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下,理發(fā)叫剃頭。離開老家前,我的頭幾乎是包給楊剃頭打理。
楊剃頭是跛子,扶犁掌耙不方便,他就在家里騰間房子開了個“楊記剃頭店”。開張那天,門口貼副大紅對聯(lián):“纖毫技藝;頂上工夫”,幽默中透著一點狂氣。店內(nèi)的陳設卻極簡單:屋中央擺把褪色的舊椅子,靠墻的方桌上有口紅漆斑駁的工具箱,墻角木臉盆里一條毛巾,皺巴巴的,顏色與我奶奶的那塊抹布相差無幾。
楊剃頭手巧,又天性樂觀,愛說愛笑,小店的生意天天爆滿。沒客的時候,他便拖把椅子背靠門框坐著,戴起眼鏡,滋滋有味地捧讀那些書頁泛黃的古典小說。楊剃頭看書不只是欣賞,心里還有自己的小九九。常常是客人往椅子上一坐,他一邊剃頭便一邊講古(說書)。什么“武松大鬧獅子樓”、“諸葛亮揮淚斬馬謖”,凡是書里的精彩段子,經(jīng)他的嘴巴繪聲繪色講出來,讓你仿佛親臨其境,跟著急,跟著恨,跟著拍手稱快。頭快剃完了,他的故事也接近尾聲,笑一笑,戛然而止;留下一個“包袱”,撩得客人心里癢癢的,下一回又得乖乖地鉆進他的剃頭店。那時候,鄉(xiāng)下窮,很多人都是給個雞蛋便剃個頭。每當我的頭發(fā)長得亂蓬蓬的,母親就拉開抽屜,拈起一個蛋塞給我,嗔怪地說:看你的頭發(fā),像鳥窩,快找楊剃頭去。又可聽楊剃頭講古了,我捂著雞蛋樂得一陣風似的跑進剃頭店。有一次,楊剃頭像往常一樣輕輕地接過蛋,搖一搖,又就著窗口的光亮瞇起眼睛照照,然后朝我狡黠一笑:“就一個雞蛋打發(fā)我啦?今天只剃腦殼不講古,行嗎?”幾句話逗得我一臉的尷尬。
其實憑他店里的設施,剃個頭也就只夠一個雞蛋的價。洗頭時,別說沒有肥皂,天氣暖和一點,連熱水也不供,還得客人自己端著臉盆到門口的池塘里舀水洗。我懶,有時索性把頭咕嚕咕嚕伸進塘里,抓一把,搖幾下,就算結(jié)束了一道“工藝”。有的客人埋怨,又不便明說,只好撅著嘴。楊剃頭看在眼里,便搶先一步笑瞇瞇地安撫:這叫多快好省嘍!
鄉(xiāng)下的手藝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規(guī)矩。楊剃頭訂的規(guī)矩是:孤寡老人光顧允許賒賬,娃娃剃頭分文不取。他還特意買了只小銅鈴,剃頭時,孩子一哭,便輕輕搖動鈴鐺,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嘴里則是絮絮叨叨:“看這伢子,長得多好,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將來必定大富大貴……”活像街頭巷尾掐著指頭測前程的算命先生,讓陪剃的年輕父母們美得心里一顛一顛的。
碰上村里好吃懶做的漢子上門,他又換了一副模樣——總是變著法子治他們。不是推托說自己今天嗓子發(fā)炎,只剃頭不講古,就是即興胡亂編則“豬八戒偷西瓜”之類的段子,旁敲側(cè)擊地戳他們。有時還故意剪去別人腦頂一撮頭發(fā),或者在他的后腦勺上留下一小塊不剃。待到對方發(fā)覺,氣鼓鼓地找他算賬時,楊剃頭故作驚訝,詭秘地笑著說:呀,對不起,老眼昏花沒看清,來來來,再補幾刀,剃個光頭,全免費。弄得別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楊剃頭的名氣傳到了縣城。有一回,縣里一位科長下鄉(xiāng),也想過把既剃腦殼又聽講古的癮,于是進了楊剃頭的店子。那時在鄉(xiāng)下百姓眼里,科長是個了不起的官。事后,有人問楊剃頭給科長剃頭時手腳慌不慌,他不語;再問,他火了:慌什么慌?不管高的、矮的、坐轎的、挑擔的,進了我的剃頭店,統(tǒng)統(tǒng)三下五除二。一番話,說得大家瞠目結(jié)舌。
這一年,楊剃頭滿六十,親戚朋友都上門祝賀。他高興,一個人喝了瓶俗稱“六二鉆”的烈性白酒;晚上,胃穿孔了。鄉(xiāng)下的醫(yī)生不敢治,家里人只好急急匆匆把他送進離村五十里的縣醫(yī)院,一住便是二十幾天。那段日子,遠遠近近的人們像丟了魂似的,一見面就急著相互打聽:楊剃頭幾時出院?
也是那次之后,我再也沒見過楊剃頭。后來聽說他進城開了家理發(fā)廳,理發(fā)、燙發(fā)、染發(fā)、保健按摩一條龍。招牌還是寫的“楊記剃頭店”,生意自然很紅火。只是店里有了新規(guī)矩:不管是誰,一律不免費,也不賒賬。
據(jù)說楊剃頭如今有句口頭禪:城里人兜里的票子,摳一個算一個。
(選自2006年第5期《財富地理》)
原刊責編 廖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