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暉
為什么西班牙黃金世紀(jì)的大師們,面對世界都是如此沉痛?即使他們畫下的幾只陶罐?一籃繁花,也像是在傾訴著悼亡之情。
兩年前在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的經(jīng)歷,我只能以"上竄下跳,狼奔豕突"來形容,這大約也是很多旅游者都會有的狀態(tài)吧。要在兩個半小時之內(nèi)把這座頂級博物館中的珍品一一"掃"到,可以想象是多么難以完成的任務(wù)。盡管如此,聽說普拉多的藏品要來中國展覽,我還是暗自得意:反正也不可能把委拉斯開支的《織女》和戈雅的兩幅"瑪哈"運來吧!咱可是到過原館,看過所有那些大名鼎鼎的真跡啊!
然而,在中國美術(shù)館《從提香到戈雅》的展廳里,剛剛轉(zhuǎn)到格列柯的兩幅作品之前,我就已經(jīng)忍受不了激動,只好跑到展廳門口,通過群發(fā)短信來宣泄感情,告誡朋友們"千萬不要錯過"!承受不了啊,僅僅這么一小批藏品,就有著如此巨大的喚起力量。蘇巴朗的那一幅《罐子》被評為"西班牙最優(yōu)秀的靜物畫之一",當(dāng)初,在普拉多的展廳中,我分明與它照過面,那時卻沒有任何感覺。顯然,在到達(dá)馬德里之前,一個太美也太陌生的西班牙早已將我徹底魅惑住,能夠進行思考與判斷的那個"自我",已經(jīng)被我謙卑地遺落在了阿爾罕布拉宮。
也許,正因為此刻遠(yuǎn)離那個神奇的國度,心神清明;面前的珍奇也不是那么鋪天蓋地,讓人眼花繚亂,我仿佛第一次相遇一樣,驚喜地辨認(rèn)著普拉多藏品的種種不可思議。是的,委拉斯開支和戈雅最著名的杰作當(dāng)然沒有到來。署名提香的作品,也顯然只是這位畫家手下的作坊中的出品,并非真正出于大師手筆,畫展上的丁托列托?委羅內(nèi)塞?凡?代克等名家作品,也屬于同樣的情況。不必對此大驚小怪,從文藝復(fù)興以來,成功的畫家都是開設(shè)作坊,收徒授業(yè),徒弟按照師傅的風(fēng)格完成訂單,但以畫家本人的名義售出。即使如此,畫展上的這些作品也仍然不失為佳作,對一個熱愛油畫的"繪畫性"的觀展人來說,通過它們而迷醉于威尼斯畫派或佛蘭德斯畫派嘆為觀止的璀璨顏色,足矣。
并且,我當(dāng)初怎么可能對拉圖爾的《盲琴師》沒留下印象呢?!這幅作品無疑可歸入普拉多藏品中以及整個繪畫史上最優(yōu)秀作品的行列。西班牙人是慷慨的,也是富有的,因此,他們雖然沒有帶給我們《瑪哈》這樣的杰作,卻也送來了足以與《瑪哈》們相媲美的一流珍品。這幅畫的好,無法用語言形容!站在它的面前,我?guī)缀醪辉赴尾?,再也料不到,馬上還會被另一幅盲人題材的杰作重重一擊。
里貝拉究竟是出于怎樣的心境,決意表現(xiàn)一位用雙手撫摸古希臘雕塑頭像的盲人?為什么西班牙黃金世紀(jì)的大師們,面對世界都是如此沉痛?即使他們畫下的幾只陶罐?一籃繁花,也像是在傾訴著悼亡之情。流連在展廳,無疑是通過繪畫這個側(cè)面,從文化的氛圍上,感受西班牙在歐洲奇特的?糾結(jié)的命運。隨著這個曾經(jīng)的帝國與意大利?佛蘭德斯等地區(qū)在政治命運上的碰撞,文藝復(fù)興晚期的威尼斯畫派,拉圖爾這樣的法國畫家的作品,稍后的卡拉瓦喬風(fēng)格,更晚的凡?代克?約丹斯的北方巴洛克繪畫,都在馬德里的宮廷中生輝。至于布歇作品的出現(xiàn),呼應(yīng)著來自法國的波旁家族登上西班牙王位這一史實,最讓人感慨。我本來非常喜歡布歇畫風(fēng),但是,奇怪,看到他的作品與西班牙畫家的作品并置,卻感到那么的不協(xié)調(diào)。
但是,這一切都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本土大畫家的作品一出現(xiàn),就像絲竹悠揚中忽然響起一聲黃鐘大呂,讓人立刻辨別出:絕對不會錯,這就是西班牙,那個天生悲劇感的民族!與法國人善用輕盈蕩漾的華麗色彩相反,油畫顏料一到了西班牙人手里,在色調(diào)上好像立刻就降低了好幾個八度,似乎這個民族的大師們決意用畫筆來集體地為人類服喪。某一瞬間,我甚至想,是否還有其他民族也能如此善于在畫布上炮制黑色的深沉與豐艷?戈雅筆下的色彩倒是如錦緞一般輝光脈脈,一如前代大師委拉斯開支,但是,他的心境卻一樣地被沉痛所籠罩——他用最靈氣的筆觸與最微妙的色彩描繪一堆死雞,描繪生命冷卻后的尸體,描繪死亡所賦予的眾生平等。
更不用提,委拉斯開支描繪羅馬梅迪奇家族花園的風(fēng)景小畫中,荒蕪苑隅的那一片夕光褪盡,微暮蒼茫。這一個只有扇面大小的畫面,卻讓我擔(dān)心自己身體內(nèi)的某個部分再次飛離開去,飛向遠(yuǎn)方,掉落在瓜達(dá)基維爾河畔,掉落在阿爾罕布拉宮的穹頂下,掉落在普拉多的臺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