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fù)興
那天開會時,隨手翻鄰座帶的書,看見一首名為《一塊花布》的短詩:“如果你愛上一塊花布,還必須愛上日后:它褪掉的顏色,撕碎的聲音。花布的一生,除了洗凈和晾干,還有左邊的灰塵,右邊的抹布……”
我明白,花布就是人,而且應(yīng)該是女人。花布顏色鮮艷的時候,正是女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最佳狀態(tài),比較容易得到男人的愛。但當(dāng)花布顏色褪盡,經(jīng)歷日復(fù)一日洗凈晾干,最后落滿灰塵,變成抹布的時候,男人還能否堅持最初的愛,就難說了。隨手把抹布拋進垃圾箱,然后另尋一塊新的花布,是如今一些男人司空見慣的做法。
我想起童年住過的那所大院里,曾經(jīng)有一對夫婦,男的是位工程師,女的是位中學(xué)老師。他們剛剛搬進大院時,也就三十來歲。我還沒上小學(xué),雖然懵懵懂懂不大懂事,但從全院街坊齊刷刷艷羨的目光中,我知道那位女教師非常漂亮,男工程師也英俊瀟灑,兩人是天設(shè)一對地造一雙的絕配,每天如蝶雙飛一樣出入我們的大院,成為全院家長教育子女擇偶時的課本。
那時候,最讓街坊們羨慕而且嘆為觀止的是,女教師非常愛吃蘋果——愛吃蘋果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蘋果誰不愛吃呀?關(guān)鍵是每次女的吃蘋果時,男的都要坐在她旁邊為她削蘋果皮;削蘋果皮也不是什么新鮮事,關(guān)鍵是每次削下的蘋果皮都完完全全連在一起,彎彎曲曲從蘋果上一圈圈垂落下來,像是飄曳著一條長長的紅絲帶。這確實讓街坊們驚訝,不僅驚訝男工程師削蘋果皮的水平,也驚訝他有這樣恒久的耐心,只要是削蘋果,一定會出現(xiàn)這種紅紅的蘋果皮綿延不斷的奇跡。每次街坊們透過寬敞明亮的玻璃窗看到這溫馨一幕時,總能夠看到那女人的眼睛不是望著蘋果,而是望著丈夫,靜靜地等待,仿佛那是一場精彩的演出,最好永不落幕。街坊們總說,這樣漂亮的女人,就應(yīng)該享受這樣的待遇。
我中學(xué)畢業(yè)時,這對夫婦五十多歲了。那一年開春,倒春寒,突然下了一場雪。雪后的街道上結(jié)了冰,女教師騎車到學(xué)校上課,躲一輛公共汽車,摔倒在冰面上,左腿骨折。一個月后,她出院時腿上還打著石膏。那天,是男工程師抱著她走進我們大院的。我們大院很深,一路上,他們身上落滿目光,全院人的眼睛都和男工程師臉上淌下的汗珠一起閃閃發(fā)光。
那一年夏天,她的腿還沒有完全好,一幫中學(xué)生闖進我們大院,硬是把她揪到學(xué)校去批斗。等她狼狽不堪從學(xué)校回來,她那條還沒有痊愈的左腿傷得更厲害了。那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大約一年時間,她的腿徹底殘疾了。再以后,每次看到她時,都是她的丈夫攙著她出出進進,她蒼老得那樣厲害,當(dāng)年漂亮的模樣仿佛被風(fēng)吹盡,再也看不出來。
他們有兩個孩子,都和我一樣去了農(nóng)村插隊。等兩個孩子從農(nóng)村回到北京時,他們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她患了肝癌。
那時候的北京,蘋果只有到秋天上市時才能買到。而且,那時蘋果品種很少,只有國光和紅蕉。那年秋天,我們又能夠在他們家玻璃窗前看到那熟悉的一幕——男工程師在削蘋果,她已瘦削得有些脫形,還是和以前一樣靜靜坐在旁邊,望著自己的丈夫。這一幕場景不斷重復(fù),讓時光仿佛倒流,讓街坊們又想起了當(dāng)年她年輕漂亮的模樣……
細心的街坊看出,男工程師削的蘋果,總是紅蕉。這沒什么可奇怪的,這種蘋果比國光蘋果個兒大,顏色紅,口感也甜,而且果肉綿軟,適合老年人的牙口。男人的手已經(jīng)有些顫抖,這也沒什么可奇怪的,人老了都會這樣。讓人奇怪的是,這么多年過去,男的一直堅持給女的削蘋果;更讓人們奇怪的是,削下的蘋果皮居然還是完完全全連在一起,彎彎曲曲從蘋果上一圈圈垂落下來,像是飄曳著一條長長的紅絲帶。
女教師走得很安詳。送葬那天,她以前教過的很多學(xué)生來到她家里,向她的遺像鞠躬致哀,有的學(xué)生甚至掉了眼淚。那天,我也去了她家,看到她的遺像前擺著兩盤蘋果,每盤4個,每個都削了皮,那皮還是完完全全連在一起,擺在蘋果旁邊,垂落下來,像是飄曳著一道道挽聯(lián)……
因為讀到《一塊花布》這首詩,讓我想起了這段往事。
花布的一生,有美麗鮮艷的時候,也有顏色褪盡甚至被撕碎的時候,還有在瑣碎日子里一次次洗凈晾干,最后落滿灰塵變成抹布的時候……愛上花布是容易的,可是,始終如一愛花布的一生,就如同始終如一為愛人削蘋果,而且一直把蘋果皮削得完完全全連在一起,是不容易的。
如果說花布從鮮艷的布料到抹布的一生,像是散文,象征著現(xiàn)實主義,那么始終如一完完全全連在一起,像一條條紅絲帶一樣的蘋果皮,則像是詩,象征著浪漫主義了。
我們需要向花布示愛,更需要向蘋果皮致敬。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