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是一種流淌的憂傷

一夢千尋

自從揚名遠離開這個世界，朵朵開始拼了命去工作，她需要忙碌與勞累去填滿任何一個細小的空隙，甚至感覺不到什么是疲憊，她已窮得連喜怒哀樂都沒有了。

邱時雨站在魚缸前，久久地注視著那條游來游去的人魚。沒有卷卷的金色長發(fā)，沒有卡通片里豐富的表情，也不會像其他魚類那樣總是睜著眼睛一副若無其事。于是，每當(dāng)邱時雨良久地凝視，人魚便頂著一頭長長的黑發(fā)，閃動著沾滿憂傷的睫毛游開。好幾次，邱時雨不知道手里的杯子慢慢傾斜著，酒就溢了出去，這酒吧他照例每晚必來，酒卻喝得越來越少，只是醉意愈加明顯。魚缸空了，他就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第一次知道，原來酒也會慢慢變涼，在看不見她的時候。

她出生時，桃花開得最好的季節(jié)，所以，她叫朵朵。

白天，朵朵是一家專業(yè)網(wǎng)站的設(shè)計師，有著職業(yè)女性優(yōu)雅的撲克牌臉孔，不茍言笑，謹小慎微，抱著一疊疊文件穿梭在高聳的寫字樓里朝九晚五。她就職的公司只是一個大集團公司的分部，老板是個海歸，只聽過英文名字叫做KEN，來公司未滿三個月的她還沒有機會親見。

晚上十點鐘，朵朵按時來到市中心的一家酒吧，從后門進去循到二樓最里面的小化妝間換好衣服，再從一個專門開辟的隱秘地方偷偷鉆進特制的大魚缸里游泳，固定的時間之后，再悄悄離開便是她夜里的工作內(nèi)容。這種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吸引了不少客人光顧，酒吧竟然門庭若市，許多人慕名而來。也許，聲名遠播的是人魚，而不是朵朵，但人們之所以來，是因為那里游著的并不是一條魚，而是，一個女人。

生活的壓力讓朵朵固執(zhí)于一種表情，她的狀態(tài)符號里缺少悲傷與喜悅，只有平靜。如果說她的生命中還有波瀾，便是每晚為了躲避邱時雨那雙眼睛，迅速游開時翻騰出的團團水花。如此往復(fù)，竟沒人能確定認得出從那間酒吧走出的哪個女人是那條叫做朵朵的人魚小姐。原本是為了朵朵自己的要求才保密一切個人信息，沒想到越是這樣便越是激起了人們的好奇?？蔁o論多少人駐足魚缸前，都擋不住邱時雨那雙深邃的眼眸。

自從揚名遠離開這個世界，朵朵開始拼了命去工作，她需要用忙碌與勞累去填滿任何一個細小的空隙，甚至感覺不到什么是疲憊，她已窮得連喜怒哀樂都沒有了?；钪膿P名遠不咸不淡，幸福不過是一種不要擔(dān)心明天的安穩(wěn)，可是朵朵的生活因為揚名遠的寵愛變得那么得意忘形。她尖銳、自我、倔強，她占盡了一切能攀得到的上風(fēng)位置，揚名遠于她來說，是必然，卻不是必需。然后，在又一次生硬的發(fā)脾氣與爭吵后，朵朵自顧自地關(guān)掉手機跑到兒時的伙伴紫藤家里。也許是吵架真很累，喝了紫藤泡的茶葉竟然困得抬不起眼皮，朵朵那夜不知何時入夢的，就那樣睡在了紫藤的家里。沉沉醒來的早上，她甚至沒時間奇怪自己怎么睡著的，揚名遠已經(jīng)永遠留在了那條他們時常經(jīng)過的路上，與車子一同粉身碎骨。朵朵忘不了那副破敗凄慘的景象，事故現(xiàn)場一片狼籍，紫藤緊緊抓著她冰冷的手，跟著她一起顫抖，進而失聲痛哭。

原來，失去就是把兩個人在一起時所有的甜蜜回憶都變成眼淚流出去，再隨著疼痛一起蒸發(fā)掉。自那以后，朵朵再也不會流眼淚。心如死灰，盛不了水。

紫藤老是心疼地勸她酒吧的工作別再干了，這樣折磨自己又何苦。朵朵信誓旦旦，說等到她下一次能夠哭出眼淚來就辭職。思念是一種脆弱的東西，只有躲在水里，才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和打擾她的憂傷，她在等，等到自己的心能給自己一個交代。

星期一的晚上下了很大的雨，酒吧里客人不多。朵朵游得很快，以往的人來人去讓她感到壓抑。今天人很少，燈光渲染著柔和的音樂，這才是適合朵朵的夜，恬靜與黑暗交織著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今晚邱時雨看起來倒很清爽，淺色外套的背影在離魚缸不遠的地方打著電話。許是因為電話的緣故，手里不同往常的是沒有酒杯。踱到魚缸前的邱時雨樣子似乎在嘆息，朵朵想著什么正好游近，一抬眼迎上了邱時雨那雙從不敢多看的眼神。朵朵垂下眼簾，一眼瞟見邱時雨淺外套里的白色T恤。水里的朵朵猛地一個冷戰(zhàn)，下意識的后退讓她碰到了身后的魚缸壁上。隔著水和魚缸，她還是看清楚了那件T恤。出車禍那晚揚名遠穿的就是那樣一件衣服，她知道自己絕不會看錯，因為那件T恤是她挑的。瞬間的心慌并未驚動任何客人，一股溫?zé)岬母杏X涌動在臉的周圍，慢慢擴散開去。那晚，朵朵早上去了一會兒，迅速地吹干頭發(fā)戴上能遮住半張臉的帽子逃也似的回家了。

紫藤打來電話，沙啞著嗓子好像剛剛哭過。朵朵只知道一定是為了那個男人，她們親如姐妹，可朵朵從沒見過紫藤愛得死去活來的那個人。只聽說在外地工作，兩個人聚少離多，斷斷續(xù)續(xù)也有近兩年時間了，感情歸宿問題卻遲遲沒能提上議程。朵朵在電話里安慰著，心卻還在為今晚邱時雨穿的那件和揚名遠一樣的T恤而游移著。在這個繁華得有點兒擁擠的城市，自打揚名遠撒手離去，紫藤是朵朵惟一最貼心的人。只有她能洞穿朵朵的心事，即便在此刻沒有見面的情形下，紫藤關(guān)切地問朵朵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整個人心不在焉的樣子，又下班這么早。朵朵說她看見了揚名遠的靈魂，很孤單，離她那么近在咫尺，卻觸摸不到。說這話時，灼熱而堅硬的酸楚刺痛了眼睛的某個部位，卻終于沒能流出來。

夏日炎炎的季節(jié)，紫藤出差回來送給朵朵一副墨鏡，鏡片好黑，樣子陳舊而特別。

又是一個星期的陰雨連綿，天空似乎變換著各種方式哽咽朵朵內(nèi)心的疼痛，可一直沒能融化她眼中已經(jīng)凍結(jié)成塊的堅冰，她仍舊哭不出來。這晚，邱時雨穿得又是那件T恤，似乎每到雨天的他總會換上這件T恤，他貼近魚缸站住，眼睛隨意地轉(zhuǎn)向別處，朵朵看見邱時雨雪白的T恤右下角刺著幾個小小的字：人魚朵朵。她幾乎呆住，險些嗆了一口水之后迅速游開，除了酒吧的老板，是不該有人知道她名字的。像是什么東西哽住喉嚨，混著魚缸里有些涼意的水，朵朵發(fā)現(xiàn)自己在流淚。是的，不知怎么，眼淚越流越多，勝過這一缸水洶涌的架勢，什么東西擋住了眼淚的去路一樣。朵朵覺得被關(guān)進了一個滿是黑暗的屋子里，她雙手捂住酸澀的眼睛，伴著喊不出聲音的刺痛感慢慢失去了知覺。

朵朵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周圍不再到處都是魚缸里的水，她可以張嘴說話了。她還想伸出沒有輸液的右手揉揉還沒睡醒的眼睛，因為它們現(xiàn)在什么也看不見，卻一時抬不起來，因為一個男人的手正在緊緊握住她。

朵朵終于可以流淚了，可她失去了眼睛。

有人在魚缸的水里下了毒，那晚，邱時雨抱著渾身濕漉漉的朵朵送去醫(yī)院，醫(yī)生甚至拒收朵朵入院。大半夜里，一個神色慌張近乎發(fā)狂的白衣男子，懷中是一個人魚模樣的僵硬女子，顯然已經(jīng)失去知覺，眼睛卻一刻不停地流著淚。

朵朵入院的第五個星期，醫(yī)生說有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女囚愿意捐獻自己的角膜。醫(yī)生走后，朵朵摸索著床邊，她知道那里一定有一雙男人的手。黑暗的日子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朵朵知道了這個男人就是每晚在魚缸前，執(zhí)著守侯的那一個，叫邱時雨。實際上男人早知道了人魚的名字，因為他的英文名字就叫做KEN——朵朵一直未曾謀面的公司老板。邱時雨必定對了解朵朵做足了功課，他甚至在第一時間告訴朵朵說紫藤出差了，暫時還不知道這件事。朵朵本來便不打算驚動紫藤，她怕看不見紫藤在病床前因她的失明哭泣而更加無助。黑暗并不可怕，朵朵反而覺得現(xiàn)在輕松得多，只是她不能分辨手機響時，邱時雨幫她回答的是誰的電話，有些神秘的樣子似的。

紫藤送的墨鏡終于派上用場了，病床上的朵朵巧笑嫣然，好像有些炫耀自己的好朋友給邱時雨。說這話時，邱時雨的手似乎抖了一下，朵朵感覺得到，人在黑暗中的感覺會更加靈敏。

手術(shù)定在隔一個星期的星期三，順利而且成功，恢復(fù)視力后朵朵才第一次不用隔著水和魚缸看邱時雨。干凈堅毅的臉部輪廓，棱角分明，魁梧的身材，有一種厚實的安全感。朵朵倒吸一口氣，這樣的男子必定招來不少女性的愛慕與糾纏。事實證明了，她是對的。

看守所里，坐著朵朵，頭發(fā)蓬松自然，長及腰際，飄逸在有些過于蒼白的臉蛋周圍，她總是這樣隨意，忽略了太多她應(yīng)該注意到的生活細節(jié)。對面是紫藤，瞪著滿是血絲的眼睛。

她4歲與朵朵注定今世友情一生……

26歲，紫藤在飛機上邂逅那個酷似揚名遠的男子——邱時雨，以為她這一生都無法釋然的感情因此有了轉(zhuǎn)機，可邱時雨愛上了游在魚缸里的朵朵，像她當(dāng)初不可遏制地愛上眼里也只有朵朵的揚名遠。那一晚，她在朵朵和揚名遠吵架時偷偷致電揚名遠，說朵朵已經(jīng)去機場跟別人走了再不會回來。她給朵朵喝了放有安眠藥的茶，計劃著除掉橫在她愛情中間的朵朵，可沒想到老天卻毫不猶豫地帶走了狂奔在路上的揚名遠……

朵朵起身，戴上紫藤送的墨鏡走了，因為她覺得鼻子酸酸的，有些東西讓她馬上就快忍不住。角膜是紫藤的，可她知道，眼淚是她自己的。

（責(zé)編 九公主 melody7226@tom.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