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弭家
肖黑塔人如其名,五大三粗,黑圓眼,絡(luò)腮胡,皮膚黑得像焦碳。作為殺手,他在江湖上名聲很響,因為沒有他殺不了的人??蓳?jù)說他只有二流武功,以二流功夫做一流殺手,都猜他有什么神秘暗器。
這天,肖黑塔游蕩到了青州東郊的“沐風(fēng)”酒家。聽到酒家里有吵聲,他拐到窗前蹲了下來,好像要曬曬晚秋暖融融的太陽。亂糟糟的吵叫從窗口傳出,像潑出的臟水。肖黑塔撩起衫褂掩住耳朵。吵鬧仍不停,肖黑塔惱得大眼冒火,脫下一只鞋扔進窗去。
那鞋掉在柜臺上,店家驚呼:“肖黑塔又要殺人啦!”店里一下子變成了墓穴,人人臉白得像死人。死寂了好一陣子,眾人如夢方醒,擁向柜臺看鞋。鞋破得很,幫穿底漏,散著臭氣。
“左腳鞋,難道他……他竟要殺李道存?”眾人愕然。扔鞋是江湖約定俗成的殺人信號,而左腳鞋表明要殺的是頂尖高手。
“正是?!毙ず谒邕M了門,石塔似的,店里暗了許多,“煩請哪位把鞋轉(zhuǎn)給他。我還有事,告辭!”
門口又亮堂起來,吵嚷也又開始了。店里的是些賭徒,剛才他們是在賭李道存看中的是趙家的哪個姑娘,也賭他是選其一還是兩個都要。遭了災(zāi)的趙老漢帶倆姑娘來青州投親,親戚沒找著,暫宿在客棧。李道存發(fā)現(xiàn)了倆姑娘,沖趙老漢做了個鬼臉。李道存相中了誰家姑娘,就對主人做鬼臉,主人三天后就要把姑娘送到李家。
賭徒們現(xiàn)在賭肖黑塔與李道存即將開始的廝殺??纱蠖鄶?shù)人覺得難以下注,因為李道存新練成的“蕩秋葉”劍法,能使飄落的葉子剎時飛向高空,像被暴風(fēng)席卷。按理說肖黑塔是知道的,可還要給李道存甩鞋,難道他真有傳說的暗器?
肖黑塔繞城轉(zhuǎn)到西郊,闖進了“浴夕”酒家。店里映滿晚霞,燃著大火一般。肖黑塔瞥見左斜處射來道寒光,穿透凝滯的紅霞,留下刺眼的光軌。肖黑塔急退,寒光緊追,幾乎抵到他的脖子。他躲不開寒光,忙抬起赤著的左腳。
“啊哈,原來你是要殺他?”寒光回縮,隱沒到霞光中。一個瘦小的身形從桌下鉆出,湊近肖黑塔:“大俠,真正的大俠。江湖缺你不可啊。這次出手有幾成勝算呀?”肖黑塔扯條凳子坐下:“難說。我的武功你也知道。要是有江湖朋友相助,或許……”瘦子一拍胸脯,“別人咱管不著,用到我偷油鼠的地方,沒說的!”偷油鼠王奇,貌不驚人,卻有一手絕門功夫:能在桌椅櫥柜狹小的空檔間穿行,如偷油的老鼠,竄上爬下,難以捕捉。王奇近來天天泡在“浴夕”酒家,好像有什么勾當(dāng)。
王奇叫了一桌酒菜,肖黑塔只喝了三碗酒,就拱拱手走了。
他走到李道存的“聚桃園”莊園,天已黑了。聚桃園里傳出忙亂的吆喝聲,刀槍的碰撞聲,莊門前燈籠亂晃,戒備森嚴。肖黑塔知道鞋已送到,梳理一下蓬亂的胡須,像是會客前修整儀容。莊門開啟,涌出一隊刀手,又一隊弓箭手,擺開陣勢,將肖黑塔團團圍住。
肖黑塔翹胡笑道:“乖乖,這么大的陣勢,真讓俺害怕哪。”忽地,平地卷起狂風(fēng),飛沙走石,昏天黑地。瞬忽風(fēng)息沙落,一片昏暗沉寂,待門前又亮起燈籠,才見那些刀手弓箭手都歪倒在三丈之外。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提劍立在黑影里,像棵枯樹?!拔抑蛔岋L(fēng)在你身邊刮,你沒什么不舒服吧?”漢子冷笑道。肖黑塔噘嘴張口,傻了似的,半天才結(jié)巴著說:“還……好,李……李莊主,有人告訴你了嗎?我要殺你的事……”
李道存的臉被黑暗遮著,看不到是何表情。肖黑塔又說了聲:“信已帶到,把鞋還我吧,我還光著腳哪?!崩畹来嫒詻]有反應(yīng)。肖黑塔竟傻笑了:“呵呵,你的‘蕩秋葉劍法果真厲害,你那些家丁要是樹葉的話,就都上天了。你的下馬威真嚇了我半死,可我還是要殺你。”
一個家丁從莊里跑來,舉著火把,把李道存的臉照了個一清二楚:眼歪嘴斜,下巴撇向一邊,臉頰上的肉瑟瑟抖著。他被肖黑塔的憨態(tài)震住了。家丁稟報后院溜進個賊,身材瘦小,躥梁鉆縫……“偷油鼠!”李道存低吼道,他猛地挺劍指向肖黑塔,兩眼死盯著他,一步步往莊里退。
肖黑塔始終石塔般矗立,一動沒動。
兩天后,他踏進“浴夕”酒家,嚷著讓王奇還他鞋。王奇從暗影里轉(zhuǎn)出來,把他那只破鞋扔給了他?!拔胰タ礋狒[,順便把鞋給你捎回來。”他的小眼閃著嘲弄的光,“你殺不了他,虛張聲勢只能嚇?biāo)粫r。要不是他多疑,早就把你……”肖黑塔感激道:“多虧你從后面搞了他一下,要不等他緩過神兒,我就得成他的劍下鬼?!蓖跗鏀[出酒,肖黑塔一碗接一碗地灌。
兩人正喝著,店外來了輛馬車,載著女人的哀哭。王奇拎條鞭子出去,聽到啪啪的抽響后,女人的哭聲移到了店后的草屋里。王奇回來時肖黑塔已仰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天傍黑,肖黑塔起身走了。王奇悄悄尾隨,跟著他又到“聚桃園”了。
“聚桃園”內(nèi)紅燈高掛,李道存迎娶了趙老漢的倆女兒:巧娘和順娘,洞房里鬧得正歡。肖黑塔在莊門前叫嚷,說給李莊主送一件他做夢都想要的賀禮。見莊門緊閉,無人理睬,他又叫:“李莊主不想知道是什么賀禮嗎?是我的人頭!”
莊門忽地大開,刮出一股旋風(fēng)把肖黑塔卷沒了。他清醒過來后,發(fā)現(xiàn)已被捆綁在莊園里的樹上。李道存在大群家丁簇擁下朝他獰笑著:“要殺我的人,又要送人頭給我,分明是在跟我玩詭計??刹还苣阃媸裁丛幱?,我取你的人頭都易如反掌,你信不信?”肖黑塔憨笑著道:“當(dāng)然信,我就是來給你送人頭的嘛。不過,”他用艷羨的口吻說,“聽說你今天娶的那兩個妾美得不得了,要是讓我飽飽眼福,我變鬼了肯定不來纏你?!?/p>
李道存眨著小眼,疑惑地瞅著他。忽然,一家丁來報:關(guān)在新房里的巧娘和順娘被王奇劫走了,他是從后墻狗洞鉆進,帶倆女人打開后門出去的。肖黑塔哈哈大笑:“蠢蛋,老子的人頭是那么好取的嗎!今晚你找兩條母狗過夜吧。”李道存的臉扭成了歪木瓜,操劍直刺肖黑塔的喉嚨。肖黑塔嘴里咕嚕了一聲,接著一個小球從嘴里噴出,正射到李道存的腦門上,“砰——”地炸開,燃放出斑斕的彩光,煙霧迷漫。李道存急忙扔劍捂眼。光滅煙散后,那棵樹下攤著被割斷的繩子,哪還有肖黑塔的身影。
原來,這是肖黑塔與王奇喝酒時密謀的劫趙氏姐妹的計劃。李道存遭受奪愛之辱,差點吐血,他咬著牙根咒道:不砍下肖黑塔和王奇的頭,就把手中劍插進自己的肚子!探聽到那二人藏身在“浴夕”酒家,他單人獨騎殺奔過去。
他的劍在夕照中閃了幾閃后,酒家屋頂?shù)拿┎荼汶S旋起的狂風(fēng)飛上了天。茅草漫天飛舞,反射著落日的余輝。又一陣風(fēng)刮過,墻倒屋塌,只有屋后十幾口疊羅漢似的摞放的大酒缸還兀立著。肖黑塔泡在酒缸里,只露個頭,而王奇像個木楔子似的擠在酒缸的縫隙里。他倆靠酒缸躲過了“蕩秋葉”劍法的凌厲劍風(fēng)。
李道存提劍跳上酒缸垛,揮劍去砍肖黑塔的頭。肖黑塔倏地把頭縮進缸里,身子在缸里一搖晃,缸朝一邊傾斜,嘩地泄出一潑酒,把李道存澆了個透濕。李道存腳底一滑,滑落下了缸垛。他剛爬起,忽覺左肩劇痛,扭頭一看,是王奇從缸縫中刺出了一匕首。那王奇在缸縫間移動,就像水中游魚,穿梭自如。李道存往缸縫中扎的劍全都落空,有時他的劍還未收回,王奇的匕首已從另一縫隙中刺出。不多會兒,李道存身上就被捅了好幾個窟窿,血汩汩往外淌。
他臉色鐵青,嗷嗷咆哮,扎開馬步運氣,手臂胸背像吹進氣似的鼓脹。猛地,他推掌發(fā)功,傷口的血涌泉般噴濺,他又舞劍成風(fēng),讓飛濺的血卷入狂風(fēng),繞著缸垛盤刮,那情形就像一根巨型魔繩繞勒著缸垛。敦實的缸垛被摧撼得搖了搖,漸漸向垛心擠壓,缸碰撞得砰砰響,不斷有擠碎的缸片飛起。這招是李道存“蕩秋葉”劍法的至頂絕技,是以帶功的血助推劍勢,形成千鈞魔力。
可是,李道存發(fā)著功癱倒了——他流血過多,功力耗盡。缸垛雖沒坍塌,卻已擠得再無縫隙。王奇只有頭伸在外邊,身子死死卡在缸間,挨刀的豬般慘叫。肖黑塔從缸沿探出頭,呆呆地看著夾在下面的王奇。王奇拼命地嚎著:“肖黑塔,你快他媽出來,把缸挪開!”肖黑塔只是傻愣愣地朝下望,不時地晃動身子,讓缸再往下壓。
“肖黑塔,你……你……要害我呀!”王奇已有些喘不過氣來。
“呵呵,”肖黑塔忽然變得神采飛揚,“我有個好消息,還有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什么好……壞,快挪……缸。”
“我還是告訴你吧,好消息是李道存的武功廢了,壞消息是那天我送錯鞋了,我該送的是右腳鞋?!?/p>
“你……你是要殺我?”
“沒錯,憑武功我不是你對手,才繞這么大的圈子殺你。你知道你該死吧?”
江湖上早有傳言說王奇利用“浴夕”酒家販賣婦女,至少販了百余人。還有人發(fā)現(xiàn)他販的婦女被挖了心,尸體被拋在荒林里。
王奇死魚似的眼直向上翻,好像要最后看一眼肖黑塔。他沒看到,只迸出最后一句話:“你殺我會后悔的,你知道那些女人是為誰……”肖黑塔沒容他說完,雙腳猛地用力,腳下的缸重重地壓下去?!翱Π?、喀巴”隨著骨骼斷裂聲,王奇便口鼻冒血。
肖黑塔跳出缸,砸開后面草屋的門鎖,放出十幾個女人,巧娘和順娘也在里面。他正要離去,聽到李道存叫他,聲音微弱:“你怎么不殺我?”
肖黑塔頭也沒回:“比你該殺的還很多,一時半會還輪不到你。這次不過是借你的刀殺那個敗類?!?/p>
李道存呼呼喘氣,帶著極度的憤恨:“我是江湖第一高手,卻被你當(dāng)猴耍!我……我……”
肖黑塔拔腿就走。忽聽身后一聲嚎叫——李道存把劍扎進了自己肚子里。
肖黑塔晃著膀子進了“沐風(fēng)”酒家,大大咧咧地嚷著上酒,可等了半天,也沒人來招呼。他瞇眼一瞧,老板、小二、酒客及賭徒全瞪眼瞅著他,那些眼神就像在看要被宰殺的牲口似的。
老板慫恿小二去做什么,小二不愿做,最后沒辦法了才執(zhí)拗著動了身。那小二端一托盤給肖黑塔送來,托盤上罩著布。小二把托盤放到桌上就走了。肖黑塔掀開蒙布,見托盤里放著一只鞋,左腳的,鞋的幫沿繡著金線。這是江湖大佬的鞋啊!給我做什么?
肖黑塔猛然明白了,他臉色煞白,驚恐而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人。有人在他身后陰陰地低聲道:“李道存仗著練成了‘蕩秋葉,誰都不放在眼里,殺他誰都高興,可你自作聰明,殺了王奇,大佬惱了。王奇販女人是給大佬用的?!疃九诵?,大佬要用女人的心練成天下最毒的劍法……都讓你給攪了!”
肖黑塔聽著聽著,目光又穩(wěn)定了,拳頭在桌下也悄悄攥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