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紅嫁衣

一

娘是在我6歲那年才來到我們家的。

那是一個清晨。她穿著一身紅衣裳，站在晨光里，梳著兩條黑黝黝的長辮子。我遠遠望著她，很恍惚，不知道她一個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會來到了我們家，又怎么會成了我娘。直到那一身紅衣緩緩走到我面前，擋住明晃晃的陽光，一只白凈的手溫柔地撫上我的額頭。我才突然明白過來，從此，自己就是有娘的孩子了。

我不知道親生母親的模樣。爹有時候喝了酒，會傷感地說我是個小禍害，為了自己能來到這個世界上，要了親娘的命。記憶中只有我跟爹兩個人，家里總是冷清凌亂，爹忙著地里的活，并不會照顧家。我以為別人家也都是這樣。可是到鄰居大娘家玩的時候，看著人家整潔的房間，聞著滿屋飯香，我小小的一顆心，已經(jīng)會一陣一陣地抽痛了——原來，別人家不是這樣的，因為，別人家的孩子有娘。

不過，自從那個清晨，我們這個家，就開始像家的樣子。雖然依舊窮，但屋子不再凌亂，我們父女倆也總是穿得干干凈凈，每天都能吃上香噴噴的飯菜。娘嫁過來的時候，天氣還很熱，我只有一身衣裳。常常是晚上洗了早上接著穿。娘來之后的第三天，我就有了一件上衣、一條裙子、一條褲子，都是紅色的，是娘自己裁的。我穿著新衣服站在夕陽的光暈里，爹抽著煙袋坐在門檻上，直說好看。第一次，我也覺得自己真的挺好看。只是，那以后再沒見娘穿過她的紅嫁衣。而我穿著美麗鮮艷的紅衣裳，小腦袋里也顧不得去想娘到底是怎么來到我們家的，娘的心里在想什么。

后來我才知道，娘是為了逃荒，從很遠的地方跟著媒人來到這里的。而那個夏天。就在以后長長的歲月里，以一身紅衣凝結(jié)成一份記憶，深深銘刻在我腦海中。

二

我以為，我們這個家，從此就要過上好日子了?？墒?，有爹有娘的生活僅僅過去一年，命運就殘忍地把我和娘拋入了深淵。

一次意外事故，讓娘失去了丈夫，讓我失去了父親。短暫的婚姻只留給娘兩間破房和年僅7歲的我。

辦完父親的喪事，沒過多久，就開始有人陸續(xù)上門來給娘提親。她才27歲。又沒有孩子拖累——至于我，在人們心目中，算不得她的孩子，她完全可以走出這個家門，給自己找一戶好人家。

每次有提親的人來，我都躲在隔壁小屋里哭。安慰自己說，娘不會走的。每天傍晚，不等天色暗下來，我就早早插上院門，心里想，真好。娘又在家多待了一天。那段提心吊膽的日子，讓我意識到，我和娘之間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我很依賴她。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眼前的娘，我再也沒有第二個親人，娘如果走了，我該怎么活下去?

在我日復一日的忐忑中，娘卻沒有提過改嫁的事。農(nóng)忙時節(jié)到了，她一個人沒日沒夜地下地干活，雖然我也拼命幫她，但畢竟力氣小，許多粗重的農(nóng)活她只能一個人做。那個秋天，她迅速變老了，長長的辮子已經(jīng)剪掉，取而代之的是夾雜了些許銀絲的短發(fā)。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愿意相信，一個女人竟然可以那樣快就老去。

娘的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很多時候，為了一件小事她會帶著哭腔罵起來。而我不敢接口也不敢上前安慰，只有跟在她身后更麻利地干活，怕她會一走了之。

有一次，村里來了個賣貨郎，他手里的連環(huán)畫誘惑著我跟他走了兩個村子，直到太陽落山才想起放下連環(huán)畫回家，卻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當娘在清冷的夜風中找到我時，一點兒沒有客氣，狠狠給了我一個嘴巴。我號啕大哭，然后深一腳淺一腳被她拽回家。后來，娘知道我是因為想看連環(huán)畫才走丟的，連夜給我做了個小書包。領(lǐng)著我去了村口小學。在這以前，我從沒想過，無父無母的我居然也能跟別人家的孩子一樣坐在教室里看書寫字。

雖然娘打了我一個巴掌，可是卻改變了我的命運。

三

很多個夜晚，我半夜醒來常聽到娘在黑暗中輕輕啜泣。我不敢搭話，就靜靜躺著，直到再一次沉沉睡去。無論怎樣，只要天一亮，娘還是那個娘，和平日一樣忙前忙后，沒有什么不同。

后來，年齡漸漸大些，我開始愿意聽娘嘮叨。見我不煩，她就常常跟我說當年她在娘家時候的事。從娘的講述里，我才慢慢知道，窮困是能殺人的。娘說到傷心處，眼淚一行接一行，我縮在她懷里。不敢吭聲。我知道自己拖累了她。爹去世后。有人來提親時，我躲在小屋里，聽見她問每一個來說媒的人，能不能把梅子帶過去?人家都說她傻，沒人同意她帶一個“拖油瓶”嫁過去，于是她的親事才成不了。娘抹著眼淚說：“我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就是覺得把你一個人扔下不行?！泵看温犇镎f這些的時候，我把臉靠在她肩上，貼在她后背上，甚至埋在被子里。就是不敢看她，心揪得生疼，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娘。

有一天夜里，我們床前的玻璃被人從外面不停地敲，她摟著我，一動也不敢動。天都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進入夢鄉(xiāng)，不知睡了多久。聽到有人在哭。我下了床，走出屋子，看到娘坐在灶臺前的小凳上，邊哭邊說：“我到底哪輩子欠了你的啊!”我走過去，拉著她的手叫“娘”。她轉(zhuǎn)過身抱住我，顧不得擦干眼淚，說：“梅子，餓了吧?想吃點什么?娘給你做飯去?！?/p>

第二天晚上，娘拿了棍子，把燈繩放在枕頭下面，和衣躺著。窗戶又被敲響時，她一下子把燈拉開，拎起棍子追了出去。雖然沒抓到人。但是娘不肯罷休，先是站在院子里扯著嗓子罵，強悍得像一只斗雞，然后又領(lǐng)著我繞著村子罵，全村人都被她高亢的罵聲吵醒了。

回到家里，她趴在床上，“嗚嗚”地哭。從那以后，再沒人來敲過我們娘兒倆的窗戶。

四

小學畢業(yè)后，我考上了縣重點中學。通知書下來時，我跟娘說不想念書了。娘狠狠瞪我一眼，不說話。開學時候，她拿出一沓皺巴巴的錢來，送我去了縣城。

來到城里，娘先找到一家店鋪，給我買了身新衣服，然后才送我去學校。在校門口，分別時，娘忽然抱了抱我，剎那間。我淚流滿面。

初三寒假，我家來了一個敦厚的男人。娘引我到他的面前，說：“梅子，叫韓叔?！蔽夜怨缘亟辛?，男人欣喜地答應(yīng)著。從他們互相望著對方的眼神中，我感到，這個男人真的要把娘帶走了。

趁娘去里屋和韓叔聊天的工夫，我沿著窄窄的胡同走了好幾家，借了20塊錢和一輛自行車，然后一路飛奔到20里地以外的縣城，給娘買了一身紅衣。衣服是很正的大紅色，像極了6歲那年夏天里。娘的紅嫁衣。我想，這是我這么多年來欠娘的?；貋頃r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不停腳地蹬著車子，心里很慌，擔心娘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了，怕自己會再也見不到她。

進了村，七拐八拐來到自家巷里，遠遠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等在門口。娘迎到我的時候，急得什么似的，我哭著說：“娘，你的嫁衣給了我做衣裳，現(xiàn)在我給你買嫁衣。這次你走吧，我不再拖累你了。我出去打工，我能養(yǎng)活自己?！彼戳宋液靡粫海o緊摟住我。我們娘兒倆跪倒在鄉(xiāng)間土路上，哭著說些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話。韓叔從屋里出來，站在一邊，不停抹著眼淚。

那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低估了自己對娘的感情，我離不開她，我對她除了依賴，還有愛。

五

在我的堅持下，娘還是改嫁了，跟了韓叔。我知道，為了我，娘已經(jīng)錯過了生命中最美麗的年華。

她結(jié)婚那天，穿著我給她買的紅衣服，站在陽光里。我在旁邊看著她憔悴的面容，想起當年那個清晨，那一身美麗的紅衣和兩根黑黑的發(fā)辮，忍不住眼睛發(fā)酸。上車時，娘拽著我的手非要一起走，鄰家大嬸說不行，婚車上亂坐會壞了規(guī)矩。結(jié)果，娘執(zhí)意不上車，跟個孩子似的哭，最后我還是跟她一起上了車。娘說：“梅子，娘到啥時候都不會丟下你?！?/p>

韓叔和娘一直供我讀書，轉(zhuǎn)眼間我讀了高中。韓叔對娘很好，娘的脾氣也慢慢好起來。我們原來的家和她新嫁的村子有個岔路口，每個周末，她都在那兒等我。韓叔跟著一個建筑隊走街串巷地干活，日子漸漸紅火起來。娘也不知道從哪兒學的織布，跟人要了臺破舊的織布機，加工粗布掙的錢都塞給了我。她心靈手巧，我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在學校里穿著也不顯得土。我給她買的那套紅衣服，她過年時候穿了一次，后來說自己年齡太大，衣服就壓在了箱子底下。

有一次回家，聽到韓叔問娘，要不要趁著年輕生個孩子。娘說：“來了就要，不能生的話，我有梅子就夠了。我女兒成績好，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有出息?！本蜑槟且宦暋拔遗畠骸保乙幌伦蛹t了眼圈。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她真的把我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高中畢業(yè)，我如愿以償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娘高興得哭了又哭，拿著通知書滿村子給人看。我沒有攔她，只要她高興，什么都好。接下來開始籌集學費，韓叔拿出7000塊錢的積蓄，把我送進了大學校門。

后來。娘來學校看我。被我硬是藏在寢室里住了一晚。我們擠在宿舍窄窄的床上，聊著知心話。她問我恨不恨那些年里她總是罵我，我告訴她，我從沒恨過她，就算是她罵我的時候。如果沒有她，那連罵我的人都沒有啊。她聽后，又哭了，說最初也想走，可是一想到我就狠不下心來，那時候日子過得太難了，有時越想越委屈，就忍不住把氣出在了我身上。后來慢慢和我有了感情，性子卻已被生活磨得再也細致不起來……聽著娘低沉的聲音，我握著娘的手，像小時候一樣。只是，她的手再也沒有當初的光滑細嫩，手心里滿是老繭。我摩挲著它們，淚水潸然而下。

六

娘的年齡越來越大，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

我常常想，對于娘來說。這一生有多少缺憾啊——貧窮、喪偶、沒有浪漫愛情、沒有自己的骨肉……那樣多的不圓滿。我為她委屈，覺得她這一生都沒有為自己活過?？墒悄镎f：“有了你，娘不覺得虧。值。”

四年的大學生活，娘和韓叔做些活計，省吃儉用負擔著我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努力學習。課余時間做家教，做促銷，到飯店洗盤子……我們一家人，貧窮卻快樂地度過了那四年中的每一天。

大學畢業(yè)后，我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留在了這個城市。生活漸漸有了起色，我買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優(yōu)秀的男朋友，最后終于有了自己的家。結(jié)婚那天，我穿著娘給我做的紅嫁衣，把娘和韓叔接到家里來，第一次按照家鄉(xiāng)的儀式，給二老鄭重地叩了個頭。

我說，爹，娘，從現(xiàn)在開始，就讓女兒來照顧你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