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殺人犯”會診

王祖遠

桃花市又將舉行一場神秘醫(yī)學(xué)會議。這是由一個自稱“懺悔社”的醫(yī)學(xué)界名流發(fā)起并延續(xù)下來的會議。20年來，他們幾乎每三個月都要聚會一次，每次聚會，都緊閉著門窗，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里面干什么。

人們對這個神秘的組織猜測紛紜。其中一個叫華瑞的青年醫(yī)生不屑地說：“這些所謂的知名人士在此秘密聚會，除了相互吹捧，還會有什么？”人們附和稱是。

但誰也沒料到，華瑞竟也參加了這次聚會，成為“懺悔社”的一名新成員。

聚會開始了。那是個陰沉的雨夜，華瑞找了個角落悄悄地坐下來，一言不發(fā)，面容緊張，運動員般的身子畢直地坐著，仿佛不是來聚會，而是參加一場拳擊比賽。

九點鐘，社長—— 一位年高德劭的診斷學(xué)家老K宣布會議開始。他說：“由于診斷錯誤、藥劑或手術(shù)程序中的失誤，致使我們這些白衣天使們，將本可以避免的醫(yī)療事故一個一個發(fā)生，將一個個本可以生還的生命送上天國，讓我們的雙手沾滿血腥，在此，我們向上帝懺悔！”

眾人一齊站起，靜默著，臉上全都是肅然的表情。

完畢，老K繼續(xù)說：“下面，請各位交待這三個月來有可能避免卻發(fā)生了的醫(yī)療事故案例，接受懺悔社以及自己良心的審判！”

“我可以首先交待一下我的殺人過失嗎？”老K的話剛完，華瑞便迫不及待地說。

老K告訴他，由于在他之前，他們已安排好了另兩位“過失殺人犯”的發(fā)言，所以他只能排在第三位了。華瑞只好無奈地坐下來，眉目處顯得焦灼不安。大家都感到他第一次參加這個會議，心情異常激動而又帶著幾分神秘。

第一個案例由胃腸專家王英提出。王英說，夏季末，他曾經(jīng)到一位汽管裝配工家出診。那是一個剛剛野餐回來的人家，一個九歲的兒子嘔吐得相當(dāng)厲害。從小孩母親開列的野餐食物清單中，他診斷出是食物中毒，于是給那個男孩開了足夠量的蓖麻油解毒。小女兒五歲，面色蒼白，有低熱，略感惡心，但并不嘔吐，也有中毒的癥狀，但程度較輕，不像她哥哥那么嚴重。為了保險起見，他也給她開了同樣量的蓖麻油。但到了第二天早上，男孩確實好多了，而女孩卻病得更厲害，高燒到40度，人已脫水了，雙眼深陷，鼻翼扇動，嘴唇發(fā)紫，皮膚潮冷。

“那么，幾個小時之內(nèi)她就死了？”肺病專家阿林問道。

“是的?！蓖跤o奈地點頭，嘆聲氣，目光中透著憂傷。

“嗯，你第一次看到女孩，她可能正發(fā)急性闌尾炎。蓖麻油使闌尾破裂，致使第二天早上引起了腹膜炎?！庇腥苏f。

“事實確實如此。”王英再嘆一聲氣。

“是被蓖麻油所殺！”最后，老K下了結(jié)論。

第二位由桃花市知名的外科醫(yī)生伍珀發(fā)言。他說，有一天深夜，送來一個病人，他的腹部上方劇痛，并放射到背部和右肩，是典型的膽囊炎癥狀。他給她開了止痛藥，然而到了早上，病情卻不見好轉(zhuǎn)，看上去膽囊穿孔了。他動了手術(shù)，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膽囊根本沒問題，一小時后他死了。

“解剖時發(fā)現(xiàn)了什么？”有人驚詫地問，“除了膽囊炎，還有什么病情能引起像你所描述的那種疼痛？”

有人又接著問：“難道是心臟病？”

伍珀點點頭：“是的，解剖表明，是右冠狀動脈下分支梗塞?！?/p>

所有人都在嘆息，一個好端端的人又被一個自以為聰明的人殺害了。之后，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輪到華瑞發(fā)言了。久等的華瑞用已經(jīng)濕透的手巾紙擦擦脖子，站起身來說，他的病人17歲，天資驚人，擅長作詩。他接診時已經(jīng)病了兩個星期，病是從左腹劇烈疼痛開始的，三天后疼痛減退，他自以為好了，然而兩天后疼痛又發(fā)作了，而且開始發(fā)燒，出現(xiàn)腹瀉癥狀。送來就診時，大便里有膿血，但沒有阿米巴或病原細菌。他看了病歷報告，診斷是潰瘍性結(jié)腸炎。病人的癥狀不像會導(dǎo)致闌尾炎，于是用了硫酸磺胺吡啶。盡管如此，病人卻出現(xiàn)了全腹壓疼的病癥。他為他精心治療了兩星期，病人還是死了。

“看來，事件出現(xiàn)在誤診上?！比A瑞詭譎地看了大家一眼，嘆了一口氣。

一個成員問他：“你是怎么知道誤診了呢？”

“很簡單，他沒有被醫(yī)好，而是死了呀！”

一陣沉默后，老K說：“我們的新社員顯然干掉了一位偉大的詩人，現(xiàn)在，我們開始對他的診斷起訴?！?/p>

沒有人發(fā)言。人們從華瑞的表情中，敏感地意識到這個新社員一定還有什么情況沒有說出來。他們開始小心翼翼地探討這個問題。

“病人死去多久了？”一個人問。

華瑞說上星期三死的。另一個人接著問：“從你的神情看出，你顯得很是緊張，是不是病人家屬將你起訴了？”華瑞卻斷然搖頭：“沒有，可以說，從表象看，我的診斷天衣無縫，誰也無法推翻我的診斷。”

“是么？”有人冷笑道，“就你所說的那種病癥可以表明多種疾病！比如，你提到的最后癥狀，全腹壓痛，那是腹膜炎?！?/p>

另一人加上一句：“而且是穿孔，不是潰瘍?！?/p>

“結(jié)論很明顯！”另一人再加一句，“病人17歲了，不可能吞下別針去！”

“還有，也不可能是雞骨頭！”又一人接口道。

老K呵呵一笑：“那么，既然如此，這個范圍就縮小了。擴散的疼痛可能意味著擴散的感染，此病很可能就是穿孔而不是潰瘍。這種穿孔是由于吞下什么東西引起的，我們已把別針和雞骨頭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一種明顯的可能——那就是魚刺！”

華瑞站起身來，似乎想走，忍了忍，又停了下來。

這時，只聽老K沉重地說：“我認為大家已經(jīng)取得了一致，華瑞由于把病人當(dāng)作潰瘍疼痛而殺害了他！本來通過手術(shù)取出引起膿腫的魚刺是可以救活病人的，但是……他應(yīng)該受到良心的譴責(zé)！”

這時，華瑞已迅速地走向門口。

“你干什么去？這點責(zé)問你就承受不了了？”有人大聲喝道。

華瑞一邊走，一邊說：“我沒時間了。實話說吧，我的病人還活著。兩周來，我一直將他當(dāng)潰瘍疼痛治療他，但昨天下午我開始明白診斷有錯誤。要是不找出真正的病因，三天過后，他就有可能死去。謝謝你們，是你們的會診，讓我可以挽救一個年輕的生命了！”

兩小時后，華瑞為青年詩人做了手術(shù)，他果然成功地取出一小塊魚刺。三個星期后，病人就完全康復(fù)。

桃花市的秘密醫(yī)學(xué)會議依舊在舉行。人們依舊不知道這個組織的內(nèi)幕，但從華瑞的口中，已再聽不到半句誹謗他們的言語。他甚至說：“我由衷地感謝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