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染
我的小侄子于2006年4月13日下午出生在北大婦產(chǎn)醫(yī)院。我和哥哥等家人守候在手術室門外。嫂子進了手術室大約一個小時以后,我們從門縫聽到了小侄子若隱若現(xiàn)的哭聲。我開始興奮。哥嫂一直是想要女孩的,因為他倆分別姓“陳”和“于”,所以給他們未來的女兒提前起好了名字叫“沉魚落雁”,諧音他倆的姓氏。在小侄子降生的一瞬間,這個美麗的名字宣布作廢,化為烏有。
小侄子先被我和哥哥推回母嬰同室的病房,空曠的房間里,他躺在小小的嬰兒車中,像一個天使,像一個小動物,那么嬌嫩,一碰即碎的感覺。我們輕手輕腳,生怕發(fā)出什么動響攪擾了他的純凈嬌嫩,他的一塵不染。天啊,一個剛剛出生幾分鐘的小生命,我們成年人的世界和他半閉著的眼睛里的世界,將是怎樣的天壤之別啊!我的小侄子以他無一絲雜質的清純明澈的小生命,勇敢地投奔到我們這個復雜而混濁的世界中來,真是讓我欣喜讓我憂,這種擔憂甚至使我忽然為他感到萬分的無辜!小侄子似乎無所懼怕,大大的眼睛用力睜著,好像能看見一樣,追著人的聲音轉動。居然出生的第一天就很有了模樣!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剛剛出生的嬰兒。
回家的一路上,堵車堵得厲害,前邊一輛不知什么年代的很臟的汽車噴吐著濃煙滾滾的尾氣,眼前一片昏黑的氣團;風沙又起,紙屑塑料袋之類在道路兩邊隨風滾動,蹁躚起舞;遠處,聳入高空的大廈正拔地而起,一寸寸地掠奪著我們天空的藍……我急忙關上車窗。不由得想,掠奪我們春天的綠意和藍天的,肯定不是汽車和大廈們本身,而是我們人類急功近利的對自然的不尊重,是我們人類的自以為是和日益膨脹的功利心,說到底是我們的自負與妄為。想起我的小侄子,他已經(jīng)被父母的意愿帶到這個人世間,這個世界的美好與骯臟、燦爛與齷齪、和風與戾暴,他都將別無選擇地去面對,這就是他的土壤,無論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只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他的未來將是怎樣的一場人間的較量啊!按照我們中國的成長模式,他將從上幼兒園甚至在上幼兒園之前就開始奮斗拼搏他的一生了:他未來的考試分數(shù)、他的大學、他的商場或官場、他的金錢財富、他的婚姻家庭、他的龐大的人際關系網(wǎng)絡……這將是一場何等漫長的艱辛與嚴酷、何等漫長的舉步維艱和艱苦卓絕啊!難道我們的生命注定要如此風鬟雨鬢地展開嗎?難道我們的生命生來就是為了迎接一場櫛風沐雨的過程嗎?我的憂慮正是來源于此。我們的生命本來是為了消受一遍塵世的良辰美景的啊,本來是為了消磨品味人間的絢爛時光的啊!我曾經(jīng)說“一些良辰,必須虛度;一些時光,必須消磨”??墒?,活到今天,當我們回眸審視自己的生命,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現(xiàn)代人嚴重的焦慮已經(jīng)攝取占領了我們的身心。我至今深深喜愛“人應該從墓地回來的路上成為一個詩人”這句話(一位詩人語),可是,我們在這樣的日復一日的實利的現(xiàn)實中,到哪里還能去尋找詩人呢?這個問題不能不成為我的一種憂戚。
由于我的生命(現(xiàn)已擁有的)背負了過于沉重和復雜的什么,以至于杞人憂天地想起我的小侄子。對于我自己,生活的姿態(tài)已然成為一個定局,以自己脆弱敏感的個性,在這樣的內在自身的復雜和外在世界的混濁境遇中,繼續(xù)完善自己寬容達觀的境界,將是一個永久的功課,我愿意把這門功課長久地反省下去。
有人說,真正快樂的人沒有理由去思慮,他們是在生活,而不是質疑生活。實際上,我們身邊99%的人群正是如此地生活著。我寧愿我的小侄子長大后消失在這99%的人群之中,只是去生活,足矣。
【原載2006年11月23日《今晚報》】
插圖/pashimani(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