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村里出了個屠夫,也就是殺豬的。
這年豬嘶叫得厲害,鬧騰得厲害,不過豬不同于“猴”,豬到底是個吉樣的東西,人們瞅見豬就會想到五谷豐登、人畜興旺。而屠夫一般讓人覺著膀大腰粗、絡(luò)腮胡子,提把砍刀,而這個屠夫卻是個身材精干、臉面俊秀的壯小伙,新近從部隊復(fù)員回村的兵,他就是張保明的碎兒子張狗剩。
狗剩在軍隊上才起了個大號叫張勝功,初回村沒人呼他的大號,仍叫他狗剩?!肮肥!笔钦f狗吃剩下的才輪到他吃。這個名字與他如今的生活狀況很不相稱,卻與他往昔年月的處境極相稱。張勝功尚記得,遠在張建德當任第四生產(chǎn)隊隊長的那年,村里正沒糧吃,正一個接一個地死人,張保明已被整死了,有一天晚上,張建德正躺在他家那空屋的炕上,屋內(nèi)沒有油燈,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月光照著兩個鬼樣的黑影邁進他家大敞著的屋門,這就是狗剩媽媽牽著狗剩的手,進屋撲嗵跪在了地上。因為狗剩就要餓死了,只有張建德能救他,張建德當隊長管糧食,狗剩媽媽哭聲不?。骸八?,你救救你的這個碎兄弟吧……”
張建德忽地坐起在炕上,驚瞅著兩個跪泣的黑影,她畢竟是張保明的小婆,張建德該叫她一聲碎媽媽!張保明死后,她屋里沒有勞力,從隊里分不到幾粒兒糧食。張建德卻吼了一嗓:“張保明屋的——,我跟你家沒有任何干系,你給我滾出去——!”
狗剩媽媽仍跪臥不起,狗剩也跪著抹眼淚,狗剩媽嗚嗚地號啕:“他哥——,你那個作孽的大大已經(jīng)死了,死——了……”她把“死了”兩個字用牙咬住吐出聲,意思說人都死了你還記恨他嘛!
張建德終抑不住臉頰掛了淚珠,他下炕,把狗剩媽媽胳臂一抓攙扶起來,嘴巴抽咧著叫出一聲:“碎媽媽……”
那時各生產(chǎn)隊都有儲備糧倉,倉房鑰匙由隊長腰里別著。那日當晚張建德就背了一袋糧食背進狗剩家院子。不兩年張建德做了大隊支書,恰巧他剛上任就給南峪分配來一個參軍名額,張建德便把那張表格上填寫了建德媽媽的貧農(nóng)成份,再填上“張狗?!边@個名字,蓋上大隊公章。把那份通知書遞在碎媽媽手上,狗剩媽媽驚喜得掉淚,噢!只要能參軍,就徹底地翻身了,活命了,有路了,全家榮耀了!碎媽把狗剩的腦瓜頂一按,“快,快給你哥跪下,磕個頭!”狗剩真就兩腿一彎跪趴在地上磕了頭,張建德扯起他說:“起來起來.記住,你參軍,參加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不是你老子的國民黨軍!”
一晃數(shù)多年過去,狗剩不僅活著,而且有了大號叫張勝功!而且身體強壯了,穿戴干凈了,襯衣領(lǐng)口雪白,退役軍裝翠綠,腰里還攢了肥肥水水的錢折子。人們再看那個被監(jiān)管的地主分子狗剩媽媽,也似換了副眼光。有一個嫩丫頭不滿十七歲,主動地走進他家院,把狗剩媽呼喊著“媽媽”。這年景日怪,豬嘶嚎得厲害,階級成份似不太講了,這個做了狗剩媳婦的嫩丫頭不是旁人,恰正是本村鄧爺?shù)膶O女,她的大大即是鄧家老二鄧三鞭,至今在公社擔任武裝部部長。也就是說,她的大爹爹是鄧三寶,她的大媽媽就是馬玉風!
起初一下把狗剩媽驚到了地獄驚到了天堂!“這,這咋敢,我的小奶奶哩!”狗剩媽疼愛又害怕地捋巴著丫頭的胳臂,“桂枝,你家大大能同意?”這丫頭名叫鄧桂枝,窘紅著臉兒說她才不管屋里同意不同意,她嫁的是退役軍人!末了她大大鄧三鞭乃至她爺爺鄧永昌竟然也都同意了。想當初,鄧家是啥人家,腳板跺一下這方圓土地就震動,三寶大大最得意的就是他家老二,參過軍,腰里至今別著小槍。三寶大大在合上時,常愛把這話掛在嘴邊:“我家老二干農(nóng)活,多么烈的騾子他只甩三鞭桿,就治服了!我家老二搞斗爭,多么強硬的分子他只抽三繩子,就低頭彎腰了?!贝謇锶吮澈蠼o那話又綴了一句:“我家老二搞女人,不管誰家媳婦他只睡三宿,就受孕懷娃了!”
張勝功結(jié)婚沒幾日就去公社謀工作,心想自己已在部隊鍛煉成個文化人,又有這種家庭背景,當個干部有啥難。可是奔到公社,他的岳父大大卻搖頭嘆氣,說眼下不行,“勝功,你也不要去找你的大媽媽,不是氣候!”勝功想不通,這“氣候”咋了?大媽媽馬玉風正式調(diào)任縣委副書記,為啥反倒不行了?張勝功硬是跑縣上跑了數(shù)趟,末了一回秘書把他引到馬玉鳳的辦公室,見了個面,大媽媽沒容他說幾句話,就拒絕了,說:“我沒有辦法,辦不成,你去跟桂枝說說吧!”大媽媽臉色很不好看。
狗剩垂頭喪氣回到家,好幾日心里窩火不說話,覺出身子向上躥著一股抑抑壓壓的賊力氣,身子內(nèi)有啥東西向外冒,那感覺就像跟他媳婦做那事,射精樣。晴天白日頭他倒在炕上,滾過來翻過去,睡不像睡躺不像躺,耳朵內(nèi)聽著自家院內(nèi)的豬叫喚。桂枝挎坐在炕沿邊摸一摸他的胯腿,想安慰他,他卻使氣喝斥:“一邊去,少潑煩!”
豬一叫他就一翻身,豬再叫他就又滾動,像犯了啥魔癥??吹绵嚬鹬π睦镱^同情又來氣:“起來,你個大男人,沒出息,不就是個工作嘛,你不愛種地我養(yǎng)著你還不行?”這句話一出就更刺痛了他,恰這時豬又嚕——?!厮缓浚头鹕韥?,瘋癲了樣從炕柜邊刷地抽出一把啥亮閃閃的東西,尚未瞅清,他就一聲吼罵:“我日你個先人,讓你再嚎叫——!”眨眼間他就躥出了屋門。
嚇得鄧桂枝“媽呀!”一聲叫,跟到院里去瞅,這時狗剩媽聞聲也從另一間屋奔出: “狗?!?,你做啥——?”因為狗剩媽看見他手里提了把他從部隊上帶回的那種槍頭上安的帶出血槽的刺刀。就這時那頭豬一蹦子驚出圈墻頭,滿院嘶嚎瘋跑,張勝功把院門一銷,“日你個先人,我看你跑哪達!”他就在豬身后追殺,撲一把閃過去,又撲一把閃過去,末了把豬壓倒在院中。狗剩媽再次吼喊他,卻不敢走近他,只攬摟住媳婦的肩膀。狗剩不理媽媽也不理睬媳婦,只把那豬頭扳住,豬腿豬胛骨壓住撲——哧哧一刺刀戳入那豬頸深處夠到了豬心,那豬血就順著“出血槽”滋——滋——地噴濺出來,噴了他一手一胸一臉頰,豬嚕、嚕、嚕一聲弱似一聲地沒聲了,他也力泄了樣,身子內(nèi)那股壓抑的賊力氣冒了出來,著實有一股射精的感覺,緩緩地舒坦下來。
兩個女人嚇呆了樣,好一陣才發(fā)出些呼吸喘氣的聲兒:“媽媽,你看他呀,這是咋了?” “別怕,別怕,我的媳娃?!惫肥屴郯椭眿D的肩膀后背:“豬嘛,殺了也好,省得咱喂,咱吃肉,吃肉。去,燒一鍋滾水,咱燙豬。”
之后狗剩媽的院子飄散出一股人們從未聞過的鹵肉香味,香噴噴飄遍南半村,那是這小媳婦的手藝,鹵味不同一般。只鹵了些下水腸肚、蹄腳豬頭,整個豬身子還生放著。這時并非是臘月年關(guān),又無紅白喜事,都把它吃肉農(nóng)民家消受不起!只有把它賣掉??墒沁@年尚無人敢做買賣,但是鄧桂枝敢做,人家鄧家是啥人哩,人家能從公社開出“工商執(zhí)照”,人家把架子車一拉,馱了兩爿白生生的肥豬就進了縣城。這一賣非常搶手,賣得價錢不低,無出一日半天錢票子就塞滿了腰身像懷了娃子?!皥?zhí)照”不連氣用可惜了,“媽呀,把這鹵出的豬肝豬心豬腸豬蹄豬頭肉,咱也賣掉吧!”婆母說:“好,我的媳娃!”又拉到縣城,街面上一擺,噢——那個鹵肉的香味子喲,驚得買主們說,這屋里若無“陳年老湯”是鹵不出這味道的!小媳婦心里只是個笑,腮邊露出兩個笑窩兒。鄧桂枝回到屋就催促說:“殺,你給咱連住殺!”
張勝功一瞬間在南山方圓“殺”出了名,都知那個年輕屠夫,是鄧爺爺家的女婿,他置辦了幾樣家當:一只大木盆,滾水一倒頓時就把一頭黑豬燙得白亮;一桿屠夫行道的“標志”,也就是一根彩棍,棍頂頭纏塊紅布,布條扯成流蘇,綴幾串銅板麻錢和鈴檔,一走棍把子一戮地面,震出刷啦、刷啦的響聲,那就是屠夫來了!這日他的彩棍響在磨兒村,被一戶媳婦請進院,他進門即問:“豬在哪達”。
“豬在炕上!”那媳婦說。那媳婦不很丑,有股性子,意思說豬在哪達還用問!
“豬頭蹄腳或是下水要不?”張勝功又問。一般說,若那些貨色或下水或蹄腳不要,而歸他,他就不再收屠宰費,若要,那么就收五元,有時看顧主富裕些,也要價十元。
“我樣樣都要,豬血也給我流到盆里,你殺吧?!蹦窍眿D的神氣是說她有錢.因為一般農(nóng)戶手里都拿不出錢來。她也不跟他五元十元地討價還價。
那女人抱柴草走進灶屋去燒滾水。他走到圈旁見一頭肥的一頭略瘦小的兩只豬,嘴里嘟嚷:“也沒個幫手。”一般都是屋里人自己把豬拉到院中,捆綁好,讓屠夫省些力氣?!皻⒛念^——?”他吼喊地問。
“你就揀個豬娃子殺唄!”這聲兒飛出灶屋,她根本不出灶屋。這句話自然也跟“豬睡在炕上”一個腔調(diào),是說你是行道人,你看著殺!
勝功氣呼呼把那頭“豬爹爹”扯到院中,一陣刺耳的鬼哭狼嗥聲,這頭豬爹爹蠻力氣地掙持,讓他費力地用繩把它蹄腳捆住,壓牢,這時她才端了只盆走來,盆底兒盛了些清水遞在豬脖頸下接血。張勝功沒好氣地問:“你屋里的男人哩?”
“外出打工了?!彼龖?yīng)著。
“啥,‘外出打工’?”他沒聽懂就再問一聲。因為這個詞聽著新鮮。
她翻翻眼皮說:“你殺豬,不就是給我‘打工’哩!”說罷,屁股一扭就又回到灶屋去。哼,聽她那說話的口氣,就像我給地主家扛活樣!張勝功往灶屋黑黑的門洞內(nèi)瞥視一眼,她坐在灶臺下燒灶火,映著層火亮兒,他瞅著她那兒就撲哧一刀戮進去,根本不去瞅豬脖頸。他殺豬已經(jīng)出神入化,沒有半滴血染手沾身,那豬血就汩汩汩地泉水樣流入它該流的地方。他無須粗氣喘喘,只利落地呼一聲:“水來——!”
那女人就一趟趟用桶提著燒沸的滾水倒入木盆內(nèi)。用不了多大時辰,那具豬尸就燙得豬毛盡褪,提出來又刀刮得白白凈凈;再過片刻,那白亮的豬尸就劈成兩爿,頭是頭腳是腳,豬腸下水都各擺在一邊。每瞅到那白晃晃的豬身剖尸解體,他身子內(nèi)那股莫名的力氣就向上躥動。他站起身活動活動腿膝,那個女人也立在近旁瞅視他,或許瞅出他眼睛亮、臉盤凈,她的眼窩內(nèi)溢出幾絲什么神色,凝凝癡癡的,張勝功也凝望著她的眼睛,張勝功就一膀把她摟住,嘴唇咂住,她沒有吭聲沒有掙動,他就把她攬抱起來去那間屋內(nèi),她在他懷臂里還是沒有吭聲沒有掙動。
時入臘月,他在本村莊頂頭殺豬。
本村人有情面,只要一副豬下水作酬勞。那是在張家后院,扶正媳婦招呼他,扶正媽媽領(lǐng)著孫娃兒坐在堂屋門檻上瞅望。
這年,扶光兩口兒已搬到前院去住,往昔前后院之間的那條甬道處壘起一堵墻,兄弟倆已分家,各自擁有一座院。史淑芬娶進二媳子一比較,覺得還是銀鐲好些,主要是扶正更知道孝敬媽媽,所以史淑芬長住在老大這邊。
銀鐲呼他狗剩哥哥,因為上輩人狗剩媽比她婆母史淑芬年歲大,狗剩也比扶正年長。堂屋臺榭邊上擺著碟白饃饃和茶水,銀鐲招呼他吃喝些再去干活,銀鐲抱麥草燒滾水,還湊在他跟前搭手,見他殺豬手起刀落那么利索便問:“狗剩哥在部隊上喂過豬?要么在炊事班干過?”他笑著搖頭,說:“都沒有,我就是覺著殺豬能解悶閑哩!”銀鐲說:“你這行道還日怪,既能掙錢得利,還能解悶閑!”說時已在大木盆內(nèi)把黑豬燙成白豬,他又用刀鋒細細地刮凈豬尸板,這時他就又覺出那股向上躥動的賊力氣,而且攜著一股馨馨的氣味,好像不是從他身內(nèi)躥出的,而是從別處飄來的樣,他鼻孔仔細嗅辨著,也不是從扶正媳婦身上臉上飄來的,日怪透了,那股味子罄馨的腥腥的!
就這時聽見:“我跟你老媽媽關(guān)系好,老早就是伴兒?!?/p>
張勝功抬眼瞅去,噢,他這才意識到他被那個婆子吸引住了!那股馨馨的氣味是從那位婆婆臉龐上飄過來的,從她那道鼻梁上、那副嘴唇兒上滑跌下來的。勝功早就聽村里人說,這個女人年輕時長得多么標致漂亮,勝功沒想到這個女人老了卻還是那么惑人惶惶的樣,比年輕媳子更惹人的眼睛哩!勝功半晌才應(yīng)聲:“噢,我聽我老媽媽說過你,說你們一起住過窯洞子!”
婆子便說笑著講了幾句修東梁渠的事,那時他還很小,他聽著“東梁渠”三個字那么生疏遙遠樣,卻能瞅見幾縷飄逝的歲月光影和女人的顏色。他刮著那白晃晃的豬尸板,手上愈加細工慢作,說:“扶正媽媽,我咋瞅著你比我媽媽年輕得多!”
她說:“差不太多,都老了!”她坐在那高門檻上,腰胯腿面那么豐韻滿滿的,浮來一股腥腥的性感氣味,張勝功覺出自己腹下拱硬挺脹。
他尚未把那豬身開膛剖解,就站起身活動腿膝,兩條胳臂晃動著,出了口乏氣,說:“有煙么,我吸一口!”當兵的都會吸煙,卻不吸農(nóng)民屋的旱煙渣子。銀鐲說:“你坐下歇歇喝口茶,我去給你買一包煙來?!?/p>
他踱到臺階下去喝茶,說:“媽媽,茶也涼了!”扶正媽媽便說:“噢,我給你斟些熱的去!”她拿著杯去廚屋,走過臺榭,張勝功眼睛貼著她那段腰身腿面移動過去,他不知不覺跟進廚屋去,史淑芬一扭頭,他即立在她身后,嚇得她一怔?!澳愀M來做啥!給,斟上了你喝!”他接過茶杯,燙手,又叫了聲“媽媽!”她兩眼目光厲厲炯炯,說:“端上茶到外面喝去!”
勝功走出廚屋來到院子,他的腿膝就有些軟塌塌的感覺了。這時扶正媳婦買了一盒煙回來,他煙也吸了,茶也喝了,三下兩下把那具豬尸剖解為兩爿。張勝功心里一嘆:唉,這個婆子!
史淑芬立在臺階上說:“狗剩,回去代我問候你媽媽,讓她閑了來走動,提上這副豬下水去吧?!?/p>
責任編輯:易清華