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勤
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是一位大學(xué)生的時候,有一天,他忽然看見了馬路對面的海明威。那一年海明威58歲,已經(jīng)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馬爾克斯想立刻跑過去,可海明威就要被人流淹沒了。他用兩只手握成筒形放在嘴邊,大聲喊道:“文學(xué)大師!”海明威轉(zhuǎn)過身來,舉起手,并高聲說:“再見了,朋友!”隨即,消失在盧森堡公園的那個方向中。
那個方向正下著如煙的細(xì)雨,年輕的馬爾克斯覺得,似乎只有那兒下著雨,別處是無雨的。他望著那下得如此沉默,而不可追溯的雨,意識到他與海明威的相遇,將會是終生的別離了。馬爾克斯既興奮又很傷心,像讀完《老人與?!返哪欠N感覺。只不過此時的他,感到離那個詭譎不衰的大海更近了。
他們的相遇,海明威是不會太理會的,因為,上帝已經(jīng)這樣安排,他走在了馬爾克斯的前面。海明威像對待朋友一樣,打了個招呼,就遠(yuǎn)去了。但對于馬爾克斯,卻是誘惑,是文學(xué)的,理想的。馬爾克斯接受的是,與海明威的文字完全不同的一種東西———海明威充滿活力的樣子,那句令人難忘的話語,及在雨中起落的手,都是那樣貼近自己的內(nèi)心。海明威仿佛從一個高處走來,把他那極具精神意義的氣質(zhì)與側(cè)影帶到了雨中———那是飄在馬爾克斯記憶之中的一場雨,是那個夏季惟一的一場雨吧。
馬爾克斯和海明威,相差30歲,即使他們生活在一座城市,相遇的概率也是極小的。然而,他們畢竟相遇了,在這個蕓蕓眾生的世界上。也許,他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隔著一條馬路和綿綿細(xì)雨,匆匆地相遇了?;蛟S,那條馬路,正是這30年光陰的另一種存在方式。由于這30年,馬路才得以橫亙在他們之間,否則,他們也說不定會成為同學(xué)、鄰居什么的??傊?,30年是一個危險又幸運(yùn)的數(shù)字,如果再長一點,恐怕連面都見不著了,很有可能。
福克納比海明威大兩歲。馬爾克斯稱其為:我的兩位文學(xué)大師。馬爾克斯閱讀了他們發(fā)表的每一篇作品,這是一種作家的閱讀。馬爾克斯是要通過閱讀,把書分解到它們的實質(zhì)部分,然后再將其恢復(fù)原樣。馬爾克斯曾說,覺得自己與福克納心靈共感的地方,要超過海明威。同時他又承認(rèn),海明威是一位與自己的寫作技巧最為密切相關(guān)的作家。
海明威何嘗不是也歷經(jīng)了艱苦的閱讀呢,在圣米歇爾廣場的那家咖啡館里,他花了許許多多的時光在那里讀書。??思{上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讀書,他最初的閱讀除了格林童話外,還有狄更斯、馬克·吐溫、莎士比亞、雨果等作家的書。??思{長大后,在密西西比大學(xué)上了一年學(xué),讀歐洲語言。但是他不喜歡上課,不久就退學(xué)了。其余的教育,都是通過沒有任何人指導(dǎo)的閱讀得來的。他們的閱讀同寫作一樣,無情地占有著自己的生命。誰能分辨清楚,他們的作品里,哪些是閱讀經(jīng)驗,哪些是生命經(jīng)驗?其實這怎么能夠分得開呢。這樣長河般的閱讀,那種心靈不斷的相遇,早已變得自然而然,無懈可擊。同樣,海明威和??思{很年輕的時候,也都有過像馬爾克斯那樣的與前輩作家的相遇。他們要比馬爾克斯幸運(yùn)得多,因為,他們的相遇,沒有隔著馬路。作家與作家的相遇,在閱讀之中。而在那還能夠感受著對面的微笑、聲音和氣息的生動的相遇,又是文字所不能替代的,那該是最為真實的一種對于文學(xué)的進(jìn)入吧。
24年后的一個迷離的夏天,不再年輕的馬爾克斯說,那個在馬路對面向我道別的人,讓我感到我生活中仿佛發(fā)生過某件事,而且這件事縈繞了我的一生。這是怎樣的一種對于生命揮之不去的影響呢?一個作家對于另一個作家,就是這樣在有形無形的或并行、或一錯而過的相遇中連接起來,像一塊一塊的泥土連接成陸地一樣,文學(xué)一直踏著包含著作家自己的大地,朝前走去。
(張妍摘自《每日新報》2006年1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