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少華
最近,荷蘭小城德拉赫騰和英國的澤西島因為一項交通管理改革引起關(guān)注——取消路口的信號燈。英國《每日電訊報》的一篇報道援引運輸研究實驗室的話,“信號燈保證安全是一個神話”,“信號燈是低效率的”。該報甚至援引英國交通部的話說,“信號燈是可以避免的”。這引起了我對于我國城市信號燈現(xiàn)狀的關(guān)注和思考。實際上,當我無數(shù)次等候在信號燈面前的時候,都不免感慨:在所有的交通設施中,沒有比信號燈更能集中地體現(xiàn)交通管理的價值取向、利益的平衡、資源的限度(道路空間、人的時間),以及人類分配這些資源的良苦用心。信號燈,我們離得開嗎?
全世界的交通管理都有兩個共同的價值取向:安全與效率。信號燈就一身承擔著這兩種價值。但是,取消信號燈或增加信號燈,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中的實際效果可能完全不同。在德拉赫騰,取消信號燈使危險事故明顯降低。由于沒有硬性規(guī)則可以依賴,人們開車更自覺、更小心,也更慢,卻大大減少了停車等待的焦灼。在澤西,這種“無管理系統(tǒng)”被稱作“輪流通道”,“它允許謙讓之德在這里引導車流。行人呼吸著更清潔的空氣,他們被看作是平等的道路使用者,而不是路上的障礙”。——唉,這一幅和諧浪漫的交通圖景實在離我們太遠!
我們苦惱的現(xiàn)實問題是資源問題,在路口,就是人們在道路空間和等候時間上的矛盾。解決這個矛盾,一是開拓資源:比如北京為解決路口擁堵問題正在進行三十個路口的改造工程。另一個途徑是調(diào)整資源分配:比如信號燈的時間分配。開拓資源面對的是極限問題:還有多少潛力可挖?分配資源則是價值問題:它是“得失相等的游戲”,你多出來的,正是我少了的。近年來市民對行人等候紅燈時間過長和雖有綠燈難過路的批評,就反映了弱勢交通使用者的價值取向,正在對信號燈的改進形成壓力。
比如上海從今年五月起在繁華的淮海路口試行每隔一個信號燈周期,四個方向?qū)π腥送瑫r亮起綠燈,三十秒內(nèi)行人可以任意穿行,無需避讓轉(zhuǎn)彎的車輛。但一個人如果只需直接走到馬路對面,卻要比原來多等一倍時間。顯然,“任意行”其實是以“多等會兒”為代價的。這項改進雖然有人性化的價值因素,但基本上還是在交通效率方向上的合理化探索。
為保障行人通行權(quán),許多城市在過街的斑馬線上增加了行人信號燈。更突出的則是手動按鈕行人信號燈。在西安,它就是行人手里的信號燈開關(guān),一按燈就變,汽車乖乖停;而在北京、上海、大連、蘭州等更多城市,這種按鍵只是“請求綠燈”的信號,不會馬上變燈。許多行人不習慣于“請求”,卻習慣于干脆闖過紅燈。人們也許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有讓信號燈變色、汽車停下的權(quán)利!這個權(quán)利太特殊了,在我們的公共管理中,何曾賦予過一個普通人這樣一種權(quán)利?我們的人與人、車與人之間何曾建立過這樣一種信任?結(jié)果,即使在西安,這種“人性化紅綠燈”仍然造成了交通混亂。而在更多城市的普通路口,在人們“無視紅綠燈”而不是“取消紅綠燈”的情況下,不僅沒有安全,也沒有效率。
現(xiàn)在可以看出我們離那個荷蘭小城和英國小島有多遠了。對于那里取消紅綠燈的交通實驗,國內(nèi)外的報道都談到“謙讓”,似乎把它看作一個美德實驗了。其實那個實驗依賴的是信任。信任不是美德,而是一種長期積累的社會資源。這種被國際著名學者福山稱為“自發(fā)社會力”的社會資源,可以在人與人之間自動產(chǎn)生秩序。而秩序,不正是人們在交通管理上孜孜以求的目標嗎?它不就是在空間和時間資源之外的另一種交通資源嗎?
我們不可能取消信號燈,而是會繼續(xù)增加信號燈。但是,我們的許多人身傷亡的惡性事故卻發(fā)生在信號燈下的斑馬線上。這是因為我們的信號燈還不夠多嗎?
【原載2006年11月27日《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