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堂前的開戒

胡國民

父親病了，病得要永遠離開這個家，這個世界了。

父親的人生是短暫的。但是，父親的句號卻是完美的。

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到了不能說話的坎兒上。落氣后燒的紙錢準備了一大堆，只等父親閉上眼睛，紙錢就會燃燒起來。父親沒有閉上眼睛，心臟在跳動，很微弱。父親的心里在牽掛著什么呢？

我們對父親是了解的，父親年輕的時候很勤勞，也很有力氣，是一個了不起的農(nóng)活把手。父親不打牌，不跑“夜路”，除了對煙和酒感興趣之外，幾乎沒有什么稗路。這不過是一個農(nóng)村人最有限的一種物質(zhì)享受罷了。

父親的煙酒都是村小賣部的那種最低檔次的。消耗不大，每天卻少不得。母親很愛父親，父親的煙酒都是由母親安排的。

我們逐漸長大，花銷越來越多，家境越來越拮據(jù)。煙酒的支出越來越感到困難。那一天，父親沉默了好久好久，突然大聲向全家人宣布：戒！說著將剩下的半瓶酒摔碎在門外，又從口袋里掏出剩下的幾支煙丟在了廚房的灶堂里。以此表示戒的決心。從此，父親煙酒不沾，直到臨終了，也沒有開戒。

戒煙酒的日子是難熬的。父親時常熬得吃不下睡不下。母親說，不戒了吧，會傷身子的。父親說，沒事，一點點不舒服。其實，父親在忍受戒毒一樣的痛苦。

一年中秋節(jié)，母親瞞著父親從小賣部賒來了一斤酒和一包煙。母親對店老板說，等苧麻收割了，拿苧麻抵錢。種苧麻的那一小片土地是父親墾出來的。父親見門前的曬場大了，覺得浪費，就開出了一半，栽上了苧麻。苧麻一年收三季，經(jīng)濟價值比稻谷和棉花都高。這一小塊苧麻還真救了不少急。

父親見母親帶回的煙酒，想發(fā)脾氣?？墒撬哪肯鄬r，父親的脾氣就沒了。母親給父親的不是煙酒，是愛，深深的愛。父親說，他娘，二娃子來信說，下個月快了，這苧麻是他下月的伙食費，怎能讓它缺了角呢！你還是送回去吧。母親的眼里閃著淚花，抱著手里的煙酒，像寶物似的保護著。父親從母親的手里奪過煙和酒，說，讓我送去吧。母親望著父親漸顯佝僂的背影，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

我參加工作以后，雖然減輕了父親一份壓力，可是還有兩個弟弟，負擔仍然不輕。

那年春節(jié)，我特地給父親買了一條蓋白沙香煙和一瓶北京二鍋頭，想讓父親在春節(jié)期間向我們宣布開戒。可是父親沒有宣布，他舍不得，拿到小買部換了東西，換了一盒鞭，給三娃換了一個新書包，剩下的找了錢。我走后留下的一包沒抽完的散裝煙，父親用來招待了來拜年的客人。

苦盡甜來，父親卻要走了。為了我們的成長，父親熬盡了心血。我們恨自己無能，沒有報答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連父親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們都無從知道。

母親知道。母親的眼里閃著亮光。她一手拿著一支煙，一手拿著一盒火柴，對著父親輕聲叫喚，他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舍不得走，是想著你的煙酒，是吧，今天讓你開戒，開了戒，到了天堂里，你就用不著再戒煙戒酒了。父親的眼角里流出了一滴清淚。母親將煙叼在嘴上，顫顫地劃燃一根火柴，火苗搖搖晃晃地向煙頭飄去。母親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頭上閃著紅紅的火光，母親嗆得眼淚直流。我將父親的頭抬起，放在我的胸前。母親把煙接在了父親的嘴上，父親輕輕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淡淡的青煙，臉上泛起了笑容。母親輕聲說，二娃，拿酒。母親接過酒杯，將酒杯里的酒倒進自己的嘴里，然后吻似的將嘴里的酒，一滴一滴滴進父親的口中。那是母親和父親的最后一次親吻。

父親的眼睛緩緩合上，一聲長嘆，心臟停止了跳動。

紙錢燃燒起來。我們沒有哭，為父親的開戒感到高興。父親永遠再不受戒煙戒酒的折磨了。

（地址：湖南省華容縣萬庾鎮(zhèn)人民政府郵編：414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