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 舟
那時候,他剛剛成為一名年輕的眼科醫(yī)生。和他同時分配來的,還有他日后的妻子。起初,他們并沒有格外地關注對方,但是,當他們共同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后,他們就不得不關注對方了。受害者是一個年僅八歲的肺癌患者。這個男孩的右眼有輕微的斜視,他的父母要求在治療肺癌的同時,順便也把孩子這個微不足道的瑕疵糾正過來。
這一次是他們首次合作,他主刀。手術進行得很順利,整個過程完全合乎規(guī)范。當那個孩子被推出手術室后,醫(yī)生對自己的女搭檔做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但是,當天中午醫(yī)生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們?nèi)ゲ》刻揭暷莻€孩子的術后反應,孩子剛剛從麻醉中蘇醒,雙眼都被繃帶扎著。他很堅強,只對醫(yī)生說,叔叔,我有些痛。醫(yī)生還表揚了他,說他真是一個勇敢的男子漢??墒?,漸漸地,醫(yī)生就驚恐起來,因為他注意到這個孩子總是下意識地伸出左手去捂自己的左眼。這個細節(jié)顯然也被那個女同事注意到了。他們從病房出來后,醫(yī)生看到這個女同事的整張臉煞白。兩個人都從對方的神情中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暗示:他們有可能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錯誤——把本來應當開在男孩右眼的刀開在了男孩的左眼。
這件事太荒誕了,以至于他們誰都不敢主動開口去證實一下。整個世界一下子變成了一塊巨石,壓在他們那兩顆小小的心臟上。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分開后各自去尋求解脫的方法。但是解脫注定是無望的,他們唯一可以蒙蔽自己的,就是把這一切當做是場噩夢。所以其后的幾天,他們反而顯得很正常,只是臉上都掛著一種閃爍不定的表情。本來這種手術三天后就可以去掉繃帶了,但是,作為手術的實施者,他們找出了許多借口,無望地推延那一刻的來臨。
然而,男孩眼上的繃帶早晚要被揭開,隨著那個日子的臨近,醫(yī)生陷入了某種病態(tài)的亢奮。他的一切行動都變得迅速了,行走如風,有時候走著走著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來,他覺得這樣似乎才能擺脫掉什么。終于在一天夜里,醫(yī)生敲響了那個女同事宿舍的房門。當她打開門的一瞬間,就被醫(yī)生幾乎要撲倒般地抱住了。醫(yī)生緊緊抱著她說:“我們逃跑吧!”這句話讓她看清了自己的絕望。原來在她的潛意識中,逃跑這個欲望也已經(jīng)變得十分的強烈,所以她才會在那幾天里漫無目的地整理起行裝,把自己的宿舍搞得一片狼藉。然而,那畢竟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只有他們此時的擁抱是那樣的可靠和真實。
這種可靠和真實的擁抱支撐住了他們。他們開始鎮(zhèn)定下來了,并且在第二天就在大家面前公開了他們之間的戀人關系。他們的手挽在一起,緊緊地依靠著,有一種夢幻般的依賴感。他們安靜地等待著那個日子的來臨。醫(yī)生說他會把一切責任都承擔下來,不過,說完后他又說起了自己的父母。他說他的父母費盡千辛萬苦才把他培養(yǎng)成一名醫(yī)生,如今就這樣斷送掉太可惜了。這樣說的時候他哭了,完全像一個無辜的孩子那樣,撲在她的懷里。
那些日子,他們做好了一切準備,但結果卻大相徑庭。那個男孩的病情突然急轉(zhuǎn)直下,癌細胞以令人震驚的速度轉(zhuǎn)移到了其他器官上,他眼上的繃帶還沒有打開就死在了醫(yī)院的急救室里。悲痛令那孩子的父母忽略了這個不重要的傷口,直到這個孩子的尸體燒成了灰燼,他們也沒有去鑒定那道傷口的位置。這似乎是一個僥幸的結果,一個性質(zhì)惡劣的事故被一個男孩的夭折掩蓋了。但醫(yī)生顯然不能因此心安理得,他的女同事也不能。那個孩子在另一個世界里雙眼都斜斜的——他們將男孩那只正常的左眼向外調(diào)整了10度——這個想象在他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后來他們結婚了,沒有舉行任何儀式?;楹筢t(yī)生就開始了漫長的晨跑,他的妻子也有自己一套固定的行為,那就是不厭其煩地整理著行裝,仿佛隨時要遠行一樣……
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沒有告訴他的妻子,那是個秘密——那個男孩的尸體被拉走之前,他曾經(jīng)去過醫(yī)院的太平間,去看那個男孩。他掀起了他臉上的白布,看到他如同睡去了一般恬靜。他找到了那個傷口,它恢復得很好,也許再長一長,就會和預期的一樣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了。這個傷口的位置并不像他們已經(jīng)認定的那樣處在一個錯誤的位置上。他甚至用自己的雙手在心中判斷了一下左右,結果是,那個傷口的位置的確是正確的。它在右面,不在左面。
但這個事實沒有帶給醫(yī)生絲毫的喜悅和欣慰,他覺得整個人都喪失了力氣。男孩生前左手的動作,也許只是一種無意識的行為,也許,只是牽拉后的眼外肌令他感到了左眼不適,但是他的這個小動作,卻改變了兩個人的性格和命運。他莫名其妙地開始漫長的晨跑,她不厭其煩地收拾行裝,他們并不相愛卻在一個虛偽的婚姻中彼此依靠……這些怪異的行為和事實,只是出于一個簡單的理由——那只是因為他們心中與生俱來的莫須有的恐懼!
(浪飄雪摘自《三峽文學》圖/夏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