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 理
1
我的腳幾乎沒離開剎車板,聽任銀色的本田CRV停住擁塞的車流里左顧右盼。前面妤像出了交通事故。漫長的等待
讓車陣中的人們開始伸懶腰,打哈欠。情人們趁機擁吻,女人們忙著對了后視鏡涂脂抹粉。我前面的尼桑里,跳下一位西裝革履的絡(luò)腮胡子,拼力試圖按下翹起的后車蓋,但那株新買的圣誕樹不屈不撓地把頭伸出后備廂外。絡(luò)腮胡子踹了一腳后輪胎,轉(zhuǎn)身時向我無奈地聳聳肩膀。
“圣誕快樂!”我笑笑向他招招手。
“圣誕快樂!”他邊拉車門邊向我喊,留下一個和氣的笑容。
車流挪動起來,車陣立即精神抖擻。滾動的車輪濺起一片猶如天籟的歌聲。我搖下車窗,前方左側(cè)的廣場上,一群盛裝男女正在彩燈絢麗的樅樹下唱圣誕歌曲。節(jié)日的歡樂綻放在每一張笑瞼上,跳蕩在每一扇燈火輝煌的櫥窗里——這是我在異鄉(xiāng)迎來的第十五個圣誕節(jié)了吧?車子的后備廂里,塞滿了剛買的烤火腿、三文魚排、煙熏火雞,還有什么奶油蛤蜊湯罐頭、藍莓派、意大利米蘇蛋糕……可每年的圣誕派對上,嚼著蘸了山楂醬的烤火雞,眼前跳動的永遠是北京四合院里除夕夜的燈火。全家人圍著桌子,在此伏彼起的爆竹聲中包著三鮮餡兒餃子:一盤盤年夜菜從每個親人的手里傳到桌上。來自奉化青山綠水間的祖母,端坐在盛開的水仙花旁,執(zhí)拗地轉(zhuǎn)著她的小石磨。被水泡脹的糯米從圓圓的磨孔中喂進去,白色的米漿瀑布似的從磨盤間淌下來。一朵小小的紅絨花,在祖母的鬢發(fā)中淺淺地笑著。祖母的黑芝麻湯圓,在歡聲笑語中出鍋的水餃,嫩綠的花莖上包了燙金紅紙的水仙……我心中真正的節(jié)日,一年年地淹沒在這異鄉(xiāng)的圣誕歌聲中。我的女兒琳達,還有琳達未來的兒女,他們還會知道怎樣過自己的節(jié)日嗎?他們還會知道我們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的節(jié)日嗎?
琳達就讀的柏克萊眼科學(xué)院今天開始放假。小丫頭原計劃和同學(xué)一起去太浩湖滑雪,聽說在中國出差的父親不能趕回來過節(jié),便臨時決定回家陪我過圣誕。這多少令老媽怦然心動。我一面加大了油門,一面盤算著今晚的菜譜。即使只有我們母女倆,也應(yīng)該做一頓豐盛的晚餐,犒勞一下孝心未泯的女兒。
我住的地方在密爾布瑞小城百老匯大街的一個路口右拐。
不遠處一道蜿蜒起伏的山脈,挽住了太平洋上洶涌奔騰的霧氣。山外的舊金山常年“霧鎖金門”,盛夏都難得穿短袖衫;而被山脈庇護的中半島地區(qū)卻陽光明媚,晴空萬里。選址在密爾布瑞市的舊金山國際機場為這座小城帶來了豐厚的稅收。由于密爾布瑞市議會立法通過不得在該市設(shè)夜總會和酒吧,這座溫馨寧靜、治安良好的小城便成了“嬰兒潮”一代的退休天堂。經(jīng)過整整六年之后,我們在山腳下一條被玉蘭樹濃蔭覆蓋的小巷里,買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
2
我把手伸到車窗上方的遙控器上,正準備打開車庫門,只見白色的自動門早已卷了上去。
是琳達先到家了?可車庫里沒有她的紅色凱美瑞。我迅速掃一眼路邊,也沒見到她車子的蹤影。心倏地緊縮起來。是出事了?是什么人撬開了大門,打開了車庫?
我跳下車,沖向連通車庫與餐廳之間的防火門。防火門鎖著。這扇有彈簧自動撞鎖的金屬門,任何時候都會自動關(guān)閉、自動鎖死。
我掏出鑰匙,推開防火門,按下門旁的開關(guān)。燈光立即照亮了餐廳、廚房,還有餐廳玻璃門后的客廳……一切都如我早上離開時一樣秩序井然。
我長長舒了口氣,腦子里閃電般追索著早上出門時的分分秒秒。記得就在我打開發(fā)動機,準備按遙控器關(guān)車庫門的那一瞬,手機響了。丈夫大維從北京打來長途,說公司業(yè)務(wù)太忙,實在趕不回來過節(jié)。我一定是邊發(fā)動車邊接電話,把關(guān)車庫門拋在了腦后。大門就這么開了一整天。
好在這里是個治安極好的社區(qū)。好在美國的盜賊大多胸懷壯烈,只對搶銀行雄心勃勃。我家車庫里除了掛滿一墻男人用的修車工具,就是剪草機、除蟲劑之類,人家還不屑于屈尊光臨呢……想到這兒,又暗自阿Q似的慶幸起來。多虧女兒還沒回家,多虧老公隔著十萬八千里。不然,今兒晚上我還不得一敗涂地?
記起車還沒進庫,買的東西也沒卸車,連忙轉(zhuǎn)身向車庫走去。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不知從什么角落響起一聲蒼老的咳嗽。
全身的毛發(fā)霎時豎了起來。
黑暗中,車庫門邊,我看到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在向我移動。
“誰?!干什么你們?!”思維突然短路了。弄不清自己怎么會發(fā)出那么陌生那么怪異的喊叫。想去打開車庫的燈,手竟怎么也找不到平時閉眼都能摸到的開關(guān)。
“哦,對不起,我們一定嚇到你了?!币粋€溫柔親切的女人聲音,悠悠地從凄冷的夜空中飄下,輕柔地托起了我出竅的驚魂。手終于找到了開關(guān),按亮了車庫燈。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對七十六七歲的美國老夫婦。
老婦人滿頭銀發(fā),磚紅色的法蘭絨連衫裙外,套著肯尼迪夫人杰奎琳時代的米色羊毛衫。式樣過時、質(zhì)地精良的那種。坐在電動輪椅上的老先生,即使沒站起來,估計至少也有一米八二以上的個子。他是覺得冷吧?抱在胸前的雙臂微微顫抖。膝上搭了條磚紅底色的花格開司米披巾,那一定是妻子從肩上摘下為他御寒的。
“我叫康妮·賽米爾?!崩蠇D人的微笑中有我能觸摸得到的歉意。她那對深陷在細密皺紋中的眼睛,竟讓我想起了長眠于九泉之下的母親。她拍拍老先生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說:“嗨,小男孩,告訴這位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老先生慢慢仰起臉,嘴唇抖了抖,與妻子對視片刻。藍灰色的眸子雖已渾濁,但目光卻如嬰兒般清澄。原來眼睛和目光不是一回事。眼睛美麗,不見得目光動人,我想。
康妮愛撫地摸摸他的臉,笑笑說:“瞧,我的小男孩還害羞呢。”她走上一步,向我伸出手,“他叫杰瑞·布朗。請問您怎么稱呼?”
我猶豫著把手伸了過去,滿心是解不開的疑竇。一對挺體面的美國夫婦,難道不懂美國最起碼的規(guī)矩?房屋家園,是每個家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城堡?!帮L(fēng)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睅啄昵暗娜f圣節(jié)之夜,得克薩斯州一位醉酒后誤入他人私宅的日本留學(xué)生被屋主當(dāng)場擊斃。法庭判殺人者無罪。
“我叫伊雅·鄭。你們這是……”
“很高興認識你,伊雅?!崩咸兆∥业氖终f,“我們準備回家,可輪椅沒電了。想找位鄰居幫忙,為輪椅充電?!?/p>
鄰居?我從不知道自己有這么兩位鄰居。
“你們也住這兒嗎?”我問。
“是啊。”老太太用手指指北邊,“就在你家背后的山坡上?!?/p>
上帝,有這么套近乎的?背后山坡離這兒可遠著哪。至少也有五英里,走路還不得一個多小時?
“車庫門反正開著,那不是插口嗎?”我指指車庫的墻角。
“車庫門是開著,可喊了半天沒人應(yīng)。我想一定是忘了關(guān)門,也就不敢離開了,只好一直在這兒等。沒有主人允許,我們哪能擅自充電呀?!彼f得平平靜靜。
我語塞了??匆谎劾涞蒙秳拥睦舷壬?,我久久說不出話來。連忙幫他們插上充電器,把車子泊進車庫,把購物袋拎進廚房。
“這電得充很久呢,你們先進屋坐會兒吧?!蔽业难埵且驗槔⒕危戏驄D也沒有推卻。
康妮把杰瑞攙下輪椅。我伸出手臂,想和康妮一起扶他走進客廳。
康妮向我搖搖頭,使了個眼色,“杰瑞喜歡自己走,是嗎?”
我松開手。身軀高大的杰瑞慢慢挺起微躬的后背。他邁出左腿時,雙手不由自主地扶住了門框。
“他平時用助步器慢慢走,可這會兒沒帶來?!笨的菹蛭医忉屩瑴惖浇苋鹕磉?,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腰,仰起臉向杰瑞笑道:“你需要一支拐杖。來,Honey,把我的肩膀借給你吧?!?/p>
我把他們安頓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康妮麻利地疊好自己的披肩,把它和杰瑞的貝雷帽一起放在壁爐邊的高背椅上。又從羊毛衫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疊梳,為老先生梳理起稍顯凌亂的頭發(fā)。把幾綹略長的發(fā)絲從左邊梳向右邊,遮住中間火山口似的禿頂,口里自言自語地念念有詞:“嗯,我們在中間的這片荒地上植樹造林,讓荒山野嶺綠樹成蔭……哇,真酷!”她捧起杰瑞的臉端詳片刻,扭臉對我眨眨眼說:“伊雅,你看我們的小男孩是不是變成帥男孩了?”
我對杰瑞做了個“完美”的手勢,杰瑞還我一個微笑。那嬰孩般不含任何雜質(zhì)的笑臉,給我一種久違的感動。無意中瞥見他腳下那雙薄薄的毛巾布拖鞋——再細心的妻子,也有百密一疏的過失。這種季節(jié),怎么能讓老先生穿拖鞋出來散步呢?
我把溫控器撥到華氏七十二度。又從車庫里拖來兩條人造碳棒,塞進客廳的壁爐。
見我捧出一大盒點爐子的火柴,杰瑞眼睛里亮起了兩顆星星。那是小男孩看到電動玩具時的驚喜,“我來點火,Please!”
我無法拒絕這個大孩子的請求,“行嗎?”我望望康妮。
她向我聳聳肩,“哦,可憐的孩子,他最喜歡壁爐。壁爐就是家?!彼寻擞⒋玳L的大火柴棒遞給杰瑞,“來,Honey,給伊雅看,你一次就能把火劃著。杰瑞是最棒的!”
“嚓——”火焰在杰瑞的笑臉中盛開。他興奮得連脖子都紅了。
康妮把火柴棒送進壁爐?!班邸钡囊宦暎鸺t的火苗如招之即來的精靈,在爐膛中歡歌狂舞。
窗外起風(fēng)了。燃氣爐中送出的熱風(fēng)如暖暖細流,一絲一縷地浸透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鹧嬖跔t中輕聲爆裂,暖風(fēng)在屋頂?shù)鸵鳒\唱。剛才在車庫里一直表情木然的杰瑞,此時心滿意足地倚在沙發(fā)里。跳蕩的爐火映紅了他的臉,灰藍色雙眸中的冰雪,被瞳中的火焰一點點融化了。
我把大包小裹的食品塞進冰箱,在水龍頭下沖洗著茶具,聽到客廳傳來杰瑞的聲音:“我想要……咖啡,Please!”我隔著廚房的落地玻璃門,看見坐在小沙發(fā)上的康妮往前探著身子,向杰瑞歪頭笑道:“歡迎光臨星巴克,請問這位帥哥,您要哪種咖啡呀?”
“Franchroast。”他說得磕磕絆絆。
康妮親昵地摸摸他的臉,“好孩子,你的咖啡馬上就好。”
康妮的舌頭在口腔里發(fā)出俄語中奇妙的卷舌音,把咖啡攪拌器的飛旋聲模仿得出神入化?!昂昧?,先生。請您過目,真正現(xiàn)打磨的Franchroast?,F(xiàn)在,我們開始煮咖啡。哦,這兒應(yīng)該是HYATT的五星級咖啡廳啦,星巴克哪有為客人現(xiàn)打咖啡豆的!”她惟妙惟肖地做出一連串注水、裝咖啡粉的動作,幾秒鐘后,“咖啡”便在她口腔中發(fā)出朝氣勃勃的沸騰之聲。
“嗯,加一點兒奶,加一點糖……”康妮的模仿精準利索,沒任何拖泥帶水的廢動作。
“我要夏威夷黃砂糖!”杰瑞極認真地打斷康妮。
“對,這位先生喜歡黃砂糖。杰瑞先生是我們的常客,我當(dāng)然不會忘嘍。來了來了!快聞聞……”康妮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那看不見的咖啡杯,慢慢地送到杰瑞唇邊,另一只手還不停扇動著:“小心燙著!來,嘗一口,多香的Franchroast!杰瑞閉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副如醉如癡的樣子,然后一板一眼地說:“我——要——喝——真——的——Franchroast!”
我終于忍不住笑出來。
讀大學(xué)時,一次偶然機會,我觀摩過一節(jié)戲劇學(xué)院表演系的無實物小品練習(xí)??的輨偛诺臒o實物表演,可以和中國春節(jié)晚會上的專業(yè)表演大師媲美。他們是一對自得其樂的頑童,心無旁騖地玩兒著一個自編自演的游戲。他們的快樂也像陽光一樣照亮了我的心情。
“多巧,我這兒正好有Franchroast?!蔽遗e起玻璃瓶,向他們搖了搖,“正宗的哥倫比亞咖啡豆,法式烘焙。”
康妮雙手合十,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哇,中國人也喜歡喝Franchroast?”“對嘛,就像美國人也喜歡喝茶?!蔽野汛蚰ズ玫目Х确鄣惯M濾紙,“世界都成地球村了,村東和村西,不就是鄰居嗎?現(xiàn)代科技把不同文化的距離越拉越近,鄰居們的生活方式當(dāng)然也會相互影響,互通有無?!?/p>
“沒錯。鄰居之間只要多走動,多溝通,就不會有九一一和伊拉克戰(zhàn)爭了?!?/p>
“那選你當(dāng)總統(tǒng)吧,康妮?”我把煮好的咖啡端到茶幾上,“杰瑞,你運氣不錯,湊巧這兒有夏成夷黃砂糖。那罐是蜂蜜,不知你們喜不喜歡?”
“謝謝你,伊雅。我們多想喝自己用豆子打磨的咖啡啊!這才是有家味道的咖啡呢!”
做一壺自己打磨的咖啡,就如美國人吃一片蛋糕,中國人泡一杯茶,更不是什么奢侈。既然對有“家味道”的咖啡情有獨鐘,康妮為什么不親手去做呢?易如反掌的事。
我又去了趟車庫,充電器仍亮著紅燈。手機充電都要一兩個小時,更何況是一輛電動輪椅。夜黑風(fēng)疾,一對老人家,怎么推輪椅上山?車到山前必有路,等會兒再說吧。我眼前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快準備晚餐。琳達每次回家,都像只餓綠了眼睛的狼崽,如果飯沒做好,她準能把冰箱翻個底朝天。
我取出在COSTCO剛買的新鮮三文魚排,撒了些鹽和胡椒,澆一點兒橄欖油和白葡萄酒,塞進375度的烘箱烤8分鐘,琳達百吃不厭的烤魚就大功告成。又抓了幾把蝶狀意大利PASTA扔進沸水煮著,火速將意大利肉腸、蘑菇、青刀豆、紫洋蔥用黃油炒熟,之后用罐頭的BASIL醬和帕米桑汁司粉把二者攪拌均勻,一道正宗的意大利PASTA便可粉墨登場。必不可少的沙拉是冰箱里現(xiàn)成的袋裝蔬菜,另切一只加州鱷梨,撒一把烤松子和無籽葡萄。至于湯呢,開一聽奶油蛤蜊湯罐頭,加一些鮮奶稀釋之后煮沸,上桌前放一勺碧綠的芹菜末,白綠相間,素雅端莊。然后心中竊笑,半個小時一臺戲,熱熱鬧鬧,赤橙黃綠,玻璃洋相。與甲天下的中國美食相比,西餐也許更值得一吃的是餐具與氣氛罷了。
我一面準備著餐具,一面期待著門被撞開,女兒像陣風(fēng)似的飛進家里——門沒響,電話鈴響了。
“媽,我得挺晚才能回家,實驗還沒做出來。真對不起。您先吃吧,別等我。多留點兒好吃的就行了。吃了一禮拜沙拉,我都快成兔子啦!”
這個壞丫頭在關(guān)鍵時刻的背信棄義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老媽了如指掌,見慣不驚,但還是有些悻悻地解下圍裙,慢慢走出廚房。
客廳里,康妮正跪在地毯上,兩手不停地搓著杰瑞的小腿。
“你看,”她撩起丈夫的褲腳,露出小腿雙側(cè)一片片淤血似的褐色斑塊,“自從坐上輪椅,缺少運動,血液長期流通不暢,這些毛細血管總是供血不足,就壞死了?!?/p>
老先生像一個聽話的孩子,百依百順地任康妮揉搓著自己。一直默默地注視著妻子的目光里流淌著脈脈溫情,還有一絲無法言傳的、深深的悲涼。
“不介意的話,你們就在這兒吃晚餐吧?我先生出差了,女兒很晚才回來?!蔽沂帐捌鸩鑾咨系耐斜P,撿起用過的杯盞。意大利肉腸和BASIL的濃香飄進客廳,我順手關(guān)上通往廚房的玻璃門。
康妮站起身,嘴貼住杰瑞的耳邊,柔聲柔氣地問:“伊雅留我們在這兒吃晚飯呢。你餓不餓呀,Honey?”
杰瑞緩緩眨了眨眼睛,頓在那里。突然,被爐火照亮的雙眸中閃出奇異的光彩。他伸出手臂,指著壁爐上方的一幅畫,一字一頓地說:“這——幅——畫——很美。你聞到那兒的花香了嗎?”
墻上是幅中國旅美畫家丁紹光的云南重彩。一位美麗的傣家姑娘抱膝坐在花叢邊。鬢角一朵碩大的玉蘭,默默地伴姑娘仰望著夜空中的朗星明月。傣家姑娘像在祈禱,也像在許愿。
對于杰瑞的所答非所問,康妮不但沒有追究,反而歡喜地把丈夫攬進懷里,并在他漸漸泛起紅潤的面頰上留下一個響亮的熱吻:“Honey,今天是個奇跡!你老能像今天該多好!”
受到稱贊的杰瑞也笑了,居然有幾分羞赧。一只削瘦的長著老人斑的手,在妻子的膝上輕輕地摩挲著;道不盡的千言萬語,仿佛都由這無言的撫摸來傾訴了。
康妮說,這是他們吃得最開心的一頓晚餐。杰瑞從沒像今晚這樣,吃得這么多,這么盡興。因為一切都是家常味,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標準化產(chǎn)品”。
難道你們天天吃“標準化產(chǎn)品”?我知道很多美國老人會從超市買現(xiàn)成的微波爐食品,但不至于從不自己做家常飯吧?
康妮不時拋來一個個謎團。但她不提的事情,我矢口不問。
康妮說,杰瑞曾是美國應(yīng)用材料公司產(chǎn)品研發(fā)部的一名高級工程師。退休前,他一直在這家公司工作,并被稱之為研發(fā)部的“金頭腦”。
“天下真小。我丈夫也在這家公司工作,他在營銷部?!蔽遗e起手中的白葡萄酒,和杰瑞手中的番石榴汁碰杯,“我先生叫賀大維。我想,他應(yīng)該知道杰瑞·布朗的名字。這真是應(yīng)了我們中國人的一句老話,叫做緣分。來,為我們的緣分干杯!”
杰瑞進餐時很紳士。不知學(xué)理工的男人是不是都這樣,連吃飯都認真專注。他往奶油蛤蜊湯里撒了些胡椒粉,穩(wěn)穩(wěn)地把湯一勺一勺地送向嘴邊,不發(fā)出一絲聲響。偶爾有一滴湯汁沾在唇邊,康妮連忙拽起他胸前的餐巾,小心翼翼地拭凈。
忽然,杰瑞的湯匙停在了唇邊,思忖良久,趔趔趄趄地迸出一句:“蒜茸——面包呢?……”
康妮愣住了?!霸僬f一遍,Honey!今天怎么了,你記得喝這道湯配蒜茸面包!”
她瞄一眼桌角的面包籃,里邊放著一條切成段的法式棍面包。TRADER JOES天天出售當(dāng)日出爐的新鮮而包,我從貨架上取下來時,裝在紙袋里的面包還是溫?zé)岬摹?/p>
她有些尷尬地望著我:“對不起,杰瑞經(jīng)常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
“沒關(guān)系,小事一樁?!蔽艺酒鹕恚哌M廚房,把一節(jié)面包一剖為二,涂些奶油,抹些蒜泥,用烤箱余熱烘了幾分鐘。再撒些色澤鮮艷,但并不辛辣的干紅椒粉和意人利干香菜粉。
康妮跟我走進廚房,隨手關(guān)上廚房門,“對不起,太給你添麻煩了?!彼p聲告訴我,杰瑞退休之前,他的妻子諾麗塔死于乳腺癌。遠在波士頓的女兒伊蓮娜嫁了個富商,難得回來。三年前,杰瑞被確診為患了阿爾茨海默癥?!澳銘?yīng)該知道,這至今仍是不治之癥。最好的醫(yī)生也只能盡力拖延病癥的進程?!?/p>
冰冷的潮水慢慢地沒過了胸口。我的母親就死于阿爾茨海默癥,也稱之為老年癡呆癥。母親的癥狀表現(xiàn)為性格劇變。一生賢良的母親,在晚年變得刻薄猜忌,吝嗇自私;動轍狂暴煩躁,口出妄語,甚至無緣無故地打過醫(yī)生一記耳光。我曾為此痛心疾首,更為她的惡言惡行而羞恥難當(dāng)。后來,直到現(xiàn)在——多少次夢醒,多少次掃墓時,長跪于母親墳前,我都為自己當(dāng)年醫(yī)學(xué)上的無知而愧悔莫及,更為自己當(dāng)年的羞恥而羞恥。
教我明了這一切的,是一九九四年罹患阿爾茨海默癥的里根總統(tǒng)。在尚未完全喪失神志時,里根曾手書向熱愛他的美國民眾告別:“現(xiàn)在,我開始了旅程,它將帶我走向生命的落日。但我知道,美國永遠會有一個輝煌的黎明?!?/p>
我為此專門在網(wǎng)上查了阿爾茨海默癥的種種資料。終于得知,這是一種與神經(jīng)性遞質(zhì)的生物合成酶活性降低有關(guān)的頭腦變性疾病。病理改變表現(xiàn)為大腦皮質(zhì)的大面積萎縮和神經(jīng)細胞的變性。癡呆、健忘、抑郁、癲狂、妄想……都屬于它的病癥范疇。我母親恰恰屬于癲狂妄想一類。當(dāng)時為她治病的醫(yī)生并沒有做出正確的診斷。
康妮說,杰瑞三年前與女兒通話,忽然叫不出女兒的名字。正吃著午飯,卻無法回答自己吃的是什么。女兒從波士頓飛到舊金山,帶父親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杰瑞被確診為因腦動脈硬化、腦供血不足導(dǎo)致的血管性癡呆。這類病人往往出現(xiàn)嚴重的近期記憶障礙,智能呈現(xiàn)行進式衰退,但人格及自知能力能較長期地保持完好。
我又暗暗為杰瑞慶幸了。
美國有多少鰥寡老人,喪偶之后由于親情的疏淡、關(guān)愛的缺失而罹患抑郁癥、帕金森癥、阿爾茨海默癥等老年性疾病。盡管有各種各樣的養(yǎng)老院;然而,住在那里的人幾乎每夜都聽到撕心裂肺的救護車呼嘯,隔三差五參加周圍朋友的葬禮。中午還一起在餐桌上對辛普森或黛安娜褒貶不一,晚餐時爭論的對手已經(jīng)送進了太平間。那是個離墓穴只有一步之遙的殘缺不全的世界。美國孩子與父母沖突,最惡毒的一句詛咒就是“將來把你送養(yǎng)老院去”!坐在輪椅上的杰瑞,喪妻之后又遇到了康妮這樣一位對他關(guān)照得無微不至的第二任妻子,豈不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杰瑞津津有味地吃著蒜茸面包,彬彬有禮地對我說了好幾聲謝謝。
康妮顯得越來越坐立不安。不時瞟一眼墻上的掛鐘,掃一眼窗外。餐廳窗口臨近社區(qū)的一條小街,過往車輛在窗口留下一道道移動的光影。
“約了什么人嗎?”我用手指指電話,“有事的話,可以通話?!?/p>
“哦,不?!笨的輷u搖手,“杰瑞只是要急著回去拿件東西,不然太晚了……”話說半截,下半截咽了回去。
既然東西在家里,回家不就拿到了?與晚不晚何干?除非誰在等這東西急用?半句沒頭沒腦的話,聽得我不明東西南北。把碗盞丟進廚房水槽,我跑進車庫去看輪椅。充電器上燈仍是紅的。
“這樣吧,”我向他們建議道,“電還沒充夠。天這么晚了,杰瑞坐輪椅上山也不安全,還是我開車先把你們送回家。等會兒再跑一趟,把輪椅給你們送過去。”
我的本田是雙廂旅行車。后排坐兩個人就不可能再有輪椅的空間。倘若把后排的座位放平,擱一只輪椅綽綽有余。
“Honey,伊雅說她先送我們回家,你說呢?”康妮又是柔情蜜意地征求杰瑞的意見。
杰瑞點點頭。她給杰瑞戴上貝雷帽,自己的花格披肩裹在丈夫肩上。我怕自己笑得太放肆,忙捂住了嘴。此時杰瑞的模樣實在是很滑稽。
康妮把食指立在唇上,向我做了個俏皮的鬼臉,“這是好萊塢今冬最酷的男裝款式!”
她自己身上,仍是那件薄薄的羊毛衫。
我要從柜子里找件外套,她固執(zhí)地拒絕了,“不用不用,幾分鐘就到了。謝謝!”
3
這是一座接近山頂?shù)拇笳?/p>
與周圍圣誕彩燈閃閃發(fā)光的鄰宅相比,這座連門燈都不亮的房子就顯得無精打采。
康妮從鎖孔中拔出鑰匙,用力推開兩扇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門。杰瑞冷不丁地掙脫了康妮的攙扶,一步跨進大門。他動作準確快捷地按下了門邊墻上的開關(guān)。門廳、客廳霎時燈火通明。
約一百多英尺的玄關(guān),居然是中式裝飾。與門廳相通的衣帽間門,用了兩扇中式窗花。精工鑲嵌著螺鈿的檀木穿衣鏡斜立在右前方。門邊中式條案上,一匹引頸長嘶的青銅烈馬騰空欲飛。墻上掛著一把做工不俗的中式折扇,幾枝灑脫的墨竹在香檳色的絹絲扇面上迎風(fēng)搖曳。
拾級踏進客廳,撲入眼簾的是一片銀灰。所有的家具都被一張張銀灰色的紡織品覆蓋著。水晶吊燈的銅桿與天花板之間,已經(jīng)織上了半張蛛網(wǎng)。屋子里彌漫著地毯與灰塵混合的濁氣。
這是很久沒人居住的家。
康妮像后花園枝頭上跳來跳去的斑鳩,東奔西跑地推開一扇扇窗戶,“啪啪”地按亮每一間屋子的燈……
來自太平洋上初冬的季風(fēng),牽著溫潤的水汽,一路歡笑著從山頂向敞開的窗口飛奔而來。白色的窗幔在夜風(fēng)中翻卷飄舞,宛如婚禮舞會上新娘的紗裙。
中半島山頂?shù)娘L(fēng),帶著北加州陽光的馨香,帶著太平洋浪花的清朗,在每一間屋子里游走穿行。杰瑞張開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大聲地道出一句:“回家了!”
康妮踮起腳,在他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家園家園,甜蜜的家園……”康妮哼唱著古老的歌謠,打開了燃氣爐的溫控器。摻些鐵銹氣味的暖風(fēng)從中央空調(diào)的風(fēng)孔里涌進屋子。她掀起一張張蓋在家具上的苫布——潮水退去,海岸上出現(xiàn)了一座座美麗的礁石。我看到了客廳中象牙色提花織錦的歐洲古典式沙發(fā)。落地?zé)舻牟噬佘侥轃粽窒拢ねび窳⒅晃粙尚叩纳倥嚆~雕像。她手臂上挽一籃水果,右手正把一粒櫻桃送向唇邊。沙發(fā)中間的茶幾,是一只四角包了銅飾的中式箱子,正面開箱處一片刻著如意紋圖案的圓形銅飾,上面掛著一把老式元寶鎖。
康妮說,這是杰瑞夫婦去泰國旅行時,從一個舊貨市場上淘來的。
我端詳著這只和我一樣漂流異邦的古老箱子說:“如果這是件真古董,可以再買棟這樣的房子了?!?/p>
“真的假的都不重要?!笨的菹破鹱詈笠粔K苫布,那是一只放在窗下的斯坦威三角鋼琴,“只要能快快樂樂地在一起,給我們白宮也不換。是不是,Honey?”
不知什么時候,杰瑞已經(jīng)雙手扶著一只鋁質(zhì)輕型助步器站到了鋼琴邊。他怎么突然變了個人?是一條在干涸的泥沼里久久掙扎的魚,忽然回到了江河,歡天喜地地擁抱著江河的自由與快樂。
康妮把高大的杰瑞按到琴凳上,“彈支曲子吧,Honey?!彼蛭业靡獾負P了揚眉梢,“準備好鮮花了嗎?你一定會向我們的天才演奏家獻花的!”
杰瑞順從地坐下,向康妮和我傻傻地笑笑。
忽然,那雙長著老年斑的、枯瘦的手,在琴鍵上輕快流暢地跳動飛舞起來,沒有一絲的猶豫和停頓。我來不及弄清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就已經(jīng)聽到他的指尖下山風(fēng)呼嘯、江河奔涌。忽而風(fēng)輕云淡,忽而月光如水。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悲喜,竟可以用指尖來一吐為快。他為此神采飛揚,連頸項、耳輪都一陣陣發(fā)紅起來。不過,聽得出他已經(jīng)無法完成一支完整的樂曲。像一張受損的光盤,放不出完美的音響。肖邦的“馬祖卡舞曲”剛彈幾段,立即變成了貝多芬的“月光”。剛剛走進舒伯特多情遣綣的“小夜曲”,哈恰圖良的“馬刀舞曲”又風(fēng)煙滾滾地殺將上來。他的指法極其嫻熟。童年與少年時代受到的良好訓(xùn)練,可能是大腦皮質(zhì)中尚未完全缺失的遠程記憶。
“肌肉也是有記憶的?!笨的菖d奮地拍拍我的手背,“即使幾十年不游泳,不騎車,不開手排擋汽車,一旦進入規(guī)定情境,一切都會下意識地恢復(fù)?!?/p>
當(dāng)我和康妮為他的演奏鼓掌歡呼時,杰瑞的雙手忽然重重地按在琴鍵上。斯坦威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轟鳴之后,杰瑞猛地站了起來。
“杰瑞?”康妮過去攙扶。他撥開了康妮的手,自己扶著助步器徑直走向了客廳旁的家庭間。
客廳是專供接待客人用的,家庭間只屬于主人和他的家人。它包容著每一個家庭最個人化的隱私;只有最親近的親友,才可以走進這個屬于主人自己的世界。
杰瑞準確無誤地按下一個電鈕。輕捷的馬達聲中,一面對角線約100英寸的大銀幕從天花板上徐徐落下。
他拿起遙控器,熟練地開啟了懸掛在屋頂?shù)娜^投影機。倚墻排開的家庭影視中心旋即亮起星星點點的綠色熒光。他不假思索地從書架上取出一盤錄像帶,塞進了錄像機。
一幅幅茶色與白色相間的畫面上,五六歲的杰瑞穿著白襯衣和背帶褲,與年輕的母親并肩坐在鋼琴前四手聯(lián)彈。魁梧的父親微俯下身,左手為母子倆翻著樂譜,右手在頭頂打著節(jié)拍。小男孩傾身向前,專注地緊盯著琴譜。琴凳下晃著一對穿白襪子、黑皮鞋的孩子腳,它們還夠不到銅制的鋼琴踏板。
茶色的畫面換成了黑白色。五六歲的小男孩長成了十幾歲的英俊少年。杰瑞一家騎著自行車在康涅狄格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飛馳。波濤起伏的麥浪。田野上徜徉的牛群搖起尾巴驅(qū)趕牛虻。橡樹下一排排白色的蜂房中掠過養(yǎng)蜂人忙碌的身影。杰瑞對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圓柱形金屬谷倉高喊著什么,全家人爆起一片歡笑聲。
下面應(yīng)該是杰瑞在康奈爾的大學(xué)時代。
姹紫嫣紅的初夏校園,陽光在綠蔭中追逐跳躍。身著博士長袍的杰瑞與年輕學(xué)子們興高采烈地穿過林蔭道,拾級走向畢業(yè)典禮的會堂。杰瑞忽然指著遠方歡叫。同學(xué)們舉目遠眺,一道彩虹高懸天際,彩虹下是校園里飛流不息的瀑布。
星空下銀波粼粼的舊金山海灣。燈火璀璨的豪華游輪艇上,公司正在為研發(fā)部的精英們舉行慶功酒會。杰瑞向每一位敬酒的同事舉杯,笑容真誠而謙和。歲月在陽光男孩圓潤的雙頰上鑿下了棱角,眉宇間是男子漢的自信和堅毅。
墨西哥度假勝地坎昆。紅珊瑚一樣鮮艷的夕陽。杰瑞在暮色寧靜的沙灘上,牽著蹣跚學(xué)步的女兒小伊蓮娜。年輕的妻子追上幾步,遞給女兒一只插著吸管的椰子。小姑娘喝了幾口,把椰子遞給爸爸,椰子又從丈夫手中傳給了妻子。被三雙手傳遞的椰子,盛滿美滿家庭的幸福與愛情。
畫面上的杰瑞怎么忽然老了?
舊金山機場的候機大廳。栗色卷發(fā)中爬滿銀絲的杰瑞站在送行的人群中,向女兒一家揮手告別。他的手臂似乎很重,似乎他沒有力氣揮動自己的臂膀。突然,和當(dāng)年坐在琴旁的小杰瑞酷肖的男孩兒猛地掙脫了母親的手,轉(zhuǎn)身向杰瑞飛奔而來。
杰瑞俯下身,張開雙臂,把孩子小小的身體緊緊摟進懷里。孩子的臉埋在外祖父肩頭,輕聲呢喃著:“外公,我愛你?!?/p>
鏡頭上沒有杰瑞面部的特寫,我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雙肩在一起一伏地抽動。
不知什么時候起,銀幕上已經(jīng)沒有了光亮。家庭間里只剩下一片清冷的月光,映著杰瑞蒼老的身影。
他取出錄像帶,把它慢慢裝進一只銀色緞面盒子里。然后雙手捧起它,交給向他走來的康妮:“我送你的圣誕禮物?!?/p>
康妮撲進杰瑞懷里。她的臉深深埋在丈夫胸前,久久不曾抬起。
杰瑞把自己的一生一世,把自己生命中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美好和輝煌,都放進了這只小小的盒子里,托付給了這個和他一樣有過美麗年華的嬌小女人……
我的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輕聲道了句“對不起”,我推門走了出去。
“媽,我到家了。你在哪兒?誰在家吃飯了?”女兒的電話。
“一對路過的美國老夫婦?!?/p>
“什么?!”琳達的口氣,儼然是飛碟降在了我家后院,“媽,你瘋了嗎?”
“閉嘴!你是中國人。中國女孩不許和媽媽這么說話!”
“我說的真話。怎么隨便就招待人吃飯,還是一對從來不認識的老頭兒老太太?萬一出點事兒,要負多大的法律責(zé)任呀!”
又是法律責(zé)任。
來美國近二十年,分分秒秒接受的都是“法”的濡染。
剛到美國,提前移民來的中國人就告誡我:看到有人跌倒,馬上打急救電話,絕不可去攙扶。萬一出差池,親屬可能會把你告上法庭;因為說不清是不是你讓他跌傷或致殘。
一位朋友的女兒,當(dāng)上一家連鎖百貨公司售貨員。新員工接受培訓(xùn)時被告之,如有人在商店中跌倒或出事,本店員工要盡量回避,佯裝不聞不睹。免得日后上庭作證,成為公司要賠償損失的目擊證人。
我深深知道,法律是一個文明制度的安身立命之本。多少國家法制松弛,以至貪腐橫行,百弊叢生,遲早會將一個國家拖入滅頂之災(zāi)。然而,對于我這個來自東方古老中國的移民,法律有時是一枚楔進神經(jīng)中的尖釘,錐心刺骨地疼痛。我一次次在情感與法律的峭壁之間行走,懷著無力飛出頭上那一線藍天的迷茫與悵惘。
接完電話,重新回到客廳,我對他倆說,我馬上回去為他們載輪椅,頂多十分鐘左右就回來。
“不,你把我們也帶下山吧。”康妮說,“等會兒我們還要去別處?!?/p>
“別處?這么晚了?!敝绬柕糜行┎欢Y貌,但話已脫口而出。
康妮支吾其辭地嘟囔了一句,便去攙扶杰瑞。杰瑞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不肯站起來。
康妮坐到杰瑞身邊,扶著他的后背,趴在他的耳邊嘀嘀咕咕了大半天,“聽話,等會兒帶你去MACYS(一家大連鎖百貨公司)。不是要送你一件又輕又暖的羽絨背心,一雙最最舒服的軟底氈鞋嗎?現(xiàn)在才八點。圣誕期間,商店每天晚上都十二點才關(guān)門……”
真要去MACYS?什么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非今晚上拖老先生下山?
康妮為杰瑞換上一雙厚襪子,一雙小羊皮船形鞋,套上一件羊毛短大衣。自己則仍是那件薄薄的羊絨衫。她緊了緊磚紅色的披肩,一手抱著緞面盒子,一手攙扶著杰瑞上了車。
4
我剛打開車庫門,琳達應(yīng)聲跑了出來。
“能借用一下你的衛(wèi)生間嗎?”康妮指了指杰瑞。
我趁機走進廚房,沖洗著晚餐的盤盞。女兒把沖過的盤碗一只只插進洗碗機,“他們不是住山上嗎,怎么又來這兒了?”
“那個家好像挺久沒人住了。老先生有阿爾茨海默癥……”
“多大年紀了?”
“七十多吧?!?/p>
“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還有老年癡呆癥!山上有家,偏這么晚了往外跑,你不覺得這事兒怪怪的?”
女兒越說越有理,我越聽越不知該說些什么。我理不清自己的思緒,三言兩語又道不明故事的來龍去脈,只能斂氣屏聲。
驀地,客廳里傳來一聲杰瑞的低吼:“不,不去——”
我和琳達聞聲跑去。
“杰瑞,怎么能這樣?”康妮不再叫他甜心和寶貝兒??吹贸觯绷?。康妮上前去拽杰瑞的胳膊,想把他從沙發(fā)上拖起來。
杰瑞的臉漲得通紅,頸上額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用力抓住沙發(fā)的扶手,“不,我不去!就不去那個鬼地方——”
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的菀呀苋饚У侥膬喝?在山上一直神采奕奕的杰瑞,為什么現(xiàn)在又判若兩人?康妮帶他去什么“鬼地方”,讓杰瑞視如虎穴狼巢?
“怎么回事,康妮?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把你們送上山。剛才在家里,杰瑞多開心啊!為什么非把他帶出去呢?”
“不,不行?!睆难劬铮铱吹剿须y于啟齒的隱情,“我必須帶他走?!彼疵鼡u著頭。
杰瑞仍是釘子似的鉚在沙發(fā)里,認定那是能讓他逃離苦海的諾亞方舟??的萦忠淮紊焓秩ダ臅r候,女兒走上前去。
“別拽他?!绷者_輕輕拍拍康妮的肩膀,“這年紀的人,骨質(zhì)疏松,很容易骨折。再說,他情緒這么激動,對心臟、對腦血管都不好。媽,麻煩你去拿一塊熱毛巾?!彼Y貌地、不容置疑地向我下達著指令,儼然主刀醫(yī)生示意護士遞止血鉗什么的。
我言聽計從。
女兒接過毛巾,一點點地替杰瑞拭去臉上頸上的汗水。又握住他的手,輕輕地在幾個穴位處按摩著,“別擔(dān)心,放松,放松……”
我從不知道女兒的聲音還能這樣輕柔。還以為這丫頭天生一個小強盜婆呢!
那雙抓住沙發(fā)扶手的手,慢慢松開了。
“來,握握手吧,我叫琳達,伊雅的女兒。我已經(jīng)知道你叫杰瑞。杰瑞太太的名字叫……”女兒歪頭頓了一下,“叫康妮,對吧?”
女兒把手伸向康妮,“很高興認識你,康妮?!彼÷晫的菡f,“我們能不能到家庭間去說幾句話?”
康妮點點頭,順從地跟在她的身后。
“媽,你別離開,照顧好杰瑞。”女兒又和顏悅色地問杰瑞道:“你要不要喝杯熱牛奶?可以鎮(zhèn)定一下情緒的。”
杰瑞垂下眼皮,搖搖頭?!拔也蝗ツ莻€鬼地方……”他只是不停地重復(fù)著這句自言自語,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激動和狂躁。
不一會兒,我聽到琳達好像在打電話。當(dāng)康妮回到了客廳后,女兒又把我叫了過去。
“他們是中半島療養(yǎng)院的。”琳達平靜地告訴我。
“你怎么知道?康妮說的?”
“沒看見他們都戴了一只金屬手鐲嗎?”
“那不是情侶鐲嗎?”
女兒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臉,大笑道:“情侶鐲?老媽挺時尚嘛!”
琳達說,她早就注意到了他們手腕上的金屬鐲。她認得它們,因為眼科學(xué)院的學(xué)生常去養(yǎng)老院做義工。那兒的老人腕上都有金屬鐲、塑膠鐲或尼龍鐲,上面寫著養(yǎng)老院的電話、老人的姓名和血型,便于意外發(fā)生時迅速搶救。
“康妮為什么不早說呢?”我弄不懂。
“要不是我認出了她的手鐲,她也不會主動說的。無可厚非,誰沒點兒隱私?人都有自尊心嘛?!?/p>
“住養(yǎng)老院也算隱私?這有什么傷自尊的?”我更不懂了。
“因為養(yǎng)老院不準假,她和杰瑞是偷偷溜出來的,所以死咬著不肯說?,F(xiàn)在養(yǎng)老院還不知他倆的去向呢?!?/p>
“丟了兩個大活人,養(yǎng)老院不得急死?”我摘下掛在墻上的汽車鑰匙,“現(xiàn)在就送他們回去吧?你開車載他倆,我的車裝輪椅?!?/p>
“別急?!彼职盐沂种械蔫€匙掛了回去?!拔乙呀?jīng)給中半島養(yǎng)老院打了電話,還是由他們來接比較好。哎——別這么看著我。我事先征求過康妮的意見,她同意了,我才打電話的?!?/p>
“還是咱倆開車去吧。這么近的路,何必興師動眾的?”
“杰瑞的牛脾氣,你沒看見嗎?萬一骨折了、發(fā)心臟病或中風(fēng)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你不愿意天天出庭吧……”琳達說得不動聲色,水波不興。我已經(jīng)索然氣盡,無言以對,默默地離開廚房,走進后花園里。
起風(fēng)了。落葉如一群歸巢的鳥兒,在兩株高大的香樟樹間飛翔,又無奈地落在地上。我打了個寒戰(zhàn),抱緊雙臂,想拉開玻璃門回客廳??吹津榭s在沙發(fā)里的杰瑞,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門把上。我害怕親眼看到杰瑞不愿離去的掙扎。
一陣警車的呼嘯在巷口響起,飛旋的紅藍兩色警燈從花園墻外掠過。幾聲猛獸嘶吼般的剎車聲從心口輾過,在我家門口戛然而止。
我沖進客廳,推開玄關(guān)里臨街的大門。
兩輛白色的警車和一輛白色的養(yǎng)老院廂形車已匍匐在門前的玉蘭樹下。打著強光的車燈,讓我不由得瞇起了眼睛。一張張熟悉和不熟悉的鄰居面孔,在拉開的窗簾后晃動。我想象得出他們的驚恐和好奇。
四名全副武裝的警察走出警車。
廂型車的門也開了,出來的是三位穿白大衣的養(yǎng)老院工作人員。
“這兒是金色大街62729號?”一個粗壯的黑人警察走過來,對照手中掌上電腦顯示的地址,望了一眼大門邊的門牌號,“請問,誰是伊雅·鄭女士?”
“我就是。”我用身體擋住大門,“養(yǎng)老院接人,警察來干什么?”
“養(yǎng)老院的人無權(quán)進入私宅——萬一主人不允許的話。”黑人警察解釋得很流利。
“警察就有權(quán)任意進入公民住宅嗎?如果主人也不允許的話?!蔽野选肮瘛倍终f得很重。本來嘛,兩個手無寸鐵的老人,犯得著四名彪形大漢全副武裝?
“公民有義務(wù)幫助警察執(zhí)行公務(wù)。執(zhí)行公務(wù)時,警察有權(quán)進入任何他們認為應(yīng)該進入的地方。”他笑容可掬,答話句句似槍膛里的子彈。
“這又是九一一以后的新規(guī)定吧?九一一之后,你們是這個國家的無冕之王嘛!可以任意攔截行人,搜查車輛,竊聽電話,任意進入你們想進入的任何地方!你們是這個自由之邦人權(quán)之邦的擎天柱吧?”我知道自己無的放矢。眼前不過是幾個盡職養(yǎng)家的警察,跟他們說這些,不是神經(jīng)有毛病嗎?
黑人警察在家準是個模范丈夫,一點不惱地笑著對我說:“這話你應(yīng)該打電話跟布什總統(tǒng)說。我們吃官糧,辦公干。養(yǎng)老院向我們報了警。我們出動近十名警員,找遍密爾布瑞的商店、電影院、餐館、圖書館。我們盡心盡力了。在杰瑞家,我們等了整整一個小時。聽你女兒說,那時候他們正在你家吃晚餐呢?”
他身邊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帥哥警察嚼著口香糖,笑吟吟地問:“我們就問一句,那對兒小情人是不是在你家?”
“他們不叫小情人,叫杰瑞·布朗和康妮·賽米爾!”我大聲喊著,聲音有些發(fā)抖。
“那就對嘍!來呀!”“金發(fā)碧眼”快樂得像去參加什么派對,向身后的兩個伙伴打了一個響指,“進去,有請杰瑞和康妮!”
“你們頂多一個警察進去就夠了,讓他們先走?!蔽抑钢溉齻€穿白衣服的人。
“對不起,鄭女士?!焙谌司煜袷撬麄兊念^目,“九一一之后的新規(guī)定。不管執(zhí)行什么公務(wù),必須有兩輛以上的警車,兩個以上的警察?!?/p>
“對不起,納稅人太孤陋寡聞了!”我對消失在門里的背影喊了一句。
“不——,我不去那個鬼地方!”伴著一陣紛沓的腳步,我聽到杰瑞的呼叫不是怒吼,而是凄慘的呼號了。
杰瑞被“金發(fā)碧眼”和黑人警察架著,從門里拖了出來。頭發(fā)蓬亂、滿臉淚痕的康妮跟在后面。
從窗簾后閃出的面孔已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門口的玉蘭樹下。喜歡看熱鬧,喜歡窺探他人的幸或不幸,無論藍眼或黑眼睛,人同此心。只不過有些眼睛裝得紳士一點而已。
杰瑞被拖向了廂型車。
在接近車的一剎,他突然猛地扭轉(zhuǎn)身,目光越過穿黑色警服的肩頭,從看熱鬧鄰居的縫隙中,找到了我。
他大概不記得我的名字,但認得我的面孔。他一定記得是我曾經(jīng)把他送回了夢牽魂繞的家。他的渾濁的、灰藍色的眼睛,遠遠地盯著我,那么無助,那么絕望。他的嘴唇抖動著、囁嚅著。突然,一聲摧肝裂膽的呼叫響徹小巷夜空:“帶我回家吧!Please!Please!Please!”
他一連請求了三次。
記得電影《辛德勒名單》里,一位懷抱嬰兒的母親,向劊子手發(fā)出過這肝腸寸斷的哀號。此后,年輕母親的聲音同杰瑞那悲涼凄切的呼號交疊在一起,不時會在我的夢中響起。
我不知自己怎么沖過去,抓住了警察的手腕,“放了他,放了他,讓我送他們回家!”
一只大巴掌“啪”地打掉了我的手。
“金發(fā)碧眼”把一副銀閃閃的手銬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說:“Honey,請別妨礙我們執(zhí)行公務(wù)!”
一雙臂膀從背后抱住了我,女兒在耳邊輕聲勸道:“媽,冷靜點兒。杰瑞送進養(yǎng)老院,是有合同的。人家執(zhí)行合同就是執(zhí)法呢?!?/p>
“哐當(dāng)”。車門關(guān)上了。
杰瑞的呼叫,康妮的淚水,都被厚重的車門關(guān)進了車廂里。兩輛警車開路,廂型車尾隨其后,一路呼嘯著開出路口。
還沒等我進門,車又調(diào)頭停在玉蘭樹下。
康妮被警車上下來的“金發(fā)碧眼”陪著,向我走過來。
“伊雅,對不起。錄像帶還在你車里?!笨的萦檬直呈弥a上的淚水,“都是我不好,給你惹了這么多的麻煩。真對不起?!?/p>
身后響起“金發(fā)碧眼”無憂無慮的笑聲:“你這可是第三次啦,小美人兒!別讓我第四次把你捉拿歸案喲?!?/p>
我為康妮取來了她的錄像帶。這對老人的冒險逃離,為這份圣誕禮物增添了一筆凄美的浪漫。
5
杰瑞和康妮被帶走了。左鄰右舍紛紛散去。家家門前栽著玉蘭樹的小巷,在一盞盞熄滅的燈光中進入夢鄉(xiāng)。
回屋后女兒告訴我,康妮不是杰瑞的妻子。她是個退休的老護士長。因為沒有親人,卻有心臟病,不得不把自己送進了養(yǎng)老院。
洗完澡,和女兒互道了晚安,我在毛毯下輾轉(zhuǎn)反側(cè)。
康妮和杰瑞既然如此相愛,他們?yōu)槭裁床唤Y(jié)婚呢?那樣,他們就可以離開被杰瑞叫做“鬼地方”的養(yǎng)老院,回到他眷戀不舍的家里去啊??的萦行呐K病,他們不能請個保姆或護士嗎?
想起我認識的一位叫芭芭拉的孤老太太,九十多歲了,長年臥病,有三位菲律賓護士輪流值班照顧。夜班護士付雙倍工資,時薪為一小時二十美元。細細一算,老太太每年支出的護士費就達二十三萬美元左右。杰瑞即使是收入頗豐的工薪階層,即使只請一位護士,也會讓退休的老人捉襟見肘。中半島養(yǎng)老院是一家中高檔養(yǎng)老院,每月的費用至少在四千美元左右。能支付這樣一筆費用的退休老人,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了……
思緒像后院香樟樹的落葉,漫無目的地在風(fēng)中飄舞。睡意一點點襲來,我漸漸困了。
床頭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熟睡中吵醒。瞄一眼鬧鐘,凌晨一點半。
“誰呀?”我不情愿地抓起電話,“對,我是伊雅。什么,凱薩醫(yī)院?急診室?……”
我扔下電話,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來。不敢吵醒琳達。自己編的歌,就自己唱到謝幕吧。胡亂套上衣服,打開車庫門,飛車直奔離家只有十幾分鐘車程的中半島凱薩醫(yī)院。
電話是養(yǎng)老院一位叫桑塔的值班護士打來的。她說杰瑞回去后,情緒一直失控,狂躁不安,這是以前很少有的。約十一點多以后,他開始時斷時續(xù)地嘔吐,伴有腹瀉。值班護士立即把他送進了醫(yī)院。由于杰瑞表達有障礙,康妮又屬孤癥;所以,必須由我和康妮兩人分頭向醫(yī)生陳述杰瑞今晚的進食情況。
女兒說得不錯。我是在給自己找麻煩。而且,后來的經(jīng)歷告訴我,這僅僅是麻煩的開始。
他們沒讓我進急診室。只把我?guī)нM急診室隔壁的一間小辦公室。大口罩上架著金絲眼鏡的男醫(yī)生坐在我對面,毫無表情地向我提出了一連串問題。諸如幾點鐘進食?晚餐有哪些食品?三文魚是否新鮮?什么時候在什么商店買的?烤箱溫度多少度?蒜茸面包用的是蒜粉還是新鮮蒜泥?面包是從冰箱中取出化凍(美國人有用冰箱速凍新鮮面包的習(xí)慣)的,還是超市新出爐的?
桌邊坐著一位眉清目秀的亞裔女孩,一字不漏地記錄我與醫(yī)生的問答。
“我就是養(yǎng)老院的值班護士桑塔?!彼蛭易晕医榻B說。
“請問,康妮怎么樣?”我關(guān)切地問,“如果是食物中毒,我和康妮都應(yīng)該和杰瑞有同樣的癥狀啊!”
桑塔頭都沒抬,只聳聳肩,努努嘴,“正因為你們倆安然無恙,才更需要詳細了解其中的原因啊。”
“什么意思?”我怔在那里,還沒等我想清楚,桑塔已把一份寫得密密麻麻的問答記錄遞給我和醫(yī)生過目。確認無誤之后,讓我們簽上各自的名字。
我終于恍然大悟。倘若實驗報告證明是食物中毒,請杰瑞吃的晚餐就是罪魁,我當(dāng)然是禍首。養(yǎng)老院大不了輕描淡寫地檢討一下失職,他們對溜掉的兩個老家伙掉以輕心了,而我才得對這一切負法律責(zé)任。說不定還得把康妮跟我們綁到一條賊船上,狀告我們聯(lián)手謀害杰瑞,正像桑塔所說“你們倆安然無恙”,才更得究其奧妙。
“你現(xiàn)在沒事了,可以回去了?!鄙Kf。
“再等等?!蔽以诩痹\室門外的走廊里坐下。杰瑞命懸一線,我安然無恙,總得等他平安無事了才能離開吧!還有那個有心臟病的康妮,老太太經(jīng)得起這一波三折的折騰嗎?
約一個多小時之后,戴大口罩的醫(yī)生走出來:“化驗報告出來了,什么問題都沒有。杰瑞注射了些鎮(zhèn)靜藥,已經(jīng)睡著了?!彼驴谡?,往嘴里丟了顆口香糖。希臘式的通天鼻是一面刀削似的峭壁?!澳阏娴目梢曰丶伊??!彼f。
“杰瑞的吐瀉究竟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急如星火地趕到這兒,總不能是來夢游的吧。
“確診是患者受到強烈刺激或是劇烈運動導(dǎo)致的胃痙攣,腸蠕動加速。噢,剛才晚餐前后有沒有精神受刺激的情形?劇烈運動嘛……他坐輪椅,恐怕不至于。還是前一種可能性較大?”醫(yī)生詢問似的望著我。
強烈刺激和被動的強烈運動,二者兼而有之。但我不便說,對醫(yī)生說也沒意義。我對跟在他身后的桑塔揚揚下頦,“她也許知道?”
眉清目秀的值班護士又是努努嘴,聳聳肩,還搖了搖頭。
我也是該回去了。抬腕看看表,三點半。一會兒天就亮了。
6
圣誕節(jié)前幾天,我和女兒在家徹底做了次大掃除。琳達爬上爬下,給房屋和樹叢都裝上了一串串彩燈。她還買了只馬鹿拉雪橇的燈飾放在門前的草地上。我們一塊兒買了株不大不小的圣誕樹,兩盆活力四射的圣誕紅。家里有了它們,立即有了喜氣和笑容。
約好平安夜在妹妹家參加派對。出發(fā)前半小時,接到康妮一個電話。她向我們?nèi)冶硎臼フQ的祝福,又一再為那天的事向我表示歉意。
“杰瑞身體怎么樣?”對老先生的夜半急診,我至今心有余悸。
“他還好。只是……越來越像小孩,越來越離不開人。身邊老得有人陪他說話、陪他看電視、散步……我們這兒不可能是一對一的服務(wù)。住進來的人,不少是智障、殘障、失聰失語,相互之間沒法子交流……”
“他不是有你嗎?看你們比年輕夫妻都恩愛,我都羨慕呢。”
她笑起來,“謝謝你這么說。杰瑞是我的大孩子,我會好好照顧他,保護他?!?/p>
“杰瑞的女兒圣誕節(jié)不來看看父親嗎?”
“聽說,她會來這兒過元旦。她們一家人都會過來?!?/p>
“你們總算能一塊兒回家住些天了。杰瑞可以彈琴,玩兒他的投影機;說不定,還可以跟外孫打游戲機呢。”我真的為杰瑞高興,他終于可以回家了,哪怕只是短短的幾天。
電話那邊沒了聲音。沉吟片刻,才又聽到康妮說:“伊蓮娜不喜歡我。她不喜歡任何女人接近杰瑞?!?/p>
不必再問為什么。也不想去揣度杰瑞的女兒。人的隱私有時是隱痛。
此后一個多月,我再沒與這對老人來往。養(yǎng)老院的日子,想必與每天的日出日落一樣循環(huán)往復(fù),平淡無奇。想必他們對未來也不抱有太多奢求。每日能在一起相守,一起聊聊天,散散步,做做老頑童的游戲,就是他們珍寶一樣捧在手中的幸福了。
春節(jié)時,丈夫回來休假。向他談及杰瑞和康妮,他覺得不可思議地張大著嘴:“杰瑞?就是那個杰瑞·布朗?”
“當(dāng)然是杰瑞·布朗。還肯定是從你們公司退休的,研發(fā)部的高級工程師?!?/p>
“什么?”他愈發(fā)驚異起來,還有點兒興奮,“你是說,你去過杰瑞·布朗的家,他還在咱家吃過飯?”
“大驚小怪啥?好像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似的!”
他竟“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杰瑞·布朗是我們公司的英雄,大功臣!知道嗎?制造八寸晶片的機器,就是杰瑞主持研發(fā)的。光這項發(fā)明給公司創(chuàng)造的財富,就夠養(yǎng)活全體員工好幾輩子。直到今天,公司的產(chǎn)品博物館里,還掛著他的大照片;那份兒英俊睿智、才思敏捷,那份兒博大謙和、磊落光明……”
“那是耶穌還是釋迦牟尼呀?”我笑著打斷他。
“說正經(jīng)的,別打岔!”他認真地瞪大眼睛,“公司員工就是叫不出董事長、總經(jīng)理的名字,也都忘不了杰瑞·布朗?!?/p>
丈夫回中國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她自我介紹叫格羅麗雅·格林,是康妮·賽米爾的律師。
“康妮又惹什么禍了?”我一驚,“不會是又帶杰瑞出去了吧?”真是這樣,這小老太太可夠勇敢浪漫的。
“不,不是?!迸蓭熜πφf,“是個挺長的故事。我們能見個面嗎?為了康妮,也為了杰瑞?!?/p>
最后這句話讓我義無反顧。連丈夫大維臨走前都囑咐我,多關(guān)照一下杰瑞·布朗?!澳荜P(guān)照杰瑞,是我們的光榮,也是福分。”他說。
我們約好在百老匯的星巴克見面。
中國農(nóng)歷春節(jié)前后,是北加州的雨季。和我生長的四季分明的中國北方相反,只有在每年十一月到來年三四月的雨季中,舊金山灣區(qū)的山巒才蒼翠欲滴、綠意盎然。一旦到夏秋兩季,北加利福尼亞每日驕陽普照,萬里無云,漫山遍野的綠草全都化作一片金黃。
雨后初晴的下午。早春的太陽在小城遠山的蔥綠中拋下一道彩虹。被雨水洗凈的空氣中洋溢著青草的芳香。
我和格羅麗雅各捧著一杯女人情有獨鐘的卡布奇諾,對坐在星巴克的咖啡桌旁。
“康妮和杰瑞遇到了麻煩?!比畾q左右的女律師不似想象中的女強人那么咄咄逼人。一條深鐵灰的薄呢長裙,一條素淡的灰色繡花披肩隨意地搭在象牙色的羊毛衫上。
“讓我猜猜。是不是和杰瑞的女兒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記得康妮說過,他的女兒不喜歡任何女人接近她的父親。恰恰她在不久前到加州來過。
“你很聰明?!备窳_麗雅笑著啜了口咖啡。她的笑容甜媚,更像個親切的鄰家女孩。“杰瑞的女兒叫伊蓮娜·吉尼斯?!?/p>
“康妮告訴過我,吉尼斯是她丈夫的姓?!?/p>
“沒錯。她嫁了個有錢的丈夫之后,一直在家相夫教子。噢,她還是我的同行呢。威斯里法學(xué)院的博士。得知杰瑞和康妮的事情,就一狀告上法庭,要求法庭下禁制令,不準康妮與杰瑞有任何接觸。”
“法學(xué)博士?”我無法掩飾自己的不屑,“這是違憲的?!?/p>
“杰瑞的情況挺特殊的?,F(xiàn)在,養(yǎng)老院就是他的監(jiān)護機構(gòu)。監(jiān)護的法律定義,指的是對未成年人、精神病人或植物人的人身安全及財產(chǎn)權(quán)的保護。現(xiàn)在,她狀告養(yǎng)老院失監(jiān)護之職,告康妮侵害杰瑞的生命安全,所以要求法庭下禁制令?!?/p>
“康妮為什么要侵害杰瑞的生命安全?她的企圖是什么?她不是杰瑞的妻子,謀害杰瑞的生命,她不能從中得到任何益處,這太不合邏輯了?!?/p>
“法律并沒規(guī)定遺產(chǎn)一定得傳給親屬。只要有遺囑,可以是任何人受益。但這是一條沒有證據(jù)也難于啟齒的理由。所以,康妮威脅杰瑞生命安全,就成了一個最堂皇的理由?!备窳_麗雅雙手捧著咖啡杯,若有所思地望著高懸天際的彩虹,憂心忡忡地說:“康妮三次擅自帶杰瑞出去,確實給伊蓮娜提供了侵害生命安全的口實。尤其是第三次,杰瑞還被送進了凱薩醫(yī)院的急診室?!?/p>
“前兩次出走,我一無所知,這第三次的情境,我歷歷在目?!?/p>
我向格羅麗雅描述了那天晚上的所見所聞??的輰苋鸬捏w貼照顧、關(guān)愛溫存;杰瑞對康妮的信任依戀,一往情深。兩位老人之間的和諧默契、相濡以沫,是他們風(fēng)燭殘年中的最后一片綠洲。
格羅麗雅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理由。也許,你能幫助他們。你愿意在法庭上做康妮·賽米爾的證人嗎?”
“我愿意?!蔽覜]有一絲的遲疑和勉強。
7
中半島的民事法庭很不起眼。遠不像我在好萊塢大片中所見到的那樣恢宏闊大,氣勢磅礴。它比中學(xué)教室大不了多少。坐在正中的小瘦子法官,定時向鼻梁上推一下隨時會滑下來的眼鏡。黑色的法袍又肥又大,就像坐在理發(fā)店,被人蒙上了一條黑布單。他身旁的那位中年婦女倒是低眉順眼,眼皮不抬地盯著胸前的一臺手提電腦。一定是書記官了。
伊蓮娜和律師已經(jīng)坐在了原告席上。康妮和格羅麗雅隨后進入法庭,身旁坐著的是養(yǎng)老院值班護士桑塔。還有一位雙頰緋紅、如布列塔尼農(nóng)婦一樣粗壯的婦女漢娜·史密斯,據(jù)說是中半島養(yǎng)老院的院長。
聲音跟女人一樣尖細的原告律師宣讀了起訴書。對養(yǎng)老院的監(jiān)護失職有高抬貴手之意;蜻蜓點水地幾句帶過,只要他們今后恪盡職守,便不予追究。對于康妮·賽米爾,伊蓮娜的律師用大量篇幅,歷數(shù)她利用杰瑞的無自主意識,引誘他擅離養(yǎng)老院,對他的生命安全造成嚴重威脅。鑒于上述理由,律師代表起訴方,強烈要求法庭下禁制令,判處康妮·賽米爾必須與杰瑞·布朗保持直徑為十五米的距離。
“這個禁制令終生有效?!弊谠嫦系囊辽從壤淅涞匮a充了一句。耳垂上兩粒碩大的鉆石在燈光下耀眼奪目。
我望著這張精心保養(yǎng)、冷若冰霜的臉,眼前閃過墨西哥夕陽中的坎昆海灘,天使似的小伊蓮娜牽著父親的手,笑容如晚霞般燦爛……
當(dāng)晚將杰瑞、康妮押送回去的警察也出庭做證,只來了“金發(fā)碧眼”一個,仍是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地走上證人席。
原告律師在一張約五十寸左右的銀幕上,出示了凱薩醫(yī)院急診室的診斷書,以及我與醫(yī)生簽字的談話筆錄。
“這些證據(jù),足以證明康妮·賽米爾屢次擅自將一個喪失自主意識的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攜帶出院,以致構(gòu)成對杰瑞·布朗生命安全的嚴重威脅?;颊哂H屬要求法庭下禁制令,是合情合法的。”伊蓮娜的律師慷慨激昂,碩大的喉結(jié)在瘦瘦的頸項上來回滾動。
被告律師格羅麗雅·格林發(fā)言。
從格羅麗雅的陳述中我才知道,康妮與杰瑞的前兩次出走,分別是在他們共同進入養(yǎng)老院的第一年和第二年。
第一次,他們一起去了密爾布瑞一家專放老片子的影院。那天,正上映亨利·方達與凱瑟琳·赫本的《金色池塘》。這是杰瑞最喜歡的電影。他們向養(yǎng)老院請假。院方表示,只要有親屬或朋友陪同,出示身份證件后簽字,他們便可以準假。兩位老人已經(jīng)舉目無親,決定擅自出行。剛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癥的杰瑞,那時癥狀并不嚴重,也沒坐上輪椅。但影片還沒結(jié)束,就被警察中途押送回去。杰瑞勃然大怒。值班醫(yī)生、護士認為他是阿爾茨海默癥的狂躁表現(xiàn),給他服用并注射了氟哌啶醇及其他鎮(zhèn)定藥物。杰瑞為此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第二次是杰瑞的生日。
生日前幾天,杰瑞天天去開信箱。他期待得到一張女兒寄給他的生日卡。信箱一直是空的。他對康妮說,也許女兒太忙,也許女兒生病了,也許郵局把賀卡弄丟了……沒收到賀卡的父親用一切最善良的愿望為女兒解釋。
生日那天,他在床頭的電話旁守候了一天。連去衛(wèi)生間時都開著門,唯恐錯過了女兒的電話。直到晚上六點半,電話鈴仍沒有響過。
康妮決定陪他出去。她在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離養(yǎng)老院不遠的一家叫“艾力芬”的西餐廳,請杰瑞吃了他最喜歡的烤羊肩。因為他們的出行沒有親人簽字,仍得不到院方的準假。他們又第二次出逃了??的菟徒o杰瑞的生日禮物是她在護士學(xué)校讀書時的一本日記,一張護校畢業(yè)時的照片。她為杰瑞準備了一只小小的冰激凌蛋糕。用她仍像女孩一樣的聲音,為杰瑞唱了“祝你生日快樂”。在沒有親人祝福的生日里,杰瑞得到了康妮最溫馨真誠的祝福。
當(dāng)他們走出“艾力芬”餐廳,打算叫出租車的時候,警車把他們帶了回去。養(yǎng)老院又報了警。杰瑞這次沒有發(fā)怒。他不想再昏睡一天一夜。
“這說明,他不是完全沒有近期記憶,也不是完全沒有自主意識。不然,他這次為什么沒有發(fā)怒?他記住了第一次被強按身體注射鎮(zhèn)靜劑的教訓(xùn)。說康妮擅自將一個喪失自主意識的人挾出院外,對他生命安全造成威脅是不符合事實的?!?/p>
格羅麗雅接著在銀幕上打出醫(yī)生對杰瑞的阿爾茨海默癥病情診斷:“該患者以近事記憶障礙為起病癥狀,智能衰退出現(xiàn)較晚,人格及自知能力尚能穩(wěn)定保持完好,病情呈跳躍式加重的進行性發(fā)展……”
“鑒于上述情形,我想請問,究竟是什么構(gòu)成了對杰瑞生命安全的威脅?你們說他喪失自主意識。除了醫(yī)生的診斷,等會兒還有證人將向法庭證明,情況并不像人們所描述的那樣。他知道想看《金色池塘》。他盼望在生日時得到親人的祝福。他記得在圣誕節(jié)要送給心愛的康妮禮物……這難道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普通人嗎?他是一個病人,但他并不每時每刻都呈現(xiàn)病態(tài)。把親人送進了養(yǎng)老院,并不是把他們送進了飼養(yǎng)場。有了一日三餐,有了電視、電話、健身房就夠了。他們像我們每個人一樣,有各種精神需求,最重要的需求是關(guān)愛。沒有親人簽字,就不能準假,他們不成了關(guān)在籠子里的鴨子、兔子?沒有親人的老人就永遠走不出養(yǎng)老院了嗎?養(yǎng)老院就不能派護理人員陪他們出去?為了賺取最大利潤,為了怕負責(zé)任,你們就可以以安全為借口,把他們關(guān)在這大籠子里,這才是對老人的身心傷害,受傷害的身心才會有生命安全之虞,為什么偏要讓康妮來做危害生命安全的替罪羊呢?”
格羅麗雅的話被一片熱烈的掌聲打斷。
我這才看到,身后的聽眾席上已坐滿了很多旁聽的男男女女。這里的法庭開庭前都貼出公告,寫明民事案開庭的時間及內(nèi)容。只要年滿十八歲、持有合法身份證就可進場旁聽。這是向全民普及法律知識、進行法制教育的最好課堂。
下一個被傳喚上證人席的是我。
格羅麗雅希望我將所見所聞告訴法庭,康妮和杰瑞是一對彼此深愛的老人??的莸呐惆?,不僅沒有對杰瑞造成傷害,恰恰相反,正是她的愛情,時時喚醒杰瑞病體中的生命動力,抵御著阿爾茨海默癥的入侵及蠶食,鼓勵著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與自由。那是造物主賦予每個人、包括杰瑞、康妮這樣的多病老人的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
在詳細描述了那天親眼目睹這對老人的遭遇之后,我告訴法官和在場的每一個人:“我是在美國生活了十六七年的中國婦女。十多年前,當(dāng)我第一次踏上這片無數(shù)次在德沃夏克的樂聲中見到過的新大陸;當(dāng)我第一次站在紐約艾莉絲島的自由女神腳下,仰望她手中那擎向蒼穹的自由火炬;當(dāng)我第一次走進密爾布瑞小城,一位素不相識的年輕人,把迷途的我一直送到了地鐵站……我對這客居的土地,懷著真誠的虔敬和感激。
“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我都是第一次走進法庭。但此時此刻,我竟想起了中國漢代《樂府詩》的《孔雀東南飛》中,有一對被封建力量活活拆散的恩愛夫妻。為了自己的愛情,丈夫焦仲卿、妻子劉蘭芝雙雙赴黃泉以殉情。還有一位是中國南宋時的大文豪陸游。他和妻子是被母親拆散的,直到八十多歲時,陸游仍是深深懷念妻子唐琬,寫下了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千古絕唱《釵頭鳳》。
“讓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今天我第一次走進美國的法庭,卻看到有人在做一件與中國漢代和南宋時相同的事,那就是要求法庭下禁制令,用法律的棍棒,在一對相濡以沫的老人之間劃一道永世不得相近的天河。
“他們曾為這個國家辛勞一生。杰瑞是美國材料應(yīng)用公司的功臣。我們手中的移動電話,書記員小姐正在使用的電腦,美國多少電子產(chǎn)品中的半導(dǎo)體晶片,都是杰瑞主持研發(fā)的機器生產(chǎn)的??的菔怯薪迨曷汖g的醫(yī)務(wù)工作者?,F(xiàn)在,他們老了。在舉目無親的養(yǎng)老院里,他們相知相愛相扶持,這是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我們的法庭,杰瑞的親人,為什么連這一點幸福都要剝奪?這是誕生過華盛頓、林肯,哺育過托馬斯·杰斐遜和馬丁·路德·金的土地?!械娜松降龋@是造物主賦予人們的不可剝奪的權(quán)利,其中包括生存權(quán)、自由權(quán)和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這是《獨立宣言》,也是先賢們留給這片土地的財富。
“在這里,我還想對尊敬的伊蓮娜·吉尼斯女士講幾句話。當(dāng)你還是一個被父親牽著手、在海灘上快樂奔跑的小姑娘時,你也許根本想不到,無私地愛撫過、養(yǎng)育過你的父親,有一天會坐上輪椅,在養(yǎng)老院中度過晚年。今天,當(dāng)你和家人在阿爾卑斯山滑雪時,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你也會像父親一樣,在養(yǎng)老院中望眼欲穿地等候孩子的一個問候電話?你不覺得,你的一言一行,都是你兒子今后仿效的榜樣?中國還有一句老話,叫做‘設(shè)身處地,將心比心。你所要求的禁制令,前提是康妮威脅了你父親的生命安全。我不希望這是一個借口。‘安全之后還有什么難言的動機,我無權(quán)揣測。但只有一點是千古不變的——善良,是做人的根本。無論對你的親人,還是其他人?!?/p>
“謝謝你的發(fā)言。我們一定會改進中半島養(yǎng)老院的工作?!毕氩坏?,在我走出法庭時,第一個和我握手的是雙頰緋紅的養(yǎng)老院院長漢娜·史密斯。她的手很大很暖,也有一雙善良單純的灰藍色的眼睛。
我默默祈禱她能幫助杰瑞和康妮。有能力幫助他人是多大的福氣。比接受他人的幫助更有福。
一周后,我接到了格羅麗雅的電話:“法庭的禁制令下來了??的荼仨氃谟猩旰徒苋鸨3质迕走h的距離,否則違法?!?/p>
這就叫咫尺天涯吧。
“法官還說,中國的孔雀朝東飛還是朝南飛,都落不到美國的法律上。證人那些煽情的文學(xué)語言,取代不了鐵的法律?!备窳_麗雅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也許是精疲力竭,沒有力氣憤怒了。
8
半年以后,重新調(diào)回舊金山總部工作的丈夫下班時對我說,杰瑞·布朗過世了。死于腦動脈多發(fā)性梗阻造成的腦溢血。
“從禁制令下達到去世,才不過半年的時間啊!”
大維說:“我是從公司聽到的消息。”
若不是那紙禁制令,杰瑞會走得這么快嗎?
初秋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周末上午,杰瑞·布朗的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在密爾布瑞山腳下的一座教堂舉行。
我當(dāng)然不會受到杰瑞女兒的邀請。但我是杰瑞所在公司銷售部員工的妻子。我隨著丈夫公司員工的行列,走進安放著杰瑞·布朗遺體的教堂。靜靜地踏上教堂正前方的高臺,向終于不必再受病痛和心靈折磨的杰瑞告別?;及柎暮DY的杰瑞可能早已不認識這些公司的同事朋友,但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他;包括今后將走進這家公司的年輕一代,也將從公司博物館的照片上,瞻仰這位曾為公司創(chuàng)造奇跡的工程師。
在黑色素衣的人流中,一個嬌小窈窕的白色身影從眼前閃過。是康妮。她身著一襲白色開司米連衫裙,胸前綴一排銀色的珍珠紐扣。一頂同樣質(zhì)地的大檐帽,銀灰色的緞帶從帽底繞過,在腦后綰成一只銀色的蝴蝶結(jié)。
她無聲無息地離開黑色的人流,像一片輕盈的白云,落在杰瑞的身旁。她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撫平他胸前的褶皺;仿佛杰瑞正在熟睡,唯恐不小心碰碎了他的夢境。倘若不留心,誰也不會注意她將一只小小的白信封,放在了杰瑞的手邊。
美國人的遺體告別通常很安靜。沒有呼天喊地的號哭,沒有以頭搶地的痛不欲生。而追悼會的氣氛,就更加輕松隨意。親友們上臺追憶死者生前的許多往事,有些鮮為人知的有趣故事還會引得全場笑聲不斷。天性樂觀的美國人,會在這種場合把幽默發(fā)揮得恰到好處。
對生死的不同認識,折射出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反差。以基督教文明構(gòu)成文化基礎(chǔ)的西方人,認為死亡是速朽的肉體與不朽的靈魂,是對人原罪的解脫。每一個出生的新生命都背負著原罪,不然,為什么新生兒降臨到世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放悲聲呢?那是生命為自己的罪惡而啼哭。只有當(dāng)靈魂進入天堂,才是值得慶賀的永生。這與莊子為亡妻鼓盆而歌,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人們喝著飲料,吃著從COSTCO連鎖店訂制的法式牛角包,墨西哥卷餅,夏威夷果仁餅干……準備下午去參加柯瑪墓園的葬禮。地廣人稀的美國,不實行嚴格的火化制度。大多數(shù)死者仍是土葬。
我走到康妮身邊。她緊緊地抱住了我。
“謝謝你來。”她伏在我肩頭說,“對不起,我沒權(quán)利通知你,邀請你來?!?/p>
“別忘了,我丈夫是杰瑞公司的員工?!蔽抑钢刚诖箝T外吸煙的大維。又順口夸獎她今天的裝束很特別,很雅致。
“因為杰瑞喜歡。那次陪他去艾力芬吃生日晚餐,就是穿這條裙子?!?/p>
她向我笑笑。笑容中已沒有了那晚在山頂老宅中的靈動與風(fēng)采。
“伊蓮娜整理杰瑞遺物時,把我送給杰瑞的東西都還了回來。剛才,我還是悄悄把送他的照片放在了他手邊?!?/p>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輕聲說:“我看見了?!?/p>
“也不知道去天國的路長不長?不知道杰瑞一個人有沒有力氣走那么遠的路?現(xiàn)在,我好像心安一點兒,因為有我攙扶他。我會為他推輪椅,為他讀故事、說笑話——哦,對了,一路上再也不會有禁制令了,因為它只在‘有生之年生效。”
這句痛楚的幽默,讓我再也無法抑制從心底涌起的淚水。我站起來,扭轉(zhuǎn)身,對著一面空空的墻壁,讓熱淚嘩嘩地淌過面頰。
杰瑞的墓園依山傍海。他的墓邊,長眠著多年前先他而去的妻子。
葬禮進行得很順利。
在棺木馬上要吊入墓穴前的瞬間,我看見康妮沖了過去。她跪倒在地,俯身在棺木上無聲地抽泣著。她對自己悲痛的克制,她那不讓自己失態(tài)的自尊,更讓我心如刀絞。
我走過去,慢慢扶起她,把她擁進我的懷里。
“我不舍得。不舍得他一個人躺在那么冰冷的地方。下雨的時候,他會淋濕的……”她抽抽嗒嗒地自言自語著,像一個孤苦無助、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
“康妮·賽米爾女士?!币粋€深厚的男中音在我身后響起。一個斯文帥氣的中國男人向康妮伸出手,“我叫杰姆斯·王,是杰瑞·布朗的律師。請你和迪克·吉尼斯留一下,我受杰瑞生前的委托,宣讀遺囑。”
杰姆斯就在墓園中的一張石桌旁宣讀了遺囑:密爾布瑞山上的房子及房屋中的一切東西,都留給康妮·賽米爾。股票的一半及銀行的存款,留給外孫迪克·吉尼斯。另一半股票,捐給他的母??的藸柎髮W(xué)醫(yī)學(xué)院干細胞研究基金會。
“據(jù)我所知,父親的遺囑不是這樣的。在進養(yǎng)老院之前,他不僅立下了遺囑,還向我透露過一些遺囑的內(nèi)容?!币簧砗谝氯沟囊辽從日驹趦鹤由砗?,仍是不動聲色地說著,仍是那一派居高臨下的貴婦的冷傲。
“是的。那是他的第一份遺囑。在中半島法庭下禁制令的第二天,他就改寫了遺囑?!苯苣匪苟Y貌地微笑著。
伊蓮娜還了一個撇撇嘴的微笑?!安粚Π?神志不清的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他修改的遺囑,恐怕不具法律效力。”
“請看看這個?!苯苣匪共换挪幻Φ貜墓陌腥〕鰞煞菸募?。遞到伊蓮娜面前,“吉尼斯夫人,您父親修改遺囑前,醫(yī)生為他做了當(dāng)時意識完全清醒的證明。另一份是關(guān)于這份證明的公證書?!?/p>
伊蓮娜的嘴不是撇了撇,而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你很周到,幾乎是滴水不漏?!?/p>
“謝謝您的夸獎。這是專業(yè)律師最起碼的常識,不足為道?!苯苣匪故冀K斯斯文文地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
9
半個月后,又一個周末的清早。
我和丈夫照例來到百老匯街旁邊一家叫“媽媽廚房”的小西餐館。
我們點了一份法式煎蛋卷,一份希臘果醬煎餅,外加兩杯巴西炭燒咖啡。滿頭白發(fā)的店主照例端上一份免費贈送的餅干,“嘗嘗,剛烤出來的。俺老伴的絕活兒哩!”
老先生是一九四九年從膠東抓壯丁后去臺灣的國民黨老兵,妻子是臺灣土生土長的山地人。老兩口不愿在當(dāng)牙醫(yī)的兒子家里吃閑飯,就自己出來,開了這么家小店。
丈夫和老先生是同鄉(xiāng)。每個周末的早餐,都會到“媽媽廚房”來,聽那位在外顛沛流離了一輩子的老兵,用濃濃的鄉(xiāng)音講他榮成海邊的小漁村;講母親用貼餅子、大蔥蘸醬拉扯他們兄弟三個長大成人的點點滴滴。
喝著香濃的咖啡,吃著松脆的葡萄干燕麥餅干,一目十行地瀏覽油墨未干的中半島報紙,這是我們周末早晨約定俗成的一點奢侈。
吃罷早餐,告別臺灣老夫婦,便向密爾布瑞的山腳下走去。
上世紀初的舊金山特大地震,在山腳下撕扯開一道數(shù)十里長的深溝大壑。很快,大地的傷口長成了一片藍寶石似的湖泊。不知名的鳥兒爭先飛入湖邊的蘆葦叢中筑起愛巢。碎石鋪就的湖邊小徑,是我們常去散步的地方。放眼望去,一棟棟五顏六色的住宅,星星點點地灑滿山麓,像一朵朵綴在濃蔭中的五彩蘑菇。
“杰瑞的房子就在上面?!蔽抑钢懊娴纳狡赂嬖V大維。
“走上去看看?!彼蛭艺姓惺?,“也不知康妮是不是搬出養(yǎng)老院了?說不定已經(jīng)住在里邊了?!?/p>
走到山頂,早已是氣喘吁吁。我把運動衫系在腰間;頭上遮陽帽也成了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著滿臉的熱汗。
在幾棟紅瓦、藍瓦的住宅中,我一眼認出了杰瑞的家。粉墻黛瓦,灰色的窗欞,灰色的木柵欄上簇擁著火紅的三角梅。它們熱熱鬧鬧、笑容滿面地爭相怒放,絲毫不介意主人的離去或更替。
“咦,車庫門開著呢。”丈夫低聲咕嚕一句。
我急急向前走去。果然,灰色的車庫門向上卷起,一輛白色的老式奔馳靜靜地臥在門里。車擦得一塵不染,就如錄像帶中那個永遠干凈整潔的杰瑞·布朗。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SL320,用的是全鋼風(fēng)冷發(fā)動機?!蓖S多男人一樣,丈夫一見到汽車、電器就邁不動腿,雙目炯炯,如數(shù)家珍似的對它們評頭品足。
“嗨!”一個長發(fā)披肩、一身合體酸果色西裝套裙的年輕女人從門口向我們走來。
“我叫凱莉·肖恩,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彼f上一張名片,一張房屋狀況說明書,做出一個“請”的優(yōu)雅手勢,“現(xiàn)在房屋開放,歡迎參觀?!?/p>
我這才想起,一路上看到好幾處“房屋開放”的售房路標,怎么也想不到賣的就是這座宅子。
穿過典雅、古色古香的中式門廳,女經(jīng)紀人流利地向我們背誦這棟房子的種種好處:
“瞧這屋頂。天花板上有兩米高的空間,保溫效果極好。瓦頂幾年前剛換的,終身保修。”
“中央空調(diào)是各屋分控式的,可以大大節(jié)約能源?!?/p>
“這是中央吸塵系統(tǒng)。把吸塵器插入每個房間預(yù)設(shè)的插孔,灰塵和垃圾自動進入車庫邊的總垃圾箱?!?/p>
一陣鼎沸的歡呼聲,把我引進那間難忘的家庭間。屋子被深褐色的厚窗簾遮擋住了光線。正面的大銀幕上,身著黑色騎士裝的小伙子杰瑞正俯身在一匹白色的馬背上疾馳。只見杰瑞猛勒韁繩,胯下的白馬昂首揚蹄,騰空而起,風(fēng)馳電掣般飛過一道道路障。伴著觀眾席上的歡呼聲,杰瑞與白馬如離弦之箭,射向終點。
我扭轉(zhuǎn)頭,瞥見在屋角搖椅上晃動的磚紅色薄呢裙,那件杰奎琳時代的老式羊絨衫。
“康妮!”我快步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她想從搖椅上站起來,被我按了下去?!白?。我們坐著說話?!?/p>
眼前的康妮蒼老了許多。不久前,也是在這座房子里,她跳來跳去地掀開一張張銀色的苫布,哼著“甜蜜的家”的歌謠。我忘不了在她和杰瑞的眸子里,閃著壁爐中那火苗一樣的光亮和歡樂……
我再也找不到她雙眸中的光亮了。
我們之間的交談,不時被她一陣陣的劇烈咳嗽打斷。
“是不是感冒了?”我輕輕捶打著她的后背,“去過醫(yī)院嗎?”
她搖搖頭,掏出一張餐巾紙捂著嘴?!安挥萌ァ_@是心臟的毛病。”
“心臟?心臟跟咳嗽有什么關(guān)系?”
“心臟供血不足,肺就缺氧。只有劇烈咳嗽才能給肺帶來充足的氧氣,所以這是一種保護性反應(yīng)?!彼f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我這才記起,康妮當(dāng)了那么多年的護士長。她比剛出道的醫(yī)生都有經(jīng)驗。
我想問問她為什么要賣房子。話到嘴邊又覺得涉及太多隱私不便提及。不料她卻主動和我談起了賣房子的原因。
“杰瑞想給我一個家,我知道他的心思??墒悄阆?,這個家沒有了他,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守在這里,有什么意思?我認識這里很多東西,記得它們的每一個故事。就像是大樹的年輪,它們是杰瑞生命年輪的見證。剛進養(yǎng)老院那兩年,我們天天在一起聊啊聊的。杰瑞那時的記憶還沒那么差,越是從前的事,他記得越清楚。法庭下禁制令之后,我們就只好在電話里聊天了?!?/p>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叫鉆了法律的空子?”
“對啊,我們倆的房間,相隔比十五米還遠呢!杰瑞走之前的半年,是我把他講給我聽過的故事再告訴他。所以,我就像個功課很不錯的小學(xué)生一樣,對這家中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呢。”
“是啊。每件東西都是杰瑞的一段經(jīng)歷。”我想起了那只做茶幾的中式箱子,它里面裝著一段杰瑞與妻子的泰國之旅。
“可是,一看到這些東西,我心里會一陣陣地絞痛。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不能再讓這樣的話題繼續(xù)下去。我連忙把話題岔到了這房子得天獨厚的景觀,院子里那果實累累的柿子樹,鱷梨樹,還有大橡樹上那只鳥巢。
“你看?!彼盐依酱斑?,指著后花園兩株高大的香樟樹說,“這樹多高,多密的葉子,可上邊一只鳥巢都沒有。鳥兒受不了它們的氣味,這樹連蟲都不長?!?/p>
“這兒家家戶戶都種香樟樹。在我們中國,香樟樹可是挺貴重的木材,只有南方才長這種樹?!?/p>
“你看見那片野茴香了嗎?那是杰瑞從山腳下挖回來的,長得多旺啊!他喜歡把野茴香剁碎了,加上橄欖油烤三文魚。那一籬笆的三角梅,都是在杰瑞家干了幾十年的老園丁弄的。直到現(xiàn)在,他也定時來為杰瑞收拾花園。等房子賣了,我想把杰瑞的老奔馳留給他。都是身外之物,留個紀念罷了?!?/p>
她坦率地告訴我,她不得不把房子賣掉的原因。
“估值官對這棟房子的估價是一百二十萬。根據(jù)法律,從接受遺產(chǎn)那天起,我必須在三個月之內(nèi),交將近六十萬的遺產(chǎn)稅。我做了一輩子護士,哪兒拿得出這么多現(xiàn)金?”她垂下眼皮,輕輕地搖著頭,“杰瑞就算修改遺囑時神志清楚,他也畢竟是老糊涂了。他可能根本就不記得遺產(chǎn)稅這件事情。我對不起杰瑞,保不住他的房子……”
我依稀記得杰奎琳逝世之后,關(guān)于她的一雙兒女拍賣家中財物的報道。杰奎琳身后留下的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共計約五千萬美元左右。她的孩子拿不出兩千五百萬美元的遺產(chǎn)稅,不得不連母親的大衣、父親的帽子都拿出來拍賣。但這離兩千五百萬還差著十萬八千里。最后,不得不忍痛賣掉杰奎琳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的故居。
一輛輛汽車陸續(xù)在門前停下,一批批客人在女房產(chǎn)經(jīng)紀的陪同下走進客廳。一雙雙東張西望的眼睛里有好奇,有贊賞,也有挑剔。但我想,這么典雅而有品位的房子,不愁賣不出去,成交指日可待。
向康妮和女經(jīng)紀人道別后,我們走出杰瑞家的大門。路口一條柏油路在梧桐樹蔭中,彎彎曲曲伸向山腳。山頂天風(fēng)浩蕩,幾只蒼鷹在藍天中飛翔。極目遠眺,舊金山海灣盡收眼底。蛛網(wǎng)般交錯的公路,在陽光下如一條條奔涌的河流。我不知那些匆匆奔忙的車子從哪里來,也不知它們要在旅途上經(jīng)歷怎樣的跋涉;但我知道,無論走多遠,每一輛車最終都要駛回自己的家。
原刊責(zé)編 魏心宏
【作者簡介】達理,系馬大京、陳愉慶夫婦公用的筆名。上世紀八十年代創(chuàng)作小說劇本多種。《路障》、《除夕夜》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爸爸,我一定回來》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全國電視劇飛天獎,《仲夏的早晨》獲遼寧省政府戲劇創(chuàng)作一等獎及多種文學(xué)獎項。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代表作有《?;蟆?、《你好,哈雷彗星!》、《無聲的雨絲》、《亞細亞之戀》、《賣書》、《讓我們蕩起雙槳》等。1988年旅居美國,2007年重拾筆墨。已發(fā)表中、長篇小說有《新巢》、《伴你同行》、《飛舞芳鄰》等,并將有系列新作面世。現(xiàn)居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