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山之顛,云海深處,是仙境似的人間。
巨巖之上盤坐著一名仙風道骨的白眉禪師。跟前跪了個身著灰色袈裟的豆蔻少女,少女精致絕俗的容顏上有著堅定不移的決心。
“請師父成全?!鄙倥言诖斯蛏衔逄?,眼眶下是淡黑的倦意。
“老納說過,施主無佛緣,請回吧?!倍U師也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回絕。
“請師父成全?!彼值?。螓首叩緊地面。一頭原長及腰間的墨黑青絲早已斷去,證明她的決心。
禪師先是無語,隨后輕嘆似的問:“你塵緣未盡,何苦來哉?”
“請師父成全?!睙o論巨巖上的佛人如何勸說,少女只回答這一句。
“好吧。老納就考驗你三個月?!焙仙系碾p眼微張,白眉師父道。
少女欣喜抬頭,笑靨盈盈,如花的美麗臉龐柔化成溺人秋波,即使少了烏黑青絲的陪襯,她依舊清靈嬌艷。
“你下山后就朝東方而行。三個月后,若你還是這般堅決,老納必守承諾,收你為徒?!?/p>
“謝師父?!鄙倥B叩三響頭。
“就為你賜名‘行續(xù)’。凡事多行勿斷?!崩虾蜕胁辉匍_口,繼續(xù)打坐。
少女再磕了數(shù)回才起身告別。
半刻后,老和尚才再度開眼,“紅塵、紅塵。你若不走上一遭又怎了斷前世債、今生緣?”
壹
猛虎山,猛虎山,猛虎山上出猛虎。此山的恐怖名稱并非猛虎山里出產(chǎn)的老虎特別兇猛,而是拜它的驚人數(shù)量所賜,一趟山路下來,絕對能遇到五只以上的虎兒,但近年來猛虎山卻贏得另一“雅稱”——土匪山,至于名稱的轉(zhuǎn)變,與前述的原因相去不遠。
土匪山,土匪山,土匪山上多土匪。
“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羊腸小徑的草叢間,隱約傳來練習吟念威脅句子的細碎聲。
“小七,前頭再加個‘喝!把手舉起來’會不會更有嚇唬過路人的效果?”
“我倒覺得后頭加句‘謝謝合作’,聽起來有禮貌多了,雷哥,你說呢?”名喚小七的年輕土匪笑瞇瞇地建議。
“咱們是土匪耶!還謝謝被搶的羔羊?”雷哥揚高音調(diào)。
“但是滿山滿谷都是土匪,咱們總得特立獨行些,否則不是與餓狼寨那幫大搶特搶的家伙一樣沒品?”
“對對,咱們就是太有品才落得兩天沒飯吃的下場。”雷哥的肚子配合地“仰天長叫”——咕嚕嚕?!?/p>
遠處傳來三長兩短的口哨聲,是土匪與土匪間的聯(lián)絡暗號。
“有肥羊上門!”小七與雷哥四眼晶亮,各自從腰間抽出生繡發(fā)黑的配劍,霸道地躍出草叢。
“雷哥,等、等等啦——我的劍卡住了——”
“你白癡呀!”雷哥急忙幫助小七抽劍。
兩名土匪手忙腳亂之際,被土匪眼線瞧中的兩只羔羊已然逼進。
“站、站??!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雷哥與小七顧不得狼狽,雙手朝腰間一叉,擺出土匪架勢。
“謝謝合作?!毙∑卟煌a上這句他思考許久并引以為傲的尾句。
兩只羔羊互望一眼,其中一名看來比小七、雷哥更像土匪的巨大男人咧嘴而笑,滿臉黑鴉鴉的虬髯胡搭配上白森森的牙關(guān),令兩名生嫩的小土匪咽下恐懼的津液。
情勢好像有些逆轉(zhuǎn)……
“青魈,從頭到尾遇上數(shù)回的半路劫財就屬這兩只小鬼有禮?!狈讲艃扇艘宦烦缴隙校阕阌錾系诹鶊F的土匪,土匪山果然名副其實。
“嗯?!鼻圜藤澩仡h首,“那四爺,咱們也禮尚往來,不用像對待前頭那些叫啥餓狼的家伙那般兇殘,各打斷他們一條狗腿就好。”年輕的男孩也仿效巨大男人的陰森笑靨,十指扳弄得嘎嘎作響。小七與雷哥臉色一垮,小七的右手拉拉雷哥后衣衫,囁嚅細語:“雷哥……你、你確定咱們得、得搶這兩個……呃,看起來比我們更惡霸、更兇猛的小、小羔羊?”嗚嗚,好恐怖,尤其是左手邊那個長得宛如黑熊在世的巨人,他若一掌揮過來,他和雷哥是連哀嚎都用不著就能直接投胎轉(zhuǎn)世……
雷哥遲疑了,“呃……我看……這兩個人很窮,應當也壓榨不出油水?!彼噲D找了個借口為自己保命。
雖然白白放過個把月來的唯一一個送上門的肥羊相當可惜,但他沒勇氣、也沒膽量挑戰(zhàn)外形壯過他們數(shù)倍的“小羔羊”。
兩個土匪達成共識。
“慢著!我們‘驚天雙煞’就放你們一馬,別謝了,快、快快過去。”雷哥撂下豪語時還讓口水給噎著,阻斷他佯裝出來的氣勢。
青魈與被尊稱為四爺?shù)暮谛苣腥怂坪踝屚粊淼霓D(zhuǎn)變給搞得怔忡。
“你們不打算搶我們了?”青魈流露出惋惜的神情,好似兩名小土匪做了多么不智之舉,“再考慮考慮?”他鼓勵小土匪。
這回茫然的人換成了雷哥與小七。
“要不要考慮?”小七與雷哥交頭接耳。
“可我沒見過這么合作的肥羊,其中必定有詐,還是快快打發(fā)這兩個人過去,反正后頭還有十來群的土匪,還怕沒人搶他們嗎?”雷哥瞥見青魈腰間配掛的長劍上沾有微紅的污痕——呃……看起來很像某種劃開人體才有幸見著的玩意。
小土匪雷哥壯起膽子朝兩人吼道:“考慮啥呀?!該考慮的人是你們吧?!放你們一條生路,識相的還不快閃,難不成要等咱們祭出刀柄,你們才來跪地求饒嗎?!”恫嚇的話語毫不經(jīng)大腦思索,一吐為快。
“青魈。”黑熊四爺突然朝后喚了聲,青魈恭敬揖身,等待四爺接話:“咱們今晚的落腳處有著落嗎?”
“還沒,不過我現(xiàn)在與您有同樣的想法?!鼻圜桃暰€掃向小土匪,目光中帶著深沉的算計及精明。
黑熊四爺白慘慘的兇牙在黑色茂胡中若隱若現(xiàn),但能看得出他正笑得猙獰。
“喔?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而且舉雙手贊成?!彼刹幌朐俑C在樹梢當松鼠過夜。
“那還等什么?”語畢,兩只大羔羊逼近小土匪。
“你你你、你們要做什么?!”小土匪無辜后退,直到汗?jié)竦谋臣鬼數(shù)綐涓缮希贌o退路。
“既然你們不搶,那么現(xiàn)下就該我們說話了——”熊牙一咧,溢出笑聲。
大熊掌伸出,直接包覆雷哥的臉孔,也讓他瞧清楚熊掌中央那條血刻似的斷掌紋路及禍害遺千年的冗長生命線。
“帶我們到貴賊寨去,不容拒絕,因為這是搶劫——”
貳
當土匪當?shù)椒幢蝗藫尳?,真該買塊豆腐一頭撞死!
況且尋常土匪搶奪的不外乎金銀財寶,沒良心點的頂多再加條人命,哪有人專搶“土匪窩”?偏偏眼前兩只“小羔羊”就是!
黑熊四爺與青魈一入山寨,大咧咧將山寨當成自個兒的家,“占寨為家”就是活脫脫在形容這兩只小羔羊——不,現(xiàn)下小羔羊的身份易了主,這兩個人理當名正言順榮登“土匪”大名!
“這賊窩小是小了點,不過勉強將就?!焙谛芩臓斠黄ü勺趯儆谡骼洗蟮幕⑵さ褚?,傲然的氣勢遠遠勝過原先寨王魯鏤范。
“四爺,咱們就決定窩在這兒當土匪?”
“暫時是如此打算,反正閻……老家也被官差給剿得干干凈凈,老大的下落又無從得知,現(xiàn)下只剩咱們爺倆,只好走一步是一步?!?/p>
一窩土匪聽見“官差”兩字,無不瞪大眼——慘了、慘了,他們竟然惹上官府通緝的罪犯,而且光憑長相來看,這兩個人絕對是偏向于罪大惡極、手段兇殘、殺人不眨眼的那類。
青魈輕嘆:“主爺和白無常不知情況如何?還有那一窩魑魅魍魎……”
霎時廳堂內(nèi)一陣倒抽涼氣聲,土匪群瞠著一雙雙愕然大眼——他們剛剛是不是聽到某種很嚇人的名稱?白無?!西洒汪u……
“先甭想這些,好好安定下來后的頭件事就是尋找白云,我的腦袋經(jīng)歷一長串的混亂,現(xiàn)下全然沒作用,白云回來才有人拿主意。”黑熊四爺凜冽似劍的目光一眼掃去,落在抖如秋風落葉的土匪們,“這里誰當家?”
無人承認,也無人敢應聲。
“喔,原來是你?!焙谛芩臓斦酒鹕恚斎说木薮笊硇尉従弫淼紧旂U范身畔,火辣辣的熊掌精準地覆上他微顫的肩頭。
咦?他又沒開口,為什么會被認出來?魯鏤范余光一瞄,發(fā)覺以往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們?nèi)即笸藬?shù)步,獨獨將他留在最前線,面對齜牙咧嘴的猛獸。
好樣的!這就是大伙掛在嘴上的義氣?!
黑熊四爺食指勾起魯鏤范低垂到幾乎要墜地的腦袋,面對面,前者笑得燦爛——仍舊猙獰;后者笑得靦腆——因為恐懼!
“這、這位爺,您、您有何吩咐?”魯鏤范不斷聽到自個牙關(guān)打顫的節(jié)奏。
“吩咐是不敢,不過麻煩貴寨收留咱們爺倆,意下如何?”請求的問句卻絲毫沒有放低姿態(tài)。
“呵呵……這當然沒問題,只不過……期、期限多長?您好歹估個時間,讓我們兄弟心里有底……”魯鏤范干笑。明明就是搶劫,干啥還跟他咬文嚼字?
黑熊四爺嘖了聲:“這可就是難題了,也許十天半個月,也許一年半載,也許三年五年,也或許——”熊似的圓眼添上笑意,“就不走了。”
魯鏤范臉色一垮,急忙又驅(qū)趕臉上顯而易見的失望,“是、是嗎?那、那真是太、太太好了……”嗚嗚,果然是請神容易送神難,尤其遇上的是這種兇神惡煞。
“既然寨主你也贊同,那就好辦。咱們爺倆在貴寨叨擾,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干脆下海當土匪。不過,當土匪我不擅長,我比較擅長砍腦袋。”黑熊四爺咧嘴一笑,口氣無辜得像頭小綿羊——咩咩叫的黑熊還是相當駭人的。
“我也不擅長耶,砍腦袋也沒有四爺利落,但我的學習能力很強,不出三兩天應該就能摸索出當土匪的精髓?!鼻圜谈胶停髌蛡z相視而笑,成為整群土匪寨中唯一笑得出來的家伙。
“我叫石炎官,這位是青魈,以后請多指教?!焙谛芩臓斪晕医榻B。
“咦?我還以為你姓黑名熊,別號無敵兇猛大野獸……”魯鏤范嘀咕低語。
“什么?”黑熊——石炎官笑容可掬,只不過柔化不了臉龐間的冷硬線條。
魯鏤范忙不迭搖頭,“沒什么沒什么?!焙迷诤谛艽蟾鐩]聽清楚。
“對了,怎么稱呼你?”石炎官問向魯鏤范。
“魯鏤范?!?/p>
魯肉飯?嗯,這名字別有新意,“既然以后得在你麾下?lián)尳伲俏揖蛦灸阋宦曯敻??!?/p>
乳鴿?罷了罷了,乳鴿也好,烤鴨也罷,反正他的名字一輩子也脫離不了食物之列,魯鏤范應聲:“好,隨您高興。”
“以后大伙都是一家人,把咱們爺倆當作自己人。”石炎官向一個個小土匪握手,依情勢來看有數(shù)分巴結(jié)賄賂之嫌。
“歡迎歡迎——”
“恭喜恭喜——”
“久仰久仰——”
“客氣客氣——”
“謝謝謝謝——”
每個小土匪恭恭敬敬地握住比他們手心大上數(shù)倍的熊掌,每句恭維中的真心誠意有幾分真假就難以辨明。
“對了,咱們爺兒加入貴寨總不好雙手空空,干脆——建個小小功績,魯哥,你說可好?”石炎官提議。
“小小功績?”
叁
小小功績——
石炎官與青魈入主賊寨所干下的頭一票案子就是搶劫,只不過搶的不是過路老百姓,而是猛虎山上最猖獗、勢力也最龐大的“餓狼寨”。
整群的“餓狼”土匪難敵黑熊之威,熊掌所到之處一片“狼尸”。
魯鏤范帶領著一窩小土匪就躲在一旁角落,為石炎官及青魈鼓掌喝彩,并且不忘打包餓狼山寨里的值錢玩意及袋袋米糧。
滿載而歸!
石炎官口中的小小功績足足讓全山寨的弟兄三年不愁吃穿!
原來搶劫路邊小羔羊是不智之舉,最有成效的就是直接去搶別家土匪辛苦掙來的血汗錢!
高竿,真是高竿!聰明,真是聰明!
“再不動動筋骨,我都快生銹了?!贝蟾梢黄边^后的石炎官甩動雙臂,將眾人眼中的苦差事視為牛刀小試的運動。
“四爺,您的傷剛?cè)f別扯裂了傷口。而且您身體里尚存有劇毒,切忌過度運用內(nèi)力?!鼻圜堂Τ雎?,并制止揮舞的熊臂。石炎官的唇色已然浮現(xiàn)淡淡的青紫,恐怕是毒性竄流的前兆。
“也對。我還得養(yǎng)好傷,再與那個姓龍的捕快廝殺一場?!笔坠俟怨造o止身軀的所有動作,獨獨動嘴,“魯哥,這回的功績,你還滿意嗎?”
“滿意!滿意!滿意到無可挑剔!”魯鏤范喜滋滋地猛頷首,“你們果真是當土匪的料,首屈一指,無人能出其右!”其余小土匪也在一旁附和兼鼓掌。
“我想殺手和土匪是屬于同種類的玩意,差別只在于一個搶命,一個搶財,所以搶起來同樣得心應手,青魈,是不?”
青魈點頭,心有同感。
眼前這兩個男人到底是什么角色呀?!魯鏤范咽咽唾液。
“寨主!不好了——”小七與雷哥慌慌張張奔進寨里,“餓狼、餓虎、餓龍、餓豹、餓霸,五大山寨的賊子將咱們團團圍住了!說咱們不顧土匪道義,要圍剿咱們呀!”
石炎官嗤笑,“怎么猛虎山里的寨名都餓來餓去?也難怪,一個山頭七八個土匪窩,當然吃不飽穿不暖?!彼D了頓,“我都忘了請教,咱們的山寨名稱是什么?”他看向魯鏤范。
魯鏤范明顯地心虛低頭,“呃……鱷……”
“什么?”石炎官聽不清楚蚊子振翅般的微音。
“餓鱷寨……”
“這是啥鳥蛋名?!別人家只有一個餓字,咱家還一雙咧,難怪是所有土匪窩中最貧窮潦倒的賊窩!”石炎官吼得魯鏤范無地自容。
石炎官背上大刀,怒眉相向,“我料理那群餓死鬼的空當時間內(nèi),你立刻給我改名!什么幸福窩、快樂營都好,就是不準叫‘餓餓寨’!”
青魈追著石炎官的虎步奔跑而出,“四爺!您身上的傷和毒——”
“啰嗦!”
石炎官大喝一聲,帶著無比雄心壯志跳進數(shù)以萬計的五大寨土匪人群中。
接下來只剩下呼喝聲、哀嚎聲、廝殺聲,久久回響在絕崖峭壁之間——
肆
苦行僧的生活對行續(xù)而言,是和自小以來的富裕環(huán)境大不相同。
雖然辛苦,但她相當自得其樂。她向來如此——在別人眼中無論多無趣、多困乏的事件,她總有方法讓自己從中獲得樂趣。
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不,應該這樣說,如果她那兩個失蹤數(shù)十年的雙生哥哥沒回來的話。
從她懂事以來,家中長者就為了她未曾謀面的失蹤兄長而郁郁寡歡,終日盼呀念的也是那兩個家中長孫的下落。她成了他們眼中的隱形人,原因無他,因為她是無法傳承家業(yè)的女娃。
刻意的冷落養(yǎng)成了她即使獨處也能為自己找到一大堆的事情來讓自己不無聊,也能忽略掉自己不受重視的事實。
所以她一直是快樂的,以她自己的方式。
習慣性地撫上鬢頰邊的青絲,卻老是忘了早在數(shù)月之前她便揚刀斷去了烏溜頭發(fā),出了家……對一名二十來歲的妙齡姑娘來說,真是個大膽的決定呵。
她不由得稱贊自己。
她喜歡嘗試各種事物,喜歡從其中發(fā)覺迥異于淡然生活間的獨特感受,幸運的是,到目前為止,苦行僧的生活對她而言是新奇及有趣的。
她順著白眉師父所言,不斷向東而走,太陽升起的地方。
白天化緣、念經(jīng)文,夜晚便看她行至所處,遇民房便求助民家,遇荒野便露宿,她相當隨遇而安。
“小師父,再過去就是猛虎山了,夜晚您還是別往山上去,那有土匪呢?!币幻缷D人交給她化緣的食物,也不忘擔心地叮嚀。
“那邊是東邊吧?”她謝過婦人后,也回問道。
“是?!?/p>
“那無妨,我正要朝東而去。感謝施主,阿彌陀佛?!彼齼A身微揖,心情是極度喜悅。不知為何原故,行續(xù)在上山的路途中并未遇見任何一位匪徒,讓她產(chǎn)生些微的失望——她還以為自己能擁有感化匪徒的大好機會呢。
步行數(shù)刻之后,行續(xù)發(fā)現(xiàn)了一間破廟,也是她今晚的安身之處。
“打擾了?!彼龑χ缫哑茡p的佛像笑道。整理好滿地雜草,她脫下外褂平鋪好,一股腦坐定后,從布包里取出佛經(jīng)開始做晚課,直到三更才讓自己睡下。
五更天左右,寧靜的廟外傳來微微聲響。是樹葉互擊的聲音。
向來淺眠的她撐起身子,一條黑影自窗前快速閃過。
錯覺嗎?行續(xù)披上外褂,走至窗邊,回應她的只有夜間鳴叫的昆蟲。她才回過身,一只比她臉蛋還要巨大的手掌捂上她的檀口。
掌心混雜著數(shù)種味道——有草間的清香、濃烈的老酒味、握劍的汗味及……血腥味!
行續(xù)定下心來,眼光向上飄移。她看到了一只熊。一只巨大的黑熊!
“小尼姑!不要叫!”石炎官沒有發(fā)現(xiàn)她探索的眼光,卻千篇一律叫肉票不要開口。
原來不是熊,而是長得像熊的男人。他的臉上有一大半是濃密黑胡。只露出一對霸道又兇惡的眼。
“你受傷了?!彼嵝阎?。因為他滿身的血都擦在她的外褂上。
“閉嘴?!笔坠賮G下她,眼光依舊落在破廟外。
“你被追殺?”
石炎官沒有回答她,只是咒罵數(shù)聲,坐在離她十步之側(cè)。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前眼。事實證明不聽青魈言,同樣是會吃大虧。他就是太過鐵齒,仗恃著自個的傲人武藝,妄想與成千上萬的土匪作戰(zhàn),結(jié)果一跳進土匪圈里,亂棍打來,他還不是照樣抱頭鼠竄、好不狼狽,真是污了他閻王門武判官的威名——可見高超的武藝仍敵不過雜亂無章的拳腳攻擊。
他扯開自己的衣物,為自己包扎著傷口。數(shù)十道的傷口縱橫在他黝黑的肌肉之上,汩汩溢出鮮血,這還不是最嚴重的。他體內(nèi)的毒氣正蠢蠢欲動地侵略奇經(jīng)八脈,難怪在緊急時刻,他竟然擠不出半絲內(nèi)力來震散眾家土匪們,才落得過街老鼠的下場……
連他這種僅僅身中點滴劇毒就無法使盡全力,更別說是老大那一身傲骨?
光憑白無常一個妙齡姑娘,能抵擋姓龍捕頭的追緝,并護著老大平安嗎?
思及此,石炎官不由得開始擔心。
行續(xù)凝視著行動不便的大黑熊,吃力而笨重地為自己料理著。
在第十次試著纏繞傷口失敗后,火氣正旺的石炎官朝她大吼道:“小尼姑!你不會過來幫忙呀?!”
“你是土匪?”她問了句不搭軋的話,她早就耳聞猛虎山上多土匪,而眼前的大黑熊完完全全符合“土匪”的外在美。
“土匪又怎么樣?!出家人不是什么人都救?!你的慈悲心呢?!快點過來!”熊吼陣陣穿刺她脆弱的耳膜。
行續(xù)打量著他,隨即搖搖頭,“我救了你,就是危害世人?!彼龔牟及性俣热〕龇鸾?jīng),“不過,我可以在你往生之后為你超渡?!?/p>
“超你媽的頭啦!你這算啥出家人!你還俗算了!”石炎官見她完全無意為他包扎,只好重頭再來。他一邊咒罵一邊動手,“該死的小尼姑!該死的爛破布!該死的劇毒!該死的五大寨!還有這該死的傷口!”
行續(xù)睨著不斷“造口業(yè)”的大黑熊,突地也不知他是否因失血過多,抑或毒性發(fā)作而開始搖搖欲墜。
行續(xù)看著他往一旁倒去,沖上前想穩(wěn)住他的身子,“你……你別昏呀——喂……大黑熊!”但仍是遲了一步,他的頭重重撞擊到石板,一動也不動。
該不會是——
行續(xù)伸出食指探向他的鼻間。
“好在還沒忘了呼吸。我還沒學到哪一篇是超渡用的經(jīng)文呢……”
看著他尚流血不止的傷口及慘白中仍帶青紫的唇瓣,行續(xù)遲疑了。
她緩緩抬頭看向破損的菩薩像,手中轉(zhuǎn)動著佛珠,“我該救他嗎?”
不動的石像上掛著慈悲的笑容。
行續(xù)也跟著笑了。
伍
噢——該死!他全身上下都在叫著痛!
石炎官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處在昨夜蔽身的破廟內(nèi)。渾身上下的傷口已安安穩(wěn)穩(wěn)地包扎好,只是頭部傳來陣陣欲裂的痛楚……他不記得他有傷到頭呀!
環(huán)視四周,昨夜那個不愿救他的壞心小尼姑蜷臥在草堆間,仍在安眠中,像頭小貓似的喵嗚細細地打著呼。
口是心非。他身上的傷一定是她包的,出家人就是出家人,心腸軟得很。
他坐在她身旁,直到現(xiàn)在,他才好好看清小尼姑的長相。
驚艷。這是他腦中閃過的唯一詞匯,這小尼姑有張絕世的容顏。
“真是浪費。這么美的妞兒竟然是尼姑?!彼舛d的頭頂,微刺的觸感令他輕笑起來。
行續(xù)張開眸子,映入簾間的是昨天那頭大黑熊。兩人對望著。
“阿彌陀佛?!彼紫却蚱瞥聊瑓s是句詭異的開頭。
他縮回自己的手,厭惡地皺皺眉,她在提醒他——她是出家人。
“你干什么出家?”他沒好氣地問。
“那你干什么當土匪?”
“關(guān)你屁事!”他粗魯回道。發(fā)現(xiàn)小尼姑以眼神告訴他——這四個字也是我給你的答案。
這小尼姑不但漂亮,還是只聰明的小狐貍。
“你叫什么名字?”
“法號行續(xù)?!?/p>
“我要知道你的閨名!”
“我是出家人,只有法號?!毙欣m(xù)回答得理所當然。
石炎官不屑地撇撇嘴。
行續(xù)動手收拾好自己的行囊,準備繼續(xù)動身,完成師父的考驗。她拂去灰色袈裟上的草屑,皺起細眉瞧見衣裳右側(cè)染污的血跡——來自于大黑熊。
“弄臟了?!彼哉Z,“還好沒沾到這抹流蘇?!被野档聂卖淖髠?cè)掛著一抹丹紅的流蘇,顯得格格不入。
嘈雜的聲音從遠而近,行續(xù)瞥向他,瞧著他一臉不置可否的模樣。
“你不逃嗎?說不定是昨夜追殺你的人。”她好奇地問。
“你擔心我嗎?”石炎官回她一個笑。
“我擔心會看到死人的模樣。”
他怒眉橫豎,咬牙切齒。
“四爺!”青魈首先閃入破廟內(nèi),“太好了,您沒事。兄弟們,人在這里!”他朝外喚了聲,不消片刻,破廟內(nèi)涌入大批土匪。
“四爺——大伙找了您一夜?!?/p>
“您沒事吧?”
大伙東一句西一句,幾乎要掀了廟頂。
“我就告訴你別逞強,瞧,被打成豬頭了吧。”青魈率先發(fā)難。暴動發(fā)生的同時,他正被另一群土匪架住痛毆,所以無法即時拯救石炎官。
“你以為你現(xiàn)在的臉比我好看嗎?”石炎官輕哼。若非青魈的嗓音具有獨特的特征,他可認不得眼前頂著兩團大饅頭的家伙是誰。
“先回山寨去治傷吧?!濒旂U范朝兩只豬頭提議。
點頭,青魈撐起石炎官的身軀。
“傷還不打緊,我的毒恐怕就麻煩了?!笔坠僭噲D穩(wěn)住骨血內(nèi)一波波的翻騰,“對了,五大山寨的家伙們呢?”
“五大山寨的人馬暫時退了,但他們撂下狠話還會再來。”青魈回答。
“正好,我這一肚子窩囊氣發(fā)泄無門,既然對方不知死活訂下下回干架時間,我當然奉陪到底!”
“萬一又碰上今天的情況,別說要發(fā)窩囊氣,就怕您又被打得不成人形?!?/p>
“死青魈,嘴越來越賤!”一拳爆栗賞過去。
“哎喲——”
就在眾人準備魚貫而出時,魯鏤范發(fā)現(xiàn)了始終靜靜站在一旁的小尼姑。
“四爺,那位是?”他也跟著青魈一樣稱呼石炎官為四爺,還挺順口呢。
差點忘了她。
他可沒忘記她昨夜見死不救的樣子——雖然她后來還是救了他啦。
“把她帶回山寨?!?/p>
“我不要?!毙欣m(xù)沒有很激烈反應,只淡淡道,“你不可以這樣不講理。”
男人朝她露出個惡意的笑容,白森森的牙齒在滿是毛發(fā)的臉上特別刺目,“你忘了我是‘土匪’嗎?小尼姑,你、現(xiàn)、在、被、綁、架、了!”
陸
在知道黑熊男人的山寨是在森林的東方后,行續(xù)沒有多大反抗,因為她的目標就是往東不斷而行。老師父既然指示她這個方向,一定是有任務須由她來完成,或許正是拯救這群土匪窩的迷途羔羊。
位于深山中的土匪窩就是幾棟以粗木架起來的屋子,看起來相當簡陋,也談不上任何土匪窩該有的霸氣。她被帶到大廳時,眼光還不停掃瞄著內(nèi)部的擺飾。清一色的木壁上掛滿了各類的猛獸皮毛,首座上的椅上披著一張漂亮的老虎皮。
行續(xù)皺起眉,與虎皮上猶存的虎頭四目相對,她舉起手,喃喃道:“阿彌陀佛?!彼袊@著這只可憐的虎兒,死了還被拿來當墊背的,真沒尊嚴……
“慈悲心?”嘲笑的聲音落在她身后。石炎官靠在柱邊。
行續(xù)聳聳肩。
土匪伙伴開始在大廳上布起菜,正好,她也餓了。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別客氣?!笔坠偎合驴倦u腿送入口中,語氣中滿是等著看好戲的成分。
看著眼前一道道葷食,行續(xù)舉起箸。不刻意挑開肉類,她吞食著盤內(nèi)混雜的野菜。
“出家人可以吃炒了肉的菜?”他原本以為會看到小尼姑倔強不吃的模樣,想不到她還吃得挺高興的。
行續(xù)再次聳聳纖肩。
“吃菜不配酒就不來勁了!青魈,上酒!”他交代道。
行續(xù)桌前也放置了一碗滿滿的陳年老酒。她看著石炎官,從他眼中明白——他想看著她出糗。行續(xù)捧起碗咕嚕嚕地大飲一口。
“你這個小尼姑葷酒不忌?!”
“我渴了?!彼p吐三個字,解釋自己的舉動。
“假尼姑?!彼粷M地批評道。她只有那顆光頭像個出家人!
“出家人不飲酒是因為怕酒后亂性,失了出家人該有的舉止,我不排斥喝酒是因為我對自己的酒量有信心,我絕對不會酒后失態(tài)。”
他挑起眉,擺明不相信她。
“你的酒量當真這么好?”口氣輕浮得很。
“千碗不醉。”她所謂的“碗”,可是那種裝熱湯的大碗。
“好!我就和你拼酒!青魈,拿酒來?!备以谒@個喝酒如喝水的酒仙面前說自己的酒量好?他非挫挫她的銳氣不可。
數(shù)十壇的好酒積在兩人桌前,石炎官挑釁道:“咱們來瞧瞧誰才是真的千碗不醉!”
“我要用小碗喝?!毙欣m(xù)看著他將酒壇子舉到嘴邊,粗魯?shù)嘏o?。她拿著小碗,才不要像他那種難看喝相。反正他們比的是酒量,又不是喝酒的速度。
不到半刻,石炎官已經(jīng)讓五壇酒見底,行續(xù)還在慢慢地品嘗著。兩人的差距整整有三壇半。
即使是急餓鬼,在喝了五大壇的酒之后也早已撐飽,而這兩個人還是自顧自地喝著。石炎官的速度明顯慢下來,就連舉起酒壇的模樣也產(chǎn)生了六分醉意。行續(xù)以優(yōu)雅的動作,緩慢卻不斷。
一刻過去,行續(xù)已經(jīng)和石炎官一樣喝完第八壇的老酒。
“四爺,您別喝了,您的傷……”青魈試圖阻止,卻被熊掌隔開。
“少……少啰嗦……”
這個小尼姑——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
石炎官硬撐著,混沌的腦中只閃過這句話,他瞥向行續(xù)。行續(xù)正放下手中的酒碗,笑盈盈地回視他。他“撲通”一聲,醉倒在桌前。
土匪窩中響起一片驚嘆及掌聲,為了行續(xù)的好酒量而生的。
行續(xù)拍拍微突的小腹,看著滿桌未吃完的葷菜,有些歉然。
“對不住,我喝飽了。這些菜可能要麻煩你們吃完,否則浪費的話,會遭天譴的?!彼龑χ练烁C的兄弟們道。
“你,還沒醉?”青魈探問。
行續(xù)眨眨眼,除了俏臉染上一層紅艷胭脂外,眼瞳清靈得不像話,“你說呢?”
柒
——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叩……
天旋地轉(zhuǎn)中,石炎官被連續(xù)的聲響給吵醒,他怒瞠雙目,暴躁地跳下床,直直往噪音來源處狂奔。
石炎官一腳踢開木門,里面的兇手緩緩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又轉(zhuǎn)回去,繼續(xù)制造噪音。
“你七早八早在那敲個什么勁?!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是睡覺時間?!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如果睡眠不足是會暴斃而亡?!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報官捉你這個噪音制造者?!”他越吼越大聲,渾然不覺自己也歸類為噪音的一種。
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兇手——行續(xù),停下了手邊敲擊的動作,不是因為被痛罵而收斂,是她的經(jīng)文正巧念完。她收好經(jīng)文才站起身,石炎官瞥見她方才拿來當噪音兇器的正是掛在墻上當擺飾的木制骷顱頭,與她那張清純可人的面容形成一種詭異的畫面。
“假尼姑?!边@是他第二次這么說她。
行續(xù)看著他,對他的評價不予置否。
“你們山寨再過去的東邊是什么地方?”她發(fā)問。
“斷崖?!笔坠僮谀疽紊希蓱z的木椅承受著壯碩無比的身軀,看來岌岌可危。仿佛一搖晃就會四分五裂。
行續(xù)同情地看著木椅一眼才緩緩消化了方才他說的話。
斷崖?師父是要她往斷崖跳嗎?絕艷的小臉蛋輕皺著,細細地呻吟了聲。
扇貝似的長睫微微扇動,未施朱紅的唇瓣輕噘——雖然少了頂上青絲的陪襯裝飾,這個小尼姑仍美得驚人。
“你有沒有考慮還俗?”石炎官突然問道。他還是覺得她當尼姑太過暴殄天物。
“考慮還俗我就不會出家?!?/p>
“你是受了什么打擊?你才幾歲就想出家?是被男人拋棄嗎?”
“你是受了什么打擊?你才多大就當土匪?是被女人玩弄嗎?”行續(xù)臉上毫無表情,淡諷地回了他相似的問句。
石炎官冷瞪著她,這個小尼姑——每次和她說不上五句話,他就有發(fā)火的沖動!
“你葷酒不忌、口無遮攔、心腸歹毒——你哪一點像尼姑?!”
行續(xù)又聳聳肩,仿佛是她的招牌動作。
“我清心寡欲、不打誑語、善良無求——我哪一點不像尼姑?”她反問。
炙怒的火炎在他眼底焚燒,熊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不行!他的毒還沒解干凈,千萬別為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尼姑而動了真氣,萬一毒性再發(fā)作,他多慪呀!忍住、千萬要忍?。?/p>
況且這個小尼姑是他自作孽綁架回寨里的——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地心血來潮,綁了個毫無用處的尼姑……
行續(xù)猶不自覺身后石炎官的掙扎忖量,兀自起身倒茶,潤潤自己念了整個早晨經(jīng)文而干涸的嘴。
“你方才為什么要詢問東方是何處?”石炎官總算說服體內(nèi)暴躁因子,強牽起笑顏。
“因為我?guī)煾傅慕淮??!毙欣m(xù)轉(zhuǎn)過身,瞧見他扭曲變形的五官,大退一步,“你……你很痛嗎?”
“痛?不會呀?!彼膫诙及戤叄蝸硗闯??
“那你干啥把臉皺成一顆包子?還是被人一拳打扁的那種?!蓖高^重重密林似的黑胡,她瞧見鑲掛在石炎官臉上的駭人表情。
“我在笑?!笔坠偃允切钠綒夂?。
“你……在笑?”最后一個字尾足足拉高三倍。
“對!”熊嘴仍是咧著,只不過由笑意變成了咬牙。
行續(xù)露出好抱歉又好同情的眼神,“你竟然連該怎么笑都不會?土匪一定得維持兇神惡煞的表情嗎?”小巧柔荑滑上茂盛胡叢,接近更深處的皮肉禁地,“沒有人教過你笑嗎?”好可憐……
兩指戳向石炎官僵硬的雙頰,使勁朝上頂,企圖軟化石棱臉龐,并讓他學習唇角上揚輕笑的簡單動作。
這女人!不教訓她,她倒得寸進尺——
“泥……唔……要……太……鍋……分……”短短一句“你不要太過分”在她指掌揉擰間嚴重走調(diào)。
“別客氣,笑一個。”行續(xù)聽不懂荒腔走板的熊言熊語,仍玩得開心。此情此景正類似于鮮嫩可口的小白兔不知死活地玩弄大黑熊的厚皮,冒著腦袋瓜被一口吞下的重大危機,只希望大黑熊露出淺笑。
結(jié)果大黑熊沒笑,小白兔反倒笑得格格有聲。
石炎官不清楚大黑熊遇上可口小白兔會有怎生的反應,但此時他竟然覺得眼前樂不可支的小尼姑……看起來好美味……
即使她一身素雅、即使她毫無危機意識、即使她笑容并未包涵任何媚態(tài)勾引,輕淺的檀木薰香仍令人產(chǎn)生遐想。
趁著她微冷的玉指在黑胡間嬉游,無暇分心,石炎官的雙手也不空閑地滑上她線條優(yōu)美的光禿小腦袋揉搓。
是尼姑呢……
但又何妨?他總會有辦法讓她擺脫這麻煩的身份——石炎官打定主意。
看著石炎官相當受教地牽動兩團硬石般的臉部線條,行續(xù)突地輕叫:“??!笑了?!倍?,輕頓,“我明白了——”
石炎官的臉部肌肉正與玩弄其上的指尖奮戰(zhàn),“明白什么?”
行續(xù)笑了,是透徹地明了。
“我明白我?guī)煾附淮页瘱|方而行的用意?!?/p>
“喔?”
扳弄兩頰的指尖并攏,緩緩朝他臉部正中央移動,不偏不倚地壓點在高挺的鼻尖上。
“他要我來救贖你這只迷途大黑熊?!?/p>
捌
大黑熊石炎官火氣暴躁地穿梭在“為非作歹窩”——餓鱷寨的全新名稱,后頭跟著形影不離的小尼姑行續(xù),前者捂住雙耳;后者仍滔滔不絕地企圖講述佛門博大精深的因果論調(diào)。
打從日前,行續(xù)參透她此行是要讓石炎官放下屠刀的重責大任后,似乎早已擬訂一套完整的行事計劃。
“……接下來我要念的是《功德寶山神咒》,誦此咒如禮大佛,應墮阿鼻地獄者,虔持此咒,臨終亦能往生西方……”行續(xù)清清喉頭,“南無佛馱耶,南無達摩耶,南無僧伽耶——”
“夠了!合上你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石炎官頭疼地回身大吼。
往生咒?他已經(jīng)能用得上往生西方的咒文?!
“你覺得身體不舒服,是不?”行續(xù)一副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早在預料中的模樣,“這是理所當然的身體抗拒,這與鬼魂聽到咒語時所產(chǎn)生的不適感是相同道理,你咬牙忍忍……”她慈眉善目地安撫他。
“你當我是妖魔鬼怪呀?!”石炎官現(xiàn)下的表情倒真有八分神似,“喝!你那是什么眼神?!”
行續(xù)無辜地眨眨眼,卻遮蓋不住她方才雙瞳間所盛滿的疑惑——她真當他是咧!
“別跟在我身后!”
石炎官邁步再走,身后細微的跫音亦步亦趨,他瞇起虎眼,側(cè)首睨著她,行續(xù)回他一個天真中又帶著狡猾的矛盾笑顏,等到石炎官繼續(xù)再走,小巧的步伐仍不死心地跟在三步外的短距。
石炎官原本耐性就比尋常人來得薄弱,火氣來得快,“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還有好多篇經(jīng)文、咒語還沒向你念完?!彼龘P起手上厚度頗為驚人的佛經(jīng),更發(fā)散出她不達目的不死心的強大毅力。
石炎官抹了把臉?“你以為在我耳邊叨叨念念那堆狗屁東西,我就能成佛成仙嗎?”他嗤笑。
倘若真有這神效,每個罪大惡極的家伙不就干干壞事,再念念佛經(jīng)就皆大歡喜?去!
行續(xù)聽到他字里行間的粗鄙辭匯時,忙不迭雙手合十地默念阿彌陀佛。她抬起鵝蛋似的花顏,“佛說不惡口、不兩舌、不妄言、不綺語,你別一直造口業(yè),下地府要割舌頭的?!?/p>
“我不但要造,我還要造個過癮——它要是有靈有應,就叫它劈道雷來轟死我,否則這輩子別指望我屈膝拜它!”石炎官輕蔑地伸出食指,朝頂頭上空指了指,一副欠人教訓的嘴臉。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行續(xù)話剛說完,遠處天際相當配合地傳來悶雷響,她晃動食指,“噢——你完了,佛祖聽到你的‘請求了’?!卑l(fā)語詞還故意拉長,以強調(diào)她的幸災樂禍。
“我被劈成烤熊也會拉你這小尼姑做伴!”石炎官還當真一把將她摟進懷里,不知死活地再造口業(yè):“來呀!劈呀,劈死一雙還算你賺到咧,別客氣,我想小尼姑心胸寬大,絕對不會有所怨言?!彼肿煨Γ蟠蠓椒綄⑸乐弥韧獾目犊?,來個同生共死。
“造孽的人是你,我才不要陪你下地獄!”行續(xù)努力扳開環(huán)在她腰間那雙駭人熊掌,不讓自己淪落為“陪葬品”。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毫無慈悲心胸的你——假尼姑?!?/p>
“佛在說這句話時,可不像我現(xiàn)在被一只黑熊糾纏。”掙不開,就算使勁拍打熊掌仍舊紋風不動。
“你不是說要救贖我嗎?就憑你現(xiàn)在這種沒良心又不共患難的表現(xiàn)?”石炎官嘲弄,搬出她日前“博愛世人”的論調(diào)。
“我是要救贖你呀,可你太不受教,又不肯聽我傳誦佛法?!闭覊K石塊恐怕都比石炎官來得有成果收獲。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彼柤?,視線瞥見她衣衫左側(cè)的紅艷流蘇,一身素雅的她搭配上如此醒目的點綴品,著實怪異。
“我都還沒開始努力?!彼龘裆乒虉?zhí),“你只要別再當土匪,你會發(fā)現(xiàn)人生實際上還有很美好很美好的未來在等待著你,只要放下屠刀——”
“你以為我當了多久的土匪?”石炎官打斷她的話。實際上加加減減算起來,他的土匪生涯不過短短數(shù)十日。
“二十年?”行續(xù)小心猜測。
“二十年?!那我豈不是九歲就在土匪寨里討生活?”
她突然大叫:“騙人!你才二十九歲?!”她還以為在雜草叢生的黑胡底下所掩藏的是一張邁向四十大關(guān)的中年臉孔。
顯然石炎官擔憂的方向與行續(xù)的想法迥然相異。
“你竟然才二十九歲……與我是同一輩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兀自震驚,讓石炎官為之氣結(jié)。良久,行續(xù)勉強接受這等事實,“既、既然你才二十九歲,為何甘愿窩在賊寨里當土匪?”
“我來到這寨里的時間恐怕只比你早幾日,小土匪可不是我的本業(yè)?!?/p>
“那你之前呢?”
“你不會想知道?!彼膊幌胱屗溃駝t她絕對會比現(xiàn)在更嘮叨不止十倍!
“可我想知道啊。再怎么差都比做土匪好吧?”
石炎官看著行續(xù)仰起小臉,帶著世俗的天真爛漫及無瑕容貌交織而成的對人性絕對信任,看起來真是——
夠蠢!
虧他還以為她是只精明小狐貍咧!
“聽清楚了。我在當土匪之前——”石炎官故作神秘,頓了頓,壞壞的唇瓣貼近她小巧圓渾的耳珠子吹氣,在酥麻與哆嗦中公布解答:“是個殺手。”
“殺、殺手?”行續(xù)先是一愣,緩緩側(cè)過頭瞥向身后的石炎官,“是指你在叢林里追殺小動物,殘害兔子、狐貍、野貓、山豬,在山林里稱霸,動不動就揮揮熊掌……”
“你說的應該是渾身毛茸茸,站起來足足一人高的野熊吧?”
“那不就是你嗎?”行續(xù)咕噥。
他“正巧”渾身毛茸茸,“正巧”站起來足足一人高,“正巧”榮登熊的美名呀。
石炎官瞇起眼,“你見過會說話的熊嗎?”
“有呀?!彼哪抗忸┫蛩?,又粉飾太平地低下眸簾。
音量太過細小,以至于石炎官未曾聽聞,“我所謂的殺手,”石炎官原本環(huán)在她腰際的熊掌輕緩上移到她細白頸子,“就是干脆利落地斬斷像你這么纖細的脖子,再不就是手臂、腰間、雙腿,以及——”他每說一處人體,雙手便配合地滑過她的身子,“心窩?!?/p>
嘿嘿,熊掌正準備大咧咧覆上她的胸前,那看起來雖不雄偉,但仍凹凸有致的美麗曲線。
啪——
好清亮的拍擊聲,奇怪,他的手勁有這么大嗎?只不過是偷吃塊嫩豆腐……石炎官轉(zhuǎn)回被打偏的臉龐,火辣辣的麻痹由右臉頰蔓延開來。
他被打了?他被小尼姑打了?!
“兇手”小尼姑正甩動著自己發(fā)疼的手掌,猛朝紅辣的掌心吹氣。
“你打我?”石炎官的口氣是錯愕大于憤怒。
行續(xù)停下動作,仰臉,“我就是打你。我代替熊伯父熊伯母教訓他們不成材的熊兒子?!碧嫣煨械?!
“熊兒子——是該死的指我嗎?”
“正是?!毙欣m(xù)叉著腰,“你怎么可以這么自豪地說出自己是殺手,還一臉沾沾自喜?好似那是天經(jīng)地義,毫無內(nèi)疚自責?大熊殘殺小動物是因為肚子餓,你咧?別告訴我你當殺手是為了吃人!”當熊也得有當熊的自覺呀!
“我若會內(nèi)疚自責就不會去當殺手,既然選擇殺手一途,當然得泯滅良心?!笔坠儆沂衷谛母C處緊握成拳,仿佛透過他的舉動,無形中捏碎一顆仁義道德的良心,“怎么,后悔想救贖我?發(fā)覺自己的愚蠢?認為我是根不可雕的朽木?還是……更想試試自己的佛法能否讓我回頭?”
石炎官嘲弄地瞅著她,行續(xù)的注意力全然落在他心窩前的手。她看了緊掄的拳頭好半晌,輕淺似鈴的嗓音娓娓問道:“你既然泯滅了良心,為什么握在心窩前的拳頭會發(fā)抖?”她抬眸注視著石炎官。
石炎官怔忡,隨著她的疑惑字句而低頭,瞧見握得死白的手,即刻松開五指,仿佛掌心中有著高溫炙人的炭火。
“誰說我在發(fā)抖!”完全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狡辯。
她才不理會他的否認之詞,自顧自地說著:“你在怕什么?為什么你提到必須泯滅良心殺人時,你得要揪住自己的心窩?你在提醒著自己千萬不可以心軟、千萬不可以怯懦、千萬不可以憶起你還有一顆善良的心?因為它會變成你殺人時的絆腳石,是不?所以你揪住它,讓它痛到麻痹、痛到習慣?”
行續(xù)自始至終都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堅毅的倒影,“你為什么要活得這么辛苦?”
石炎官倒抽一口涼氣。
愕然的眼瞳直勾勾盯著行續(xù),發(fā)覺自己的無所遁形。
他沒有再辯解,幾乎是以萬分狼狽的舉動推開她,逃離她清亮而明了的視線范圍內(nèi)。
——節(jié)選自花雨系列6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