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保平
明成祖奪了侄子建文帝的位,要極負盛名忠于建文帝的大臣方孝儒起草詔書,方孝儒先是不肯,后提起筆寫了四個字“燕賊篡位”,再也不肯動筆。明成祖大怒,以滅九族相威脅,誰知方孝儒傲然昂首說:“便是滅十族又能把我怎么樣?”明成祖怒不可遏,殺了他的家人族人及追隨他的學生共計八百七十二人。
方孝儒在面臨生死抉擇時,內(nèi)心的沖突應該是巨大而激烈的。要知道,朱棣殺他的親友學生,是當其面一一殺戮的,而不是“眼不見心不煩”,眼看親友因自己成刀下鬼,那是怎樣一種錐心鏤骨的傷痛!方孝儒內(nèi)心必得有一種巨大的、堅定的、高于一切的精神支撐著他,他才可能將對親人、對族人、對學生的生命和感情放在等而次之的位置。而且,方孝儒的家人、族人、學生也受到這種精神的支撐,認為方孝儒只有這樣做才是對的,即便禍及自己也死而無憾。史載,方的胞弟方孝友臨刑時,看到方孝儒淚如雨下,還從容吟詩:“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華表柱頭千載后,旅魂依舊回家山。”
支撐方孝儒被滅十族而無畏的是什么?無他,惟義而已。方孝儒在生死面前作了一次舍身取義的抉擇。這個“義”是什么?無非“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勇”,具體一點,就是盡他作為一個臣子對君主的忠誠,他的君主是建文帝而非明成祖。
其實朱棣對方孝儒已算客氣,他對方說:“此朕家事耳,先生無過勞苦?!笔前?,明成祖是朱元璋的兒子,建文帝是朱元璋的孫子,江山是他們朱家的,該誰來做老大。只是他們的“家事”,叔叔和侄子爭權(quán)奪利,也只是他們的“家庭糾紛”,關(guān)卿何事?博古通今的方孝儒不應該不懂得篡位古已有之,況且大勢在前,并不是他可以螳臂擋車的。但是,無論從道德還是法律上講,謀反篡位都是儒家眼里“十惡不赦”的首惡,非正義的,自然為方孝儒這樣的君子所不恥,故而同樣是朱家的人,在他眼里,一個是君,一個成了賊。
我們還可以作這樣一種假設,如果朱元璋把帝位傳給了燕王朱棣,方孝儒同樣可能會因享有盛名而成為朱棣的大臣。朱允文篡他叔叔的位,同樣上演一出威逼方孝儒寫詔書的戲,方孝儒會不會乖乖就范呢?不可能,我相信他同樣會傲然昂首地說:“便滅十族奈我何!”因為在方孝儒心里,無論篡位者是誰,都為“義”所不恥。也就是說,方孝儒已經(jīng)是一個被君君臣臣教化成型的臣子,并不因人而異。他的人格已經(jīng)為統(tǒng)治者塑造,是一顆合格的螺絲釘,可以為設定的道德理想慷慨赴死。
究竟是維護這種“義”重要,還是維護幾百人的生命重要?在現(xiàn)代人看來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完全可以反省這種制度缺陷,在這種“義”的理想、制度下面,是個人破碎的幸福、無辜的犧牲。但是方孝儒只想也只能做一個模范的臣民。在方孝儒的價值序列里,這種“義”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這正是他的局限性和悲哀之所在。要知道,在方孝儒生活的十四世紀中葉,西方的文藝復興運動才剛剛擦出一點火星,也只有在文藝復興以后,人類的價值序列才進行重新排序。
環(huán)顧左右會發(fā)現(xiàn),身邊還有很多舉著“正義”之旗、講著“道理”的人,他們表現(xiàn)出無私而仗義.其實是“以其無私。故而成其私”。理由很簡單: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也不會珍惜別人的生命;不尊重自己的人,也不會尊重別人;對自己無私的人,對別人也不會有私。此外,身邊還有一些要求別人舉“正義”之旗、講“道理”之人。如果說前者是螺絲釘。后者則是擰螺絲釘?shù)娜恕?/p>
掩卷長思,我在想,除了人類的一些普世價值,我們現(xiàn)在恪守著,甚至不惜以生命來維護某些易碎的東西時,我們是不是也在扮演著一顆顆合格的螺絲釘呢?這樣想想,仿佛感到脊背有一股冷氣掠過。
【原載2007年2月28日《羊城晚報·花地》】
題圖/Muf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