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土
如今電視里天天講孔子,祭孔的大典也不時可以看到,孔子學(xué)院還成為一種標志在世界各地開花。但是,在我小的時候,孔子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
那個時代沒人稱孔子,更不敢叫孔夫子,只許喊孔丘,或者孔老二,原來他在家排行老二。盡管我還是初中學(xué)生,但也一次次登臺批判過孔老二。他的罪狀有很多,最有名的是殺害改革派(誅少正卯),開歷史倒車(克己復(fù)禮),不會勞動(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吃飯奢侈(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教課索要干肉(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子見南子),宣傳奴隸主義(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污蔑勞動人民(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丑化婦女(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
在猛批孔老二之后,又擴大到批判儒家,叫做評法批儒運動。不管識字不識字,男女老幼天天學(xué)習(xí)儒法斗爭。從孔老二開始,上溯周公,下至當代,只要有點名聲的,硬被劃入法家或儒家。原本空蕩蕩的書店忽然間冒出一堆經(jīng)史子集,分成學(xué)習(xí)用和供批判用兩大類,由各種大批判組或?qū)懽鹘M注釋,連帶著還批判了《三字經(jīng)》《千字文》《弟子規(guī)》《神童詩》和《二十四孝》。在古今對應(yīng)的大白話講解里,什么難懂的說法一概豁然開朗。記得一位同學(xué)怎么也記不下來“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的意思,輔導(dǎo)員一拍桌子:“咳,就是要復(fù)辟資本主義。讓我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啊!”
那時的學(xué)校學(xué)習(xí)一無所獲,可是我們這些中學(xué)生從報紙、廣播、批判會中居然記住了荀況、商鞅、韓非、李斯、賈誼、晁錯、桑弘羊、王充、桓譚、范縝、柳宗元、劉禹錫、王叔文、王安石、李贄等等,還有所謂反面的,像董仲舒、司馬光、朱熹、王守仁,知道了蘇軾竟然是個保守分子。戰(zhàn)國時代西門豹智破河伯娶婦的故事,也變成法家事跡,四處宣講。前幾年我去柳州,在柳侯祠前駐足良久,一位同行的年輕朋友看見1974年這里曾經(jīng)重修,特別興奮,以為“文革”還講修繕文物。我不得不告訴他,那是因為柳宗元被捧為法家代表了。在評法批儒運動中還有一條公式,凡是敬孔尊儒的都反動,凡是倒行逆施的也都尊儒敬孔??涤袨槭潜;庶h,所以他維護孔子;袁世凱祀孔,因為他想做皇帝。
當時翻開報紙,天天都是儒法兩條路線斗爭;中國哲學(xué)史、中國通史也修訂出版了,只是統(tǒng)統(tǒng)套上了時興的話語,有幾位學(xué)者因此脫穎而出,聲名鵲起?!吨G逐客書》《過秦論》《論貴粟疏》《鹽鐵論》《神滅論》《封建論》《天論》《天對》《焚書》《藏書》《續(xù)焚書》《續(xù)藏書》,一時走俏,盡人皆知。無書可讀的年代,這些書擺在眼前也不能說不好,我現(xiàn)今手頭存放的李贄著述還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價格特別便宜。只要不看那些大批判式的前言后語和注解,確實開卷有益。
由于運動太多,并且古今中外一勺燴,也讓人苦不堪言,越鬧越糊涂??桌隙氖虑樯形戳私Y(jié),兩千多年來的儒家法家又鋪天蓋地;儒法還沒來得及分清,評《水滸》批宋江投降派又洶涌而來。到了最后,所有的事情只能攪和在一起。我在農(nóng)村勞動,聽見一位大嬸批孔,說孔老二妄想“搶班奪權(quán)”;我們考“蔣宋孔陳四大家族”,答卷里有的說孔是孔老二,宋就是宋江。不過有一點還算沾邊,孔祥熙真和孔老二有關(guān),可以說是孔子的后裔。
“必也正名乎”,乃孔子名言??上?,他老人家自己的名卻老也不正。
[原載2007年3月7日《新民晚報·夜光杯》]
題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