞簫賦》最 終也是將行文歸結(jié)于“聽其巨音，則周流泛濫，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其妙聲則清靜 厭NE068，順敘卑達，若孝子之事父也?？茥l譬類，誠應義理，澎湃慷慨，一何壯士。 優(yōu)柔溫潤，又似君子?！保ㄗⅲ骸段倪x》卷十七，王褒《洞簫賦》。）即 使是那些抒發(fā)人生追求不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難以體現(xiàn)的騷體賦最終也是將筆端著落在“悲士 不遇”的政治失落的情結(jié)之上，其中的抒情主人公或是忠貞的屈原， 或者是一介有才不被重用、有志難以伸展的正直之士。總之，很少有人將人們印象中屬于“ 丑”的事像寫入作品當中，此其一。其二，作品中表現(xiàn)出的情感雖說也有悲憤和不滿，但那 只是政治失意之后的落寞，還是不能走出依附于政治的境地。正如班固總結(jié)的一樣，“賦自 詩出”，把賦歸結(jié)到“《雅》、《頌》之亞，”“炳焉與三代同風”（注：《文 選》卷一，班固《兩都賦序》。）的政教范疇之內(nèi)。而 漢末建安時出現(xiàn)的另類賦作，竟然將賦作為個人嬉笑怒罵、表情達意的工具，例如趙壹的《 刺世疾邪賦》、《窮鳥賦》，甚至以丑陋、殘缺、恐怖作為審美對象。建安之前的賦作并不 是沒有以“丑”為審美對象的，但是，兩漢四百年間，上千篇作品中也不過十篇，而建安文 學三十多年間，賦家不過三十人，作品約二百來篇，屬于審美另類的賦作竟多達三十余篇。 筆者以費振剛等輯?！度珴h賦》和嚴可均《全后漢文》《全三國文》粗略統(tǒng)計，以異常天氣 （暑熱、霖雨等）為題材的有十篇；以悼亡為題材的有四篇；以寡婦為題材的有六篇；以離 愁為題材的有六篇；以骷髏、蝙蝠等為題材的有九篇。這些作品，在審美趣味上與傳統(tǒng)的漢 賦和建安時期的主流傾向大不相同。對于創(chuàng)作審美觀念發(fā)生的劇變，筆者認為這正是漢魏之 際文學走向獨立和自覺的又一佐證。我們常將曹丕的“詩賦欲麗”（注：《文選 》卷五十二，曹丕《典論?論文》。）作為這一階段文學發(fā)展 的理論標志，從表面上看，這是在強調(diào)文學要注重外在形式，是對以司馬相如為代表的大賦 華麗形式的認同，其實曹丕的觀點更是代表著那個時代的精神的獨立和自覺。隨著漢代政權(quán) 的沒落和滅亡，文人在經(jīng)濟和政治上也就不再依附于皇權(quán)，文人學士的思想層面出現(xiàn)了較大 的變動，作品的面貌也就變得十分豐富，正如魯迅所看到的那樣：“詩賦不必寓教訓?！薄遏斞溉返谌?，《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人民文學出版 社，1973年，第501頁。）文學的功能不再只是局限于政教的范疇，它既是文學家反映 社會生活的一種手段，也是文學 家表達自己情感的手段，同時文學在那個時期還具有社交、游戲等項功能，漢末建安時期以 另類為審美對象的同題作品的大量出現(xiàn)就是明顯的證明，審“丑”的作品不一定能做到“詩 賦欲麗”，但是，它的確是做到了不一定要寓教訓。這是建安賦家在中國文學獨立與自由的 道路上所邁出的一小步。沒有這樣一次次，一步步的邁進，也就不會書寫出一部獨立的中國 文學史。漢賦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四百余年的風雨洗禮，帶給后人一筆豐富的文學遺產(chǎn)，它伴隨著 漢代政治的興亡走向了成熟。
　　作者單位：西安外國語大學漢學院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