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睡美人

張衍榮

無需他人誘導，也不必借助豐富的想象，目光只要一觸及，你就會情不自禁地錯愕，驚艷，顫栗！倘若天性好夸張一點的，還會失聲驚叫：“啊，睡美人！”這就難怪有人感嘆，去西安，去咸陽，如果不去乾陵一游，便算不得圓滿。

乾陵是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的合墓，位于陜西乾縣城北6公里的梁山上，距西安80公里，離咸陽則不足50公里，剛好在八卦的“乾”位上，因此而得名“乾陵”。

正是五黃六月時節(jié)，廣袤無垠的關中沃野上，麥浪千重，遍地金黃，石榴花開，一路火紅。驅(qū)車行進在這樣的美景里，人是很容易亢奮陶醉的。

整個關中北部山區(qū)，有唐陵18座。如果以西安為基點，東接唐明皇的泰陵，西連李治的乾陵，正好形成一個蔚為壯觀的大扇面。夾角不多也不少，恰好120度，東西兩頭綿延150余公里。這么奇特的風水格局，如此氣魄的雄偉態(tài)勢，不要說在中國，即使在世界皇陵史上，也是極為罕見的。

舉目遠眺，只見乾陵活脫脫如一美女仰臥于大地之上。那修長秀美的雙腿，那扁平柔滑的腰腹，那高高隆起的前胸，那危聳挺拔的雙乳，那點點如豆的乳頭，那極盡曲線之美的乳溝，那美人項美人頭……無一不逼真至極，無一不令人嘆為觀止！

及至近前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美人的腿、腰直至乳溝，實為陵前一條長達千余米的神道；那飽滿挺拔的雙乳，乃梁山主峰前的一對從峰，名稱還巧，就喚作乳峰；那兩粒像極的乳頭，是筑于乳峰正中的兩座烽火臺；那美人頭則是高達1 047.5米的梁山主峰——陵墓之所在。

相傳，這塊風水寶地得來非易。高宗死后，武則天命當時朝野聞名的大術士袁天罡、李淳風為李治選墓地。兩人在全國各地踏遍千山萬水，歷時半年之久，還京后都堅稱陵址已選好，且就在陜西渭北梁山上。武則天便派使臣同去查看。袁李兩人來到梁山，不約而同地在主峰半山腰停下來，都指著同一塊地方說這就是自己選定的地點。使臣問有何憑證，袁天罡說他曾在這里埋下一枚銅錢，李淳風則說他曾在這里釘下一顆鐵釘。使臣命人刨地查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李淳風的鐵釘不偏不倚，正好釘在袁天罡所埋銅錢的方孔中，觀者無不為之變色。武則天接報后，萬分高興，重賞了袁李二人，并決定陵址選在梁山上。

我和同伴沿著長長的緩坡神道，由南至北饒有興味地一路飽覽。神道兩側(cè)依次立著雕刻精美的八棱柱形華表、翼馬、朱雀各1對，石馬5對，峨冠仗劍的直閣將軍石人10對，外藩使臣像61尊。據(jù)說，使臣都是當年出席高宗葬禮的國賓，有的來自友好國家，有的則受命于少數(shù)民族之酋首。只是，他們大多已身首異處，人頭無蹤，著實痛惜！

在那塊名噪天下、千百年來聚訟紛紜的無字碑前，我們也像成千上萬的游客樣，駐足觀賞，試圖作些探討解讀。

撲朔迷離的無字碑高大巍峨，氣勢非凡，由一整塊巨石雕刻而成，高6米余，寬2米余。碑首刻有八條相互纏繞的魑，側(cè)線飾以龍紋。人手及處，刻滿了“×××到此一游”。

有人依據(jù)武則天酷好心血來潮為所欲為的性格，斷言此碑系武氏所立。這當然頗有道理。但武則天死后不可能為自己立碑，惟一或可說得通的便是她生前有此“遺愿”，但即便如此也恐怕死后難以遂心。武則天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被迫交權的，未幾便一命嗚呼。一個余怒未消的將死老嫗，有那份心情和來得及向自己的政敵提什么立碑奢求嗎？ 而中宗李顯，則是冒著被武則天殺頭的風險，在宰相張柬之等人的鼎力相助下，通過發(fā)動唐史上第二次玄武門之變重新奪回神器的。內(nèi)心深處，他與武則天早已不是什么母子了，而是你死我活的仇敵。他肯遂了一個叛家謀國幾乎滅他滿門之罪婦的心愿么？退一萬步，即使李顯肯睜只眼閉只眼，張柬之等一幫功臣也不會答應。在這一點上，李顯決不會為了一具早已臭不可聞、切齒痛恨的女尸，甘冒再次下臺的風險。這就是說，立不立碑，立怎樣的碑，死人武則天是絕對作不了主的。惟一能夠作主的，除李顯別無旁人。

那么，通過立碑，李顯要將誰的“芳”流諸百世呢？答案不言而喻。

想到這里，我仿佛窺出些許端倪。與其說這是一塊墓碑，莫如說它是一副面具。人類社會少不了這勞什子，尤其是封建統(tǒng)治者們，沒有誰不需要它的，沒有誰不是人前戴著道貌岸然、從諫如流、至圣至明、至賢至德之面具的?；钪睦铒@需要面具，死去的武則天也同樣需要。因此，此碑之立事關重大：遮丑、泄憤、畢事、全德……幾乎無所不包。李顯此舉，真可謂一大發(fā)明創(chuàng)造，不但給自己排了難，也為后世分了憂，中國的無字碑自他之后玩的人便多了起來。

穿過“乳溝”，我們一口氣爬上梁山頂。環(huán)顧四野，天地驟然開闊，尤其乾陵這關中睡美人，更是無包無裹，一覽無余。她是那樣恬靜安詳，那樣清純美麗，那樣溫柔多情，那樣賢淑豁達……她幾乎將天下女性之美囊括一盡，由是我想起詞家“競折腰”的吟唱。面對如此圣潔美貌、紅塵難覓的佳人，如果因為一念之差失之交臂，可不就是人生不圓滿了么？

墓志銘其實是心靈的一面鏡子。人們有理由相信，早把一切都坦露在天地寰宇的關中睡美人，定然會寫好那精彩一筆，將心靈的靚麗連同那迷人的美貌一并留給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