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近20年了,四舅離開我們也已三年多。然而,他們之間的友誼卻深深銘記在我們晚輩的心中。
四舅家和我家同住山西省永濟縣城西的任陽村。四舅和父親同上本村小學,自幼便是最要好的朋友和同學。母親張彩霓和四舅是堂姐弟關系。
民國初年,四舅和我父親上了縣立第五高小,畢業(yè)后又同在本縣當鄉(xiāng)村小學教員。后來四舅到太原上國民師范,父親則繼續(xù)當教員。二人書信來往頻繁,四舅常從太原給我父親寄一些革命書刊。記得母親說過,父親有一次在看一本紅皮書時讓人發(fā)現(xiàn),差點兒被縣里派人抓走。1927年白色恐怖,父親因參加過攻打國民黨縣黨部的斗爭,被迫躲到中條山下的一個小山村,后來也到太原上了云山中學。
20世紀30年代初四舅考上了山西教育學院,父親考上了山西政法學院。據四舅和父親講,他們經常相跟著到太原鼓樓街等地書店找革命書刊看,一同組織讀書會,在一起商談地下黨的革命活動;經常在同學安志藩家里印刷革命傳單,并組織人上街散發(fā)。他們組織成立了山西第一個革命婦女聯(lián)合會,并同在黨的外圍革命組織——互濟會工作。四舅入黨后不久,便介紹父親也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倆同在中共山西工委宣傳部工作,四舅擔任部長。他們共同參加組織了地下黨領導的反對蔣、閻的各種斗爭活動和抗日救亡運動,如1931年發(fā)生在太原的“12·18”學生抗日請愿運動,1934年的反會考斗爭等,他們都是斗爭活動的發(fā)起者和組織者。1935年5月,父親遭到閻政權的逮捕,被關在陸軍監(jiān)獄。四舅得知后便組織人探監(jiān)、營救,并及時將父親被捕情況通知了遠在家鄉(xiāng)的爺爺。爺爺在二舅的陪同下來到太原探監(jiān)。父親當時戴著腳鐐和手銬,態(tài)度很堅定地對他們說:“你們回去吧,不要管我,把我忘掉!”說完便轉身走了。二舅要四舅寫幾句話勸勸父親。四舅不好推辭,只寫了幾句,大意是“外面天氣很冷,要穿好衣服防止感冒……”等暗語,鼓勵和支持父親堅持獄中斗爭??箲?zhàn)爆發(fā)后,四舅到了太行山,父親則到了晉西北,雖然他們不在同一塊根據地,但也時有通信相互勉勵,共同為拯救中華民族而與日寇進行著生死搏斗。
解放后,四舅在中央工作,曾擔任中共中央華北局第一書記。父親則在山西省委工作,擔任過書記處書記、副省長。四舅每次來山西視察工作,父親總要陪著他到基層去。他們二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很關心文物保護工作,每到一地,在了解當?shù)氐纳a建設和人民生活的同時,總要到當?shù)赜形奈锕袍E的地方看看。有一次在永濟視察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五老峰、中條山第一名剎萬固寺以及縣內眾多的古寺廟,包括各村的關帝廟,幾乎全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四舅得知是解放初期某個縣長的責任后非常生氣,回到太原便把那個當年的縣長叫來狠狠地批評了一通。
“文革”初期,山西發(fā)生造反派“1·12”奪權,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干部大都被關進監(jiān)獄,父親當然也不例外。父親被造反派多次批斗毒打,受盡非人迫害。據說,四舅得知情況后,找到當時山西在京的某負責人,在這位負責人的干預下,父親在監(jiān)獄里的處境才稍有好轉。當然,父親也一直惦念著處境艱難的四舅。
20世紀80年代初,父親已是重病臥床不起了。1984年暮春,四舅來太原看望父親。父親已經失語,沒有表達能力了,他雙眼只是緊緊盯著四舅的臉,眼角里淌著淚說不出話。四舅站在床邊握著父親的手,看著父親痛苦的表情,十分感慨,隨后便寫下一條橫幅:束發(fā)共讀時,風雨同舟日。邊款批注:“甲子五月,相握于病榻,頗多感懷,衷心默??祻?,得再歡笑如舊時。敬致鄭林同志。”父親逝世時,四舅因公在外地,他專門打來電話,一再要求將追悼會日期推后,他要趕到太原最后見父親一面。正值寒冬,年逾八旬的四舅不要人攙扶,默立現(xiàn)場自始至終參加了父親追悼會儀式的全過程?!笆l(fā)共讀時,風雨同舟日”,這是四舅和父親一生親密關系的真實寫照。他們二人不僅僅是同鄉(xiāng)、同窗和親戚,更重要的是,他們在長期的革命斗爭生涯中凝結成了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情。他們同為國家和民族的解放事業(yè)、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貢獻出了畢生的精力。
作為晚輩,我們曾多次聆聽到四舅的教誨。更重要的是,他以言傳身教深深地感召著我們。我曾驚嘆地對他說: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身體還這么好,和年輕人一樣。一般像您這么大年歲的人,多是老態(tài)龍鐘……他馬上接過我的話茬:“有的弓著腰、拄著拐杖,有的耳聾眼花,有的牙都掉了。我現(xiàn)在身體很好,沒有什么毛病,就是眼睛有白內障,下臺階時得小心。”當我們告別時,他竟執(zhí)意要送送我,出了家門,他還要在大院里走很長一段路,還要再下十多個臺階才肯留步。80多歲的時候,他到太原還專門兩次到省圖書館宿舍看望我母親。他獨自推開車門,健步走進我們家,站在那里握著我母親的手朗聲問好,共敘親情。他坐在沙發(fā)上,身板硬朗,不倚不靠,笑著勸慰:“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越往后,日子會越好的。四姐,咱們要來一個比賽,就是要精精神神地活著!”無論何時何地,四舅總是保持著一種積極向上、樂觀寬廣的胸襟,直到90多歲他還堅持練太極拳。
四舅是為國家為人民奮斗一生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同時又是一位極重鄉(xiāng)情友情親情的老者。我每次探望他的時候,他總是要向我詢問故鄉(xiāng)的事情,并給我講他所知道的故鄉(xiāng)往事。他曾數(shù)次托我?guī)椭檎乙恍┯嘘P家鄉(xiāng)的歷史資料,我都給他摘錄復印送上。他還曾托一位畫家到永濟將他上過學、教過書的地方繪成畫,掛在自己的家中觀賞。在我母親去世后,平生并不愛題字的四舅為我姐姐趙詠梅題寫了“梅花香自苦寒來”、為我題寫了“太行浩氣傳千古,黃河日落思故人”。從他的題字中,我們知道晚年的四舅感慨很多,想說的也很多,而我們對他的懷念也更深更長。
(責編 興 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